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子已經很習慣了:每次來,看到俊輔躺在院子裡的臃椅上休息,就會著無其事地坐在他的膝蓋上。這動作讓俊輻喜歡。
  適逢夏天。上午,俊輔閉門謝客。靈感來了,他會在這種時候工作一會兒;沒興趣工作的話,他就寫寫信,或者把籐椅搬到院子裡的樹蔭下,有時看看書,有時則把書故在臃蓋上假寐,什麼也不想;要不就搖搖鈴,叫女傭端一杯茶來。要是前一天晚上,有什麼事幹得太晚,睡眠不足時,他就會把蓋在膝蓋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就此打打疙睡『他的歲數已超過一個甲子,還得加上五年;可還是沒有一樣東西可稱得上是感興趣的。當然,他並沒有奉行什麼主義。俊輔缺乏對自身以及對他人客觀的認識,這恰恰是構成興趣的條件。這種極端的缺乏客觀性,對外界、內面所有很不高明的痙攣關係,在給他老來的作品帶來新鮮感和清新氣氛的同時,也要求這些作品作出萊些犧牲。就是說.要求犧牲真正的小說要素:塑造人物性格而引起的戲劇性沖災,詼諧的描寫,性格造型的追求,環境和人物相矛盾等等。於是,有兩三個極其吝嗇的批評家,猶豫著是否直率地把他叫做文豪。
  康子坐在俊輔的腿上,那條在籐躺椅上伸得長長的、蓋著毯子的腿上。她身子重。俊輔想說幾句猥褻的笑話.可沒說出口。喳喳刺耳的知了聲,加深了這種無言的氣氛。
  俊捕右腿上不時會發作神經痛。發作前,腿的深部會有麻酥酥的預感。上了年紀變得脆弱的膝蓋無力長久承受少女溫軟肉體的重量,可就是這樣忍受漸漸增加的疼痛感時,俊輔臉上卻露出一種狡猾的快感。
  俊捕終於開口了;
  「膝蓋壓得有點疼,康子寶貝,讓我把腳往邊上挪一挪你再坐。」
  一瞬,康子用一本正經的眼光,憂心仲仲地看著俊輔的臉。俊輔笑起來。康子一臉瞧不起的神情。
  老作家明白這份蔑視。他坐起身從後面抱住康子的肩膀,手棒住她的下額,仰起臉,去親她的嘴。像完成任務似的,趕快結束掉;他感到右膝隱隱刺痛,又躺了下去。抬起頭來往四週一瞧,康子已經不見了。
  一星期過去了,康子音信杏然。俊輔借散步時去了趟康子的家,說是她和兩三個同學一起去了靠近伊豆半島南端的海濱溫泉的療養地。他記下了那旅館的名字,回到家,俊輔就收拾行裝準備上路。正巧有一份被催促交稿的工作要做,這成了他忽然決定一個人在這盛夏季節外出旅行的借口。
  他怕天氣太熱,挑了一大早出發的火車;可他穿著那件白麻西裝,已經是汗流浹背了。他喝著熱水瓶裡的茶,竹籤一樣的手指伸進衣袋.掏出將要出版的全集小樣細細讀起來,這小樣是剛才來送行的出版社職員送來的。
  這回出《桔俊輔全集》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他45歲的時候編輯的。」那時的我呀,」俊輔想,「除了那些考慮世間已經安定、安全從某種意義來說能看清前途的圓滑化身作品的堆積外,還有沉浸於這種愚蠢行為的記憶。愚蠢行為,什麼意思也沒有。愚蠢行:和我的作品無緣,愚蠢行為與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間無緣。我的作品決非思矗行為的產物。所以我有一種對自己愚蠢行為不借助思想辯護的自豪。為淨化我的思想,我從自己演出的愚蠢行為中,排斥促使思想形的精神作用。說是這麼說,但並非只有肉慾的動機。我的愚蠢行為既合不上精神,也合不上肉體;它具有不合常理的抽像性,用來威脅我的手段就只能說是非人性的了。而今天依然如此,歲的今天也是如此—….」
  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仔細盯著印刷在小樣扉頁上的自己照片,那是張只能說成是醜陋考人的照片。要找出些被人們稱為神美的不尋常美點,那倒是並不因難的。寬寬的前額,瘦削的臉表現出貪慾的大嘴唇,顯示出意志力強的顎,所有的面部特徵帶有一種長久勞作的痕跡。與其說這是由精神造就的臉,還不說這是張讓精神銹蝕的臉。這張臉上具有精神性的某種過剽,神性的某種曝光。就像露骨談論陰部時的臉很難看似的,俊輔醜陋中有一種一目瞭然令人生畏的東西.像失去隱藏陰部的力量精神衰竭的裸體一樣。
  受現代管慧享樂的毒害,把人性的興趣轉換到對個性的興趣從美的觀念裡抹去了普遍性,這種強盜以打著幌子的暴行,截斷倫理與美的媾和;那些漂亮傢伙們要是說俊輔容貌美俊,那就好隨他們去說了。
  在這冠冕堂皇揭示老朽面容的扉頁背面,有許多廣告;列了十幾個知名人士的廣告文章,與扉頁上那張照片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些精神世界裡的達官貴人們,必要時,不管在哪裡都會出現;受命高歌的禿頭鸚鵡們交口贊謄著俊輔作品中那種難以名狀的不安之美。一批有名的批評家,是作為「檜文學」研究者而名聲大噪的,但他們對洋洋20卷的全集,做了如下的概括:
  「像驟雨般注入我們心靡的眾多作品,以真情寫出,以陳情留存。檜氏自己也說;若沒有陳情的才能,那麼剛寫完的作品,就會被毀棄,也就不會把這樣死屍纍纍的樣子暴露在眾人面前了吧。
  「檜俊輔氏的作品,竭力拙寫負數的美。諸如:不測、不安、不祥、不倫、不軌。他若是以某時代作為作品背景時,一定選取這時代的頹唐時期。把某一次戀愛作為素材的時候,則一定在失望和倦怠上做文章。即使撈寫健康、稿力旺盛的形象,也像熱帶都市猖狂的流行病一樣,人物內心也只有猖狂的孤獨。人類所有的激烈愛憎、嫉妒、怨恨、熱情等種種世相,彷彿與他毫不相干似的。不僅如此,保持情熱的死屍的那一脈溫熱,反倒比如火如
  荼活著的時候,更胡說出『生』的本質的價值。
  「感覺遲鈍中體會到的敏銳感覺的顴抖,亂倫時體會到的瀕臨淪喪的倫理道德,感黨遲鈍中體會到的激越的動盪,都在作品中出現。為了迫尋逆反的效果,他編織了多麼巧妙的文體啊。即所謂新古今集式的文體,羅可可式的文體,語言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文體,即非思想的衣裳,也非主題的假面,只是為做衣裳而故衣裳的文體。與這所謂赤裸裸文體相對照的,有像巴台農神廟尖頂上殘破的命運女神像、拜尼奧做的尼凱像上那些纏綿美麗的衣服皺折般的文體。流動的皺折,飄逸的皺折。那些皺折並非只是對應於肉體行動的,從屑於肉體線條的集合,而是自身流動,自身飄逸的皺折…」
  讀著讀著,俊輔嘴角邊浮起一層焦躁的微笑,嘟噥著說;「簡直狗屁不通。全看歪了。不過是『殼裡空』浮華的追悼書嘛。都認識二十多年了,多傻呀。」
  他把服蔭轉向二等車廂的大玻璃竊,向外眺望著。看得見誨。漁船揚帆駛向本海。彷彿意識到許多眼前觸及到的事一樣,那沒有被風鼓得滿滿的白帆,耷拉在桅桿上,顯出一種無精打彩的媚態。這時,桅桿的下方,忽地閃過一小點亮光來。接著火車擦過被夏日驕陽照得明晃晃的赤松林,鑽進了隧道。
  「那,那一瞬的閃光,說不定是鏡面的反光吧。」俊輔想著,「難道船上有女漁夫嗎。也許她梳妝得正起勁呢。這被太陽曬黑的『假小於』,像是手裡那面小鏡子出賣了她的秘密似的,該不會是給偶爾路過的列車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詩一般的幻想移到了女漁夫臉的形狀上,跟前那張臉斯漸變成康子的臉。老藝術家汗涔涔的瘦弱軀幹震顫了。
  ……難道是康子引起的嗎?
  「人類所有的激烈愛憎、嫉妒、怨恨、熱情等種種世相彷彿與他塞不相干似的。」
  蠢話,蠢話,蠢話!
  藝術家鉸強迫著從真情向虛假的演變,與社會上的一般人被強迫的演變恰好是相反的。藝術家是為顯露而虛假,一般人則是為了隱蔽而虛假。樸素、恬淡的坦白得出另一些結果,檜俊輔是宣揚社會科學和藝術一致的那種流泥,於是被認做無思想;但就像博道樓裡舞女不時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一樣,他的作品結尾老是來一個「光明的尾巴」,對那些認定思想存在的傻乎乎的鄉下人他完全有理由不聽他們說三道四。可話說回來,俊輔關於生活和
  藝術的想法,確有什麼肯定要招致思想不孕的東西。
  我們稱做思想的東西,不是事前就有,而是事後而生的。首先,它老是以偶然衝動導致的某行為的辯護人身份上場。辯護人給那行為以意義及理論,把偶然換成必然,把衝動化為意志。思想具有一種力量:盲人撞了電線桿,我們治不好他的傷G不怪罪於盲人看不見,而怪罪於電線桿子。如果加上一個一個行為的事後理論,那麼,理論就成為了體系。而他,行為主體,則不過成廠一切行為的可能性。他有思想。他把紙屑拋在大街上。他根據一己之思想,把紙屑拋在大街上。抱有想法的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無限推廣出去,溫終成為思想牢籠裡的囚犯。
  俊輔把愚蠢行為與思想嚴格區別開來。其結果,他的愚蠢行為成了遭報應的無端罪過。被他的作品不斷排斥的愚蠢行為的亡靈,每夜每夜都來打攪他的安眠。三次以失敗告終的婚朔,在他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一線半爪。青年時期的俊輔.生活中不斷遭受挫折,誤算和失敗接二連三。
  與愛憎毫不相於嗎?蠢話!與嫉妒毫不相於嗎?蠢話!
  與他的作品漂浮的玲戊氣氛相反,俊輔的生活裡,充滿憎恨、充滿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比這更不幸的十多次戀愛那令人心酸的結局……老作家心裡持續著對女人難以斬斷的憎惡與煩惱,他一次也沒有把這種憎惡當成作品的裝飾物。那是怎樣一種謙虛,怎樣傲慢的捉迷藏叼。
  在他作品裡上場的許多女性.別說男人,就連女性讀者看了,都會感到讓人急得牙根發癢的清靜。一個好事的比較文學論者,把這些女主人公與埃德加.A·坡描寫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做過比較,也就是和利基亞、別萊尼斯、莫萊拉、阿芙洛蒂德侯爵夫人等做比較。這些女子當然都有著大理石船的肉體。那容易生厭的戀情,就像下午的陽光。在雕刻的這邊那邊投下短暫的陰影一般,俊捕對自己筆下女主人公們的性感只做拂光掠影式的描寫,他害
  怕這種描寫。
  有個老好人的評論家甚至稱俊輔為「永遠的女權主義者」。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個竊賊。一件冬天的外套,三雙鞋,兩套夾西裝,蔡斯照相,在短短的兩年打發婚後空閒的日子裡,讓妻子巧妙地偷出去變賣了。離家出走時,還把許多珠寶縫在襯領和腰帶的襯墊裡帶走了。俊輔家是受封的財主家庭。
  第二任妻子是個瘋子。唾覺時,老想著「丈夫要殺自己」,睡不著;於是,歇斯底里症狀惡化了。一天,俊輔外出回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正要進屋,讓妻子一把堵在門外。
  「讓我進去,一股怪氣味。」
  「現在不行,我在做一件有趣的事呢。」
  「怎麼回事?」
  「你老出門,有了相好了吧。我把你的女人的衣服剝下來,燒了。真痛快!」
  他起緊推門一看,波斯地毯上,丟得到處都是燒很通紅的煤炭,滿屋子煙。妻子又跑到火爐邊,一副端莊嫻靜的態度,挽起袖子,用小伊于招妒膛裡烷著了火的煤炭鏟出來,不停地往波斯地毯上微著。傻輔驚慌失措趕快去制止她,誰知妻子競用令人害怕的大力氣,拚命反抗著,像一頭將要被俘的猛禽,竭盡全力地
  反抗著,他全身筋肉都僵硬了。
  第三任妻子直到死為止都是他的妻子。這個蕩婦讓丈夫所能嘗到的所有苦惱,都叫俊輔嘗了一遍。那苦惱開始的第一天晚上的事。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俊輔寫作往往是在那事完了之後.寫起來是順暢。所以,晚上9點就和妻子上床。完事後,就把妻子一個人留在臥室裡,自己一個人上到二樓書房,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點的時候,然後就在書房裡的小床上安歇。他們嚴格地遵守這每天的功課,從上半
  夜到早晨10點左右,俊輔和妻子是不照面的。
  一個夏天的深夜,他忽然情慾湧動,想讓睡著的妻子吃一驚。
  可是,對工作的執著控制住了他那惡作劇的衝動。他鞭策首自己,一直充實到工作到早上5點.睡意消失了。他想,妻子一定還睡若著吧。於是,就躡手躡腳地偷偷下了樓。咦,窗戶大開,妻子的影子也不見。
  忽然,俊輔彷彿覺得有這種事是當然可能的。這大概是他反省的結果。他覺得:自己每天這樣儲執地保持著那功課,預預測這種結果,不過是害怕出現這種結果的心理作用吧。
  動搖一下於就治癒了。妻子一定和往常一樣,睡裙上罩一件黑天鵝絨睡袍去廁所了。他等著,可沒見妻子回來。
  俊輔開始有些不安,下去到廁所的那條走廊。這時,他看到妻子穿著黑天鵝絨唾袍在廚房裡。她在廚房的窗下,胳膳肘支著做菜的桌子,正盯著窗外望呢。天還沒亮,那模模糊糊的黑影,看不到是坐在椅子上還是跪在椅子上。俊輸起忙躲進走廊上厚緞子門簾後朝那邊張望。
  不一會,距離廚房四五間門面的院門嘎吱口吱響起來.接著聽到輕輕的口哨聲。正好是送牛奶來的時間。
  四處院子裡孤獨的狗叫了起來。從院門到廚房的石板路讓昨夜酌雨淋濕了。送牛奶的小伙子穿著雙運動鞋,一副體力勞動造就的身體,他輕快地撣去沽在藍翻領汗衫外裸露手臂上那濕漉漉的八角金葉樹的葉子,撣去腳後洛裡漏進去的小沙礫進來了。他口哨響亮,是因為他年輕嘴唇早上特別爽捷的關係吧。
  妻子站起來,打開廚房的門。拂曉的微光中,能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站著的人影,微笑時露出的白牙和那身藍色的翻領汗衫。晨風吹來,窗幃上的穗頭靜靜地搖晃起來。
  「你辛苦了。」
  妻子說著,接過兩瓶牛奶。能聽見刺耳的瓶和瓶摩擦、白金戒指和瓶摩擦的聲音。
  「太太,來點獎賞吧。」
  厚臉皮的青年人撒嬌地說。
  「今天不行。」妻子說。
  「今天不行,明天可以了吧。」
  「明天也不行。」
  「怎麼啦,十天才一次,你又有其他相好了吧?」
  「別大聲!聽見了可不得了。「
  「那,後天呢?」
  「後天嘛。」——妻字把「後天」一詞,說得奶聲奶氣的,像把易碎的瀨戶磁瓶,輕輕放到架子上去似的,「後天傍晚,我先生要去開座談會,那時可以。」
  「5點行嗎?」
  「5點可以。」
  妻子打開剛關上的門,年輕人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用手指尖在柱子上彈了幾下。
  「今天真不行?」
  「說什麼話呀。老公在二樓吶。我討厭不識相的人。」
  「那麼,賞個嘴吧。」
  「我不想在這種地方,被誰看見了,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呀。」
  「算了吧,就親一下。」
  「小討厭鬼。好吧,就一下呀。」
  年輕人將身後的門關上站在廚房門口。妻子穿著臥室裡的拖鞋也下去到廚房門口。
  兩個站著,像薔薇花樹給支撐捧撐著一樣擁抱起來。妻子那黑色天鵝絨睡袍後背上,從肩膀到腰部,屢屢轉傳來波浪般的悸動。
  男人的手解開了睡袍後背上的扣於,妻子搖著頭撐拒著。兩人無聲地扭在一起。先前是妻子的背朝著這邊,現在是那男人的背朝向這邊。被扯開睡袍的前胸正對著這一邊,睡袍裡什麼也沒穿。年輕人在狹小的廚房門口跪下了。
  拂曉的幽暗中,妻子那雪白的裸體.俊輔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雪白的肉體佇立著,說得再準確一點,它飄搖著。那手像盲人摸索的動作,撫摸著跪在腳下那年輕人的頭髮。
  這時,妻子的眼睛一會兒閃亮,一會兒陰鬱;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半張半闔。那眼睛看著什麼呢?看著架子上那些並排放著的陶瓷鍋,冰箱,碗桂,還是映在窗戶上的樹影,掛在柱子上的日曆呢。一天活動開始之前,熟睡如兵營的廚房裡那份親切的寧靜.在妻子眼裡,一定什麼也沒停住。那雙眼裡肯定清楚地看到了什麼,包括這帷幔的一部分。她像是覺察到了什麼,一次也沒往窺視著的俊輔的眼睛處看。
  「那是雙訓練出來決不朝丈夫看的服睛。」
  俊輔戰戰兢就地想著。衝出去抓住他倆的心思,就此打消。他畢竟是個只知沉默,不知復仇的人。
  不久,門打開了,年輕人走了。院子裡開始發白,俊輔又躡手躡腳地上到二樓去了。
  有紳士風度的這個作家,找到發洩私生活憂憤的口子.那就是每天用法語寫幾行筆記(他沒有出過國,卻擅長法語。尤斯曼的《伽藍》、《彼岸》、《途中》三部曲,羅登·巴赫的《死都普裡烏斯》等都是經他之手變成了出色的日文本)。這本日記如果在他死後公開的話,也許會引出一場關於他作品研究的新討論。他作品上缺乏的所有要素,都活生生躍動在這日記的每一頁上。要是把它們一絲不改地報進作品,那是違背俊輔意志的,他憎惡活生生的現實。他抱著這樣的確信;天賦的任何部分,自我流露的部分都是虛假的。不僅如此。他的作品缺乏客觀性,同他的創作態度,同他頑固地堅持失去了的、固執的主觀意念有關。這同他仇視活生生真實的態度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好比從鮮活的肉體中,提煉出來的卻是雕像。
  他回到書房,埋頭寫起日記來。仔細記錄下拂曉時看到的幽會情景時自己痛苦的記憶。連他自己恐怕第二次也認不出來的筆跡寫的日記,和那些書架上堆積的過去數十年的日記一樣,每一頁上都充滿了對女人的詛咒。這些詛咒並不靈驗,那是因為詛咒者是男人而非女人的緣故。
  說是日記,還不如說是斷想、箴言佔大多數,像下面這樣截取一段是很容易做到的。這是年輕時代一天的日記:「女人除了孩子什麼也生不出來。男人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能生出來。創造、生殖、繁殖都全得靠男性的能力。女人受胎只不過是育兒的一部分罷了。這是古已有之的真理(俊輔沒有孩子,多半是作為主義)。
  「女人的嫉妒是對於創造能力的嫉妒。生男孩的女人,從撫養孩子的過程中,體味到對男子創造能力巧妙復仇的欣喜。女人體會到妨害創造的活生生酌意義。奢侈和消費的慾望是破壞的慾望,到處都是女性的本能佔據了勝利的位置。一開始,資本主義是男性的原理,生產的原理。最後,女性的原理腐蝕了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變成了奢侈消費的原理。不久,海倫娜挑起了戰爭。遙遠的將來.共產主義,也將撤女人毀滅。
  「女性無處不在,像夜幕降臨。其習性之下賤,幾乎到了最高程度。女性將一切價值觀都納入了感性的泥沼。女性完全不理解主義。因為她們缺乏獨創性,所以她們連氣氛都不能感受。她們所知道的只有氣味。她們像動物一樣地嗅著。香水是男性出於對女性教育才發明的東西。男人因此而兔去了讓女人嗅聞之苦。女性具有的魁力、媚態的本能等所有性牽引的才能,只能是女人無能的證據。如果她們非天能,那麼她們就不需要媚態。男人讓女人吸引有多麼大的損失呀。加在男人精神上的是多麼大的侮辱呀。女人沒有精神,只有感性。所謂祟高的感性實在是令人噴飯的矛盾說法。與晉陞滴蟲無異。母性,有時在眾人面前展開讓人吃驚的祟高。而說穿了那也是和情慾愛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兩樣。我們應時刻著眼於人的精神特徵,因為它作為分水嶺,是把人和哺乳動物最終分開的惟一質的差異。」
  質的差異……也許應該喚作人類固有做假能力的這個特徵……日記裡夾了一張25歲時的照片,滯留在俊輔臉上的正是這種特徵。要說醜陋,年輕時的俊輔夠醜陋的,怎麼看上去像是人工雕琢過的醜陋。大概自己覺得自己丑,也就日見其醜了。那些年
  日記的一部分,正文是用法語寫的,而邊邊角角隨處可見亂塗亂畫的痕跡。三兩筆畫成的女人陰部畫上,打了個大大的「×」,那是他對女陰的詛咒。
  並不是沒人肯嫁給他,他才不得不娶了竊賊、瘋子來做老婆。世間也有接近這類有為育年所謂「精神的」女人們存在。可這些被稱做精神女性的人,是女中豪傑,不是女人。背叛俊輔戀情的女人,淨是些頑固不理解他的人,對他惟一的長處,惟一的精神之美視而不見。然而,這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名正言順的女人。俊輔曾經只愛漂亮的女人,只喜歡那種滿足於自己美貌,不承認自已有需要精神上補充的美薩利伊奴式的女人。
  俊輔心裡浮現起三年前死去的第三任妻子那張漂亮臉蛋。50歲的妻子,競和年齡只有她一半大的年輕戀人一起殉情自殺了。俊輔知道她去尋死的原因:她是害怕和俊輔一起渡過醜陋的老年生活。
  殉情者的屍體讓「犬吠海」的潮水沖上了岸,怒濤把兩人的屍體擱到了海邊高高的岩石上。把屍體弄下來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漁夫腰裡纏著繩子,在秦然掀起的浪濤甩出的白霧中,把屍體在岩石之間傳遞。要把兩人的屍體分開來又是很不容易的事。兩具屍體像是溶解了似的粘合在一起,浸泡得相宣紙一樣的皮膚,讓人感到是兩人的共同皮膚似的。用力分開後,妻子的遺體按俊輔的希望,在火化前先進回東京去了。葬禮很隆重。儀式結束,快要出棺的時候,靈樞運到一間房裡,老丈夫不讓任何人進去,獨自一人和妻子告別。百合花、石竹花圍在那張令人恐懼的大臉龐周圍,半透明的髮際,看得見青青的髮根。俊輔毫不害怕地瞪著那張極度醜陋的臉,他感到了達張臉上露出的惡意:現在不能再讓丈夫苦惱了,這張臉也就沒有必要漂亮了,所以,才變得如此醜陋不堪。
  他把密藏在「河內打」年輕女人的假面強按下去,壓在了死人的臉上,力氣用得過適,那張臉像熬透了的果實一樣,在假面下壓碎了。俊輔沒把自己66行為告訴別人,大約一小時後,屍體連同假面一起讓火包裹住,失去了蹤影。
  俊輔悲根交集的追憶中,渡過了服喪期。每當想起那個夏天的拂曉,第一次造成他苦惱的那個拂曉,這記憶新鮮的苦澀,令他如果不相信妻子還活著,就無法排遣苦癰。處理不了的情敵、他們那厚顏無恥的年輕、他們該詛咒的美貌……一次,俊捕極度的嫉妒,揮起枴杖朝那育年亂打一氣,結果,妻子提出要離婚。他向妻子賠不是,還給那育年定做了套西裝。這育年後來在華北戰場上身亡了,俊輔狂喜地寫了好長好長的日記,然後,像著了迷似的一個人上了街。街上正熱鬧地歡送新兵出征。俊輔也加入了美麗的未婚妻送未婚夫的行列,還快樂地撈著紙做的小國旗。正巧有記者在場,第二天,傻輔搖著國旗的大幅照片就登在報紙上了,誰會知道呢?這個一改常態的作家,揮動著的國旗,是給去送死士兵的祝福,也是給殺了他憎惡的青年的那片土地的祝福。
  檜俊輔從I車站到康子呆的海岸,坐汽車得一個半小時,在車裡,他想起這些陰暗而混亂的記億。
  「總算,戰爭結束了。」他想著,「戰後第二年的初秋,妻子殉情自殺了。各家一流的報紙,保持了禮節,報道說是心臟病突發身亡。只有一小部分的朋友知道這個秘密。」
  「喪服一過,我立刻迷上了一個前伯爵的夫人。一生中的第十戀愛,一見面就搭上了。忽然有一天,他的丈夫出現了,強行索要了三萬元。原來是前伯爵施的一個美人計。」
  汽車抖得厲害,讓他笑出聲來。美人計的插曲是滑稽的。可這可笑的回憶在他腦際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安。
  「難道我不能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強烈憎恨女人了嗎7」
  他想起了旗子。今後5月在箱根認識以後,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她只被當成一個19歲的女客人,可老作家枯竭的心裡又激起陣陣漣漪。
  5月中旬,在中強羅街的旅館裡,俊輔工作時,經女招待介紹,住同一旅館的少女要他給簽個名。後來不時在旅館的院子角落裡,碰到那個帶著他的書來打招呼的少女。一個美麗的傍晚,他出來散步,遇到踏著石階回來的康子。
  「是你嗎?」俊輔問。
  「是我,我叫瀕川,幸會。」
  康子穿著石竹船顏色的孩子氣的衣服。手腳優推而頎長,讓人感到長得有些過分。那腿像緊繃的魚肉,沉澱著雌黃的白哲肌膚,那肌膚從超短裙裡露出來。俊輔看他只有十七八歲,可一看到她眉宇間飄著些老成的表情,又覺得她有二十一二歲左右了。她穿著木屐,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那清潔的腳後跟。
  「房間在哪裡?」
  「在最靠裡的一間。」
  「按道理不常看到你吧,是一個人嗎7」
  「呃,今天是一個人。」
  她是因輕微肋腹炎來此療養的。對俊輔來說高興的是,康子是只把小說當故事來讀的女孩子。跟來的女傭人有事要回東京一兩天。
  他把她帶回自己的屋於,本來簽好名把書還給她就得了,俊輸伯要她第二天來取。說著,放下書。兩人來到院子裡古舊的長椅上坐下了。他們在那裡說了許多話。沉默寡言的老人和禮貌端莊的少女之間缺少投機的話題,頂多是談談什麼時候來的病好了嗎之類的話。俊輔問,那少女大多用微笑來作回答。
  就這樣坐著,薄暮很快籠罩起院子。正面的「明星岳」和右面的「盾山」那柔和的山姿,隨著漸漸幽暗下來的天色,透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投入眺望它的人們的,乙裡。山與山之間,小田原海沉默了。在薄暮的天空與狹窄的海景無法分清邊界的境界裡,恰好看到如繁星閃爍的那有規則一閃一亮的燈台。女招待來叫吃晚飯了,兩人這才分手。
  第二天早晨,康子和傭人拿著從東京帶來的點心來看俊輔,把簽了名的兩本書帶回去。傭人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著,俊輔和康子默許著真正快樂的沉默。俊捕等康子回房後,忽然像想起丁什麼,跑出去長時間地散步。他心情煩躁地快步上坡。什麼地方都去,還不感覺到累。他想:難道我這樣鮑褥動嗎?不久,來到一片草地的樹萌下,他像癱了一樣橫躺了下來,驚起近旁草叢裡酌一隻大野雞。俊埔嚇了一跳,然而,他感到因過度疲勞而產生的輕飄的快感,心怦然跳動。
  「這種情緒真是有年頭了吧。」俊輔想。
  俊輔忘記了:虛構「這種情緒」,得用一半以上自己的力;為了營造「這種情緒」得特地採取不自然的痛苦散步。這種忘卻,也許是上了年紀的人故意搗的鬼吧。
  去康子所在鎮的那條公路,有好幾處延伸到了海岸邊。從斷崖上能鳥瞰到夏日大海流火的情景:那透明的看不見的火焰,烷灼著海平面,海沉靜得痛苦,泛起類似貴金屑被樓空般的痛苦。
  還沒到中午,空蕩蕩的汽車裡只有兩三個乘客,都是本地人,他們打開竹籃裡的飯,分好菜捏著飯團吃著。俊輔一點不感覺到餓。他老是邊吃飯邊想事。結果,讓他常常忘記吃飯,有時,他自己也奇怪,怎麼會其名奇妙地感到肚子飽了。他的內臟也和他的精神一樣,把日常生活拋在腦後。
  「K鎮鎮公所」終點站前兩個站,有個叫「K公園前」的汽車站。沒有人在那兒下車。汽車由山腰下到海濱得穿過這個約一千步大小的公園,這公園恰好隔開了山的中心部分與海的中心部分。涼風習習的深深樹叢裡,俊輔看到了那空無一人的幽深公園*
  公園彼岸,蔚藍色琺琅一線般的海斷斷續纓,幾架靜止不動的鞦韆,將寧靜的影子橄在灼熱的砂地上。盛夏上午聞靜無聲的大公園,怎麼就會吸引住校輔助心呢?
  汽車來到錯綜雜亂的小鎮一角。鎮公所並不起眼,從打開的窗子裡望進去,圓桌上泛著清漆白色的光,上面什麼也沒放。旅館裡出來迎接的人,深探地鞠著躬;俊輔交代了行李,就讓他們帶路,緩續登上神社旁的石階小道。海邊吹來了風.幾乎一點不感覺到暑熱。只有知了的叫聲,像熱乎乎的毛織物他的,從頭頂掛下來.讓人感到一絲鬱悶。上了一半的台階,俊輔脫下帽子暫時歇了歇d腳下小小的港灣裡,泊著一條綠色的小蒸汽船,像忽然想起似的:「噗噗」陶著蒸汽爆裂的聲音。一下,又熄掉了。於是,就像起不走的蒼蠅一樣,無數令人憂愁的嗡嗡聲,揮也揮不去地充塞了這曲線過於單調的港灣—「景致真美呀。」
  俊輔像要躲開這想法才這麼說,完全不是什麼好景致。
  —「從旅館望出去,還要好呢,先生。」
  「是嘛。」
  這老作家給人厚重印象的原因,在於他那對椰愉、諷刺感到為難的那鍾情緒。讓人看得輕的事,在他看起來顯得沉重。
  在旅館最高一層的屋子裡坐定,終於開口問女招待那個路上想順便問一下而最終沒問出口的問題(他害怕會失去這種順便的感覺):
  「獺川小姐來了嗎?」
  「阿,來了。」
  老作家心砰砰跳起來.接下去的問題停了老半天:
  「和朋友一起來的嗎7」
  「是阿,四五天前來的,住在『菊花廳』裡。」
  「現在還在房裡嗎7我是他父親的朋友……
  「去K公園玩去了。」
  「和朋友一起?」
  「是的,和朋友一起。」
  女招待沒說和「大家」在一起。這種時候,俊輔再也無法鎮靜地打聽下去:幾個朋友,男的還是女的,他有些疑惑了。那朋友莫非是男的,旦是一個人吧。這種再自然不過的疑問,以前怎麼在他心裡,一點影子也沒有呢?愚蠢行為需要保持一定的秩序,達到愚蠢行為的結果以前,難道不該留下敏銳的考察,壓抑著進行下去嗎?
  旅館裡熱心的招待,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拖著把俊輔拉去洗澡。到吃午飯時,老作家的心還是沒有平靜。終於到了只剩他一個人酌時候了,他激動地站起來。痛苦終於驅使他做出不敢恭維成「紳士」的舉動。他偷偷地溜進「菊花廳」,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打開房間裡的大櫃子,俊輔看到了男人的白褲子、白色府綢襯衫。那襯衫和康子那件鑲著普羅爾風格嵌花的白麻連衣裙掛在一起。轉眼再看鏡台,男用生髮水、發蠟和胭脂口紅、面油井排在一起。俊輔走出屋子,回到自己房間,拉響了鈴。他叫應聲而來的招待準備好汽車。他換好西裝,車也來了,他讓車拉他到K公園去。
  對司機說了聲「等著」,俊輔鑽進了還是那麼幽閒的公園大門。那是一道用天然石頭搭成的拱形新大門。這周圍看不到海,重重墨綠掩映的樹枝,隨風飄蕩,發出類似遠處潮漲潮落的聲響。
  老作家想好兩個人該去沙灘邊游泳,於是他走出了公園,來到一個小動物園。柵欄的影於清晰地印在籠子裡跑來跑去助理貓的背上。放養欄中.靠著茂盛的兩棵楓樹根,一隻黑兔子在樹萌下打吨兒。沿著長滿籬草的石階走下去,眾多樹叢的那一邊,大海無限伸展開去。岡眼望得到的地方.樹枝搖動著。不久,風來到俊輔的額角上。風就像看不見的小動物,從這枝樹梢按忽傳到那枝樹梢上,大風過處,則又像猛獸呼嘯而過。所有這一切之上,撒滿了無休無止的陽光,充塞了無止無休的知了叫聲。
  往沙灘下去,走哪條路好呢?
  遠遠的下方,能看到松樹林,荒草掩映的石階像是往那邊迂迴而去似的。俊輔沫浴著樹縫裡透過的陽光,承受著青草上強烈的反光,斯斯感到渾身汗涔涔的。石階小路兜著圈子,來到斷崖下狹窄走廊似的沙灘一角。
  可是,這裡連個人影也沒有。老作家筋疲力盡,姚了塊石頭坐下。他有點懊惱那石階把他引到這兒。儘管自己被眾多有害要素:諸如大名氣、宗教船的尊敬、煩惱的雜事、駁雜的交際等包圍著生活;但他從不需要逃避生活。在他,最拿手的逃避方法是盡可能地接近對手。檜俊輔希望在令人吃驚的廣大交際田於裡,自己具有一種一望便知的無視透視畫法的巧妙技術。好似名演員演技出眾*能使數千觀眾每個人都感覺到他只在自己身邊存在,不管什麼讚歎或嘲罵都不會給這演員臉上抹黑。他什麼也聽不進去。自己已預見到被刺傷的戰抖;當他產生想讓自己受傷的強烈願望時,俊輔需要的是自己風格的逃避。即有必要趕快揭開那讓身體清楚接受的傷害。
  可是現在,他覺得眼前近乎異常波動的廣袤大海,像是醫治好了自己。海來到岩石中間,詭秘般敏捷地湧來,浸潤了他,流進了他的身體,那蔚藍色迅速染遍了他的全身—…·不一會兒,又從他體內退去了。
  這時,藍藍的海水中,出現了一條水脈,白色波浪翻滾著纖細的泡沫,那水脈筆直地衝向這邊的岸上來。到淺灘時,游泳的人,忽地象打破寂靜般地從水中冒出來;一瞬,他抹去身體上的泡沫,平靜地站起來。
  他那強勁有力的腳踢著海水走過來。
  一個美得令人吃驚的男子。說他像古希臘時的雕像,他更像布羅奔尼薩派的青銅雕塑家們製作的「阿波羅」,身體上洋溢著一種令人急不可耐的溫柔美麗。氣質高雅,挺拔的頸項,優雅的肩膀,平緩寬闊的胸,帶著優雅氣氛的圓潤手臂;纖長清潔而充實的軀幹,收起劍一樣雄健的腳。站在波浪邊的青年,像是被岩石角碰了一下似的,稍稍將身子側轉,右手和臉掉向左面,像是在察看左肋部,腳跟微微56起,餘光的反射照亮了他的側臉,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一般。俊俏肋細眉,深深的帶些憂鬱的眼睛,稍帶厚重氣息又賂帶稚氣的嘴唇,這些部是那張稀有少見腦上的精美設計。那挺拔的鼻樑牽引著兩頰,在青年臉龐上,給人留下一種除了高雅和粗俗以外,莫可名狀的某種純潔野性的印象。更值得提到的是,那灰暗、毫無衝動感覺的眼光,潔白的牙齒,緩緩揮動手臂那慵賴的姿勢,以及那躍動身子的動作等等,相互輝映,更突出了這頭美麗的狼的習性。是啊,這張臉是狼的美貌。
  儘管這麼說,那肩頭的圓潤,那胸部顯露的無垢,那嘴唇的嬌艷…。都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甜美。伏爾泰對13世紀的美麗傳說《阿米斯和哀米爾》所說的那種「文藝復興時期早期的甜美』,以後成為那種杜絕想像的壯大而神秘的強勁展開的萌芽;那種與「早期的甜美」相類似的東西,讓人覺得正在從這個青年內體的微妙曲線中散發出芬芳。
  …檜俊輔曾憎惡過世上所有的美育年。這回讓他心說誠服地沉默了。因為他有一種忽然把美和幸福迅速連在一起考慮的壞習慣。叫他的「憎惡」沉默的不是這青年身上無可挑剔的美,而是可以掂量出的這青年所具有的無可挑剔的幸福感,青年無意地往俊輔站的地方瞟了一眼,毫不介意地避到岩石後面。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已經安好了白材衫和樸素的藏青嘩嘰褲子。他吹著口哨,登上剛才俊輔定下來的石階,俊輔也緊隨其後踏著台階上去。青年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老作家。也許是夏囚陽光正面照射過來的關係,他的曉毛形成影子,那雙眼睛更顯得幽暗。剛才裸體時那光彩照人的青年,像是稍微失去了一點幸福的影子,讓俊輔有些不解。
  育年轉過了小路,於是小路不見了。老作家氣喘噓噓地追到小路的入口,已經沒有再進去追蹤青年的力氣了。小路深處像有一片草坪,傳來像是那個青年人明朗活潑的聲音;
  「還在睡午覺哇,真傻。你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去海裡游了一圈回來了。收拾收拾,準備回去吧。」
  一個少女從樹叢裡站起來,細細柔軟的手臂高高舉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竟然就在俊輔的近旁。她那孩子氣上裝背上的紐扣鬆開了,青年人在給她扣上,少女天真地拍去草地午睡時沾在衣襟上的花粉和土粒,手反過來拍背心的時候,臉側轉了過來。她,是康子。
  俊輔全身癱軟地跌坐在石階上,他掏出根煙抽起來。他嘗到了讚美之念和嫉妒之苦混雜在一起的滋味。這種「吃臘」的感覺在他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可這時俊輔的心與其說在康子身上,還不如說是在那青年身上。
  完美的育年形象,完全的外表美的具象,這個醜聞的作家青年時期的理想,正在眼前,可這理想在人前是被隱瞞的,不僅如此,連他自己本身對這理想都有非議。精神的青春,精神性的青年時代,這是讓青年限看著失去「青年相」的有毒觀念。俊輔的青年時代,是在青年理想的熾烈渴望中度過的。那是多麼愚蠢的事啊。因為青年時代,各種各樣的願望和絕望讓我們痛苦,至少還沒考慮把這種痛苦說成不過是青年特有的苦惱。可俊輔在年輕時老這麼想。他不允許有自我觀念、思想,即所謂「文學青春」的所有作品中有什麼永久的、普遍的、一般的、不快的、暖昧的所謂浪漫主義水久性的東西。另一方面,他的愚蠢行為只是傻氣的田間嘗試。那時,他內心惟一的希望:就是得到一種獲得思考能力的幸福,這種思考能力就是把自己的痛苦,想像成青年式正當的十全十美的痛苦。另外又把自己的喜悅想像成正當的喜悅。人生中必須具備這樣的能力。
  「這回只有這回,我是安心認輸了。」俊輔想,「那青年是一切美的集中.是人生欣欣向榮的佼佼者,藝術絕污染不了他,他是為愛女人又受女人愛而出生的男人。我可以放心地撒開手了,不用說我該退讓了。我和美鬥了一輩子,終於到了要和美握手言和的時候了。也許正因為此,上天才把這兩人送到我面前來的吧。」
  兩人從只能讓情人通過的小路,扭捏地一前一後地走近了,先注意到俊輔的是康子。老作家和康於臉對著臉。他的眼睛是痛苦的,嘴上卻笑著。康子臉色發育,垂下了眼簾。就這樣垂著眼密,問俊捕:
  「您是來工作的嗎?」
  「是啊,今天起。」
  青年有些驚訝地望著俊輔。康子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朋友,阿悠。」
  「我姓南,叫悠一。」
  聽了俊捕的名字,青年像是並沒有什麼意外。
  「也許以前聽康子講過我的事吧。」俊輔想著,「也許他從不吃驚,從沒看過我三次出版的全集吧,所以對我的名字無所謂吧。這樣,我更高興。」
  三人前前後後地上了公園的石階,叼著觀光地很幽靜等等無關緊要的話。傻輔十分寬容,儘管他不是那種會說說笑笑的人,但心情報好。三人坐上俊輔雇來的車回到了旅館。
  晚飯也是三人一同吃的,這是悠一的建議。吃完飯,分頭回各自的房間。不一會兒,悠一一個人穿著長浴衣,出現在俊輔的房間裡。
  「能進來嗎?還在工作呀。」他在隔扇門外問。
  「進來吧。」
  「阿康洗澡很慢,一個人在屋裡無聊。」
  他這樣說著,可那灰暗瞳孔的憂鬱神色比上午更濃了。俊輔以作家的直覺感到.他肯定是有什麼話要說。
  說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話,青年漸漸露出想一吐為快的焦躁神情,終於,他問:
  「您在這呆多久?」
  「預定嘛….」
  「我盡可能坐今晚10點的船或明早的汽車回去。真的想今晚
  就動身的。」
  俊輔大感意外,問:
  「那康子怎麼辦?」
  「這就是要同您商量的,把阿原故在您這裡,真的,希望先生能和阿康結婚。」
  「體怕是什麼地方搞錯了吧。」
  「不是的,我今晚在這兒實在是受不了了。」
  「怎麼回事?」
  青年用直率甚至是冷峻的口氣說;
  「先生大概會理解的,我,愛不了女孩子。知道嗎,我的身體可以愛女孩子,但我的感情只是精神上的東西。我自出生以來,就從沒想過女孩子。女人在我面前都引不起慾望。儘管如此,我還想欺騙自己,還欺騙什麼也不知道的女孩子。」
  俊輔的眼裡翻動著複雜的顏色。他的素質不能使他感情上對這些問題做出共鳴。俊輔的素質基本上是正常的。於是,他問:
  「那你喜歡什麼呢?」
  「我嘛,」青年臉頰上泛出紅暈,「我只百歡男孩子。」
  「把這問題和康子跳明瞭嗎?」俊輔問。
  「沒有。」
  「千萬別挑明,不省發生什麼事也別挑明。有的事可以讓女人知道,有的事則不可以。我對於這問題缺乏足夠的知識,只是覺得別同女人挑明對自己有利。像康子那樣喜歡你的少女出現了,反正總要結婚,就同她結婚得了。你把結婚再看得瑣碎一點,再無所謂一點吧。只有把它當成天所謂的事,那才能安心稱其為神聖。」
  俊輔心裡蕩漾起一股惡魔般的欣喜,於是,三次出版全集的藝術家發出與其身份不相稱的、害怕世人聽見似的笑聲,盯著青年的臉問;
  「這兩三個晚上,你們什麼也投干?」
  「嗯。」
  「那太好了,對女人這東西就要這樣來教育。」俊輔爽朗地大笑起來,還沒有一個朋友見過他這樣的大笑。「從我長久的經驗來看,對女人,不能教給她們快活。快活是男人的悲劇性發明,只要有這個就夠了。」
  俊輔眼裡浮起了近乎恍惚的慈愛色彩。
  「你們倆一定會像我想像的那樣,成為理想的夫妻。」他添了一句.只是漢說「幸福的」一詞。這門婚姻對女人來說,肯定是不幸的婚姻,而對傻輔來說,是多麼令人心情振奮的事阿。措助悠一的力量,他覺得他能夠將一百個無垢的女人送進尼姑庵。就這樣老作家心裡產生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的,具有自己本質的熱情。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