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總之,我體驗到一種不期而合的東西在起作用。猶如鏡中的走廊,一個影像會一直延續到無限的深處,過去所見的事物的影子也會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見的事物上。我被這種相似所引導,不覺間走到了走廊的深處,心情像是步進了摸不著邊際的內室一樣。我們並非突然遇到命運這玩意兒。日後應判處死刑的漢子,平時走在街上所遇見的電線桿或火車道口,也會不斷地描繪出刑架的幻影,同時應該對這種幻影感到親切。
  因此,我的體驗裡沒有重疊的東西。沒有類似重疊形成的地層。沒有類似製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閣,對所有事物都沒有親近感的我,就是對待自己的體驗也不抱有特別的親近感。我只知道在這些體驗裡,沒有被黑暗時間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沒有陷入毫無意義的漫無邊際的重複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這樣小部分的連鎖組成的一種可惡的不吉利的圖景。
  那麼,這一個個的小部分究竟是什麼呢?有時我也思索過。然而,這些發光的七零八落的斷片,比在路旁閃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義,更欠缺規律性。
  儘管如此,也不能認為這些斷片是過去曾經塑造成美麗而完整的形態所失落的碎片。雖然他們在無意義之中,在完全缺乏規律性的情況之下,被世人當做不像樣的形態而拋棄了,但他們各自都在撞憬著它們的未來。它們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懼地、不愉快地、沉靜地……撞憬著未來!憧憬著決不會痊癒和康復的、手夠不著的。真正是前代未聞的未來!
  這種不明瞭的自我反省,有時也會給我帶來某種速自己都覺得與自己不相稱的抒情式的興奮。這種時候,倘使恰巧趕上是個明月之夜,我就會帶著尺八到金閣的旁邊吹奏一陣子。現在,我不用看樂譜也能吹奏過去柏木吹奏過的(源氏車》的曲子了。
  音樂似夢,同時也與夢相反,類似更加確實的覺醒的狀態。我在思索:音樂究竟屬於哪一類呢?不管怎麼說,有時音樂具備可以使這兩種相反的東西逆轉的力量。有時我很容易地化身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為音樂的樂趣。與柏木不同,音樂對我確是一種慰藉。
  ……吹罷尺八,我經常沉思:金閣為什麼不責備也不阻撓我這種化身,而且默許我的這種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圖化身為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金閣為什麼一次也沒有放過我呢?它會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還原為我自己,難道這不就是金閣的做派嗎?為什麼限於音樂,金閣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這麼一想,單憑金閣寬恕這一點,音樂的部力也就淡薄了。為什麼呢?因為既然金閣默認了,音樂再怎麼類似生,也只不過是國品的架空的生,縱令我想化身為生,這種化身也只能是短暫的。
  請不要以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問題上遭受過兩次挫折以後,就認命而消沉,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歲暮以前,碰上了好幾次這樣的鞏會,其中也有柏木的輔導,我毫不畏懼地去做了。總是落得相同的結果。
  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於是,我的手一觸及我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有一回我在廟廚後面的旱地裡於農活兒,閒時我曾觀察蜜蜂造訪小朵黃夏菊的情形。一隻鳴著金翅膀從撒滿陽光的天空飛過來的蜜蜂,從許多的夏菊中選中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躊躇了許久許久。
  我想變成蜜蜂的眼睛繼續觀察。我看見綻開的一點傷痕也沒有的端正的黃菊花瓣,簡直像一座小金閣那樣美,像金閣那樣完整,但絕沒有變形為金周,而僅僅是停留在夏菊的一朵上。是啊,這是千真萬確的菊花,是一種花兒,僅僅是停留在一種不含任何形而上的東西暗示的形態上。它通過保持這樣存在的節度,散發出一種迷惑,成為適合蜜蜂的慾望的東西。在無形的、飛翔的、流動的、盛久的慾望面前,這樣隱身在作為對象的形態裡,喘著氣息,這是多麼神秘啊!形態漸漸變得稀薄,即將破裂,在不停地震顫。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莊形態,是模仿蜜蜂的慾望而製造出來的,這種美本身是衝著預感而開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態的意義在閃光的瞬間。這形態是無形的流動的生的鑄型,同時無形的生的飛翔也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形態的鑄型……蜜蜂一頭鑽進了花兒的深處,渾身沾滿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見了迎進蜜蜂的夏菊花強烈地抖動著身子,它本身好像變成了穿著豪華的黃鎧甲的蜜蜂,馬上就要脫離花莖騰空而飛似的。
  我幾乎為這種光和在光之下進行的這種活動而感到眩暈。忽然間,我又脫離了蜜蜂的眼睛,還原為我的眼睛,這時凝望著這種情況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閣的眼睛的位置上。事情是這樣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並還原為我的眼睛一樣,生逼迫我的一剎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閣的眼睛完全當做我的眼睛了。正是這時候,金閣在我和生之間出現了。
  ……我還原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質世界裡,也就是說只停留在「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翔和花的搖曳,同風吹草動沙沙作響沒有什麼異樣。在這靜止的凍結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經那樣地散發了迷惑的形態已經死絕了。菊花不是通過它的形態,而只不過是通過我們漠然地稱做「菊花」』這名字,通過保證而顯示出美來的吧。我不是蜜蜂,不會受菊花的誘惑。我不是菊花,也不會被蜜蜂所戀慕。一切形態與生的流動的那種親陸消逝了。世界被拋棄在相對性之中,惟有時間在流動。
  永恆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毋庸贅言,我的眼睛變成金閣的眼睛時,恐怕世界就將這樣變形,而且在這變形的世界裡,誰有金閣保持原來的形態,佔有美,其餘的東西都將完全化為灰塵。自從那娼婦踏足金閣的庭院以來,還有自從鶴川摔死以來,我心中反覆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儘管如此,行惡是可能的嗎?
  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虧是週末除策(這是指除去警策1的意思,故如是說),我到廉價的「三番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歸途獨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極街上。在雜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個熟悉的面孔,沒等我想起是誰的時候,這張臉已被人流推擁到我的身後去了——
  1警策:佛語,即為防止坐禪打盹,用做敲擊肩頭的長方形木板。
  他頭戴呢禮帽,身穿高級大衣,圍著圍巾,身邊帶著一個穿著拐紅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個藝技。這張桃紅色的豐滿的男人臉有點異樣,帶有一種娃娃臉般的清潔感、高高的鼻子,這是一張普通中年紳士不易看見的臉……這不是外人,正是老師其人的面部特徵。呢禮帽幾乎遮住了他的這張面部特徵。
  儘管我這方面是沒有任何內疚的,卻反而害怕被對方發現。因為那一瞬間,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緒,不願成為老師便裝外游的目擊者、見證人,不願同老師在無言中結下信賴和不信賴的相互交織的關係。
  這時,一隻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雜沓的人群中。這黑長毛獅子狗似乎很習慣在這種人群中穿梭,從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間、從混有穿著軍大衣的行人的腳邊,伶俐地擁來擠去,在各個商店門前轉悠。它在聖護院八橋的一家昔日專賣名糕點的店舖門前嗅著味兒。店舖燈火通明,這時我才看清狗的臉,它的一隻眼睛已經潰爛,聚在潰爛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跡,就像瑪瑙;另一隻健全的眼睛盯著地面。這長毛獅子狗的脊背上帶有一塊燙傷的傷疤,結成一束成團的硬毛,格外顯眼。
  不知為什麼,狗竟惹起了我的關心。大概是因為狗在內心頑固地抱著另一個與這裡明亮而繁華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覺的黑暗的世界上,這與人類的市街重疊起來了。毋寧說,燈火、唱片的歌聲和笑聲,被執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脅。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臭味的秩序最確實,糾纏在狗的潮濕的腳下的尿臭味兒,同人類的內臟和器官散發出來的隱微的惡臭確實地聯繫在一起了。
  天氣奇寒。兩三個像是於黑市買賣的年輕人,揪下了裝飾在人家門前的松枝——雖已過了新年,卻還沒將門前的松枝取下--走了過去。他們張開戴著新慶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競賽。一人的掌心上僅有幾片松葉,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松枝。這伙黑市商人邊笑邊走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竟隨狗走了起來。狗時隱時現。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彎。我就這樣來到了比新京極還黑暗的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蹤影消失了。我停下腳步,左顧右盼,甚至走到電車路的邊上,探尋狗的蹤跡。
  這時一輛光亮的出租汽車在我面前夏然而止。車門打開了,女人先上了車。我不由得往那邊瞧了瞧。一個緊跟著女人上車的漢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裡呆然不動。
  原來他就是老師。為什麼方才同我擦身而過的老師和那女人轉了一圈後又復與我相遇呢?我不得而知。總之,他就是老師,先行上車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紅色,以及方才見過的顏色都留在我的記憶裡。
  這回我無法躲避了。但是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還沒有發出聲音,給巴就在我的嘴裡沸滾開了。我終於做出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來。我莫名地對著老師莞爾一笑。
  我無法說清這種笑從何而來。這種笑似乎是從外部來,突然貼在我的嘴邊。老師看見我的笑,頓時臉色都變了。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
  斥聲剛一落地,老師馬上斜視了我一眼,爾後上車,使勁關上了車門,出租汽車就開走了。這時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極,老師確實早已發現我了。
  翌日,我等待著老師把我喚去訓斥一番。這應該成為我解釋的一個機會。然而,與上回發生踩踏娼婦的事件一樣,從次日起老師就開始了他的無言的放任的拷問。
  恰好這個時候,我又接到了母親的來信。結束語依然是:她只為盼我當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來而活下去!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老師這一聲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覺得不合適。再說,假如他是一位詼諧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禪僧,那麼他就不會把這種庸俗的斥責傾瀉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會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闢的話來。事態發展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事後回想來,那時老師一定誤解了我,以為我故意跟蹤他,最後帶著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狽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來的。
  不管怎麼說,老師的無言,又形成一種不安,天天壓在我的身上。老師的存在變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煩人地飛來飛去的飛蛾的影子。按照慣例,老師應邀外出做法事時,是會由一兩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實行所謂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兩名弟子等五人輪流承擔。至今人們還常常背地裡議論舍監的好挑剔,舍監入伍後戰死了。因此,會監一職由現年45歲的副司兼任。鶴川逝世後,又補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這個時候,同屬相國寺的有閱歷的某寺住持仙遊了。老師應邀參加新任住持的太廟儀式,這次輪到我做陪同。老師沒有故意排斥我不許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許在往返途中會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的吧。臨行的頭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廟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學1的人,無疑還會記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進京都萬壽寺時解說佛法的妙語的事。新任住持就職時,是從山門經由佛殿、土地堂,最後步入方丈室,每經一處都留下了解釋佛法的妙語——
  1五山文學:日本鏡倉時代末期和南北朝時代所盛行的鏡倉及京都的五山禪俗所作雙詩文。
  住持內心翻滾著就任新職的喜悅,指著山門自豪地說:
  「天城九重內,帝城萬壽門。空手撥關鍵,赤腳登崑崙。」
  開始焚香,舉行了向自法師獻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昔日禪宗不拘慣例,非常重視個人省悟的源流,在這樣的時代,與其說是師父決定弟子,毋寧說是弟子選擇師父。弟子不僅接受最初投業的師父,還接受各方師父的證明悟道的熟達程度,並且必須在獻嗣法香時解釋佛法的妙語裡公開自己心目中擬承繼其法的師父的名字。
  我一邊觀察這種明朗的焚香儀式,一邊苦苦思索:倘使我繼嗣鹿苑寺,在獻嗣香的時候,能按慣例宣告老師的名字嗎?也許我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告別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颼颼的,室內瀰漫著五種香的香氣,擺在佛具後面的閃閃發光的瓔珞、繞在主佛像背後的燦爛奪目的光環、並列而坐的僧侶們的袈裟色彩……我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裡焚上嗣法昏……我在心裡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這時候,我大概會在早春凜烈的空氣鼓舞下,用人世間也有的爽朗的背叛來蹂躪這種習慣吧。恐怕列座的眾僧會在驚得目瞪口呆、憤怒之餘臉色刷白了吧。我不願意說出老師的名字。我說出別的名字……別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師父是誰呢?真正嗣法的師父又是誰呢?我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別的名字被給巴所阻撓,輕易說不出來。也許會把這個名字結結巴巴地說成是「美」,或說成是「虛無」吧。於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聲中,我呆然不動……
  ……突然從夢中驚醒了。老師應做的事,我作為侍僧都協助做了。對侍僧來說,列席這種儀式本來是很自豪的,但是當天的主賓卻是鹿苑寺住持。主賓嗣香完畢,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證明新任住持並非贗浮圖,也就是說並非冒牌和尚。
  老師念誦道: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話音剛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這一響徹方丈室的槌聲,又使我認識到老師掌握的權力是多麼的靈驗。
  我無法忍受老師無止境的無言的放任。我只要還有一丁點人的感情,就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一有機會就窺視老師的臉色,已成為我的一種可憐的習慣,但在這習慣中沒有浮現出任何特別的感情來。這種無表情也算不上是什麼冰冷。即使這意味著污辱,可也不是衝著我個人,而是衝著更普遍的東西,譬如衝著一般人性或種種抽像概念而來的。
  從這時候起,我決定強迫自己回想老師那活像動物的腦袋和醜陋的肉體。想像著他排便的姿態,甚至他與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共寢的姿態。幻想著他的無表情鬆弛了,他的快感鬆弛了,臉上露出了似歡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軟的肉體,與同樣光得柔軟的女人的肉體融合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來了。老師的便便大腹,與女人的便便大腹壓擠在一起……但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的想像多麼豐富、多麼自由馳騁,老師的無表情都會立即與排便和交配的動物的表情聯繫在一起,沒有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聯繫其間,而是一個個地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變形。如果說只有少有地聯繫其間的東西、少有地給予抓頭兒的東西,那麼也是一瞬間吐出的相當粗俗的斥責:「混帳!你想跟蹤我嗎?」
  想膩了,等煩了,結果我成了難以擺脫欲求的俘虜,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確地捕捉老師的憎惡的面孔。最後,我想出了這樣的詭計:我狂妄,也充滿稚氣,明知首先會給我帶來不利,我卻已經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顧這種惡作劇會導致老師對我更大的誤解。
  我到學校向柏木打聽了店舖的地點和名稱。柏木不問緣由就告訴了我。當天我趕到那店舖,看見了無計其數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園名妓的照片。
  乍看,經過人工化妝的女人的面孔幾乎都是一副模樣;細看,卻可以發現其性格的微妙差異。透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靈活的智慧和美麗的愚昧,不愉快和無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運等等多彩的色調活現出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一。這張照片在店裡璀璨燈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紙面光燦燦反射,使我差點疏漏過去了。不過,拿在手中,照片就沒有反光,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現出來了。
  「我要這張!」我對店員說。
  我為什麼變得如此大膽?這是難以想像的。它與我實行這項計劃後反常地變得格外快活,並為不可名狀的喜悅所振奮的這種難以想像,是互相呼應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師不在悄悄地幹,而不讓他察覺出是誰幹的。可是,這時候,一股昂揚的情緒驅使著我選擇了讓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幹的危險的辦法。
  至今,給老師房間送展報還是我的任務。3月還有點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時一樣到大門口去取報紙。我從懷裡掏出祗園藝妓的照片,夾在其中一張報紙裡,這時我心潮沸騰起來了。
  前院環車道中央那些用樹籬圍著的鐵樹,沐浴在朝陽下,它的枝幹的粗糙表皮勾勒出了鮮明的輪廓。左側植著一株小菩提樹。四五隻晚歸的黃雀落在它的技椏上,啁啾鳴囀,恍如揉念珠般的聲響。此刻還有黃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頭移動著纖細的黃色胸毛,它確實是黃雀。前院鋪滿了石沙子,一派寂靜。
  我粗粗地指拭打掃過後,小心地走過有許多處被濡濕的走廊,以免濡濕了腳丫。大書院老師房子的拉門仍然緊閉著。清晨來得早,拉門的白色顯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顧道上,像平時一樣揚聲說:
  「打擾了!」
  聽見老師的應聲,我便打開拉門走了過去,把疊好的報紙輕輕地放在書桌的一角上。老師低著頭在閱讀什麼書,沒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間,把拉門關上,強作鎮靜,悠然地從走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上學前的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任憑心臟越來越劇烈地跳動。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著什麼。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師的憎恨才幹出來的,不料我心中卻在幻想洋溢著人際相互理解的戲劇性的熱情的場面。
  也許老師會冷不防地來到我的房間,寬恕我了吧?我被寬恕,也許會有生以來頭一遭像鶴川的日常那樣,到達無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師與我大概會互相擁抱、會歎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無疑,惟有這一點保留了下來。
  儘管時間是短暫的,可我為什麼竟熱衷於這樣荒唐的幻想呢?我無法解釋。冷靜思考的話,我是想憑借這種無聊的愚蠢行動來觸怒老師,讓他從繼承住持的候選人名單中勾銷我的名字,從而我自己找出成為永遠失去當金閣主人的希望的端緒。這時候,我甚至忘卻了我對金閣長期以來的執著。
  我只顧豎起耳朵傾聽大書院老師房間裡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聽見。
  我心想:這回等待的是老師無法抑制的怒火和大發雷霆。就是被拳打腳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會後悔。
  但是,大書院那邊鴉雀無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傳過來……
  那天早晨,終於到了上學的時刻,從底苑寺出來時,我的身心疲憊,頹喪極了。上課聽課也聽不過去,回答老師也是答非所問,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關心地眺望著窗外。毫無疑問,他早已察覺到我內心的這齣戲。
  回到寺廟後,也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寺廟生活的暗淡、帶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間不可能產生任何差異和懸殊所構成的。今天適逢是每月兩次講授教典課中的一天,寺廟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師的起居室聽講。可我卻相信老師大概會在眾人面前藉著講授「無門關」這一課來責問我。
  我確信的理由是這樣的:今晚上課和老師相對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過,我自己感到這應該說是一種男性的勇氣。那麼,老師就會相應地表現出男性的美德,打破偽善,在寺廟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徑,爾後再責問我的卑劣行為。
  ……寺廟眾僧手待「無門關」講義,聚在昏暗的燈光下。夜間寒冷,老師身旁只放著一隻小手爐。可以聽見抽鼻涕的聲音。低著頭的老老少少的臉被影子畫成了花臉,每張臉上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有氣無力的神情。新進廟的弟子,白天任小學教師,他的近視眼鏡不時地從瘦削的鼻樑上滑落下來。
  只有我感到體內充滿了力量。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老師翻開講義,環視了眾人一圈。我的視線追著老師的視線。因為我要讓他瞧瞧,我是決不會垂下眼簾的。但是,老師那雙眼圈滿是鬆弛的皺紋的眼睛,沒有露出任何感興趣的神采,他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問我貼鄰的人的臉上。
  開始講課了。我只顧等待著他講到哪裡會突然急轉到我的問題上。我側耳傾聽。老師高亢的聲音不斷於耳。老師內心的聲音,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這一夜,我依然難以成眠。我藐視老師,我要嘲笑他的偽善。但是,我漸漸露出了一種悔恨自己不能總是保持著這樣興奮的情緒。我對老師的偽善表示的輕蔑,在奇妙的狀況下,與我的意志薄弱結合在一起,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個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敗。我的這種心緒一度爬上了頂峰,爾後又沿著陡坡快步跑了下來。
  我想:明兒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內向他道歉吧。老師的表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這是一個颳風的日子。我從學校回來,漫不經心地打開了書桌的抽屜,看見了一個白紙包。裡面就是包著那張照片,上面連一個字也沒有。
  老師似乎打算用這個辦法了結這樁事件。倒不是他對此事明確表示不聞不問,而似乎是要讓我意識到我的行為是無效的。這種歸還照片的奇妙方法,卻突然讓我浮想聯翩。
  「老師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招來的。當今他確實在憎恨我。大概老師不是憎恨照片,而是這張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廟裡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無人的當兒躡足經過走廊,來到一次也不曾來過的弟子房間,簡直像犯罪似地打開了我的書桌抽屜,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臉。如今老師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這麼一想,我心頭驀地湧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悅。此後我便從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將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後用兩層結實的筆記本紙包起來,緊緊摟在手裡,帶到了金閣的旁邊。
  寒風呼嘯的月夜,金閣像往常一樣聳立著,洋溢著一種陰鬱的均衡的氣氛。林立的細長柱子在承受著月光的時候,恍如琴弦,金閣就像一個巨大的離奇的樂器。這是由於懸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來產生這種錯覺。今夜也如此。可是風兒從決不鳴響的琴弦隙間徒然地吹過去了。
  我撿起腳下的一塊小石頭,把它包在小紙包裡,將紙包揉成結結實實的一團。這樣我便把用石頭壓著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鏡湖地裡了。悠然地擴展的漣游,很快就蕩到岸邊我的腳下來。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這些事情積累的結果。
  日後回想起來,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實則是經過長期深思熟慮和猶豫的。然而,我總喜歡把它認為是被突然的衝動所驅使的行為。因為我內心缺乏根本性的衝動,所以我尤其喜歡模仿衝動。譬如,有的男人頭天晚上計劃好第二天去祭掃父親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門,來到車站前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而到酒友家中去了,這種情況能說他是純粹的衝動嗎?他的突然改變主意,難道不是比迄今長期準備去掃墓更有意識的、對自己的意志的一種報復行為嗎?
  我出走的直接動機,是由於頭天老師第一次以堅決的口吻明確地說:「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對於老師這番言明,我耿耿於懷。雖說這種宣告是頭一次,但我早就預感到會有這種宣告,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我聽到這種宣告時,並不感到是個晴天霹靂。再說,事到如今,大吃一驚或狼狽周章都無濟於事。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樣認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於受老師這番話的觸發,一時衝動之下採取的行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確實探知了老師很我之後,眼看著我的學業就荒疏了。預料一年級的成績是:為首的華語、歷史均是84分,總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總課時是464小時,缺課僅14小時而已。預科二年級的成績總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錢去消磨時間,只是不願意上課,以閒暇為樂而逃學的,是在上三年級之後,在這新學期恰恰發生照片事件之後不久開始的。
  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警告我,老師也訓斥了我。成績不佳,缺課時間多固然是訓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師惱火的,是一學期只上三天的排宗教義課我竟全部曠課了。這三天的祥宗教義課,學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採取與諸事專門道場同樣的形式進行的。
  老師特別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間裡訓斥,這是罕見的。我只耷拉著腦袋,一聲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師對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婦勒索事件都隻字不提。
  從這時候起,老師對我明顯地疏遠了。這就是我盼望的演變結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證跡,也是我的一種勝利。而且,要獲得這種勝利,只需偷懶就足夠了。
  三年級第一學期,我曠課達六十多個小時,約為一年級三個學期總曠課時間的五倍。我曠課這麼多時間,不是用來讀書,也沒有錢去娛樂,除了偶爾同拍本閒聊,就是我獨自一人無所事事。大谷大學的記憶,同無為的記憶幾乎是難以區分的。我緘口不言,獨自一人無所作為。或許這種無為也是我這號人的一種「樣的教義一吧。這種時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時,我幾個小時坐在草地上,觀察著雞蟻搬運細紅上去造窩的情形。並非螞蟻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長時間地呆望著學校後面的工廠的煙囪冒出的縷縷輕煙。也並非煙雲引起我的興趣……我覺得我全然地,甚至連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外界處處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熱。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外界時而呈現斑駁,時而又呈現條紋狀。自己的內在和外界不規則地緩慢地輪流轉化,四周無意義的風景映在我的眼簾裡,風景闖入了我的內心,而且沒有闖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潑地閃爍著。這閃爍著的東西,有時是工廠的旗幟,有時是土牆上的微不足道的污點,有時又是被拋棄在草叢中的一隻舊木屣。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一瞬間在我心中產生,又一瞬間在我心中消失。可以說,這是沒有形成所有形態的思想吧……我覺得重要的事物總是與微不足道的事物聯繫在一起,今天報上刊登的歐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舊木屣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
  我曾就一片草葉尖端的銳角進行過長時間的思考。說思考是不恰當的。這種奇怪的瑣碎的念頭決不會持久,在我的感覺裡,它做活著,又似死去,實在難以捕捉,猶如樂曲的副歌執拗地反覆出現。這片草葉的尖端為什麼其銳角必須是這樣尖銳的呢?倘使是純角,難道就會失去草的種別,就得自然從這一角整個崩潰嗎?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齒輪中的極小東西,不就可以使整個大自然顛覆嗎?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著這種方法。
  ……轉眼間,老師的訓斥洩露了出去,寺廟的人對我的態度變得日益險惡了。妒忌我升大學的那個師兄弟總是帶著一種充滿勝利自豪的冷笑凝望著我。
  夏秋兩季,我一直在廟裡生活,幾乎不與他人交談。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師命令副司把我喚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正是我上學前,我穿著制服來到了老師的眼前。
  老師本來胖乎乎的臉,異樣地繃得緊緊的,大概是由於一見到我不得不跟我說話這樣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所導致的呼。而我呢,看到老師的眼睛像看麻風病人似地望著我的時候,我就感到異常的痛快。因為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滿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師旋即把視線移開,一邊在手爐上揉搓著手一邊說話。那柔軟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氣中,聽起來卻是充滿著清澄的刺耳。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與肉之間存在著超過需要的親密。
  「你看看這封信吧,校方又寄來了嚴厲的警告。令首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不知道會多傷心啊。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考慮,這樣下去結果會成為什麼樣子呢?」……然後,他接著說了那一句:「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後才說道:
  「這不就等於已經拋棄我了嗎?」
  老師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不被拋棄嗎?」
  我沒有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我不知不覺意結結巴巴地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況,您完全瞭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麼樣?」老師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這成不了什麼氣候,也無濟於事嘛!」
  這時老師露出了一副完全拋棄了現世的面孔。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染指了,他這樣一副污辱現世的面孔,是我從未曾見過的……我感到厭惡,彷彿觸摸到血色好、有體溫的屍體。
  這時候,我湧起一種痛切的感覺,希望周圍的一切事物遠離自己,哪怕是片刻。我從老師的房間退出來後,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劇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辭典和柏木贈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這個包裹連同書包,就急匆匆地趕去學校。這時候,我一心惦掛著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門,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帶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並要求他收下佛教辭典和他贈送的尺八,權作某種貼補。
  柏木平日那種敘述反論時的哲學式的爽快性,早已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咪纏著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著我說:
  「你還記得《哈姆萊特》一劇中雷歐提斯的父親對兒子忠告了些什麼嗎?他說:『不要把錢借給別人,也不要向別人借錢。錢借出去就沒有了,並且還失去朋友。』」
  「我已經沒有父親了。」我說,「不借就算了。」
  「我沒說不惜呀。咱們漫漫商量吧。現在不知道我能不能湊夠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從插花師傅那裡聽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從女人那裡搾取金錢的巧妙手段,後來還是控制住了。
  「首先想想怎樣處理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說。
  話音未落,他馬上就掉頭往校門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與他並肩緩步而行。柏木告訴我:「光俱樂部」的學生主任作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釋放後,信用一落千丈,眼下處境十分困難。從今春起,「光俱樂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興趣,他不時出現在我們的話題中。柏木和我都確信他是社會的強者,沒想到僅僅兩周之後他就企圖自殺了。
  「你要錢幹什麼?」
  柏木冷不防地問了我一句。我覺得這種問題不像是由昔日的柏木提出來的。
  「我想旅行,出去隨便走走。」
  「還回來嗎?」
  「多半…」
  「你想逃避什麼吧?」
  「我想擺脫自己周圍的一切事物,擺脫自己周圍的事物所噴發出來的有氣無力的氣味……我終於懂得老師也是無力的,是非常無力的啊!」
  「也想擺脫金閣嗎?」
  「是啊。也想擺脫金閣。」
  「金閣也無力嗎?」
  「金閣不是無力。絕不是無力。但它是一切無力的根源!」
  「這是你想像的吧。」柏木說。
  柏木非常愉快似地咋了咋舌頭,邁著誇張的舞蹈步伐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嚮導下,我們走進一家冷眩目的小古董店把尺八賣掉了。只賣了400元。接著順便到舊書店,好不容易用100元的價錢,也把辭典賣掉了。柏木為了偌給我剩下的2500元,讓我陪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裡。
  在公寓裡他提出一個離奇的建議。尺八其是物歸原主,辭典算是禮物,兩樣東西都暫且歸他所有,所以賣這些東西所得的5冊元也算是柏木的錢了。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當然總共是3000元。歸還時止,月息按一分計算。比起「光俱樂部」的高利貸月息三分四厘來,幾乎是優惠得多了……柏木拿出了紙和視台,正經八百地把這些條件都寫在紙上,然後讓我在借條上簽字畫押。我不願意考慮將來了,所以馬上用拇指沾上印泥捺下了一個指印。
  ……我心急如焚。把3000元揣在懷裡,一走出柏木的公寓,乘上電車,在船岡公園前下了車,爬上了通向建勳神社的迂迴的石階。因為我想拍支神簽,占卜旅途的平安。
  石階上坡處,右側是義照稻荷神社塗著刺眼的朱紅色的神殿,還有一對用鐵絲網圍著的石派。石狐嘴裡叼著紫菜卷飯團,豎起尖銳的耳朵,耳朵裡也塗上了朱紅色。
  這天陽光微弱,偶爾刮來微寒的風。登上去的石階的顏色像是落下了一層灰塵,這是從樹陰篩落下來的顏色。光線太微弱,看上去彷彿是骯髒的灰色。
  一口氣跑到建勳神社寬闊的前院時,我已是汗流泱背了。石階聯結著正面的前殿。向石階伸延的是一片平坦的石板地。從左右低低地朗曲的松樹伏在神路的上空。右側是木壁色的破舊的神社辦公室,大門上掛著「命運研究所」的牌子。從辦公室到前殿途中,有一間白泥灰牆的倉庫,從這裡開始連續種植著稀疏的杉樹,冰冷的蛋白色雲朵飽含著沉痛的光,在這不平靜的天空下,可以環視到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勳神社是以信長1為主祭神,以信長的長子信忠為陪犯的神社。這是一所簡樸的神社,只有環繞前殿的朱紅色欄杆增添了幾分色彩——
  1信長,即織田信長(1534-1582),日本戰國、安土時代的武將。
  我對登石階,禮拜之後,從架在香資箱旁的棚架上取下了一個舊六角木盆,拿在手中搖了搖,從孔裡搖出了一支削得細細的竹籤。竹籤上用黑墨寫了「十四」兩個字。
  我轉身走下石階,嘴裡不停地念叨「十四……十四……」我覺得這數字的聲音彷彿停滯在我的舌頭上,漸漸帶出意義來似的。
  在神社辦公室正門前,我求了釋簽。一個似於廚房洗涮活計的中年婦女,一邊不停地用脫下來的圍裙指拭著手,一邊走了過來,毫無表情地接過我按規定送過去的十元錢。
  「幾號?」
  「十四號。」
  「請在李廊上稍候。」
  我坐在窄席上等候。就在等候的時間裡,我感到自己的命運將由那女人濡濕、皸裂的手來決定,這實在是太沒有意義了。可是,自己就是為了這份無意義的賭注才來的,因而也就算了。關閉的拉門裡傳來了相當難開的小抽屜的古老金屬環的撞擊聲,還有掀紙頁聲。良久,拉門打開了一條小維。
  「哦,給您。」
  女人說著遞出一張薄紙來,然後又把拉門關上。紙的一角上被女人的手指濡濕了。
  我讀了一遍。上面寫著「第十四號凶」。
  釋語是:
  改有此間者這為八十神所滅
  大國主命神速燒石飛矢的劫難,靠御祖神的教示應離開
  此國,悄然逃避的前兆。
  這就是說,萬事不如意,前途令人擔心。我並不害怕。往下看,下段話多項目中的旅行一項這樣寫道:
  「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決計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開往敦賀的列車,從京都站發車時間是上午6點55分。寺廟起床時間是5點半。10日早晨,我一起床馬上換上制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因為他們都習慣對我視而不見。
  拂曉時分的寺廟,各處稀疏地分佈著掃除的人們,有的清掃,有的揩扶。6點半以前是掃除的時間。
  我打掃前院。連書包也沒有攜帶,彷彿是從這裡突然被神仙隱幕起來似的,外出旅行就是我的計劃。我幻想著: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發白的沙石路上晃動。突然答帚倒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須是這樣出走啊。
  我沒有向金閣告別,原因也在於此。因為必須是突然從包括金周在內的我的全環境中把我奪走。我漸漸向山門掃去。透過松樹梢,可以望見晨星在閃爍。
  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應該出發了,幾乎可以說成是振翅待發。總之,我必須從我的環境中,從束縛著我的美的觀念中,從我的坎坷不幸中,從我的結巴中,從我的存在條件中出發了。
  省帚像是果實離開了果樹似的,很自然地從我的手裡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叢中。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躡足向山門走去。一出山門,就一溜煙地起步跑了。首班市營電車已經靠站了。車廂裡稀稀拉拉地散坐著一些像是工人模樣的乘客。我沐浴在車廂內璀璨的燈光下,自己好像從未曾到過這樣光亮的地方。
  這次旅行的細節,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的出走,並不是沒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學時代一度修學旅行過的地方。但是,漸漸接近了這地方的時候,由於出發和解放的思緒過分強烈,我感到我前方彷彿只有一個未知的領域。
  飛奔著火車的這條路線,是通向我故鄉的熟悉的路線。不過,我從來沒有以這樣新鮮、這樣稀罕的姿態眺望過這樣陳舊的燻黑了的列車。車站、汽笛,乃至黎明時分擴音器混濁的迴響,都重複著同樣的一種感情,強化這一種感情,在我眼前展開了淨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寬闊的月台劃分成段。奔跑在上面的鞋聲、裂開的木屣聲、平靜而單調的不停的鈴聲,以及從站上小販的籃子裡拿出來的蜜桔的顏色……所有這一切,彷彿都是委身於我的龐大的一個個暗示和一個個先兆。
  車站上任何細微的片斷,都被拉向別離和出發的統一的情感世界裡了。在我眼皮下向後退的月台,是多麼的大方、有禮地向後退啊。我感受到了。這種鋼筋水泥的無表情的平面,通過不斷從那裡移動、別離、出發,使它顯得多麼的燦爛輝煌啊!
  我信賴火車。這種說法多麼可笑。雖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從京都站起一點一點地向遠方移動,在保證這種難以置信的思緒方面,只能是這樣說了。鹿苑寺之夜,我好幾次聽見貨運列車駛過花園附近的汽笛聲,如今自己乘上這趟列車不分晝夜地確實奔向我的遠方,這只能說是一種神奇啊。
  火車沿著我當年與生病的父親一起看過的群青色的保津峽奔馳。也許是受氣流的影響吧,從愛宕連山和嵐山西側起至園都附近一帶的氣候,與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月、12月期間,晚上11點至翌日上午10點光景,從保津川泛起的霧河很有規則地籠罩著這個地方,這霧靄不斷地流動,很少有中斷的時候。
  田園朦朧地展現,收割後的田地呈現出一派零綠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錯落有致,枝葉修剪得很高。細樹幹全部用當地稱做蒸籠的稻草束圍了起來,依次地在霧合中出現了,其狀活像林木的幽靈。有時,在車窗的緊跟前,以視野所不及的灰濛濛的田地為背景的一株相當鮮明的大柳樹出現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濕透了的葉子,在霧靄中微微搖曳。
  離開京都時,我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精神,如今卻又被導向對故人們的追憶。對有為子、父親和鶴川的懷念,在我內心中喚起了無法形容的親切感,我懷疑自己是否只能把故人當做活人來愛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來,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愛的形象呢!
  在不太擁擠的三等車廂裡,也有許多難以愛的活人,他們有的慌慌張張地抽著煙,有的剝著蜜桔皮。鄰座的一個像是一民間團體董事模樣的老人在大聲說話。他們一個個都穿著陳舊的不捨身的西裝,其中一人的袖口還露出條紋裡子的破綻來。我再次感到凡庸並不是隨年齡的增長而有所衰頹。這些農民裝扮的人的黝黑而皺巴巴的臉,連同因酗酒而嘶啞了的聲音,表現出一種應該說是凡庸的精華。
  他們在議論著人們關於應該讓民間團體捐獻的評論。一個沉著的禿頭老人沒有加人議論,一個勁地用不知洗過幾萬遍的發黃的白麻手絹在指手。
  「瞧這雙黑手,是給煤煙自然弄髒的,真糟糕。」
  另一個人搭話說:
  「您是曾經就煤煙問題給報社投過稿的呀!」
  「不,不!」禿頭老人否認了,「總之,真傷腦筋啊!」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裡不時說出金閣寺和銀閣寺的名字來。
  他們的一致意見是:必須讓金閣寺和銀閣寺捐獻更多的效。儘管報閣只有金閣的一半收入,也是一筆巨大的金額啊。舉例來說,金閣年收人估計在500萬元以上,寺廟的生活是禪家之常,加上水電及,一年費用充其量是20多萬元。餘下的錢是怎樣處理的?一提起這件事,大家都相繼發言了。有人說寺廟讓小和尚吃冷飯,老和尚自己卻每晚到抵園去尋歡作樂。寺廟的收入也不用上稅,是同享受治外法權一樣。像這種地方,就必須無情地要求他們捐獻。
  那禿頭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們的話頭一中斷,他就開口說道:
  「真傷腦筋啊!」
  這句話就成了大家的結論。老人一個勁兒地指,一個勁兒地擦,手上連煤煙的痕跡也沒有了,放出了像小墜子般的光澤。實際上這雙現成的手,與其說是手,毋寧說是手套更確切。
  說也奇怪,這是第一次傳到我耳朵裡的社會批評。我們屬於僧侶的世界,學校也是在這個世界裡,寺廟彼此之間沒有開展批評。但是,老董事們的這番對話,絲毫也不使我感到震驚。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我們是吃了冷飯。老師是常去逛了抵園……對我來說,用老董事們的這種理解方法來理解我,使我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厭惡感。以「他們的語言」來理解我,使我難以容忍。「我的語言」同「他們的語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看到老師同抵園的藝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們也能想起我不會陷入任何道德上的厭惡。
  老董事們的對話,只在我的心靈上留下猶如見庸的移動的香味和些許的厭惡,爾後逝去了。我無意仰仗社會支持我的思想,也無意將社會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說過向那樣,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車廂的門扉突然打開了,公鴨嗓的小販胸前掛著一個大籃子出現了。我忽然覺得肚子餓,買了一盆盛滿像是用海藻做的綠色麵條吃了。霧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沉沉。丹波山脊的貧瘠土地上,開始望見種植桔樹的戶戶造紙人家。
  不知為什麼,舞鶴灣這個名字像以往一樣引起了我的心潮激盪。我的童年是在志樂村度過的,從我童年時起,它就是看不見山海的總稱,終於成了「海的預感」這個名字了。
  這看不見的海,從聳立在志樂村後面的青葉山頂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兩次登上了青葉山。第二次攀登時,我正好望見聯合艦隊進舞鶴軍港的情節。
  停泊在粼光閃閃的灣內的艦隊,也許是在秘密地集結吧。凡是與這支艦隊有關的事都屬於機密,我們甚至懷疑這支艦隊是真的存在嗎?因此遠遠望見的聯合艦隊,就像只知其名,只在圖片上看到的威嚴的黑水鳥群,它們不曉得自己被別人所窺視,只顧在兇猛的老鳥警戒的庇護下,悄然在那裡嬉戲沐浴。
  ……乘務員來回通報前方站是西舞鶴,聲音把我驚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經沒有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只有兩三個黑市商人模樣的男人開始做下車的準備。
  一切都變了。這裡那裡都像被英文交通標誌所威脅似的,市街已成了優良的外國的港口城市。許多美國兵熙來攘往。
  初冬陰鬱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風帶著幾分鹹味,從寬闊的軍用公路吹了過去。與其說是海的氣味,莫如說是無機物質的鐵銹般的氣味。像運河似的狹窄的海,深深地通到市鎮的中心,死一般靜止的水面、繫在岸邊的美國小艦艇……這裡確是和平的,但是過分周到的衛生管理卻使人感到彷彿剝奪了過去的軍港雜亂的肉體的活力,把整個市街變成了醫院。
  我並不想在這裡與海親切會見。吉普車也許會從後面駛來,半開玩笑地把我植入海裡。現在回想起來,激發我做這番旅行的衝動中,有海的啟示,這海恐怕不是那種人工港口的海,而是幼時在成生呷故鄉接觸過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洶湧澎湃的海。是粗礦豪放的、始終含著怒氣的、令人煩躁的裡日本的海。
  因此我決計去由良。夏季,那裡的海水浴異常熱鬧,而這季節一定很冷清,誰有陸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爭鬥。我的腳模糊地記得從西舞鶴到由良約莫是十一二公里的路程。
  路,是從舞鶴市沿著海灣底部向西,與它津線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過瀧尻嶺,出由良川。過了大川橋後,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著就是歷著河流一直導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這樣自問道:
  「由良有什麼呢?究竟是為了尋找什麼實據值得我這樣拚命地走卿那裡不是只有裡日本的海和闃無人影的海濱嗎?」
  我的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兒或走到哪兒,我都要達到目的。我要去的地方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不管是什麼,我心中都產生一股直面達到的目的的勇氣、幾乎是不道德的勇氣。
  有時,天氣變化無常,射出了微弱的陽光,誘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櫸樹下那從樹葉間隙流瀉下來的激光下歇歇腳,可不知為什麼,我卻總覺得沒有閒暇歇息,消磨時光。
  越接近河流的寬闊流域,地勢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彷彿是從山谷裡突然出現的。河水湛藍,河面寬闊,流水在陰沉沉的灰暗無空下,無可奈何似地緩緩流向大海。
  來到河西岸,汽車、行人都絕跡了。沿途不時地看見復桔園,卻渺無人影。那裡有個名叫和江的小村莊,從那裡歡然傳來了撥開草叢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尖鼻的黑狗探出險來。
  我知道附近的名勝中有來歷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遺址。我無意順道去參觀,不覺間就從宅邸門前走了過去,可能是只顧眺望河對岸的緣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圍的大沙洲。我沿路走來,沒有風地,可是,沙洲那邊的竹林子卻隨風搖曳。沙洲上有一塊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面積約百餘公畝,水裡卻看不見農夫的身影,只見一個人背向這邊正在垂釣。
  隔了許久才看見人影,使我倍感親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釣鯔魚吧。倘使是垂釣鯔魚,那麼這就說明距河口已經不遠了。」
  這時,搖曳著的竹林子的沙沙聲,蓋過了流水聲。那裡瀰漫著悠悠的昏霧,似是在下雨。雨滴濡濕了沙洲的乾燥的河灘。轉眼間,我頭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著雨,可望見的沙洲卻早已不下雨了。垂釣人恢復了原樣,坐在那裡紋絲不動。我頭上的陣雨也過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處,芒草和秋草都遮擋著我的視野。凜冽的海風迎面撲來,河口即將在我的眼前展現了。
  由良川快到盡頭,露出了好幾處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確實靠近海了,海潮侵犯了河水。但是,水面越沉靜就越沒有浮現任何的徵兆。就像一個神志昏迷將死過去的人一樣。
  河水意外地狹窄。在這裡與河水互相融合又見相侵犯的海,在堆積著密密層層的烏雲的蒼穹下,朦朧地躺在那裡。
  為了接觸大海,我要迎著從原野、田間吹拂過來山風再走一程。勁風刮遍了北邊的海。這般凜冽的風,在渺無人影的原野上如此浪費地勁吹,全然是為了大海。可以說,它是覆蓋著這地方的冬天的、氣體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看不見的大海。
  河口對面是千層波濤,徐徐地向灰色的海面擴展。河口正面浮現出一座形似圓頂禮帽的小島。它就是高河口約莫30多公里的冠島,是自然保護鳥--大水雉鳥的棲息地。
  我步入一塊旱地。環顧四周,是一片荒涼的土地。
  這時,彷彿某種意義在我的心中閃爍。這閃爍一間即逝,意義也消失了。我仁立良久,勁吹的寒風奪走了我的思緒。我又迎著寒風向前行走。
  貧瘠的旱田向多石的荒地延伸,野草多半已經枯萎,尚未枯萎而呈現綠色的,只有緊貼地面上的苔蘚般的雜草。這種雜草的葉子也捲曲了,走了。那一帶已是一片沙土了。
  傳來了一陣顫抖似的微弱聲音,聽來像是人聲。這是我不由得背向勁風、仰望背後的由良岳時聽到的聲音。
  我尋找人的在處。要到海濱去,倒是有一頎低售而下的小徑。我這才知道,那裡正在勉強從事一項護岸工程,阻止嚴重的海水浸蝕。四處東倒西歪地躺著鋼筋水泥柱子,活像一堆堆白骨。沙堆上這些新的鋼筋水泥柱的顏色,顯得格外有生氣。震顫的微弱的聲音,原來是震動倒人模子的水泥所發出的攪拌機的聲音。四五個鼻頭通紅的工人,帶著驚訝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學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們一眼。人與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結束了。
  海,從沙灘急劇地陷為研缽形,我踏著花岡巖質的沙子,向河線邊沿走去,這時候確實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剛才在心頭閃爍的某種意義。一種喜悅再次襲上了我的心頭。寒風凜冽,沒有戴手套,手幾乎凍僵了。這也沒有什麼。
  這裡正是裡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醜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濤洶湧。海濤後浪推前浪地接踵而來,前浪與後浪之間可以窺見通暢的灰色深淵。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層層的積雲既凝重又纖細。無境界的凝重的積雲不斷地鑲嵌著無比輕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邊,圍著中央隱約可見的淡藍的天空。鉛色的海,又背靠著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東西都有一種動搖和不動。不斷活動著的黑暗力量和像礦物似地凝結了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初次與柏木相會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所以突然變得殘暴,那是在這樣一瞬間,即一個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落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
  現在我正面對波濤,迎著狂暴的北風。這裡沒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沒有擔心修剪過的草坪,可是這荒涼的自然,比春天午後的草坪更討我的歡心,更親近我的存在。在這裡,我心滿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脅了。
  我腦海裡突然生起的念頭,難道就是柏木所說的殘暴的念頭嗎?不管怎麼說,這種念頭摔然在我內心中產生,從剛才起就啟示了閃耀著的意義,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內心。我還沒顧及深思,這種念頭就猶如閃光,在我的心中一閃而過。僅此而已。但是,這個迄今從未想過的想法產生了,同時立即給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寧說我被它包圍了。這種念頭是什麼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閣燒掉!」

《金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