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遇到弗龍斯基以後,仍舊照原來預定的坐車去看意大利歌劇。他在那裡直待到演完了兩幕,他要見的人通通見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細打量了一下,看見那裡沒有掛著軍人外套,他才像平常一樣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和他平常的習慣相反,他沒有去睡,卻在書房裡走來走去,一直到早晨三點鐘。看到他的妻子不顧體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條件——那就是要她不在自己家裡接待情人,他對她懷著的忿怒心情就使得他不能安靜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處罰她,實行威脅——提出離婚,把她的兒子奪走。他知道採取這個步驟所將引起的一切困難,但是他說了要這樣做,現在就不能不實行他的威脅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過這是他擺脫這種處境的最好出路,而且最近辦理離婚的事情達到了這麼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有可能克服形式上的困難。加上,禍不單行,少數民族問題和扎萊斯克省的土地灌溉問題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添了這麼多公務上的麻煩,使得他近來老是煩躁不堪。
    他整夜沒有睡著,他的憤怒以巨大的等差級數遞增,到早晨達到了頂點。他連忙穿起衣服,好像端著一隻注滿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點來一樣:他唯恐隨著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談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聽到她起來了,就立刻走進她的房間。
    安娜總以為自己是頂瞭解她丈夫的,但當他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看到他的臉色她也驚駭了。他皺著眉頭,眼睛陰鬱地盯著前方,避開她的視線;他的嘴唇緊緊地、輕蔑地閉著。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舉動中、在他的聲音裡,都有一種他的妻子從來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堅定果決的神情。他走進她的房間,沒有向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寫字檯走去,拿了她的鑰匙,打開了抽屜。
    「您要什麼?」她叫了一聲。
    「您情人的信,」他說。
    「不在這裡,」她說,關上抽屜;但是從這個舉動,他看出他猜中了。於是他粗暴地推開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夾,他知道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那裡面。她極力想奪回文件夾,但是他推開了她。
    「坐下!我有話要跟您談,」他說,把文件夾挾在腋下,用他的胳膊這麼緊緊地挾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聳起來。
    她帶著驚異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望著他。
    「我對您說了我不准您在自己家裡接待您的情人。」
    「我要見他,是為了……」
    她停住了,說不出原因來。
    「我並不要詳細打聽一個女人要見情人的原因。」
    「我想要,我只是……」她說,漲紅了臉。他的這種粗暴激怒了她,給了她勇氣。「您難道不覺得要侮辱我在您是多麼容易嗎?」她說。
    「對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談得上侮辱,但是對一個賊說他是賊,那就不過是laconstatationd』unfait1罷了。」——
    1法語:陳述事實。
    「您的這種新的殘酷特性,我以前還不知道哩。」
    「一個丈夫給予他妻子自由,給她庇護,僅僅有一個條件,就是要她顧全體面。您說這算殘酷嗎?」
    「這比殘酷還要壞,這是卑鄙,假如您要知道的話!」安娜怒氣衝天地叫喊了一聲,站起身來,想要走開。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厲的聲音叫著,用巨大的手指這麼兇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緊壓的手鐲留下了紫痕,他強迫她在原來的地方坐下。「卑鄙!要是您喜歡用這個字眼的話,為了情人拋棄丈夫和兒子,同時卻還在吃丈夫的麵包,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頭。她不但沒有說她昨晚對情人所說的話,沒有說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餘的;而且她連想都沒有這樣想。她感到他的話十分正確,於是只低聲說:
    「我的處境,您再怎麼形容也不會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壞;可是您為什麼說這些話呢?」
    「我為什麼說這些話?為什麼?」他繼續說,還是憤怒地。
    「就是要叫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願望,不顧體面,我就要採取適當手段來了結這種局面。」
    「快了,很快就會了結了,」她說;一想到她現在渴求的而且已經迫近的死,淚水就又盈溢在她的眼睛裡了。
    「那會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結得還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滿足肉慾的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落井下石不但有失寬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是的,您只顧想您自己!但是對於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關心的。您不管他的一生都毀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得這麼快,以致結結巴巴,簡直發不清「痛苦」這個字眼的音,結果他說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麼事能夠使她發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剎那間,她同情起他來,替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想,為他難過了。但是她能夠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呢?她垂下了頭,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會,然後就開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麼嚴厲的聲調說起來,強調著一些設有什麼特別意義的隨便的字眼。
    「我是來告訴您……」他說。
    她望了他一眼。「不,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發不清「痛苦」這個字音時他臉上的表情,這樣想著。「不,難道一個有著那種呆滯無神的眼神,有著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覺到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能改變,」她低聲說。
    「我是來告訴您我明天要到莫斯科去,再不回到這幢房子裡來了,您會從我委託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那裡聽到我的決定。我要把我的兒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好容易才記起了關於兒子他要說的話。
    「您帶走謝廖沙不過是要使我痛苦罷了,」她說,皺著眉頭望著他。「您並不愛他……把謝廖沙留給我吧!」
    「是的,我甚至失去了對我兒子的愛,因為我對您感到的厭惡連累了他。但是我還是要把他帶走。再見!」
    他要走了,但是這一回她攔住了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謝廖沙留給我吧!」她又一次低聲說。「我再也不說別的話了。把謝廖沙留給我,等到我……我快要生產了,把他留給我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臉紅筋脹了,甩開她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出了房間。
    五
    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進來的時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師的接待室已經坐滿了人。三位太太:一個老婦人,一個少婦和一個商人的妻子;還有三個紳士:一個是手指上戴著戒指的德國銀行家,第二個是長著鬍鬚的商人,第三個是身穿制服、頸上掛著一枚十字架的滿面怒容的官吏,顯然已經等候好久了。兩個助手在桌上寫什麼,可以聽見筆的響聲。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最講究這個的)非常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這個。一個助手,沒有起身,瞇縫著眼睛,忿忿地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您有什麼事?」
    「我有事要見律師。」
    「律師這時有事,」助手嚴厲地回答說,他用筆指了指等候著的人們,就繼續書寫去了。
    「他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他沒有空;他老是很忙。請等一等吧。」
    「那麼勞駕把我的名片交給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再要隱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莊嚴地這樣說。
    助手接了名片,顯然並不滿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就走進門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則上贊成公開審判,不過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級的職務關係,他不完全同意把這個原則的某些細則也應用於俄國,他還以對任何欽定的東西所能夠反對的程度來批評它。他一生都在官場活動中度過,因此當他對什麼感到不滿的時候,他的不滿往往因為他認清了錯誤在所難免和一切都可以糾正而緩和下來。在新的審判制度中他不贊成律師所處的地位。但是以前他和律師一直沒有發生過關係,所以他不滿意他們也不過是在理論上罷了;現在他的不滿卻由於他在律師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而加深了。
    「馬上就來了,」助手說,果然兩分鐘以後在門口出現了那位剛和律師商談過的老法學家的長長的身影,律師本人跟在後面。
    律師是一個矮小、肥胖、禿頭的人,留著暗褐色鬍髭、長著淺色的長眉和突出的前額。他穿戴得像新郎一樣漂亮,從他的領帶到他的雙表鏈和漆皮長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魯,但是他的服裝卻講究而又俗氣。
    「請進,」律師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沉著地讓卡列寧從他身邊走過去,隨手把門關上。
    「不坐嗎?」他指著擺滿各種文件的寫字檯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來,搓著那短粗的指頭上長滿白毛的小手,把頭歪到一邊。但是他剛這樣坐定下來,就有一隻飛蛾在桌子上面飛過。律師,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動作,張開雙手,捉住那只飛蛾,隨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在開始談我的事情之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驚異的眼光注視著律師的一舉一動,「我應當預先聲明我要同你說的那件事情必須嚴守秘密。」
    一種隱約可辨的微笑使律師的下垂的棕色鬍髭往兩邊分開了。
    「要是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給我的秘密的話,我就不配做律師了。不過假如您要證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一下他的臉,看到那靈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彷彿一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
    「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一隻飛蛾,「而且像每個俄國人一樣,知道您所做的有益的事業,」律師躬著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氣,鼓起勇氣來。但是一經下了決心,他就毫無畏怯,也毫不躊躇地用他那嚴厲的聲調繼續說下去,特別加重某些字眼。
    「我不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做了受了欺騙的丈夫,我想依據法律和妻子脫離關係,就是說離婚,但是要使我的兒子不歸他母親。」
    律師的灰色眼睛極力想不笑,但是它們卻由於抑制不住的喜悅跳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來這不只是一個剛攬到一筆賺錢生意的人的喜悅;這裡含著勝利和歡喜,含著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到的那種惡意的光芒。
    「您要我幫助辦理離婚的事嗎?」
    「是的,正是這樣;不過我得預先對您講明,我也許要浪費您的時間和注意。我今天只是來和您進行初步磋商。我要離婚,但是離婚的形式對於我非常重要。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拋棄依照法律離婚的念頭。」
    「啊,那是常事,」律師說,「那總歸由您決定。」
    律師讓他的視線落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腳上,感覺到他的壓抑不住的喜形於色的神情也許會觸怒他的委託人。他望著在他鼻子面前飛過的飛蛾,動了動手,但是由於尊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沒有去捉那只飛蛾。
    「雖然關於這個問題的法律,我也略知一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但是我卻很想知道實際上辦理這種事的形式。」
    「您是要我,」律師回答說,沒有抬起眼睛來,帶著某種的滿足倣傚著他的委託人說話的語氣。「把各種可以實現您的願望的方法都陳述給您聽嗎?」
    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點頭同意,他就說下去,僅僅不時地偷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漲紅的面孔一眼。
    「離婚,照我國的法律,」他說,對於本國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滿的意思,「像您知道的,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門口伸進頭來的助手叫著,但他還是站起來,和他說了兩三句話,然後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婦雙方生理上有缺陷,離別五年不通音訊,」他說,彎曲起他的一個長滿汗毛的短手指,「通姦(他帶著顯然很滿足的神情說出這個字眼)。細分起來就是這樣:(他繼續彎曲著他的肥大的手指,雖然這三種情形及其細別很明顯不能歸在一類,)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與人通姦。」因為這時他的五個手指都彎曲起來,所以他把手指伸直,繼續說下去:「這是理論上的看法;但是我想,承您下問的,是實際上的應用。所以根據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實際上離婚的事件都可以歸入下面的情形:據我猜想,總不會是生理上的缺陷,也不會是別後不通音訊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肯定地點了點頭。
    「歸入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與人通姦,罪證的發覺經雙方承認,或是未經承認而系偶然發覺。我們得承認後面的情形實際上是很少見的,」律師說,然後偷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眼,他沉默了下來,就像一個手槍商人在細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之後,靜候顧客選擇一樣。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說一句話,於是律師繼續說:「我想,最普通簡單而又合理的方法,是雙方承認通姦的事實。如果是對一個沒有教養的人談話,我是不會讓自己這樣說的,」律師說,「但是我想這一點您是瞭解的。」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給搞得這樣心煩意亂,他沒有立刻明白雙方承認通姦的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色來;但是律師立即幫助了他。
    「兩個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這是事實。假如雙方都同意這點,那麼,細節和形式就無關宏旨了。同時這是最簡單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完全瞭解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顧慮,使他無法採納這個方案。
    「在我目前的情形中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只有一個辦法行得通:就是,由我獲得的幾封信證實的偶然的罪證。」
    一提起信,律師就抿緊嘴唇,發聲一聲尖細的、憐憫而又輕蔑的聲音。
    「請考慮考慮吧,」他開始說,「這種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會來解決的;神父們對於這種事情頂喜歡盤根究底,」他含著對神父的趣味深表同情的微笑說。「信自然可以作為部分證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證卻必須是直接的,就是必須有人證才行。實在說,如果蒙您信託,就請您聽任我去選擇應當採用的手段吧。要得到結果,就要不擇手段。」
    「假如是這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突然臉色變白了;但是正在這時,律師站了起來,又走到門口去和闖進來打斷他話頭的助手說話。
    「告訴她我們這裡是不還價的!」他說著,就又回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裡來。
    在他轉來的時候,又悄悄地捉到一隻飛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想著,皺著眉頭。
    「那麼您剛才說……」他說。
    「我寫信把我的決定通知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立起身來,他扶住桌子。默默地站了一會之後,他說:「從您的話裡,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離婚是辦得到的。我要求您也讓我知道您的條件。」
    「那是可以辦到的,假如您讓我完全行動自由的話,」律師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問,向門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長靴閃閃發光。
    「一個星期之內。您是否願意承辦這件事,以及您的條件怎樣,也請您把您的意思通知我。」
    「好極了。」
    律師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他的委託人送出了房間,於是,一個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樂的心情中了。他感到這樣快活,使得他違反了常規,給那斤斤計較的老婦人打了個折扣,而且不再去捉飛蛾了,最後他下了決心,到冬天他一定要把全部傢俱都蒙上天鵝絨,像西戈寧家裡一樣。
    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員會上獲得了輝煌的勝利,但是勝利的結果反而損害了他的權力。從各方面去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的新的委員會,受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鼓動,異常迅速和幹勁十足地給組織起來,而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三個月以後,報告呈上來了。少數民族的狀況已從政治、行政、經濟、人種、物質和宗教各方面研究過了。對於一切問題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而且這些回答不容有絲毫懷疑,因為它們並不是常常容易犯錯誤的人類思想的產物,而是官方活動的產物。這些回答都是根據省長和僧正提供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據縣長和監督司祭的報告,這些報告又是根據村正和牧師的報告;所以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這類的問題,例如,歉收的原因,少數民族墨守陳舊信仰等等,——如果沒有官方機關給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決不了也不能解決的那些問題——都獲得了明白而無可置疑的解答。而這個解決對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見非常有利。但是在前次會議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員會的報告之後,就運用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預料不到的策略來。斯特列莫夫帶了另外幾個同僚,轉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邊來,不但熱烈擁護卡列寧提出的法案,而且還提出同一性質然而更趨於極端的法案。這些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這時斯特列莫夫的詭計就昭然若揭了。這些法案太趨於極端,立刻顯出它的荒謬,以致政府當局、輿論、聰明的婦女和報紙,異口同聲都攻擊起這些法案來,對於這些法案公認的創始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憤慨。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裝得好像自己只是盲從了卡列寧,現在對於已經幹出的事不勝驚訝和痛心的樣子。這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很大的打擊。但是不顧衰損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屈服。委員會裡面發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為首的一部分委員說他們自己不該相信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主持的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以此來替他們的過失辯解,並且說委員會的報告是胡說,形同廢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那些看出對於公文采取這種徹底否定態度的危險性的人一道,繼續支持調查委員會所提供的材料。這樣一來,在上流社會,甚至在一般社會裡,一切都混亂了,雖然大家都感到興趣,但卻沒有人瞭解少數民族是否真的陷於貧窮和滅亡,還是處於繁榮的狀態。因為這件事的緣故,一部分也因為由於妻子的不貞而使他遭到輕蔑的緣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了。處於這樣的境地中,他採取了一項重要的決定。他宣稱他要請求允許他親自到當地去調查這事件,這使委員會大為震驚。得到許可之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動身到遼遠的省份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出發引起了滿城風雨,特別是因為在啟程之前,他正式退還了支付給他的到達目的地的十二匹驛馬費。
    「我覺得這倒很高尚,」貝特西和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談起這事的時候說。「在大家都知道現在到處有鐵路的時候,為什麼要付驛馬費呢?」
    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見甚至使她惱怒了。
    「您說得倒很好聽,」她說,「您有數不清的家財;但是我真高興我丈夫夏天去視察。旅行對於他的健康很有益處,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準備用這筆車馬費買一部馬車,雇一個馬車伕哩。」
    在到遙遠的省份去的路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他坐車去拜訪總督。在總是密集著馬車和橇車的迦傑特內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突然聽到這樣一個響亮愉快的聲音叫喚他的名字,使他不由得回頭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著快活、年輕和紅光滿面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穿著時髦的短外套,歪戴著流行的低頂帽子,雪白的牙齒在微笑的紅唇之間閃爍著;他堅決執拗地呼喚著他,要他停下。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馬車的窗子(從窗口裡面伸出一個戴著天鵝絨帽子的太太和兩個小孩的頭來),一邊微笑著向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著溫和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揮手。那就是帶著小孩們的多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不願看見任何人,尤其不願看見他的內兄。他脫了脫帽,就想坐車駛過去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他的馬車伕停住,橫過雪地向他跑來。
    「哦,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來了好久了嗎?我昨天到久索旅館去,在旅客登記牌上看到『卡列寧』這個名字,但我決沒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說,一邊把頭伸進車窗裡,「否則我一定來看你了。我看到你真高興!」他說,兩隻腳互相敲打著,把雪抖落下來。「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他重複著說。
    「我沒有時間哩,我真忙得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回答。
    「到我妻子那裡去吧,她是那樣想要見你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掀開包住他的易受風寒的兩腿的毛毯,走出馬車,跨過雪地,走到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裡。
    「怎麼回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為什麼這樣躲避著我們呢?」多莉微笑著說。
    「我實在忙得很。見到您很高興!」他帶著分明表示他很懊惱的聲調說。「您好嗎?」
    「哦,我親愛的安娜可好?」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就要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攔住了他。
    「我告訴你我們明天要做什麼吧。多莉,請他來吃飯。我們還要邀請科茲內捨夫和佩斯措夫來,好讓他領略一下莫斯科知識分子的風趣哩。」
    「是的,請一定來吧!」多莉說,「我們五點鐘的時候等您,如果您高興,六點鐘也行。我親愛的安娜好嗎?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皺著眉頭。「我高興得很!」說著他就向他的馬車走去了。
    「您來嗎?」多莉叫喊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了一句什麼話,在來往的馬車的喧鬧聲中,多莉沒有聽出來。
    「我明天來看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喊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上了馬車,坐在盡裡頭,使自己既看不見人,也不被人看見。
    「怪物!」斯潘捷·阿爾卡季奇對他妻子說,然後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個對他的妻兒表示愛撫的手勢,就揚揚得意地沿著人行路走開了。
    「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叫道,紅了臉。
    他轉回來。
    「你知道我得給格裡沙和塔尼婭做外套了。給我點錢吧。」
    「不要緊的,你對他們說記我的賬就是了!」他慇勤地向乘車駛過的一個熟人點了點頭,就不見了。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