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晴天霹雷

  『從悠一父親還活著的時候起,南家便沒有別墅。父親討厭避暑、避寒老綁在一個地方,因此,忙碌的父親一個人留在東京,而讓母子兩人到輕井澤、箱根的旅館裡度夏,每逢週末,父親來探望一次。輕井澤有許多朋友,在那兒過夏天一直是熱熱鬧鬧的。最近一時期,母親覺察到悠一有一種喜歡孤獨的性格癖好,與這年齡、健康的軀體很不相稱;夏天漂亮的兒子情願去朋友很少的「上高地」,也不願去交際頻繁的輕井澤。
  戰爭即使再激烈,南家也沒有急著疏散。一家之主對這種事情滿不在乎。空襲開始的幾個月前,昭和十九年夏天,悠一的父親在東京自己家裡磕然去世。患的是腦溢血。剛強的遺孀,不聽周圍人的勸告,硬是守著丈夫的牌位,在東京堅持了下來。這精神大概感動了炸彈吧,東京的房子沒被燒燬,迎來了停戰時期;
  假如那時有別墅,高價賣掉,也許能幫助擺脫戰後通貨膨脹的窘境。悠一父親的財產,不算現在的房子,動產、有價證券;存款等,在昭和十九年時有200萬元。被拋下的妻子為了救急,把十分寶貴的鑽石,低價讓給中間人,終日惶惶不安。後來得到父親的部下一個精通經濟的人幫助,財產稅相當有利地收拾了,存款、有價證券等也通過巧妙的操作,成功地度過了通貨限制政策的難關,當經濟稍微安定之後,才能夠留下70萬元的銀行存款和混亂中培養出來的悠一理財的本領。以後,親切的幫助者得了和父親一樣的病去世了。悠一的母親放心地把家計交給老女傭人料理。這個老好人女傭算賬,真是脫離時代的無能;後來悠一發現那粗心大意的危機大吃一驚的情況,在前面已經講述過了。
  就是這個道理。戰後的南家終於沒有避暑的機會了。康子娘家在輕井澤有別墅。南家受到了避暑的邀請,悠一母親很是高興,但她一天都不能離開有主治醫生的東京,於是輕易打消了喜悅。她對年輕夫婦說:「你們倆帶著孩子去吧。」這種特殊的自我犧牲請求,臉上掛著的那麼寂寞的表情;牽掛婆婆的康子說:「怎麼也不能撇下媽媽去避暑呀」之類的客套話,也讓婆婆高興了一番。客人來了,拿電風扇,遞冷毛巾,送冷飲的事都是康子干的。婆婆大大誇獎媳婦的孝心,讓康子滿臉緋紅;後來她又害伯來客會不會把這舉動看成是婆婆的私心呢,又想該讓新生兒習慣習慣東京酷暑的夏天,於是她說了自己的這些不合理的理由。溪子愛出汗;都生了痱子,整天給她撲痱子粉,像一塊高梁餡。
  悠一呢,一直討厭受到康子娘家人的照顧,從那份獨立不屑的心思出發,也反對接受避暑邀請。稍稍有了些政治手腕的康子,只得佯裝成同意丈夫的決定,對婆婆表示出孝心。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著夏天。溪子的存在,讓人們忘記了暑熱。還不懂微笑的嬰兒,始終是像動物般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滿月以後,她對各色的風車的轉動,「卡啦卡啦」閑靜的聲音表示出了關心。祝賀的禮品中,有個漂亮的八音盆,它最有用處了。
  八音盒是荷蘭制的,是個做成院子裡開滿鬱金香的古雅農台模樣的玩具。當中的門一打開,就會出來個穿荷蘭服裝、系白色圍裙、手拿噴壺的娃娃,站在門框邊。門打開的時候,八音盒就奏起荷蘭民謠般還沒聽熟的通俗曲子。
  康子在通風很好的二樓,喜歡讓溪子聽八音盒。夏天下午呆在家裡倦於學習的丈夫,也會加入這母子的娛樂中。這種時候,通過院子裡的樹吹過來貫穿南北的穿堂風,讓他們感到特別涼爽,舒服。
  「知道嗎?喂,你瞧,耳朵豎起來聽著呢。」
  康子說;悠一直盯著嬰兒的表情:「這嬰兒還是只有內部……」他想著,「還幾乎沒有外界。她所謂的外界,只有肚子餓了,母親塞進嘴的xx頭,夜裡白天漠然的光線變化,風車美麗的運動,昧啦咋啦和八音盒裡單調的音樂這些東西吧。可要是提起她內部來的話,怎麼樣啊!人類有史以來女性的本能、歷史和遺傳都壓
  縮在她身上,以後,這些東西會像水中之花一樣,在環境之水裡擴大,只剩下讓花開放的事了……我要把她培養成女人中的女人,美女中的美女呀。」
  規定時間授乳的科學育兒法,近來不大用了,溪子哭鬧起來,立刻就結她餵奶,夏日薄薄襯衫的胸前,赤裸裸露出的Rx房甚是美麗,那圓圓Rx房潔白敏感的皮膚上,游動著一線青色的靜脈,顯得十分清涼。可是,拿出的Rx房老是像溫室裡熟透的果實
  般汗涔涔的,康子用浸透稀硼酸水的棉花棒消毒之前,必須得用毛巾拭去汗水。還沒等塞進幼兒嘴裡,乳汁就滲出來了,康於老是為乳汁過多而煩惱。
  悠一看看Rx房,看看窗外漂著夏天雲彩的天空。知了不停地叫著,甚至讓耳朵忘記了這聒噪聲。溪子吃完奶就進了帳子裡睡覺。悠一和康子相視一笑。
  悠一突然感到自己被什麼撞了出去似的。這不就是幸福嗎?或者這是可怕的事情一點不剩地到來,並完成了。不過是一種看到眼前存在東西的無力安心嗎?他感到了衝擊,渾身熱起來。一切結果表現的外觀如此確定,如此坦然,他驚愕了。
  幾天以後,母親的身體忽然變壞,這種時候,她老是雷打不動要叫醫生的,可這回她拒絕醫療。這個平時嘮嘮叨叨的老寡婦,一整天幾乎不開口,真該說變得很厲害。那一晚,悠一在家吃了晚飯。他看到母親臉色不好,硬讓她笑只是臉部痙攣地抽動一下,一點食慾也沒有,他不敢再出門了。
  「為什麼今晚你不出去呀?」母親故作快活地對在家裡磨磨蹭蹭的兒子說,「別擔心我的身體喲。那不是病呀。證據嘛,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真覺得不對勁兒,我會讓叫醫生的,誰也不要太多心了。」
  可那孝順的兒子還是不肯出門,第二天早上,聰明的母親改變了戰術。一大早起來,她就精神爽朗,毫無病態。
  「昨天是怎麼回事呀。」連一向留意的阿瑤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聲問。「昨天的那個,也許只不過是證明了我還沒從更年期畢業吧。」
  昨晚,她幾乎沒有唾著,失眠帶來的亢奮狀態,整夜喚醒的理性,讓她出色地表演了一番。吃過晚飯,悠一又放心地出門了。「給我叫輛車來。」果敢的母親吩咐心腹阿瑤。又加了一句,「要去的地方上了車再告訴。」她看到阿瑤打點著難備陪她去的時候,制止她說:
  「不用陪了,我一個人去。」
  「怎麼了,太太……」
  阿瑤大吃了一驚,悠一母親生病以來,很少有一個人出門的事情。
  「我一個人出門就那麼稀奇嗎?別把我和皇后陛下搞錯了喲。上回康子生孩子,我不是一個人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嘛。」
  「可那時沒有人看家,你、自己不是也和我說好,決不再一個人出去了嘛。」
  聽到主僕兩人的爭執,康子跑來婆婆的屋子,一副擔心的樣子說:
  「媽媽,要不我陪你去。假如有阿瑤不便在場的事情。」
  「不用了,康子,別擔心。」——那聲音感情激動,親切體貼,幾乎像是對親生女兒說一樣:「是你死去父親的財產問題,我去會會一個必須會的人。我不想把這事對悠一說,假如我回來之前悠一回來了,就對他說,過去的老朋友派車來接我去的。假如我回來後,悠一還沒回來,那麼康子、阿瑤可千萬別對他提起我出過門的事。說定了。我心裡有數來著。」
  就這樣含含糊糊地說好了,她慌慌張張地坐上包車出去。兩個小時後,,又坐同一輛車回來了,悠一深夜回到了家。
  「母親怎麼樣?」悠一問。
  「大致上全好了。和平時一樣,九點半的時候睡下了。」——忠實於婆婆的妻子說。
  第二天晚上悠一剛出門,母親立刻又吩咐備車出門。第二個晚上仍然是不要人陪她去,阿瑤不安地看著女主人,女主人拿出銀色的和服腰帶扣子,手劇烈抖動地捏著。不幸母親的眼裡閃著不祥的光,老實、無能傭人的存在,一開始就在她的視線以外。
  她連著兩晚都去了有樂街的「魯頓」,作為惟一的證據,她等著悠一身影的出現。大前天,她收到了一封可伯的匿名信,信裡勸告她說,要證明密告不是撒謊,請最好自己按信上的地圖去一趟那可疑的店,看看有沒有本人的影子。她決心不管什麼都讓自己一個人來排除。不管讓一家道受不幸的根子埋得多深,刀口也是該在母子間解決的問題,決不能波及到康子。
  另一頭,「魯頓」連著兩晚迎來奇怪的客人,感到十分驚訝。江戶時代,男妓們接男客,也接女客,現代這樣的習慣已經被忘卻了。信中說了許多這個店的奇異風俗和黑話。南太太又花了無限的努力,一開始她就成功地裝出知道規矩的客人。她一點沒表現出驚訝,舉止大大方方。去那邊打招呼的店主人也讓品味高尚老婦人的貴體及應對的灑脫迷住了,不能不放鬆了警惕。不管怎麼說,這個才上年紀的女客肯花錢就行。
  「真有好事的客人吶。」「盧幫」對少年們說,「那種年紀,善解人意,像個好說話的人。其他客人著到是她也不會在意,去玩玩也不錯嘛。」
  「魯頓」的二樓剛開張時是有女人的酒店,後來「盧蒂」改變方針,趕出女人。現在從黃昏起,二樓也讓男人跳舞,讓人們看穿著女裝半棵的少年跳舞什麼的。
  第一晚,悠一終於沒出現。第二晚,她下決心非坐到悠一出現為止,她滴酒不沾,讓陪在桌邊二三個少年太覺可惜了。三四十分鐘等下來,悠一沒有出現。『忽然一個少年說的話,讓她的耳朵豎起來。少年對他的朋友們說:
  「怎麼啦?這二三天沒見阿悠來嘛。」」你別傻擔心了吧。」聽著這話的少年戲弄著他。
  「我可沒擔心睦。阿悠和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嘴裡說說的吧。」
  南太太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
  「阿悠很有名氣吧。說他是非常漂亮的人吧。」
  「我,帶著照片。給您看看吧。」被堵住嘴的少年說。
  他費了好大功夫拿照片。從他那男招待白色工作服的內衣口袋裡,掏出蒙上一層灰塵有些髒的厚厚;疊紙片。那裡有名片、折疊得快爛了的紙片、幾張一元的紙鈔票,電影院的說明書什麼的。少年將身體歪向檯燈處,一張一張仔細找起來。看著一張一張翻撿的勇氣到底堅持不了多久,不幸的母親閉上了眼睛。『
  「照片上的青年也許是和悠一有些像有些不像的人吧。」她心裡暗暗祈禱著,「那樣還能留幾分疑惑的餘地吧。還能有一分偷安的快樂。那就能相信那封信的每一行(只要沒有證據),都是誣陷人的謊話。無論如何讓我看到不認識人的畫像吧。」
  「有啦,有啦。」少年叫起來。
  南太太的老花眼稍稍往後扔開一些,把接過來的名片型照片湊到燈光下一看。照片的光紙反射著光,有些看不清楚。換個角度,清清楚楚看到了穿白色翻領衫,微笑著的美青年的臉。那的確是悠一。
  這真是呼吸停止般苦惱的瞬間,母親想繼續在這裡看見兒子的勇氣完全喪盡。一直保持著的不拔的意志力,也同時受到了挫傷。她茫然地把照片交還到少年手裡。媳再沒有笑一笑,連說點什麼的力氣也沒有了。
  樓梯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又有新客人來了。一看來的是個年輕女客,在火車座椅子上擁抱接吻的男人們趕快分開。女人認出悠一的母親,板著臉朝那邊走近。「媽媽。」女人叫了一聲。南太太大驚失色,抬起頭一看,眼前站著的竟是康子。
  婆媳倆說得很快的對話,充滿了悲傷。婆婆問:「你幹什麼來這兒?」媳婦沒有回答,只一個勁兒催促她趕快回家。
  「可是……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媽媽,回去吧,我是來接您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等一下再說,反正先回家。」
  兩人匆匆地結了賬出得店來,街角上停著母親包的車。康子是坐出租來的。
  南太太在座位上舒展開身子,閉上了眼。車開動起來。淺淺坐著的康子保護著婆婆的身體。
  「呀,汗都濕透了。」
  康子說,她用手絹給婆婆的額角擦去汗水。末亡人這才微微睜開眼說:
  「我知道了。你到我那去,看到了那封信吧。」
  「那種事,我可不會做。今天早上,』厚厚一封信寄到我這兒來了。我這才將昨晚媽媽去的地方對上了號。我想,今夜能作個了吧,所以追過去了。」
  「同樣的信,也寄給你了呀。」
  末亡人受盡苦惱的折磨,短短地叫了一聲。「康子,真對不起」她哭著說。這沒有任何理由的道歉和嗚咽,深深打動了康子的心,她也跟著哭起來。車到家之前,兩個女人哭著相互安慰,接觸到要點的話,還一句也沒有談起。
  回到家,悠一還沒有回來。未亡人本打算一個人解決這事的真正動機,說是不願讓媳婦受累,而更多的是在媳婦面前抬不起子難以啟齒的羞恥,這種羞恥已隨著眼淚打破了,於是,惟一同自己分享秘密的康子,同時也就成了無可替代的協助者。兩人趕快來到離阿瑤最遠的一間屋子裡,把兩封信拿出來對照了一下,卑劣的匿名寫信人的憎惡,在兩人心中形成尚需要一些時間。
  兩封信出於同一個筆跡。文句也幾乎相同。錯字很多,文章也很不通順。有些地方讓人感覺到是故意歪歪扭扭寫的。
  信上寫著,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報告悠一的情況。悠一是個「標準假貨」的丈夫,他「絕不愛女人」。悠一不僅「欺騙了家庭,欺騙了社會」,還不介意破壞他人的幸福結合。他是個男人又是男人的玩物,他曾是鎬木前伯爵的favotlrite(寵物),現在是河田汽車製造公司社長的嬖童。這個美麗的驕兒,不斷背棄多年以來「情人」的惠顧,輪番與許多年少的情人做愛了又丟棄。那個數字,說一百,只會多不會少。「為慎重起見再加一句」,年少的「情人」都是同性。
  悠一最近又變得喜歡奪人之愛了。因為他,一個讓奪去嬖童的老人自殺了。這封信的寄信人,也同樣是個被害者。萬望諒解體察寫信人迫不得已的心情。
  假如對這封信抱有懷疑,要找些正確的證言來解釋疑問,請在晚飯後去一次下邊畫的這個店,請你們用自己的眼睛去證實一下我說的是否是事實。那個店,悠一該常常出現,在那裡見到悠一的話,上面的報告就不是胡編亂造的了。
  信上的內容大致如上,接著畫了張「魯頓」所在地的詳細地圖,還細細列出去「魯頓」客人的注意事項,兩封都是一樣的。
  「媽媽在那店裡遇見阿悠了嗎?」康子問。
  一開始打算不說照片的事,未亡人沒多想還是告訴了康子:
  「見是沒見到,可看到了照片呀。那裡教養壞透了的招待當寶貝似地拿著悠一的照片吶。」
  說完,自己又像是後悔說出似地添了一句「……可是反正沒碰上。這封信令人懷疑這一點還不能翻過來哇。」
  說是這麼說,她焦躁的眼神裡卻與她的話相反,訴說著她的真心話,她根本不懷疑信上寫的內容。
  南太太突然覺察到,與自己並膝而坐的康子臉上,沒有一絲震動的表情。
  「你可是出人意外地鎮靜哇。真奇怪,你是悠一的太太哇。」
  康子作出抱歉的樣子。她生怕自己的平靜會給婆婆帶來悲傷。
  婆婆又說話了:
  「我覺得不能說這封信全是胡扯。假如是真的話,你還能平靜得了嗎?」
  這個充滿矛盾的請問讓康子不得不回答:「嗯,怎麼說呢,我也覺得是那麼回事。」
  未亡人久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簾說:「你不愛悠一了吧。特別是這悲慘的事,現在對誰都沒有責怪的資格,倒是必須把這事想成不幸中的萬幸。」
  「不,」康子幾乎是用聽起來欣喜的決斷口氣說,「不是那麼回事,媽媽。相反了喲。所以,反而……」
  末亡人在年輕媳婦面前退縮了。
  隔扇門那邊的臥室傳來溪子的哭聲,康子站起來去餵奶。悠一的母親在廂房裡就剩一個人了。蚊香的煙不安地飄散著,她覺著:要是悠一上這兒來的話,母親會失去安身之所似的。去「魯頓」會會兒子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母親,現在會見兒子比什麼都害怕。她甚至希望今晚兒子在什麼下流旅館住一夜別回來才好呢。
  南太太的苦惱是不是基於道德的苛責還說不定。她漠不關心領教別人決然態度的道德上的判斷和自然具有莊嚴相貌的道德上的苦惱,不過是讓人把普通概念和世間智慧翻了個個兒的,這心裡迷惑,讓她天生的親切體貼的樣子消失了,只有厭惡和恐怖首當其衝。
  她閉上了眼睛,這兩晚上看到的地獄光景全在腦子裡浮現出來。除了一封拙劣的信,那兒有她不曾具備預備知識的現象。那兒有令人毛骨依然,無法形容的現象,可怕、下流、醜惡,令人噁心的不痛快,催人嘔吐的不協調;所有令人感覺上厭惡的現象那兒都有。可那店裡的人和客人們,一點沒有失去人的普通表情,一點沒有失去做日常小事的那種自然神情;完全與「不快活」形成對比。
  「那些人把那事看成了理所當然的吧。」她生氣地想著,「顛倒世界的醜陋究竟是什麼!那樣變態的傢伙,不管你怎麼想,都是我這邊正確,我的眼睛可沒有走樣哇。」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到骨髓裡都是個貞女,她從沒有這樣像女人那樣炫耀過那純潔的心。誰都堅定地相信自己,在此放置生活支柱的種種觀念,若遇到將要受污辱的情況,會毅然站起來發出叫聲,這是自明之理,世上老實的男人中,十有八九是屬於這種貞女類型的。
  如果從沒有今天這樣令她震動的事,那麼,她也就不會讓自己度過的幾十年的歲月像今天這樣鼓舞起她的自信。判斷倒是簡單的。與那恐怖同時出現的頗具滑稽色彩的詞』「變態性慾」清楚地解釋了一切。這個良家子女嘴裡斷然不會說出的毛毛蟲一樣的詞,競然與自己的兒子有直接的聯繫,悲哀的母親裝出忘記了的
  樣子。
  看到男人與男人接吻,未亡人簡真要吐,趕快移開眼睛。
  「有教養的話,不可能有那樣的動作。」
  與「變態性慾」這話的滑稽沒什麼區別,這個滑稽的「教養」一詞在她心裡浮起,南太太身上沉睡已久的自豪感覺甦醒了。
  她所受的教養,是所謂良家最好的教養。她父親屬於明治時代的新興階級,和喜愛勳章一樣地喜歡「上等的氣質」。她的娘家,一切都是上等氣質的,連狗也是上品的。一家人在自己家裡飯廳吃飯,就是只有家裡人在;要請別人幫忙拿一下放在遠外的調料,都要說一聲「實在對不起」。南太太成長的時代未必是安穩的時代,但是個偉大的時代。生下不久,看到了「日清戰役」的勝利,11歲時又逢「日俄戰爭」的勝利,她19歲成為南家人之前,父母親維護著這個感受性相當敏銳的少女,除了自己生活時代及社會安定度極高「有品格」的道德之力以外,沒有必要依靠其他的東西。
  嫁到南家,15年沒生孩子,那對面對健在的婆婆,她不能不感到丟臉。悠一出生後,才放下心來。於是她以前信奉的「品格」的內容也發生了變化。因為大學時代起熱衷於玩女人的悠一父親,結婚後這15年間,更是變本加厲。悠一生下後最放心的,
  要算沒有讓丈夫在不三不四土壤上播下的種子入戶籍這件事了。
  她首先碰到的就是這樣的人生,她對丈夫無盡的敬愛之心與她天生的自豪感輕易地妥協了;同時又教會她用寬恕代替忍讓,以具有包容力的新的愛之態度代替了屈辱。只有這個才是「有品格」的愛。她覺得在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不能原諒自己的東西。至少沒有「品格低下「之嫌!
  偽善涉及趣味上的問題,大事情上可以灑脫地放過去,另一方面,小事情上卻顯示出道德的不和諧。南太太對「魯頓」的空氣所抱的難以忍耐厭惡,也與把它作為惡的輕視態度一點也不矛盾。即:那是「下品」的,所以她不能寬恕。
  看到這樣的原因,平時體貼的心,對兒子全然沒有一點同情的傾向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南太太不能不驚訝,為什麼這種只配讓人厭惡、無教養、下品的事情,競與震撼自己員深部分的苦惱與淚水有如此直接的聯繫呢?
  奶喂完了,康子讓溪子睡下又回到婆婆這裡。
  「我,今晚還是不見悠一了吧。」婆婆說,「該說的話,明天我來說。你也早點歇了吧。囉囉嗦嗦想也沒有用哇。」
  她叫來阿瑤。南太太拚命催著快給她收拾床鋪,像是讓什麼東西追逼著似的。她相信自己今晚實在太疲勞了,只要一唾下去就會像個喝得爛醉的人借酒力貪唾一樣,讓苦惱弄得醉了,肯定能夠熟睡的。
  夏天,南家把吃飯的地方移到了較涼快的房間裡。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很熱,母親和悠一夫婦在走廊的一角端出荷蘭椅子、檯子,吃著涼果汁、雞蛋和麵包。吃早飯時,悠一老是在膝蓋上攤一份報紙,聚梢會神地讀著,今天早晨也如此,只聽到面色屑灑落到報紙上那像霧一般的聲音。
  大凡人太集中想一件事,反而會做出笨拙的舉動來,『而南太太可以說幾乎沒有這種態度,『康子看到她將兩封信伸到悠一面前時,胸部激烈地起伏著。信讓報紙給遮住了,悠一沒看見。母親拿著信捅了下報紙。
  「報紙看夠了吧,停一下。我們這兒來了這樣的信喲……」
  悠一將報紙順手一折,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他看到了母親拿信的手在發抖,緊張的臉上似乎浮著一層淺淺的微笑。』他看到信封上寫的是母親和妻子的名字,翻過背後看看,沒有寄信人的名字。他拿出厚厚的信展開,又取出另一封信。母親氣咻咻地說:
  「兩封完全一樣喲。給我來了也給康子來了。」
  一讀起信,悠一的手也發抖了。讀著,讀著,大驚失色,忙不迭掏手絹不停地擦額角上的汗。
  他幾乎沒有讀。知道是告密的內容;他苦想得更多的是怎樣來彌補這種場合。
  不幸的年輕人,裝出的苦笑浮在嘴邊,鼓足勇氣,正面看著母親。
  「什麼玩意兒。真無聊。這樣沒臉沒皮的下流信……大概是嫉妒我了吧;讓我受這樣的罪。」
  「不,我自己已經去過這裡寫的那個下流的店了。這雙眼睛還清楚地看到了你的照片呢。」
  悠一無話可說了。他驚慌失措的心沒有看透,儘管母親用這樣強硬的語氣,臉上一副心緒不寧的表情,但實際上,她只是站在離兒子悲劇很遠的地方,那怒氣與責備兒子戴了條不上品味的領帶時的怒氣相差無幾。性急的悠一在母親眼裡看到了「社會「……康子嚶嚶地哭起來。
  這個平時不想流淚給人看,習慣了愛的忍讓的女人,驚訝自己怎麼會一點不悲傷反而掉眼淚了。、實在,平時的眼淚,是生怕丈夫討厭才不流的;她沒注意到今天的眼淚是知道能夠把丈夫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才流的。她的生理讓愛訓練出來,只為了愛的功利而運動。
  「媽媽,別再說了。」
  婆婆耳邊,陰沉的聲音,就說了這麼一句,康子站起來。她小跑步地穿過迴廊,跑去溪子睡的屋子。
  悠一還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不管怎麼樣,現在立刻需要採取行動。他把案上不規則疊放著的十幾張倍紙拿起,從一頭撕開,發出尖利的聲響。他讓殘破的信落到自己白底藍條睡衣的袖子上。他等著母親的反應,可是母親手肘支著桌子,手指頂著低下的額沒有動彈。
  過了一會兒,先開口的還是兒子。
  「母親有所不知。你假如把這信上說的都當真的,我也沒辦法。可是……」
  南太大叫了一聲:
  「康子怎麼辦呢?」
  「康子嗎?我是愛康子的。」
  「那,那你不是討厭女人嗎?你愛的可是教養差的男孩、有錢的爺爺和叔叔呀。」
  兒子對一點不體貼他的母親感到吃驚。實際上,母親的激怒是對著和兒子的血緣聯繫,即一半是對著自己,所以她才自己禁止了體貼的眼淚。悠一想:
  「硬要我和康子早點兒結婚的不正是母親嗎?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來太過分了吧。」
  出於對病弱母親的同情,他沒把這話說出來。他用斬釘截鐵的語調說…
  「反正我是愛康子的。我只要能證明我喜歡女人就行了吧。」
  母親沒有十分在意聽他的解釋,用近似威脅的夢囈般的話回了一句:
  「……反正,我呀,要快點去見見這個河田先生。」
  「請您別做這種沒品格的舉動,會讓河田先生以為是敲詐的呀。」
  兒子的一句話總算有反應了。悲哀的母親嘴裡喃喃著不知說了些什麼,丟下悠一一個人站起來走了。
  早晨的飯桌上剩下悠一一個人。他面前,有稍微弄撤了些麵包粉的清潔檯布,有樹蔭裡透過陽光,充滿蟬聲的花園。他拍掉右邊袖子上沉重的廢紙片,這是個平安無事晴朗的早晨。悠一點起一支煙。他把上漿上得發硬的唾衣兩個袖子往上一捋,抱著胳膊。每次看到自己充滿生機的臂膀,他總是誇張地感到健康的自豪。胸口像是壓了塊重重的鉛板似地呼吸困難,心臟也比平時跳得急促。可是這胸部的苦悶,與期待歡悅的胸部苦悶似乎沒什麼兩樣,這種不安倒是一種明朗的東西。他可惜著一根煙抽完了。他想道:.
  「至少,我,現在,一點不覺得寂寞。」
  悠一去找妻子。康子在二樓。那八音盒的音樂從二樓靜靜地傳出。
  通風很好的二樓一間屋子,溪子睡在帳子裡,她情緒飽滿地朝著八音盒。康子迎著悠一微笑了一下,這不自然的微笑,丈夫並不喜歡。悠一上二樓來時敞開著心,一看到這微笑,又關閉了起來。
  長長的沉默後,康子說:
  「……我呢,對那封信的事,什麼也沒有想哇。」——她吞吞吐吐地敷衍著,「我覺得有些可憐你。」
  這同情的話,用世上最溫柔的口氣說出,悠一聽了,卻讓深深地刺傷了。』他希望妻子爽爽快快的輕蔑,甚於看到一本正經的同情,受傷的自尊心與方才斬釘截鐵的證言相反,他幾乎有可能計劃對妻子毫無理由的復仇。
  悠一需要幫助。他腦子裡立刻浮起的人是俊輔。可是,想到這結果的一部分責任在俊輔身上,他就恨恨地去掉了這個名字。他看到桌上擱著二三天以前讀過的京都來信。「請鎬木夫人來吧,現在能幫助我的只有夫人了。」悠一想。他立刻脫去睡衣,準備去打個電報。
  一出門,很少有人通過的路面反光很厲害。悠一是從邊門出來的。他看到大門口有個人影晃動,猶豫不決想進去又不敢進去似的。那人走進門一回,又退了出來。『像是在等候這家人出來似的。
  那小個子男人朝這邊轉過臉來,悠一發現竟是阿穩,嚇了一跳。兩人趕忙跑近握著手:
  「有信來了吧。混蛋信。那個呀,我知道是我家那死老頭寫的。我,實在對不起阿悠,從家裡跑出來,那老頭讓個死間諜跟著似的。我們的事全讓他給查到了。」
  』悠一沒有驚愕。
  「我也正想著是這回事呢。」
  「阿悠,我找你有話說。」
  「這裡可不行。附近有個小公園,上那兒說去。」
  悠一裝出年長者的冷靜,抓住少年的胳膊催著他快走。兩人快嘴快舌地互相訴說自己遭受的危難,快步走著。
  附近的N公園,原本是N公爵府邸花園的一部分。二十幾年前,公爵家公開出售大片土地時,把圍著池子斜坡的花園一角,作為公園留下來捐給了區裡。池面讓一片盛開花朵的睡蓮覆蓋著,望過去甚是美麗;除了二三個捕知了玩的孩子,夏天近正午時分,公園裡沒有人影。兩人在面對池子那斜坡上的松樹萌裡坐下。好久沒有整理過的斜坡草坪上,散亂地丟棄著廢紙片、桔子皮什麼的。報紙掛在池邊的灌木上。日落以後,小公園裡擠滿了乘涼的人。
  「說有話,什麼事?」悠一問…』
  「嘿,我呀,既然有了這種事,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那老頭家裡了。我打算出走『阿悠,一起逃走吧。」
  「一起走……」悠一猶豫了。
  「是錢的事嗎?錢的話別擔心。瞧,我拿了這麼多。」
  少年微微張開嘴,,一臉的正經,他摸到屁股口袋的扣子解開。掏出一包仔細包好的票子。
  .「你掂掂看,」說著把錢放到悠一手裡說,「有點份量吧。有十萬元吶。」
  「這錢,怎麼來的?」『
  「打開那老頭的金庫,.把現金全洗劫來了唄。」
  悠一看到了與這少年一起夢見的冒險、悲慘、寒磣的歸結。他們面對社會做著各種各樣悲劇性的青春夢:敵不過的行為、:探險、英雄的惡、面臨明天的死、戰友間同生共死的友情、明擺著以失敗告終的這個感傷的政變等等。他們知道自己的美,也就只知道自己與悲劇最相稱。他們相信有什麼罕見的充滿危險的光榮在等著他們:秘密結社令人毛骨悚然的殘酷私刑、讓野豬殘殺的阿特尼斯的死、中了壞人的詭計身陷囹圄,水位一刻一刻往上漲的地
  下水牢、捨身救出數百個戰友生命的傳奇般的機會等等。只有這樣的敗局,才是與青春相配的惟一敗局,放過這樣的敗局,青春可是必須得死去。與耐不住青春的死相比,肉體之死是多麼輕鬆哇。許多青春都是這樣(要問為什麼,因為青春活著就是耐不住的激烈的死),他們的青春也老是夢見新的破滅。面對死亡的美麗年輕人應該凳爾一笑……可是這樣夢想的歸結,,現在正在悠一的眼前,這不過是既無光榮氣息也沒有死亡氣息的市井一事件。像一隻水老鼠那樣淺骯髒的這個小事件也許會在報上登出來。那也只是一塊方糖大小般的記事。
  「這少年作起夢來;真的,也像女人般安穩。」悠一灰心地想著,「拿著這錢去私奔,在什麼地方兩個人一起生活。啊啊,如果這傢伙有膽量把他那老頭子殺掉的話1.那我會跪在他腳邊吧。」
  悠一又作為拖家帶小的一個年輕丈夫對另一個自己提出了疑問。他該採取的態度迅速決定了。他覺得,比起那悲慘的歸結,偽善要好得多。
  「這錢,我拿著行嗎?」悠一把錢揣到內例口袋裡說。少年天真無邪的信賴浮起在兔子般的眼睛裡:「可以哇。」
  「我到郵局有些事,一起來嗎?」
  「到哪都去,我的身體也存在阿悠這兒了嘛。」」真的嗎?」
  他像確認一下似地說。
  在郵局裡他打了份撒嬌孩子般的電報給鎬木夫人:「有急事,快來」,然後,悠一叫上一輛出租車讓阿稔一起坐上去。「去哪裡?「阿稔期待似地問。車停下時;悠一已經低聲告訴了司機要去的地方,所以,沒聽見去處的阿穩一心以為兩個人去豪華賓館過夜吧。
  車到了神田附近,少年像一頭從欄裡逃出的羊又被逮住押回欄裡去似地慌張不安起來。」都交給我吧,不會讓你為難的。」悠一說。少年一聽悠一那果斷的口氣,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地微微笑起來了:「這個英雄一定是揮舞臂力去復仇的吧。」
  少年想像著那老頭醜陋的死相,高興地渾身哆嗦起來。悠一
  在阿穩身上做過夢,阿稔也在悠一身上做過夢。悠一揮著刀,不動聲色地割斷那老頭的頸動脈。一想到這瞬間殺人者的美貌』,映在阿捻眼裡悠一的側臉,簡直像神一樣完美。
  車在咖啡館門前停下。悠一下車了。阿稔也跟著下了車。正午的學生街,人煙稀少,很幽靜。橫穿馬路的兩個人,正午的陽光幾乎讓他們倆沒了影子。阿稔神氣十足地巡視了一下周圍二層樓、三層樓的窗戶。那裡無所事事望著街景的人,大概決不會把兩人想成這就去殺人的年輕人吧。大行動嘛,總是在這樣光天化日下進行的。
  店裡很空閒。戶外陽光照花的眼睛一下子暗下來。坐在收款機旁椅子上的福次郎,一看到兩人進來,慌忙站起身。
  「你去哪兒了?」
  像揪住了什麼似的,他對阿稔說。
  阿穩平靜地向福次郎介紹了悠一。福次郎的臉立即轉成青白色的了。
  「想和你說幾句話。」
  「到裡邊恭聽,請,這邊走。」
  福次郎把收款機交代給別的招待。
  「你在這兒等著。」悠一讓阿稔等在門口。
  悠一老成地從內側口袋裡掏出那包錢,遞給福次郎。福次郎傻了眼。
  「阿稔君從你家金庫裡拿的。我拿下來,還給你。阿稔君會想不通的,請你一定不要去責怪他。」
  福次郎沒做聲,草草地望了一眼悠一。這時福次郎的心理是奇怪的。用那樣卑劣手段刺傷的對方,福次郎最初的一瞥競戀上了。於是他頃刻問想出個傻乎乎的圈套,他想,要是我把上次的事情全說出來,也許是讓對方把我看成世間少有「溫柔的人」的一條捷徑吧。首先得向他道歉。那台詞早就從以前的』「說書、浪曲」中挑選齊了。「老兄,對不住,我服了。老兄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計咱小人的過;要踢要打,嘿,老兄請隨意了。」之類的話。
  福次郎在演出大戲之前,有一件必須先收拾的事情要做。拿到錢必須數一下。金庫裡的在庫金額他總是背出來的,必須與賬尾合攏。十萬元的錢一下子可是數不過來的。他把椅子拖近桌子,對悠一輕輕點了下頭,然後打開那包,專心地數起來。
  悠一看著小商人熟練的數錢動作。這狹隘的手指動作裡,有超越色戀、密告、失竊的某種陰森的真摯。數完錢,福次郎把兩手往桌上一擱,又對悠一鞠了一躬;
  「確實一分不少全在。」
  「是吧,都在了。」
  福次郎錯過了機會。這時,悠一已經站起來了。他連看都不看福次郎一眼就朝門口走去。阿稔看到了英雄絕不能饒恕的全部背叛行為。他背靠著牆,臉色鐵青地目送著悠一。出門時,悠一對他點頭招呼,他移走眼睛,躲開了。
  悠一一個人在夏日大街上快步走著。誰也沒有跟過來。壓著嘴邊似的微笑湧出來。他又覺得不能笑,青年皺著眉走著。無可比喻的傲慢欣喜充滿心間,他終於想通了慈善的喜悅會讓人傲慢起來。而且,他懂得了向心諂媚之點上,偽善更勝惡德一籌,他更愉快了。托這齣戲的福,年輕人覺得肩膀特輕鬆,今早上的悶氣也一下子全出了似的。為了讓這歡喜更完整,該買些什麼毫無用處的東西,悠一順道彎進一家小文具店,買了最便宜的塑料鉛
  筆刀和筆尖。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