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基思-蘭德裡到達位於老鮑爾農場的蓋爾和傑弗裡-波特夫婦家時已是晚上七點了。夜變得短了,而且漸漸涼爽,天空呈現出深紫色和品紅色,基思把這種顏色視為夏季結束的徵兆。
    這幢農宅是座裝有白色護牆板的房子,油漆剝落,離公路不遠。
    蓋爾從正門出來,走過長滿馬唐草的草坪來迎接他。基思拿著幾瓶酒和傑弗裡上次留下的雨傘從雪佛蘭車裡出來。她上前與他擁抱接吻,然後說:「基思-蘭德裡,你看上去真神氣。」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東西的,夫人。可你看來才精神煥發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點沒變。」
    「但願如此。」其實,他認識她時是在大學四年級,那時傑弗裡剛開始與她約會。他幾乎想不起她長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她同其他許多姑娘沒什麼不同,都是瘦瘦的臉,輕盈的身段,戴著老式眼鏡,披著長髮,不塗化妝品,穿著鄉下人一樣的衣服,甚至還光著腳板。事實上,她現在仍穿著一套鄉里鄉氣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農家服,頭髮仍很長,而且真的光著腳板。基思真懷疑自己這次來是否該穿得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她依然很瘦,從她連衣裙的領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現在仍不漂亮,但曾經很性感,現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傘遞給她。「傑弗裡忘記帶回家了。」
    「真奇怪他還能記得家住哪裡。我猜想你們倆聚得挺快活吧。」
    「確實挺快活。」
    她挽著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說:「傑弗裡告訴我,你以前是個間諜。」
    「我已洗手不幹了。」
    「那很好。今晚不談政治,只敘舊情。」
    「可兩者不容易分開。」
    「那倒是真的。」
    他們從一扇破舊的木紗門進了屋。基思發覺這個起居室裡幾乎沒有什麼傢俱,只有西下的夕陽把房間照亮。據他判斷,僅有的一點傢俱屬歐洲現代極簡抽像派1的風格,可能是裝在箱子裡進口的,箱子上還標著從瑞典語翻譯過來的拙劣的使用說明。
    120世紀60年代後期發端於紐約的繪畫與雕塑方面的國際運動,其特點是形式極其簡單,純客觀的態度,排除藝術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現。其基本結構以絕對簡單、穩定的幾何形構成,採用玻璃鋼、塑料、金屬片或鋁,可保持原來的粗糙狀態,或厚厚塗上一層耀眼的工業色。
    蓋爾將雨傘扔在角落裡。他們穿過放著同類傢俱的餐廳,然後走進一個大廚房;這廚房是原始的農村廚房與五十年代新式廚房的混合物。基思將裝著瓶裝酒的袋子放在灶台上,蓋爾將酒瓶從袋裡拿出來。「呵,是蘋果酒和摻酒葡萄汁!我喜歡!」
    「喝著玩的。不過,還有一瓶基安蒂紅葡萄酒倒不錯。還記得校園旁朱莉歐開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館嗎?」
    「怎麼忘得了?糟透了的麵條,後來才稱得上意大利麵食,還有那方格子桌布,點化了的蠟燭插在裹著草的空基安蒂酒瓶裡——那些草後來怎麼了?」
    「問得好。」
    她將蘋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裡,遞給基思一個起子打開基安蒂酒。她找到了兩個酒杯,他把酒倒進去。兩人碰了碰杯,她說:「為博靈格林州立大學乾杯!」
    「乾杯。」
    她說:「傑弗裡到屋後去了,在採藥草。」
    基思看到爐子上有個大壺在煮著,餐桌上備好了三人吃飯的餐具,籃子裡有塊黑麵包。
    蓋爾問:「你沒帶些肉來犒勞自己嗎?」
    「沒有,但我一路上在尋找有沒有壓死的狗啊貓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噁心。」
    他問她:「你喜歡住這裡嗎?」
    她聳聳肩。「還行吧。這裡很安靜,有許多沒人住的農舍,租金不貴,我們付得起。傑弗裡的親人還都在這裡,而且近兩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裡卡弗裡堡,這裡與老家沒多大區別。你怎麼樣,還習慣嗎?」
    「到目前為止還算習慣。」
    「懷舊?哀傷?無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說不清。」
    蓋爾又把杯子斟滿酒,也給傑弗裡斟了一杯。「到外面去吧,我想讓你看看我們的園子。」
    他們剛走出後門,蓋爾就叫起來:「老頭子!」
    基思看見傑弗裡站在園子裡大約五十碼遠的地方,向他們揮手。他朝他們走來,穿著寬大的短褲和一件T恤,手裡提的柳筐中裝著一堆植物;基思希望這些是要扔進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來款待他的蔬菜。
    傑弗裡在短褲上擦了擦手,然後把手伸向基思。「見到你真高興。」
    基思問:「你真把這裡收拾成個家了?」
    「當然,」傑弗裡從蓋爾手中接過酒杯,說道,「我年紀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們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蓋爾補充說:「我們穿上舊衣服,關了燈,再脫光衣服,趁興致高的時候做愛。」
    基思沒說什麼,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園子不錯。」
    傑弗裡答道:「是呵,我們開了四英畝地,從田地裡盡我們所能偷來一些玉米。謝天謝地,那個農場主種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話,我們得吃牲口飼料了。」
    基思放眼朝這個數英畝的園子望去。這個園子與一般農場主的園子相比,多種了一些糧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婦很大程度上依靠這個園子來餬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發給的足夠的退休金,還有他家擁有的田地,他覺得自己該滿足了。
    傑弗裡說:「來吧,我們陪你走走看看。」
    他們參觀著園子裡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種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種了西紅柿和南瓜這樣的蔓籐植物,還有一畦種的是各種各樣的豆類植物,品種比基思知道的還多。最有意思的還是那個種藥草的園子,這樣的園子在斯潘塞縣並不多見。其中一畦種著四十多種食用草;另一畦種的草,用傑弗裡的話說,是「珍稀藥用草類」;還有一畦裡的草可以用做顏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這些菜畦遠處,直至玉米地開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悅目怡神外,也沒別的用處。「真好看。」基思說道。
    蓋爾說:「我做香水、百花香、茶葉、洗手液、浴香劑之類的東西。」
    「有可以吸的煙草嗎?」
    傑弗裡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種,但在這裡可不能冒這個險。」
    蓋爾說:「我覺得可以種,但傑弗裡膽子太小。」
    傑弗裡為自己辯解道:「縣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長要聰明些,他老盯著我們。他覺得我們種的都是能製造幻覺劑毒品的東西。」
    蓋爾說:「傑弗裡,你對待這些探子必須像種蘑菇一樣——讓它們在暗處生長,給它們澆糞。」
    三個人都笑了。
    談到這個話題,傑弗裡說:「我在安提阿學院有貨源。我大約每月往那裡跑一次。」他又補充道,「我剛去過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現在天幾乎黑了,他們都進了屋。蓋爾把藥草放進一個漏勺清洗,傑弗裡攪拌著鍋裡的東西,瞧起來像乏味的燉菜。蓋爾把基安蒂酒倒一些進鍋,再把洗好的藥草加進去。「要煨一會兒。」
    基思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想起以前同傑弗裡和蓋爾在他們校園外的小公寓裡第一次吃飯時的情景。他們沒變多少。
    蓋爾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對基思說:「你可能以為我們的思想還停留在六十年代吧。」
    「那可沒有。」是的。
    「其實,我們雖然是六十年代過來的人,可很有主見。每個時代、每個年代都有精華,也有糟粕。譬如說吧,我們完全摒棄新的男女平等主義,而贊成舊的男女平等主義。但我們擁護新的激進生態學。」
    基思乾巴巴地說:「那很圓滑。」
    傑弗裡笑了。「你也是個老滑頭。」
    蓋爾微微一笑。「我們是有些古怪。」
    基思覺得該對主人說些好聽的話,於是說:「我覺得我們可以想怎麼古怪就怎麼古怪。我們有資格這樣做。」
    「說得對。」傑弗裡贊同道。
    基思繼續說:「你們為了原則,放棄了養家餬口的錢,辭職回鄉了。」
    蓋爾點點頭。「部分是為了原則,部分是因為待在那裡覺得不舒服。我們這兩個老激進派,背後被人嘲笑。」她又補充道,「現在的年輕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們恰恰曾經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可這些年輕人以為世界的歷史是從他們出生那天才開始的。」
    傑弗裡說:「也沒那麼壞吧。我們只覺得事業上沒什麼成就。」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錯,可我昨晚喝醉了。」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承認說,「可說不定我昨晚的醉話倒更接近事實呢。不管怎樣,我們落到了這步田地,輔導那些蠢笨的中學生。」
    蓋爾對基思說:「傑弗裡告訴我,你是被辭退的。」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
    「他們也嘲笑你嗎?」
    「這倒不是。在帝國軍事情報界內,老戰士還是受到尊重的。」
    「那你為什麼被辭退了?」
    「縮減預算、冷戰結束……不,這還不是問題癥結所在。我被辭退是因為那時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當局非常敏感,不喜歡這樣。」他沉思片刻,接著說道,「我開始刨根問底。」
    「怎麼個刨根問底?」
    「噢……有一次我參加了一個白宮通報會……叫我去,是讓我回答問題,而不是提出問題。」基思想起自己將要講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我向國務卿發問:『先生,能否請你解釋一下我們這個國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說這個國家有外交政策的話?這樣我發言可以投你們所好。』」基思補充道,「哦,當時房間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傑弗裡問:「他跟你解釋了嗎?」
    「事實上,他很禮貌地解釋了,可我還是莫明所以。六個月以後,我辦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釋說預算緊縮呵,提早退休有多麼快樂呵,還有個地方讓我簽字。於是我就簽了。」
    他們呷著酒,傑弗裡把注意力放到爐上煨著的鍋上去了,輕輕攪動著裡面的菜。蓋爾從冰箱裡取出一盤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台上。他們都慢慢咬著生菜。
    傑弗裡最後說:「聽起來,你也是為了原則才辭職的。」
    「不,我是因為預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報紙上和內部備忘錄上都是這麼說的。這就是事情的經過。」基思接著說道,「我的工作是發現客觀真相,但真相取決於說的人和聽的人雙方。聽的人不想聽了。其實,在過去二十年裡他們就很少聽了,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悟出這一點。」他沉吟片刻,又說,「我很高興能離開那裡。」
    蓋爾點點頭。「我們可以理解。唉,就這樣我們都解甲歸田了,給園子澆糞。」她打開冰箱,取出基思帶來的蘋果酒和葡萄酒,對傑弗裡說道:「還記得這酒嗎?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買這些花了多少錢?」
    「噢,每瓶大約四塊錢吧。」
    「簡直是搶劫。」傑弗裡說。他打開蘋果酒瓶蓋,聞了聞,說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個平底玻璃杯內,蓋爾在酒中放上薄荷葉,三人碰了杯。傑弗裡說:「為過去的歲月,為星散的青年時代的朋友,為理想和人類乾杯。」
    基思補充道:「也為不用擔心原子彈毀滅人類的光明未來乾杯。」
    他們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誇張地發出咂嘴讚賞的聲音,然後大笑。傑弗裡對基思說:「確實不錯,這酒你還有嗎?」
    「沒了,但我知道哪裡能買到。」
    蓋爾說:「我有點飄飄欲仙了。」她拿著那瓶葡萄酒,走到餐桌旁坐下。傑弗裡把蔬菜盤挪過來,滅了燈,然後在桌上點了兩支蠟燭。
    基思坐下來,為他們斟上酒。他們吃著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稱讚他們的種菜本領。這種稱讚來自一個農家子弟,自然讓這對夫婦大為高興。
    他們閒聊了一會兒,傑弗裡和基思回憶起中學時代的往事,可蓋爾說這個話題讓她感到無聊,於是他們改聊起在博靈格林州立大學四年級時的事。蓋爾找出一壺甜酒,放在桌上。顯然,傑弗裡負責攪拌鍋裡的燉菜,時時站起身去司職,而蓋爾只管給杯裡添酒。
    基思覺得聚會很愉快,儘管他跟這對主人夫婦除了曾共度一段學校時光外就沒有多少共同的東西。即使在學校裡,他與又瘦又小的傑弗裡-波特也沒有多少共同點,但兩人在中學裡一直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為兩人學業相近,而且都是十幾歲的年齡,對政治、戰爭或生活都還沒有自己的觀點。
    在大學裡,一開始把他們維繫在一起的是他們的同鄉關係,他們在適應新環境方面遇到同樣的問題。基思心想,他們確實曾經是好朋友,儘管他後來不願意承認。
    當戰爭使校園變得激進,並分化出派別來時,他們發覺兩人在許多問題上都觀點相左。像美國歷史上的南北戰爭一樣,越南戰爭及其伴隨而來的動亂使兄弟反目,鄰居相鬥,朋友成仇。回想起來,明智、善良的人應該能夠找到共同語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失去了曾經珍視的舊友,卻找到了他並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終,他和傑弗裡在學生會辦公樓裡打起來。傑弗裡的打架本領確實不敢恭維,他每堅持站起來一回,基思就把他擊倒一回。打完架後,基思走了,而傑弗裡是被人抬走的。
    大約一年半以後,傑弗裡從基思的母親那裡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基思的母親很高興能把兒子的地址給兒子的這位老朋友。傑弗裡給基思寫了一封信。基思在拆信時以為這是封講和信,關心基思在前線打仗的情況,他的腦子裡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覆他。誰知信上說的卻是:「基思,今天殺死嬰兒了嗎?記好你殺死的婦女和兒童的人數。部隊會授給你獎章的。」如此等等。
    基思想起當時他感到被傷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當時傑弗裡在身邊,他肯定會殺了他。現在回首當年,他們都曾經是多麼瘋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紀的時光流逝了,傑弗裡已經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們都脫胎換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這樣。
    想到這裡,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進了研究生院,去了歐洲,結婚,生孩子,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了將近二十年,與這個男人同過了二十個聖誕節、生日、週年紀念,同吃了數千頓早餐和晚餐。現在基思-蘭德裡與安妮-巴克斯特之間的共同點並不比他與傑弗裡之間多。話說回來,他與安妮而不是與傑弗裡-波特同居了六年。基思陷入了深思。
    蓋爾對他說:「唷,基思!你看過鍋了嗎?」
    「沒有……我……」
    傑弗裡站起身,走到爐子旁。「熟了。」他將燉菜舀到三隻碗裡,小心翼翼地將碗端到餐桌上。蓋爾將麵包切成片,說道:「自家烘的麵包。」
    他們三個人吃著。麵包聞起來就像基思以前用來喂牲口的飼料,但燉菜的味道不錯。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餡餅,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卻讓基思聯想起亞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點把這些地方忘掉。
    蓋爾對基思說:「傑弗裡告訴過你我是市議會議員嗎?」
    「告訴我了。祝賀你!」
    「我的對手在男廁所裡跟同性xx交時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xx交影響很壞嗎?」
    蓋爾補充說:「我自己也跟許多男人xx交過,但那不同。」
    顯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對蓋爾的這句話還是感到不舒服。
    蓋爾說:「我從來沒被人在男廁所抓住過。不過,十一月裡我得對付鄉村俱樂部裡那位謹慎刻板、死不開竅的共和黨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過是在勞工節後的涼秋還穿著白裙子。」
    傑弗裡說:「我們許多人聚在一起,設法把這個小城和這個縣糾正過來。我們計劃恢復鬧市區的歷史舊貌,吸引遊客,招徠新的生意,通過區劃的方法阻止商業區的蔓延,讓『美鐵』在這兒重新經營客運業務,在州際公路上增設斯潘塞城出口。」傑弗裡繼續講著,描述重振斯潘塞城和斯潘塞縣的大致計劃。
    基思洗耳恭聽,然後評論道:「那你又回到你的推翻美國政府的計劃上去了?」
    傑弗裡笑笑,回答說:「著眼全局,但從局部做起。這是九十年代的策略。」
    「不過,」基思總結道,「這聽起來像老派的中西部的『創建精神』。還記得這個詞嗎?」
    「當然記得,」傑弗裡說,「但還不止於此。對生態、廉政、健康、衛生,以及其他超出工商業務的有關生活質量的問題,我們也感興趣。」
    「很好,我也是。其實,我很同意你們的看法,我以前也曾這樣想過。但別以為每個人都有你們這樣的眼光。」基思補充說,「夥計們,我周遊世界,如果說學到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和社會。」
    傑弗裡說:「別這麼刻薄。在咱們國家,好人還是有力量改變現狀的。」
    「但願如此吧。」
    蓋爾說:「你們兩人快收起這套哲學辯論吧!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縣市兩級政府已經變得非常慵懶,部分因為腐敗,更多的是由於愚蠢。」她看看基思。「事實上,你前女友的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先生是引起大多數問題的禍根。」
    基思沒有回答。
    蓋爾繼續說:「這個狗娘養的敲詐別人,簡直是他媽的埃德加-胡佛1的翻版。這壞蛋給人們設非法檔案,包括我在內。這個蠢貨曾給我看過他搞的關於我的黑材料,現在我要他把所有這些黑材料交給法庭。」
    1埃德加-胡佛(1895-1972):美國聯邦調查局前局長。
    基思望著她說:「對這傢伙要小心。」
    他們都沉默了半晌,後來傑弗裡說:「他橫行霸道,但骨子裡卻是個欺軟怕硬的孬種。」
    基思答道:「一旦有了武器,孬種也是很危險的。」
    傑弗裡點點頭。「這倒也是,但我們不怕。我面對過舉著刺刀的武裝士兵,基思。」
    「那你面對的可能是我。一九六八年秋天你在費城嗎?」
    「不在。士兵開火時我們也不在肯特州立大學,但我們有朋友在那裡。告訴你,如果我當時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也會待在那裡的。」
    基思點點頭。「你很可能會的,但那時與現在不同,那時的事業也高尚一些。別因為違反分區法令賠上老命。」
    大家又沉默了,喝著杯裡的酒。燭火在窗外吹來的微風中跳動著;基思能夠聞到外面飄來的野花和忍冬草的混合芳香。
    蓋爾問基思:「你瞭解他嗎?」
    「誰?」
    「巴克斯特——胡佛第二。」
    「不。我在中學時認識他,但用行話來說,不是『即時情報』。」
    「不過,」傑弗裡說,「我對他印象很深。他變化不大,還是以前那個笨蛋。他家有些錢,但他家的人腦子都不靈,也沒有社交能力。巴克斯特家的崽子總是惹麻煩——還記得嗎?男孩子橫行霸道,女孩子未婚先孕。用小城的土話來說,他們一家是祖上沒德。」
    基思沒吱聲。很清楚,傑弗裡和蓋爾不只是在向他抱怨或訴說,而是在說服他加入他們的行列。他看破了他們的這種小伎倆。
    蓋爾說:「他好嫉妒,佔有慾強。我指的是他的婚姻。順便說一句,安妮現在仍然風姿綽約,這使得巴克斯特先生像只鷹一樣看著她。據我所知,她守身如玉,可他卻不相信。住在他們一條街上的熟人說,他外出時派人時刻監視自己的家。幾個星期之前,一天早晨五點左右,他們家裡有槍響。他告訴鄰居們說,這是一次意外事故。」
    基思不動聲色,只露出他練就的在聽到傳聞時略表興趣的懷疑神色。他覺得又像是在歐洲某家咖啡館從別人的閒談中瞭解情況。
    蓋爾繼續說:「他是個壞蛋,但城裡的人們不得不與他打交道。甚至他的手下人也覺得他心狠手辣。然而,他有時卻有種怪誕的魅力。他有老派的作風,對女士脫帽致禮,稱婦女為『夫人』,外表上對神父和教士等人非常尊敬。據說他還會逗嬰孩玩,領老婦人過街。」蓋爾笑笑,接著又說,「但他也會捏女招待的屁股,逼落難的姑娘脫光衣服。這傢伙是個兩面三刀的人。」蓋爾將壺裡剩下的酒倒進了大家的杯子裡。
    基思聽著夜鳥和知了的叫聲。蓋爾所說的對他都已經不是新聞,但真的聽人說起來,感覺仍然不一樣。他內心深處那種老的道德觀念提醒自己,他不該想拆散人家的婚姻和家庭。過去幾年裡,他曾幹過許多也許是不雅的,甚至可以說是放蕩無恥的事情。但那是彼時彼地,現在是此時此地。這裡是在家門口,兔子不吃窩邊草。然而,如果蓋爾和傑弗裡所說的話可信,看來巴克斯特夫婦並不是琴瑟和諧的。巴克斯特先生是個反社會的精神變態者,而巴克斯特太太需要幫助。也許是吧。
    傑弗裡對他說:「他在職業上像個凶暴的尼安德特人1。他對城裡的青少年感到很頭痛。是的,許多青少年打扮得奇形怪狀,留著披肩長髮,或剃光頭,在公園裡放音樂,成天在外遊蕩,等等。我們自己有時也會做出些怪誕行為的。但巴克斯特光斥責他們,而不去幫助他們。他的警察局沒有負責青少年工作的警官,不對中學生進行課外治安教育。警察局有的只是巡邏車、警察和監獄。這座小城正在死去,而巴克斯特卻看不到這一點。他只管法律和秩序,別的一概不管。」
    1尼安德特人:舊石器時代中期的野蠻人。
    基思插話說:「維護法律和秩序是他的本職工作。」
    「不錯,」傑弗裡表示同意,「但告訴你點別的事——他連法律和秩序也管不好。這裡犯罪率還算低,但已開始上升。現在已有人吸毒,不是大麻之類,而是真玩意兒。巴克斯特渾然不知毒品是哪裡來的,誰在賣、誰在買。犯罪和罪犯的性質都變了,而巴克斯特還是一成不變。這裡,家庭暴力事件正在增長。今年已發生過幾起劫車案和兩起強xx案。有一夥犯罪集團乘車從托萊多來到這裡,對商業銀行進行武裝搶劫,是州警察把他們抓住的,而不是巴克斯特。州警察局曾派人要對斯潘塞城的警察進行先進的訓練,但並非強制性的,所以巴克斯特把他們哄走了。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和他的蓋世太保們是多麼無能和腐敗。」
    基思沒吭聲。他以前心太善了,認為克利夫-巴克斯特也許是個粗暴卻能幹的警察。他為人卑鄙,但還是個獻身維護公共安全的好警長。然而,超市停車場裡發生的事和警車駛過他家門口的情況已經提醒他,他面對的是一幫腐敗的警察。
    傑弗裡接著說:「巴克斯特將這場小規模的犯罪高xdx潮歸咎於毒品,這有一點道理。但他還歸咎於學校、父母、電視、電視音樂、電影、音樂、錄像廳、黃色雜誌等等。好吧,就算他的話也有對的地方,但他沒有認識到犯罪與失業、青少年的無聊情緒、缺少機遇、沒有刺激之間的關係。」
    基思說:「傑弗裡,美國所有的小城鎮何時又有過不同呢?也許我們需要的正是粗暴的警察隊伍。循序漸進的方法在大城市裡也許管用,但這裡不是哥倫布或克利夫蘭,我的朋友。我們要解決小城鎮的問題,就需要採用小城鎮的方式。你們這些人應該正視現實。」
    蓋爾說:「好吧,我們正視現實。我們已不是那群沉迷幻想的理想主義者了。但問題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問他,「你關心這裡的問題嗎?」
    基思思索片刻,然後答道:「關心,這是我的家鄉。我原以為一切變化不大,可以在這裡找到平安和寧靜。但現在看來,你們倆是不會讓我安享垂釣之樂的。」
    蓋爾微微一笑,又說:「老革命家不會像老戰士一樣輕易退隱的。他們會尋找一種新的事業。」
    「這我已看到了。」
    蓋爾繼續說:「我們認為巴克斯特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他在職業上出了一些問題,而我們正要利用這些問題。」
    「也許他也只需要勸告以及敏感性方面的培訓。這正是你們這些激進派給予罪犯的,但為什麼就不能給予警察呢?」
    蓋爾對基思說:「我知道你在套我們的話,這方面你很擅長,但我也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或者你不久就會發現,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職業上,在心靈上,或在其他方面都已經是不可救藥了。上帝呵,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變得越來越神經質,像被鼠夾夾住的老鼠一般。這使他變得更加危險了。」
    基思點點頭,心想:他作為丈夫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蓋爾說:「我們感到,將他撤職罷官是時候了。我們需要一次道德上的勝利,以此來喚醒公眾輿論。」她補充道,「基思,憑你的背景……」
    他打斷道:「你們不瞭解我的背景。我告訴你們的事不能說出去。」
    蓋爾點點頭。「好吧。憑你的機敏、智慧和魅力,你能幫助我們。我們希望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們』是誰?」
    「一群改革者而已。」
    「那我必須成為民主黨的一員嗎?」
    傑弗裡笑了。「那倒不必。我們不屬於任何黨派。我們的人來自各種黨派、各個階層,有牧師、生意人、學校教師、農民、家庭主婦——安妮家裡的大多數人也都站在我們一邊。」
    「真的嗎?想像不出巴克斯特家裡的感恩節大餐是怎樣吃的。」
    傑弗裡說:「像我們的許多支持者一樣,他們家的人也都沒有公開站出來。」他然後問道,「我們能指望你加入嗎?」
    「這個……」說真的,基思對克利夫-巴克斯特有他自己的怨恨,那就是克利夫娶了安妮,基思說,「這個……我還沒有決定是否在這裡待下去。」
    傑弗裡說:「我原以為你打算待下去的。」
    「我說不準。」
    蓋爾說:「我們不要你光天化日之下在中央大街上跟他決鬥,只要你說贊成除掉他。」
    「好吧。原則上,我贊成除掉任何腐敗的官員。」
    「很好。克利夫-巴克斯特正是一個腐敗官員。下星期四晚上要舉行一個集會,在聖詹姆斯教堂。認識這個教堂嗎?」
    「認識,這是我以前常去的教堂。你們為什麼去城外開會?」
    「人們不想被別人看到參加這次會議,基思。這你懂。」
    「我確實懂。可你們可能把這場革命劇鬧得過頭了吧?這裡是美國,你們可以用市政廳。這是你們的權利。」
    「不行。目前還不行。」
    基思不知道這裡有多少成分是波特夫婦想重溫革命的浪漫,有多少成分確實是出於恐懼。他說:「我會考慮去的。」
    「太好了。再來點餡餅?再來杯茶?」
    「不,謝謝。我該走了。」
    「還早呢,」蓋爾說道,「我們三個明天都沒有什麼事要幹。」她站起身,基思以為她要收拾桌子,所以也站了起來,端起他的盤子和酒杯。
    蓋爾說:「放著吧。我們還是不太講究整潔。」她挎著他的胳膊,引他來到起居室。
    傑弗裡跟在後面,手裡拿著煙葉缸。他說:「酒足飯飽,談話很刺激,現在我們去起居室抽支餐後煙吧。」
    蓋爾在黑暗的起居室裡點上兩盞香燈和兩支香味蠟燭。傑弗裡在茶几前盤腿坐在地板上,藉著燭光在茶几上把缸裡的煙絲捲成紙煙。
    基思看著他在燭光裡用敏捷的手指和舌頭,捲出五支實實的大麻葉煙,比一個老農民卷一支香煙還要快。
    蓋爾把一盤磁帶放入錄音機,名為《佩珀中士孤獨之心夜總會樂隊》,然後坐在地板上,背靠著一隻沙發。
    傑弗裡點上一支大麻葉煙,吸了一口,然後遞給基思。基思猶豫片刻,也吸了一口,然後手伸過茶几將煙遞給蓋爾。
    甲殼蟲樂隊的音樂響著,燭光閃爍著,香味和大麻葉味充溢著室內的空氣。這真有點像一九六八年的情景。
    第一支大麻煙現在要用鑷子夾著抽了,過一會兒被掐滅了,煙蒂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煙灰缸,留著以後再放在煙斗裡抽。基思注意到桌上放著一隻煙斗。第二支大麻煙又點上了,並傳遞著。
    基思回想起以前抽大麻煙的慣例和儀式,彷彿那還是昨天的事。大家話都不多,說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然而,蓋爾用一種在大麻和燭光的情景下特有的低啞嗓音說:「她需要幫助。」
    基思沒有理睬。
    蓋爾似乎在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我理解一個女人怎樣和為什麼待在那種處境中……我不認為他在肉體上折磨她,但他在搞糊塗她的腦子……」
    基思把煙遞給她。「夠了。」
    「什麼夠了?」她吸了一口煙說,「你,蘭德裡先生,可以解決你的問題,同時也解決我們的問題……」她把煙吐出來。「對嗎?」
    他的腦子已無法形成完整的思想,但過了幾秒鐘,或者幾分鐘,他聽見自己不知不覺地說:「蓋爾-波特……我與世界上最傑出的人鬥過智……我對女人的經驗足以寫本專著了……你別想搞糊塗我的腦子……」他認為這確實是他想說的,至少是非常接近。
    蓋爾彷彿不理睬他,說道:「我過去一直很喜歡她……我是說,我們並不是好朋友,但我……她有點像……總是帶著微笑,總是做些好事……我是說,我曾對她這種做法覺得噁心……但內心裡,我羨慕她……她跟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同類完全和平相處,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哥倫布讀書時也成了個反戰分子。」
    「真的嗎?哇,這讓你失望了?」
    基思沒有回答,或是覺得自己沒有回答。他已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在思考或說話。
    房間裡似乎安靜了許久,後來蓋爾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這裡沒別的事,基思,如果你在征服這個他媽的世界後卻無所事事……那麼把那女人從他身邊奪過來……」
    基思站起身來。「我想我該走了。」
    傑弗裡說:「不行,夥計。你就在這裡過夜。你連正門在哪裡都找不著哪。」
    「不,我得……」
    蓋爾說:「不談正事,什麼事情都不談了。不提這些讓人頭痛的事。放鬆點,夥計們。」她把大麻煙遞給傑弗裡,站起身,換了盤磁帶,伴著《酒吧女郎》的音樂跳起舞來。
    基思瞧著她在搖曳的燭光中翩翩起舞。他想,她的舞姿真優美,她苗條的身段與音樂配合得恰到好處。這舞本身並不含什麼色情意味,但因為他已好長時間沒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此刻他褲襠裡升騰起一種熟識的慾望。
    傑弗裡卻似乎對妻子的舞姿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燭焰上。
    基思把目光從蓋爾身上轉移到傑弗裡盯著的燭焰上。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但意識到磁帶又換了一盤,現在放的是《寂靜之聲》。傑弗裡宣佈,這才是吸大麻的絕妙伴奏。而後,基思意識到蓋爾又坐到了他對面,吸著大麻煙。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嗨,還記得過去那段時光嗎?不戴乳罩,穿透明的襯衫,裸泳,群交,沒有致命的疾病,沒有苦惱,沒有安提阿的性行為規則,男人女人真的互相喜愛,還記得嗎?我記得。」她接著說,「上帝啊,我們到底怎麼了?」
    似乎沒人知道,所以也沒人回答。
    基思的腦子已經遲鈍,但他確實記起了過去的好時光,雖然他理解的好時光也許與蓋爾或傑弗裡的不一樣。問題在於,過去的確有過一段好時光。他突然因一種失落感、一種懷舊感、一種哀傷情緒而痛心起來,這種情緒部分是由於大麻和這個夜晚,部分是因為它的真實。
    蓋爾沒有提出與他同床共枕,這真是一種解脫。如果她提出的話,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說或怎麼做。這一夜,他睡在沙發上,穿著內衣,蓋著一條被子,而波特夫婦則睡在樓上的床上。
    香燈熄了,蠟燭燒完了最後一滴蠟後也滅了,一盤「西蒙和加芬克爾樂隊」的錄音帶放完了。基思躺在寂靜的黑夜中。
    拂曉時分,他起身穿好衣服,趕在波特夫婦醒來之前離開了——

《小城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