第29節

    法國軍官同皮埃爾走進屋子後,皮埃爾認為務必要再次讓上尉相信,他不是法國人,並且想離開,但法國軍官連聽都不想聽。他是如此地謙恭、親熱、和善,並真誠地感激救命之情,以致皮埃爾不好意思拒絕,同他一起在廳裡,即是他們走進的第一個房間裡坐了下來。對於皮埃爾否認自己是法國人,上尉聳聳肩膀,顯然不理解何以要拒絕這一雅號,但又說,儘管他一定要堅持以俄國人自居,那也只能這樣,但他仍舊永誌不忘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此人稍微具有理解他人的才華,就會猜出皮埃爾的心情,而皮埃爾也就會離開他了;但他對自身之外的一切,都遲鈍得不可理喻,這就俘虜了皮埃爾。
    「Francaisouprincerusseincognito,」1他說,同時看了看雖然很髒,卻很精緻的皮埃爾的襯衫和他手上的戒指。,Jevousdoislavieetjevousoffremonamittie.Unfrancaisn』oubliejamaisniuneinsulteniunservice.Jevousoffremonamitie.Jenevousdisqueca.」2
    這個軍官說話的聲音,臉上的表情,手勢等,是那樣的和善和高尚(就法國人的概念而言),致使皮埃爾不由得對其微笑報之以微笑,握住了伸過來的手。
    「CapitaineRamballedu13-meleger,decorepourl』affairedusept.」3他自我介紹說,臉上堆起的滿意得不得了的笑容,使鬍髭下的嘴唇撮成一團。「Voudrezvousbiendireapresentaquij』ail』honneurdeparleraussiagreablementaulieuderesteral』am-bulanceaveclaballedecefoudanslecorps.」4——
    1是法國人也好,化名的俄國公爵也好。
    2您救我一命,我得感激您,我獻給您友誼。法國人既不會忘記屈辱,也不會忘記恩惠。我獻出我的友誼。此外,不再說什麼。
    3上尉朗巴,第十三輕騎兵團,九月七日,因功授榮譽團騎士。
    4是否勞您駕現在告訴我,我身上沒有帶著瘋子的子彈去包紮站,而是有幸愉快地在和誰交談。
    皮埃爾回答說,他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並羞赧地一面試圖編造一個名字,一面又開始講他不能說出名字的理由,但法國人連忙打斷了他的話。
    「DegraAce,」他說。「Jecomprendsvosraisons,vousetesoffi-cier…officiersuperieur,peut-etre.Vousavezportelesarmescontrenous.——Cen』estpasmonaffaire.Jevousdoislavie.Celamesuffit.Jesuistoutavous.Vousetesgentilhomme.」1他以探問的口氣補充說。皮埃爾低下頭來。
    「Votrenomdebapteme,s』ilvouspalAit?Jenedemandepasdavantage.M-rPierre,ditesvous…Parfait.C』esttoutcequejedesiresavoir.」2——
    1哦,夠了。我理解您,您是軍官……或許還是司令部軍官。您同我們作過戰——這不關我的事。我的性命多虧了您。我很滿意,願為您效勞。
    您是貴族吧?——
    2尊姓大名?我別的都不問。您說您是皮埃爾先生?好極了。這就是我要知道的。
    羊肉,煎雞蛋,茶炊、伏特加和法軍帶在身邊的從俄國人地窖裡弄到的葡萄酒都端上來之後,朗巴請皮埃爾一道進午餐,而他本人迫不及待地,像一個健康而又飢餓的人那樣,一付饞相地先吃了起來,用他那有力的牙齒迅速咀嚼,不停地咂嘴,一面說:excellent,exquis!1他的臉漲得通紅,沁出了汗珠。皮埃爾也餓了,便欣然一道就餐。馬弁莫雷爾端來一小鍋熱水,把一瓶紅葡萄酒放在裡面溫著。此外,他還端來一瓶克瓦斯,這是他從廚房裡取來嘗嘗的。這種飲料法國人早已知道,並給起了個名——
    1好極了,太妙了!
    他們管克瓦斯叫limonadedecochon(豬檸檬汁),莫雷爾就讚賞這種他在廚房裡找到的limonadedecochon。但是,由於上尉移防穿過莫斯科時已搞到了葡萄酒,他便把克瓦斯給了莫雷爾,專注於那瓶波爾多紅葡萄酒。他用餐巾裹著瓶頸給自己和皮埃爾斟上了酒。飢餓感的消除,再加上葡萄酒,使上尉更加活躍,因而他在這一頓飯的時間裡不停地說話。
    「Oui,moncherm-rPierre,jevousdoisunefierechandelledem』avoirsauve…decetenrage…J』enaiassez,voyez-vous,deballesdanslecorps.Envoilāune,(他指了指腰部)aWagrametdedeuxaSmolensk,」他指著面頰上的傷疤。「Etcettejambe,commevousvoyez,quineveutpasmarcher.C』estalagrandebatailledu7alaMoskowaquej』airecuca.SacreDieu,c』etaitbeau!Ilfallaitvoirca,c』etaitundelugedefeu.Vousnousaveztailleunerudebesogne;vouspouvezvousenvanter,nomd』unpetitbonBhomme.Et,maparole,malgrelatoux,quej』yaigagne,jeseraispretarecommencer.Jeplainsceuxquin』ontpasvuca.」1——
    1是的,我親愛的皮埃爾先生,我要為您敬一支輝煌的蠟燭,以感謝您從瘋子手裡救了我。您瞧,從我身上取出了相當多的子彈喲。一顆是在瓦格拉木挨的,(他指著腰部),另一顆是在斯摩稜斯克挨的(他指著面頰上的傷疤)。而這條腿,您瞧,它不願動力。這是九月七號在莫斯科大戰時負的傷。(法國稱波羅底諾戰役為莫斯科戰役,九月七號是指西曆,按俄歷則為八月二十六日。)呵!那太壯觀了!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們給我們出一道難題,是可以誇耀的。說真的,儘管得了這個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勳章),我倒還願意一切從頭來過。很惋惜沒見到這個場面的人啊。
    「J』yaiete。」皮埃爾說。
    「Bah,vraiment!Ehbien,tantmieux,」法國人繼續說。「Vousetesdefiersennemis,toutdememe.Lagranderedouteaetetenace,nomd』unepipe.EtvousnousI』avezfaitcraAnementpayer.J』ysuisallefoistrois,telquevousmevoyez.Troisfoisnousetionssurlescanonsettroisfoisonnousaculbuteetcommedescapucinsdecartes.Oh!c』etaitbeau,M-rPierre.Vosgrenadiersontetesuperbes,tonnerredeDieu.Jelesaivusixfoisdesuiteserrerlesrangs,etmarchercommeaunerevue.Iesbeauxhommes!NotreroideNaplesquis』yconnaitacrie:bra-vo!Ah,Ah!soldatcommenousautres!」他沉默片刻之後說。「Tantmieux,tantmieux,m-rPierre.Terriblesenbataille…galants…」他微笑地眨了眨眼,「aveclesbelles,voilalesfrancais,m-rPierre,n』estcepas?」1——
    1我當時在那裡。哦,真的嗎?那更好。你們是勇敢的敵人,必須承認。那座偌大的多角堡你們守得不錯,真見鬼。還迫使我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呢。我衝過去了三次,您知道,我不騙您。我們三次到了炮位附近,三次都給趕了回來,像紙人兒似的。你們的擲彈兵了不起,真的。我看見他們六次集結隊伍,就跟去參加閱兵一樣地前進。奇妙的人們!我們的那不勒斯王……這也是他的拿手好戲……對他們喝彩:「好哇!」哈,哈!您也是我們行伍弟兄!那更好,那更好,皮埃爾先生。戰鬥中是可怕的,對美麗的女人是多情的。這就是法國人,皮埃爾先生。是不是這樣?
    上尉歡天喜地,一副純真和善自得的樣兒,使皮埃爾望著他幾乎也要開心地擠眉眨眼了。大概是「多情」這個字眼使上尉想到了莫斯科的狀況:「Apropos,ditesdonc,est-cevraiquetouteslesfemmesontquitteeMoscou?UnedroAled』idee!Qu』avaient-ellesacrainBdre?」
    「Est-cequelesdamesfrancaisesnequitBteraientpasParissilesRussesyentraient?」1皮埃爾說——
    1順便問問,您告訴我,女人們是否真的離開了莫斯科?奇怪的念頭,她們怕什麼呢?如果俄國人開進巴黎,難道法國女人不離開?
    「Ah,ah,ah!…」法國人開心地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拍拍皮埃爾的肩膀說。「Ah!elleestfortecelle-la。」他接著說。「Paris?…MaisParis…Paris…」
    「Paris,Lacapitaledumonde…」1皮埃爾替他說完——
    1哈哈哈!…我這是說笑話。巴黎?可是巴黎……巴黎……巴黎是世界之都……
    上尉看了看皮埃爾。他習慣於在談話間停下來用笑容和溫柔的目光打量交談者。
    「Eh,bien,sivousnem』aiezpasditquevousetesRusse,j』auraipariequevousetesParisien.Vousavezcejenesaisquoi,ce…1」說出這番恭維話後,他又默默地看了看對方——
    1如果您沒告訴我您是俄國人,我一定打賭說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J』aieteaParis,j』yaipassedesannees,」
    皮埃爾說。
    「Ohcasevoitbien.Paris!…UnhommequineconnaitpasParis,estunsauvage.UnParisien,casesentadeuxlieux.Pairs,c』estTalma,laDuscheonis,Potier,laSorbornn,lesboulevards。」1發覺這一結論不如剛才說的有力,他又急忙補充:「Iln』yaqu』unParisaumonde.VousavezeteaParis——
    1啊,這很明顯,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是野人。一個巴黎人,你在兩里外便認得出來,巴黎,這是塔爾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爾本,林蔭大道。我到過巴黎,在那兒住過多年。
    etvousetesresteRusse.Ehbien,jenevousenestimepasmoins.」1
    皮埃爾喝了葡萄酒,幾天來,在孤寂中想著憂鬱的心事,因此他現在同這位快活而和善的人談話,感覺到情不自禁的高興——
    1全世界只有一個巴黎。您到過巴黎,但仍然是一個俄國人。這也沒什麼,我不會因此降低我對您的尊重。
    「Pourenreveniravosdames,onlesditbienbelles.Quellefichueideed』allers』enterrerdanslessteppes,quandl』armeefrancaiseestaMoscou.Quellechanceellesontmanquecelles-la.Vosmoujiksc』estautrechose,maisvousautresgenscivilisesvousdevrieznousconnalAtremieuxqueca.NousavonsprisVienne,Berlin,Madrid,Naples,Rome,Varsovie,touteslescapitalesdumonde…Onnouscraint,maisonnousaime.NoussommesbonsaconnalAtre.Etpuisl』emBpereur.」1他開始打開話匣了,但皮埃爾打斷了他——
    1談談你們的女士們吧,聽說她們很美貌。哪兒來的愚蠢念頭,要在法軍到莫斯科時跑到草原上去藏起來。他們錯過了美妙的機會。你們的農民,我理解,但你們——有教養的人——應該更清楚地瞭解我們。我們拿下了維也納,柏林,馬德里,那不勒斯,羅馬,華沙,全是世界的都會。他們怕我們,但也愛我們。和我們交往沒有害處。況且皇帝……。
    「L』empereur,」皮埃爾重複了一遍,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憂鬱和困窘起來。「Est-cequel』empereur…」1「L』empreur?C』estlagenerosite,laclemence,lajustice,l』ordre,legenie,voilal』empereur!C』estmoiRamballequivousledit.Telquevousmevoyez,j』etaissonenemiilyaencorehuitans.Monpere,aetecomteemigre…Maisilm』avaincu,cethomme.Ilm』aempoigne.Jen』aipaspuresisterauspectacledegrandeuretdegloiredontilcouvraitlaFrance.Quandj』aicompriscequ』ilvoulait,quandj』aivuqu』ilnousfaisaitunelitieredelauriers,voyezvous,jemesuisdit:voilaunsouveran,etjemesuisdornneealui.Ehvoila!Oh,oui,moncher,c』estleplusgrandhommedessieclespassesetaVenir.」2
    「Est-ilaMoscou?」3皮埃爾口吃地帶著應受譴責的神情說——
    1皇帝……皇帝怎麼……
    2皇帝?這是寬厚,慈善,正義,秩序,天才的化身——這一切便是皇帝!這是我朗巴說的。您現在看到我這樣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對他的。我父親是流亡國外的伯爵。但皇上戰勝了我,使我臣服於他。他的偉大和光榮蔭庇著法國,在他面前我堅持不住了。當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讓我們走上光榮的前程,我對自己說:這是陛下,我便獻身於他。就這樣!呵,是的,親愛的,這是空前絕後的偉大。
    3他在莫斯科?
    法國人看了看皮埃爾負疚的表情,笑了。
    「Non,ilferasonentreedemain.」1他說,並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1不,他將於明天入城。
    他們的談話被大門口幾個人的嘈雜的語聲和莫雷爾走進房間所打斷,他來報告上尉,符騰堡的驃騎兵來了,要把馬匹安置在院子裡,可是院子裡已經駐下了上尉的馬匹。麻煩的事兒主要是驃騎兵聽不懂對他們說的語言。
    上尉命令帶驃騎兵上士來見他,嚴厲地質問他們屬於哪個團的,長官是誰,有什麼背景敢於佔領已經有人佔了的住宅。對於頭兩個問題,這個不太聽得懂法語的德國兵回答了所在的團和長官;但對最後一個問題,他沒聽懂,卻在德語夾雜些不完整的法語詞句回答說,他是兵團的號房子的,長官命令他把這一片的房子都佔下。懂德語的皮埃爾把德國兵的話翻譯給上尉聽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語給驃騎兵翻譯。德國兵聽懂對他說的話之後,表示服從,帶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階沿上大聲地下了幾道命令。
    當他在回到屋子裡時,皮埃爾仍然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用雙手捧著頭。他的臉上是痛苦的表情。這一瞬間,他的確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爾單獨留下時,他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佔領,也不是幸運的勝利者在這裡作威作福並且庇護他,儘管他對此感到沉重,但在這一時刻,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緣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幾杯葡萄酒,同這個和善的人的交談,破壞了已凝聚起來的憂鬱情緒,這是他執行他的計劃所必需的,而他近幾天都處於這種情緒之中。手槍、匕首和農民的衣服都準備好了,拿破侖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爾依舊認為殺死這個惡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過他現在覺得他幹不成了。為什麼?——他不知道,但似乎預感到,他實現不了自己的計劃。他反抗自己軟弱的意識,但模糊地覺得,他戰勝不了它,他先前要復仇、殺人和自我犧牲的憂鬱心情,在接觸到第一個法國人之後,像灰塵一樣飄散了。
    上尉略微瘸著,吹著口哨走進屋子裡去。
    先前還能逗樂皮埃爾的法國軍官的嘮叨,現在適得其反使他討厭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態,手勢,以及抹鬍子的動作,無一不使皮埃爾覺得受侮辱。
    「我現在就走開,不再跟他說一句話,」皮埃爾想。他這樣想著,同時仍在原地坐著不動。多麼奇怪的軟弱感覺把他禁錮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開,但又做不到。
    上尉則相反,好像極為高興。他兩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眼睛閃亮,鬍子微微翹動,似乎為某種有趣的想法自顧自地微笑著。
    「Charmant,」他突然說,「lecoloneldecesWurtem-bourgeois!C』estunAllemand;maisbravegarcon,s』ilenfǔt.Maisallemand.」1他在皮埃爾對面坐下——
    1真迷人,這些符騰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國人,雖然如此,倒挺帥的。不過,他是德國人。
    「Aprops,voussavezdoncl』allemand,
    vous?」1
    皮埃爾沉默地望著他。
    「Commentditesvousasileenallemand?」2「Asile?」彼埃爾重複了一遍。「Asileenallemand-
    Unterkunft.」3
    「Commentdites-vous?」4上尉疑惑地很快又問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爾再說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說,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爾幾秒鐘。
    「Lesallemandssontdefieresbetes.N』estcepas,m-rPierre?」5他結束說。
    「Ehbien,encoreunebouteilledecebordeauMoscouvite,n』estcepas?Morelvanouschaufferencoreunepetitebouteile.Morel!」6上尉快活地叫起來——
    1順便說,您好像懂德語?
    2避難所用德語怎麼講?
    3避難所?避難所德語是——unterkunft。
    4您說什麼?
    5Onterkoff(讀訛了——譯注)。這些德國人真蠢。您說是嗎,皮埃爾先生?
    6再來一瓶莫斯科波爾多酒,是這樣說的嗎?莫雷爾會再給我們溫一瓶的,莫雷爾!
    莫雷爾遞上蠟燭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燭光裡的皮埃爾,顯然朗巴為對談者此時沮喪的模樣吃了一驚。他帶著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爾身旁,弓身對他說。
    「Ehbien,noussommestristes,」1他碰了碰皮埃爾的胳膊說。「Vousaurai-jefaitdelapeine?Non,vrai,avez-vousquelquechosecontremoi,」他一再地問。「Peut-etrerapportalasituation?」2皮埃爾什麼也沒有回答,但動情地對視著法國人的眼睛。
    那兒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Paroled』honneur,sansparlerdecequejevousdois,j』aidel』amitiepourvous.Puis-jefainequelquechosepourvous?Disposezdemoi.C』estalavieetalamort.C』estlamainsurlecoeurquejevousledis.」3他拍著胸脯說。
    「Merci(謝謝).」皮埃爾說。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爾,像當他弄清楚「避難所」的德語時,那樣地看著他,臉上突然容光煥發。
    「Ah!danscecasjeboisanotreamitie!」4他斟滿兩杯酒,快活地大聲說。皮埃爾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朗巴也乾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爾的手,然後憂傷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1怎麼回事,我們都愁眉苦臉的。
    2我惹惱您啦?不,其實是您有什麼事要反對我吧?可能與局勢有關,是嗎?
    3坦誠地說,即使不談我欠您的情,我覺得我對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憂嗎?請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著胸口對您說。
    4啊,如此說來,我為我們的友誼乾杯!
    「Oui,moncherami,voilalescapricesdelafortume,」他開始說。「Quim』auraitditquejeseraisoldatetcapitainededragonsauservicedeBonaparte,commenousl』appellionsjadis.EtcepenBdantmevoilaaMoscouaveclui.Ilfautvousdire,monch-er,」1他繼續以憂鬱的平緩的語調說,用這種語調的人是要講一個長故事的,「quenotrenmoestl』undesplusanciensdelaFrance.」2接著,上尉以法國人的輕浮而天真的坦率態度面對皮埃爾談起他的祖先的歷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親屬,財產和家庭狀況。「Mapauvremere」3不言而喻,在這一故事中起著重要作用。
    「Maistoutcacen』estquelamiseenscenedelavie,lefondc』estl』amour.L』amour!N』est-cepas,m-rPierre?」他說,漸次活躍起來。
    「Encoreunverr.」4——
    1是啊,我的朋友,這是命運的安排。誰料到我會作波拿巴——我們習慣這樣稱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龍騎兵上尉呢?可我現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該對您講,親愛的。
    2我們這一姓是法國最古老的一姓呢。
    3我可憐的母親。
    4但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實質呢是愛情。愛情!不是嗎,皮埃爾先生!再來一杯。
    皮埃爾再次乾杯,又給自己斟滿第三杯酒。
    「Oh!lessfemmes,lesfemmes!」1上尉的眼睛油亮起來,望著皮埃爾,開始談論愛情和自己的風流韻事。這樣的事還不少,也易於使人相信,只消看看軍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臉蛋,看看他談起女人時眉飛色舞的表情就夠了。儘管朗巴的戀愛史具有法國人把愛情視為特殊魅力和詩意的那種淫蕩性質,但上尉的敘述卻帶著真誠的自信,認為只有他領略了愛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麼撩人,使皮埃爾好奇地聽地講下去。
    很顯然,此人為此迷戀的l』amour2,既不是皮埃爾曾對妻子感受過的那種低級簡單的愛,也不是他對娜塔莎所懷有的浪漫的單相思(這兩種愛朗巴都不屑一顧——前一種是l』amourdescharrctiers,後一種是l』amourdesniBgauds3);此人所傾倒的l』amour,主要在於對女人保護不正常的關係,在於給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錯綜複雜的扭曲現象——
    1呵女人,女人!
    2愛情。
    3馬車伕的愛情……傻瓜的愛情。
    譬如,上尉講起了他的動人心弦的愛情史:愛上了一個迷人的三十五歲的侯爵夫人,同時又愛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歲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兒。母女之間胸懷寬廣的較量,以母親自我犧牲,把女兒許配給自己的情夫而告終,這番較量雖早已成陳跡,現仍使上尉激動不已。接著,他講述了一個情節,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幾件出自souvenired』Allemagne的趣事,其中避難所即Unterkunft,在那兒lesmarismangentdelachouxcrout,而且,lesjeunesfillessonttropblondes1。
    終於講到了上尉記憶猶新的最近在波蘭的插曲,他飛快地打著手勢並漲紅著臉說,他救了一個波蘭人的命(上尉的故事裡總少不了救命的情節),這個波蘭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Parisiennedecoeur2)托付給他,本人就此參加法軍。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蘭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著胸懷寬廣的驅使,上尉把妻子還給了丈夫,同時對他說:jevousaisauvelavieetjesauvevotrehonneur!3複述了這句話後,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搖晃了一下,好像要從身上抖掉動人的回憶引發的脆弱感——
    1(出自)有關德國的(的趣事)……丈夫們喝白菜湯……年輕女郎的頭髮淡黃。
    2內心是巴黎女人。
    3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譽。
    皮埃爾聽上尉講述時,正如在遲遲的黃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專注於上尉所講的一切,也明瞭了那一切,同時追溯他個人的一樁樁往事,那不知為什麼此時突然出現在腦際的回憶。聽剛才那些愛情故事的時候,他對娜塔莎的愛情突然意外地湧上心頭,他一面重溫一幕幕鍾情的場面,一面有意地與朗巴的故事作比較。當聽到愛情和責任的矛盾時,皮埃爾眼前出現了在蘇哈列夫塔樓旁與愛慕的對象最後會面的整個詳細情況。這次見面在當時對他沒產生影響;他後來連一次也沒想到過。但他現在覺得,這次見面有某種重大的詩意的情調。
    彼得-基裡雷奇,請走過來,我認出您了。」他現在又聽到她在說這些話,看見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發帽,露出來的一綹頭髮……這一切,他覺得帶有動人而又令人憐憫的色彩。
    上尉講完了迷人的波蘭女人的故事,向皮埃爾提一個問題,問他是否有過為愛情而自我犧牲的類似體驗,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經他這一問,皮埃爾抬起了頭,感到必須說出自己正在想什麼;他開始解釋,他所理解的對女人的愛情有點不一樣。他說,他一生中愛過並仍然愛著的,只有一位女人,而這位女人絕不可能屬於他。
    「Tiens!」1上尉說。
    皮埃爾又解釋說,他從少年時代就愛上了這個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為她太年輕,而他是一個沒有姓氏的私生子。隨後,當他繼承了姓氏和財富時,他不敢想她,因為他太愛她,心目中認為她超出世間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說到這裡,皮埃爾問上尉是否明白這點。
    上尉作了一個姿勢,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請他講下去。
    「L』amourplatonique,lesnuages…」2他嘟囔說——
    1瞧你說的!
    2柏拉圖式的愛情,虛無縹渺……
    是他喝下幾杯酒呢,還是有坦率直言的願望呢,抑或他想到這人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他故事裡的角色,或者這一切的總和,使皮埃爾鬆開了舌頭。於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咿咿唔唔地講述自己整個的一生:包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對他的好友的愛情故事,她後來的背叛,以及他對她的不複雜的關係。應朗巴的提問。他也講出了他起初隱滿的事——他的社會地位,甚至公開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爾的故事裡,最使上尉吃驚的,是皮埃爾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兩座府第,而他全部拋棄了,沒有離開莫斯科,卻又隱瞞姓名和封號留在城裡。
    夜已深了,這時他們一道走上了街頭。這個夜晚是溫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際,被在彼得羅夫克街上首先燒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紅。右邊的天際高懸著一鐮新月,新月的對面,掛著一顆明亮的彗星,這顆彗星在皮埃爾心靈深處與愛情緊密相連。大門口站著格蘭西姆、廚娘和兩名法軍士兵,聽得見他們的笑聲和用互不理解的語言進行的談話。他們都在看市區出現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裡,離得遠的一處不大的火災,是沒有什麼可怕的。
    皮埃爾望著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陣欣快。「呶,多麼好啊,還有什麼需要的呢?」他心裡說,可是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的計劃,他的頭暈了,發迷糊,便立刻靠著柵欄,才不致跌倒。
    顧不上同新朋友道別,皮埃爾邁著不穩當的步子,離開大門口,一回到房間便躺到沙發上,頓時就入睡了——

《戰爭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