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妻之禍夫之禍

  俊輔的拚命大笑裡,既沒有嘲罵也沒有爽朗,更沒有任何細小的感動傾向。是直裁了當的大笑。所得運動競技和機械體操似的笑。這可以說是或在老作家能夠她的惟一的行為。與咳嗽的發作和神經痛不同,至少這拚命大笑不是被強迫的行為。
  聽著大笑的悠一,也許並沒有被嘲弄的感覺吧?檜俊輔通過這種止不住的大笑,體內感到了對世界的連帶感。
  大笑不止,一笑了之,由此世界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老毛病的嫉妒與憎惡,即使借了悠一的活體,也只是促使作品製作的力量。他的存在和世界還有多少聯繫,他的跟睛瞥見到地球背面的藍天,這笑所具有的力就是這樣的力—。
  從前俊輔去沓掛旅行時,曾遇見過淺間山的火山噴發。深夜旅館的窗子纖細地抖動起來,勞累一天的他從淺睡眠中驚醒。每隔三十秒有一次小爆發。他趕快起來眺望火山口。沒有可稱做聲音的聲響。山頂發生了輕微的轟響,緊接著,紅紅火焰的飛沫騰起來,俊輔覺得像洶湧的波濤拍打著岸邊。騰空而起的飛沫,緩緩破裂,一半再次落人火山口,另一半則變成暗紅色的煙,在空中漂蕩。那周圍,像是一片夕陽殘照的景象。這止不住的火山微笑,伴著遠遠的轟響談下去了。可是俊輔覺得,時不時來造訪自己的感情,像是被火山哄笑隱藏的比喻一般。
  從他屈辱的青年時代起有幾次激起過這種情緒。有時,譬如像這樣的深夜,獨自一人旅行中的深夜,他會在黎明時跑下山坡這時,他對造訪心靈的世界抱著憐憫的心情。這時他感到自己是個藝術家,「精神「所允許的一種好處,精神相信自己具有不可測高度的喜劇性體息。想起這些,他就像呼吸到清新的空氣一樣,體味著想起這種情緒的滋味。就像登山者讓自己投下的巨人般身影吃了一驚似地,他直率地為自己的精神所允許的巨大情緒而感到驚奇。
  這種情緒該叫它什麼呢?俊輔沒給起名字,只是一個勁兒的笑。這笑裡邊確實缺乏敬意。對自已自身的敬意同樣快乏。而且,由笑連接世界的時候,這種由憐憫產生的連帶感讓他的心接近了被稱作人類愛的虛假至愛。
  俊輔終於止住了笑。他掏出懷裡的手絹擦去眼淚。蒼老的下眼皮讓淚打濕了,像青苔一樣疊起了皺紋。
  「什麼感動!什麼愛!」他激動地說,「究競留下點什麼來呢?感動那玩意兒,就像長相好的老婆那樣,容易犯錯誤。所以吶,這玩意兒最能勾住低級男人的心。
  「別生氣,阿悠『我可沒說你是低級的男人。你現在偏偏陷在憧憬感動的情緒裡。你純潔無垢的心裡,正好有一種感動的飢渴,這只是單純的生病,就像到了時候少年會戀著戀愛本身一樣,你不過是讓感動來感動了;固定觀念治好的話,你的感動準會煙消雲散的。你也應該知道的,這世上沒有肉感之外的感動。不管怎樣的思想,怎樣的觀念,不帶肉感的東西不會讓人感動。人有讓思想的陰部感動的癖好,就像愛虛榮的紳士那樣,散佈讓思想的帽子感動的論調。倒是不用『感動」這種暖昧詞語的好。
  「實在對不起你,來分析一下你的證言看看。你第一次作證說『我感動了』。接著你作證說,『我愛鎬木夫人』。為什麼把這兩樣拉攏在一塊兒?因為你心裡清楚根本就沒有不伴有肉感的感動。於是,慌慌張張加上『愛』的附言。這時,你就代表了有愛的肉感。這一點你不反對吧。鎬木夫人去了京都,關於肉感的問題可以只管放心了,於是,你不就第一次原諒你自身對她的愛了嗎?」
  悠一像以前一樣,並沒有很快接受這樣的說法。那深深憂鬱的眼睛仔細盯著俊輔感情的變化,他學會把俊輔的話一句一句剝光了來品味。
  「儘管這麼說,那又為什麼。」青年插進嘴來,「先生說肉感時比說別人的理性時,聽起來更冷酷呢?比起先生所說的肉感,我覺得我讀信時的感動,更要熱血沸騰。真的這世界上肉感以外的感動都是虛假的嗎?這樣的話,肉感不也是虛假的嗎?只有取決於朝某種東西而去的慾望那貧乏的狀態是真貨,瞬間的充實狀態都是虛幻的嗎?我實在想不通。像乞討者那樣的生活方式,那種老是把自己盤子裡討來的東西藏起來,讓別人不斷投進施捨物的生活方式,在我看來太低賤了。我常常想挺身而出,即使是為了再虛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茫無目標我也不在乎。高中時候,我經常跳高、跳水,往空中投出自已的身體,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覺得,一瞬一瞬,我在空中停住了。田徑場上青草的綠、游泳池裡水波的綠,那時在我身邊淨是綠。現在我周圍可是什麼綠色也沒有。真的,為了虛假的思想我真不在乎。譬如自我欺騙應徵去了義勇軍,立了戰功的人,他的行為不是並沒有改變成戰功吧?」
  「哎呀,你也真是個奢侈的主哇。你難以相信過去自己感動的所在,你拿得過多讓你痛苦。於是我教給你沒有感動的幸福。你又想回到不幸去嗎?和你的美貌一樣,你的不幸不是也已經很完善了嗎?以前,我沒有說明白,直說了吧,你能把許多男女東一
  個西一個弄得不幸的那種力量,不僅僅是你的美貌,更是來自於你自己不亞於任何人的不幸天分。」
  「這倒是的。」——青年眼裡的憂傷又加深了,先生終於說出來了。先生的教訓也因此變得很通俗。先生只是告訴我只有盯住自己的不幸生活,沒有逃出自己不幸的路。可是,先生,以前您一次也沒有感動過嗎?」
  「肉感以外的感動嘛,沒有。」
  這時青年帶著嘲弄的微笑說:
  「那麼……去年夏天在海邊第一次遇見您的時候呢?」
  俊輔愕然了。
  他回憶起夏天熾熱的陽光,蔚藍的大海,一條水脈,打著耳朵的海風……於是又想起讓他那樣感動的希臘式幻影、布羅奔尼撤派青銅像的幻影。』
  在那裡難道沒有什麼肉感,沒有隱約可見的肉感預兆嗎?
  那時,以前一直與思想無緣生活著的俊輔,第一次擁有了思想,難道那思想裡也包含著肉感嗎?直到今天讓老作家不斷疑惑的東西正懸在此。悠一的話擊中了俊輔的要害。
  「魯頓」的音樂唱片暫時停下了。店裡很空,老闆也出門去了。來來去去的汽車喇叭聲在室內嘹亮地響起來。街上的霓虹燈亮了,平庸的夜開始了。
  俊輔毫無意義地想起自己過去寫的小說中的一個場面:
  「他仁立著,看到了那棵杉樹。杉樹很高大,樹齡也很大。陰天一角裂開了,落下一道如瀑布般的光,照亮了那棵杉樹。光照亮了杉樹,但無論如何進不了樹的內部。它只能空曠地傳到杉樹的周圍,落到滿是青苔的泥土上。…他異樣感到了杉樹的意志:拒絕光,卻向天上發展。像是帶著一種招生命的幽暗,原封不動傳達到天上的使命。」
  他又想起剛才讀過的鎬木夫人信裡的一段話:
  「你是牆壁。對狄夷的軍隊來說,你是萬里長城。你是決不愛我的情人。正因為如此我仰慕你。現在也仰慕你。」……俊輔從悠一輕輕張開的嘴裡,看到像長城般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難道對這美青年產生了肉感嗎?」他後背發冷地想著,「不然的話,就不會產生這樣揪心的感動哇。』什麼時候,我擁有了慾望啦。實在迴避不了。我戀著這青年的肉!」
  老人暗暗搖了搖頭。毫無疑問,他的思想裡包含起肉感來。這思想第一次獲得了力量。俊捕忘記了死人之身,又在戀愛了。
  忽然,俊輔的心變得謙虛起來,眼裡那傲慢的光消失了。像折起翅膀一祥,聳起了穿披風的肩。他又一次緊緊盯著悠一流線形的眉,悠一臉正轉往別處。俊輔嗅到了周圍充滿的年輕氣息。「我肉感地愛著這個青年,」——他想著,「這樣不可能的發現卻在這把年紀變成了可能,那也就不能說悠一不會肉感地愛上鎬木夫人。」——於是,他說:
  「怪不得呢。說不定,你是真愛上鎬木夫人了,聽你的口氣,我似也這樣覺得了。」
  俊輔為什麼要懷著難受的心情說這番話呢?連俊輔自己也不知道。像是從自己身上剝掉一層皮似地難受。他在嫉妒。
  接俊輔作為教育家少許正直了一點。於是他這麼說了。青年們的教師,全知道他們的年輕,同一句話,有時是考慮相反效果;才說的。果然;悠一逆轉了,他聽了那率直的話。他產生了一種不借助別人的力量,正視自己內部的勇氣。
  「根本沒那回事。我還是不能愛鎬木夫人的。我也許是對第二個『我』,夫人那樣愛著的『我』,這世界上無比美貌的一個青年抱著依戀之心吧。那封信確實有那樣的魔力,誰看了那信都很難把那信的對象當作自己的。我決不是納爾西斯。」他傲慢地辯解著,「如果我自負的話,那麼會不困難地把那信的對象與自己等同起來,但是我沒有自負,我喜歡『阿悠』。」
  這反省的結果,悠一在俊輔身上感到幾分雜亂無章的親切。為什麼這時,俊輔;悠一都愛著同一樣東西呢?「你喜歡我,我也喜歡我。我們是好朋友吧」。——這是利己主義愛情的公理。同時,是相思相愛的惟一事例。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總算明白過來了。我沒有愛鋪木夫人。」
  悠一說,俊輔臉上溢滿了喜色。
  戀情這種東西,從潛伏期長這一點來看,很像發熱病;潛伏期各種不協調的感覺,等發病時才知道那是些兆頭。其結果,發病的人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用熱病的病因解釋不通的問題了。戰爭發生了。「那是熱病喲」,他會氣喘吁吁地說。哲學家們要解決世界的疾苦而憂心仰仲。他會讓高燒纏得很苦惱地叫:「那是熱病
  喲。.
  檜俊輔一旦感覺到自己愛著悠一,那麼,那刺心的嫉妒,天天盼著悠一電話的聲音,把它當作惟一樂趣的那種生活,那不可思議挫折的疼痛,讓他下決心去京都的悠一長久無消息的悲哀,京都旅行的愉快等所有抒情唉歎的原因,其實都在這裡。這發現可是不吉利功,如果把這個當成思戀的話,那麼參照俊輔一生的經驗,一定會失敗,而且毫無希望。「必須等待祝會,該藏就得藏。」最後,沒有自信的老人說給自己聽。
  從牢牢束縛自己的固定觀念中解脫了出來,悠一又把俊輔當做可以隨意吐露自己心懷的人。他稍帶良心責備地說:
  「剛才,好像先生已經知道我和鎬木的事了,真奇怪呀。我想我就是沒有把這件事漏給先生呀。先生從幾時起知道的?」
  「京都旅館裡,鋼本來找他煙盒的時候起。」
  「那時已經…」
  「好吧,算了,算了。聽這故事沒勁。比這要緊的是想想這封信的善後之策。你必須這樣想。翻來覆去說上一百萬遍也好,那女人沒有為你去自殺,那是對你的大不敬行為。要報復這種罪惡。你決不要回信,就這樣,站在旁觀的第三者位置上,讓他們夫婦破鏡重圓。」
  「鎬木那邊呢?」
  「把這封信給他看。」俊輔盡可能簡單扼要,他很彆扭地說,「而且最好清清楚楚地和他斷交。伯爵心煩意亂無處可去,就會去京都吧。於是,鎬木夫人的苦痛也就功德圓滿了。」
  「我也正在想這事呢。」青年讓鼓起了行惡的勇氣,高興地說,「可是,有一些不順心的,鎬本那邊缺錢,我放棄吧……」
  「你還在想那種事?」——他又一次看著有些任性的悠一高興起來,俊輔興致勃勃地繼續說.:「要是你和鎬木交往是以錢為目的的,那是一回事;如果不是的,錢不錢的與這沒關係。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月你是領不到工資的。」
  「實際上,上個月的也是最近才領到的。」
  「你瞧瞧。就那樣,你還喜歡鎬木?」
  「開玩笑喲。」悠一自尊心受了傷,他幾乎叫起來:「我只是許過身子罷了。」
  這甚是缺乏明確心理的回答,突然讓俊捕的心沉重起來。他給了青年五十萬元,把這事和青年的順從程度聯繫起來想了想。這個經濟關係之間,意外的不過癮;不能想像悠一會許身給自己,他感到恐懼。另外,悠一的性格又是一個謎。
  不僅如此,剛才商定好的計劃,以及悠一對此的共鳴,回過頭來想一想,讓俊輔感到不安。那計劃裡有多餘的部分。一開始就有俊輔縱容自己私情的多餘部分。……「我像個讓嫉妒攫住的女人那樣忙個不住。」——他喜歡這樣讓自己不痛快的反省。
  …這時,「魯頓」進來個打扮人時的紳士。
  五十上下的年紀,沒留鬍子,戴著無邊眼鏡,小小鼻子旁邊有顆黑病。德國人那種四方方神氣傲慢的臉。下額總是往裡收得牢牢的,眼光甚是冷峻。鼻溝下明顯的線條特別給人冰冷的印象。臉的整體勾勒出不大低頭的氣氛。他臉上有透視感覺,那堅硬的額頭成了巍峨的背景。只有一個缺點,右半邊臉上有輕微的面神經痛。站在店裡,.,他掃視了一下,眼睛和臉像閃電般痙攣了一下。只一瞬間,又恢復到先前若無其事的臉相;宛若那一剎那,空中掠過什麼東西似的。
  他的眼光與俊輔眼光相遇了。臉上稍稍浮出些困惑的影子。已經不能裝作沒看見了。他親切地堆起笑:「啊——先生」招呼了一聲。他只看到圈子裡邊的人,才擺出好面孔的。
  俊輔招呼他坐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他坐下了,他一眼就盯上了眼前的悠一,和俊輔說話,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悠一。隔幾十秒就要來一次閃電的眼睛和臉頰,悠一可沒少吃驚。俊輔覺察到了,給兩個介紹:
  「這位是河田先生,河田汽車公司的社長,我的老朋友。這位是我的外甥南悠一。」
  河田彌一郎,九州薩摩市出身,『他是日本最早的國產汽車事業發起人上輩河田彌一郎的長子。不肖的兒子,立志當小說家,進了當時俊輔任教法蘭西文學的K大學預科。俊輔讀過河田寫的小說習作原稿。沒覺得他有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也洩大氣了。於是他父親趁機把他送進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專攻經濟學。畢業後,又送他到德國,學習汽車工業。回國後,彌一郎完全變了,變成個實幹家。戰後,父親被趕下台以前,他一直無聲無息。父親下台後,他當了社長,父親死了以後,他發揮出比父親出色得多的才能。當時大型轎車的生產被禁止了,於是,他就及時轉換成製造小型汽車,以出口亞洲各國為主。他在橫須賀設立了分公司,一手包攬了吉普車修理的業務,獲得了極大的利潤。就任社長以來,一件偶然的事情,讓他與俊輔重溫舊好。給俊輔祝賀六十大壽的盛大宴會就是河田給操辦的。
  「魯頓」的巧遇,成了無言的自白。所以兩人決不觸及這個雙方心裡都明白的話題。河田請俊輔吃飯。為確定日子,他拿出自己的記事本,把限鏡推到額頭上,找著可以預定的日子,宛如在一本特大辭典裡找自己做了記號又忘了的那一頁。
  他總算找到了。
  「下星期五六點,只有這個時間了。以前訂好在這一天的會議延期了。先生能不能抽個空?」
  這樣繁忙的人,倒有用心思讓轎車等在前一個街角,偷偷上「魯頓」來嗎?俊輔答應了。河田又附加了個意外的請求:「今井街那邊的『黑羽』鷹把式料理,尊意如何?外甥不用說也一起來吧。有空的吧。」
  「嗯。」悠一漠然答應了一聲。
  「那我去訂個三人席。有變化我打電話給您。忘記了可不成。」——說完,他急忙忙地看看表,那我先走了,不能慢慢地和先生敘上幾句,真遺憾。改天吧,改天。」
  這大闊佬十分悠然地走出去了,可兩人覺得他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
  俊輔掃興地沒做聲。眨眼問,悠一覺得眼前受一凌辱似地。俊輔設等悠一問,就說開了河田的經歷,說完,披風「索索」作響地站起來。
  「先生去哪裡?」
  傻輔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一小時後,有個翰林院會員陳腐氣的宴會要去參加。
  「有個會議。所以我出來了。下星期五五點前來我家,河田派車來家裡接的。」
  悠一注意到俊輔從複雜的披風袖裡仲出的手。從層層堆積的羅紗裡伸出青筋暴露衰老的手佈滿了羞恥的表情。假如悠一心思再壞一點,他會一點不廢事地故意裝作沒瞧見那只奴隸般謙恭哀婉的手。可是他握住了那手。老人的手細細地顫抖著。
  「那麼,再見了。」
  「今天真該好好謝謝你。」
  「謝我?……別謝我呀。」
  ——俊輔一走,青年就打電話給信孝問他幾時有空。
  「什麼?那事以後有信來7」——聲音提高了八度。「不來我家,我去找你吧。晚飯沒吃吧?」——他說了個餐館的名字。
  等菜端來的時候,鎬木信孝貪婪地讀著妻子的信。湯端來了,他還沒有讀完。信讀完的時候,涼透了的湯盤底下,沉澱著漲泡開來已經難以辨認A、8、C的通心粉碎片。
  倍孝沒看悠一的臉,瞅著別處喝湯。這個想到處尋求同情,又無法找到同情自己的對象,處於窘困境地的男人,伯是連平時最拿手的好戲都會失手,定會來個把一勺湯潑到膝蓋上的把戲吧。悠一津津有味地瞧著。誰知湯沒潑出來就喝完了。
  「真可憐哇……」信孝放下湯匙,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憐……沒有比她再可憐的女人了。」這時,信孝的感情誇張,不管多麼細小,都是悠一不痛快的理由。怎麼說呢?該說那是比照悠一對鎬木夫人倫理關心的誇張:
  信孝重複了好幾次。「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他就是這樣把妻子指出來,兜著圈子試著把同情引向自己。悠一老是那副毫不動心的面孔,信孝實在忍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別人誰也沒罪。」
  「是嘛?」
  「阿悠,你究竟還算人不。對我冷冰冰我不在乎,連我無罪過的老婆也……」
  「我可沒有罪過。」
  伯爵將牛舌魚的小骨頭仔仔細細地收拾到盤子邊上,沒做聲。不一會兒,他帶哭腔地說:
  「……這話沒錯。我呀,完蛋了。」
  再呆下去,悠一無法忍受了。
  這個中年老練的男色愛好者,缺乏直率到了愚蠢的地步。他現在演出的醜態,比直率的醜態要難看十倍。他努力想把醜態當祟高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
  悠一瞧了一下周圍飯桌上的熱鬧情景。一對裝模作樣的美國男女,相對而坐用著用餐。不大說話,幾乎不笑。女的輕輕打了個噴嚏,;趕忙用餐巾摀住嘴,說了聲「excllseme」(對不起)。另一桌像是剛做完道場回來的日本人的親戚們,一大群人圍著個圓檯面。他們在說著死人的壞話,不時發出哄堂大笑。寡婦像是個胖胖的女人,穿藍灰色的喪服,手指上戴滿戒指,五十歲左右,她的聲音最尖最刺耳…
  「老頭給我買的鑽戒哇總共有七個:我呀偷偷地賣撣四個,換了幾個玻璃做的。後來,打仗時搞募捐活動,我就吹牛說,那四個我給捐了,留下三個真的。就是這幾個(她揚起手,把指甲一面對著大家),我老頭還直誇我呢,說還好沒有全捐出去。你不老實可真了不起什麼的。」『
  「哈哈;丈夫戴了綠帽子啦。」;
  只有悠一和信孝的飯桌,像是從那邊單獨分開來似的,像是只有兩個人在孤島上似的。花瓶、餐具刀、湯匙等金屬器物,發出冷燦燦的光。悠一懷疑自己對信孝的憎惡,是不是因為他單單是個同類的關係。
  「幫我去京都跑一趟怎麼樣?」
  突然倍孝問了一句。
  「為什麼要我去2」
  「問為什麼,能把那個帶回來的只有你了。」
  「你要利用我嗎?」
  「說什麼『利用』?」「波普「裝腔作勢的嘴唇上浮起了苦笑,「別說客套話呀,阿悠。」
  「不行喲。我去的話,太太決不會再回東京的。」
  「憑什麼你這麼說?」
  「我理解太大的為人。」
  』「這可叫我吃驚。我這邊可是20年的夫妻呀。」
  「我和太太交往還不到半年,但是我肯定比會長更瞭解太大的為人。」
  「你向我擺情敵架子呀。」
  「嗯,也許是的吧。」
  「沒想到,你……」
  「沒關係的。.我討厭女人。可是會長你,到了這種地步還要冒充他的丈夫嗎?」
  「阿悠!」——他發出令人毛骨依然的撒嬌聲音,「別吵啦,求你了。」
  然後,兩人默默地用起餐來。悠一多少有些失算。就像個用厲聲呵責給病人打氣的外科醫生一樣,悠一抱著好心腸,想在分手之前,多讓對方討厭自己,至少這樣讓對方能減輕些苦惱;然而這樣冷漠地對待他,恰恰適得其反。想讓對方討厭,那就得順
  著信孝,親熱一點,妥協一點。讓「波普」著迷的正是悠一的精神殘酷,越是給他看到冷漠,越是痛快地刺激他的想像力,讓他執迷不悟越陷越深。
  出了飯店,信孝悄悄地讓悠一挎著他的胳膊。悠一覺得無所謂,就隨他去了。這時,一對擦過身邊的年輕戀人,也挎著胳膊悠一聽見學生模樣的男人在女人耳邊小聲說:
  「瞧,那一對準是同性戀。」』
  「嗯,真噁心。」
  羞恥、憤怒,讓悠一兩頰潮紅起來。他甩開信孝的胳膊,把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信孝沒有吃驚。他早就讓這種待遇弄慣了。「那些混蛋!那些混蛋!」——美青年牙齒咬得格格響。「在那350元歇一歇的情人旅館裡公開調情的混蛋們1弄得好再弄個老鼠窩一樣的愛巢吧,混蛋!睡眼惺忪地快快多生幾個孩子吧,混蛋2星期天帶孩子去百貨店裡的大篷吧,混蛋!一生於一次兩次,結結巴巴算計算計搞婚外戀吧,混蛋!到死都打著健全家庭、健全的道德、良知、自我滿足的招牌吧,混蛋!」
  然而,勝利總在乎庸的那一面。悠一知道自己竭盡全力的輕視,根本就敵不過他們自然而然的輕視。
  鎬木信孝要為妻子活著去乾一杯,想拖悠一去夜總會,看看時間還早。二人進了電影院打發時間。
  電影放的是美國的西部片。黃褐色的山裡邊,騎馬的漢子讓騎馬的惡漢成群結隊地迫著。主人公穿過小道到達山頂,在山頂的岩石缺口處阻擊追蹤者。被射中的惡漢沿著斜坡滾落下去。遠處,仙人掌林立的天空裡。悲劇的雲彩閃著光芒……兩人設做聲,微微張開嘴,呆望著這片沒有疑惑行為的世界。
  電影院出來,春夜10點的街上好寒冷。信孝叫了輛出租車開到日本橋。今晚,日本橋著名文具店的地下室裡,掛著通宵營必到凌晨四點招牌的夜總合,舉行開業典禮。
  店經理穿著晚禮服,在酒吧檯和受邀請的來賓寒暄。到了那裡,悠一才知道;信孝與店經理是熟人,今晚弄到的是招待券。今晚的祝酒原來是不花錢的。
  所謂的有名人來了很多。鎬木信孝濫發著「東洋海產」的名片,讓悠一提心吊膽。畫家也有,文士也有。他忽然想起俊輔今晚的會別就是這裡吧,當然不會有俊輔的身影。音樂始終吵吵瘦嚷地奏著,許多人在跳舞。
  為開店招集來的女人們,穿著新款的制服興高采烈地忙碌著山間小屋風格的室內裝潢與那些穿晚禮服的很不相稱。
  「痛痛快快喝到天亮陽。」和悠一路舞的漂亮女人說,「說你是那人的秘書?別理他。什麼玩意兒,會長會長了不起似的。來我家讓你住,中午飯時起來。給你煎個荷包蛋。你還是小少爺,就給炒個雞蛋怎麼樣?」
  「我呀,喜歡吃菜肉蛋卷。」
  「菜肉蛋卷?噢,你可真討人歡喜。」
  喝醉酒的女人親了悠一一下。
  回到位子上。信孝已經倒了兩杯杜松子酒等著了。他說:「來,
  乾杯!」
  「為誰?」
  「祝賀鎬木夫人的健在,來吧。」
  這意思朦朧的乾杯,吸引了女人們的好奇心,一個勁兒地打聽。悠一望著玻璃杯裡和碎冰一起浮在表面的檸檬。切成薄薄的圓片,像是纏著一根女人的頭髮,他眼睛一閉,「啪」地一口喝乾。他覺得那是鎬本夫人的頭髮。
  鎬木信孝和悠一走出那個店已經是深夜一點了。信孝要叫出租車。悠一沒理睬,只顧一個人飛快地走著。「別耍孩子脾氣喲。」
  愛著他的人想。他知道到頭來總要和他上床的。說不定不該跟到這兒。妻子又不在,讓那傢伙去家裡睡,神不知鬼不覺呀。
  悠一沒有回頭,往日本橋的交叉路口迅速走過去。信孝追上來,氣喘吁吁地說:
  「去哪兒嘛。」
  「我回家去。」
  「別說傻話了!」…
  「我有家庭。」
  正好開來一輛車,信孝叫住,打開車門。他拉住悠一的胳膊。臂力還是青年的強。「你一個人回去不就得了!」悠一掙脫手臂,退到很遠,丟過來一句話。兩人互相瞪了一眼。信孝死心了,朝嘰哩咕咯囉嗦著的司機鼻子尖,「呼」地關上車門。
  「再走幾步說說話。走一走酒也會醒的。」
  「我也有話要說。」
  愛慕者心裡不安地打起鼓來。兩人在深夜無人的人行道上,腳步「篤篤」地走了一會兒。
  走電車的大街上,還有飛馳的汽車來來往往。再走過一條橫馬路,市中心深夜硬梆梆的寂靜就到此為止了。兩人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N銀行的背面。那周圍,圓球形的街燈相連,明晃晃地點著;銀行建築,集中了長長的稜線,聳立著。除了值夜班的,這條街上的居民全離開了,住著的只有堆積起來,有秩序站立著的石頭。窗子都叫鐵柵欄擋住,暗淡地關閉著。陰鬱的夜空中遠雷陣陣,閃電將隔壁銀行圓柱子的側面微微照亮了一下。
  「有話說,是什麼?」
  「想和你分手。」
  信孝沒有回答,暫時只有腳步聲在廣闊的路面周圍迴響起來。
  「說什麼?突然的?」
  「到時候了。」
  「你,心血來潮吧。」
  「客觀地想著呢。」
  這「客觀」一詞的孩子氣,讓信孝笑起來。
  「我這頭可不分手。」
  「隨你的便。我不再見你了。」
  「……嗨,阿悠,和你交往以後,我可沒再和其他人來往過。我是因為有了你才活著的。寒冷的夜裡你胸部出現的紅斑點,你的聲音,『蓋』聚會那天黎明時你的例臉,你的生發油的氣味,沒有這些,你叫我……」
  「那你去買一瓶生發油,天天聞聞不就夠了嘛?」
  悠一在心裡嘀咕著。年輕人覺得壓在自己肩上的信孝的肩膀真煩人。
  抬頭一看,兩人前面有條河,好幾隻駁船連在一起。不斷發出凝重嘎吱嘎吱聲。那邊的橋上,『汽車前燈交叉晃動投下巨大的影子。
  兩人折回身又走起來。信孝興奮地說個不停。他的腳被什麼絆了一下,發出又乾燥又輕微的聲音,那東西滾了過去。那是百貨公司春天在拍賣裝飾用的一枝櫻花假花,從屋簷上掉下來的。弄髒的紙櫻花,只發出了團皺了的紙的聲音。
  「真的想分手?真的嗎?阿悠,真的我們的友情就此完蛋了嗎?」
  「說什麼友情,真可笑。友情的話,哪有必要一起上床呢?今後,假如只是友情的話,還可以交往下去的嘛。」
  「……」
  「瞧,不是那回事吧。」
  「……阿悠,求你了,別丟下我孤軍零的一人……」——他們走進黑暗的橫馬路。「…你喜歡什麼一定給你做到。我什麼都肯幹。你讓我在這裡親吻你的鞋,我馬上就於。」
  「別假惺惺的做戲。」
  「不是做戲。真的幹,不是做戲。」
  也許只有在這種大戲劇中,信孝這種男人才會說出心裡話。櫥窗上下了鐵柵欄門的點心鋪前,他跪倒在人行道上。他抱住了悠一的腳,親吻起那雙鞋子。鞋油的氣味讓他恍惚起來。薄薄沾了一層灰的手指他也吻。他還想解開悠一的外套親吻年輕人的褲子,悠一彎下腰用力掰開箍在自己腳腕上那「波普」的手。
  一種恐怖感攫住了年輕人。他撒開腿跑起來。信孝沒有去追。
  他站起來拍拍灰,掏出白手絹,探擦嘴。手絹上也沾上了鞋油的痕跡。信孝又成了一貫的信孝。他用一貫的,走一步上一次發條般的擺架子步伐,走起來了。
  遠處一街角,可以看到叫住出租車的悠一那小小的影子。車開動了。鎬木伯爵想一個人走到天亮。心裡沒有叫悠一的名字,他叫著夫人的名字。只有她才是夥伴;除了是他行惡的夥伴,她又是他的禍事,他的絕望的、悲歎的夥伴。信孝準備一個人去一趟京都。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