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人人都說人生像舞台,但是無法認為會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從結束少年時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台的意識所操縱著。這已是一個牢固的意識,不過由於的的確確樸素、經驗缺乏與它摻雜在一起,雖然我心中某處疑惑——人們不會像我一樣走向人生,可心裡有七成卻深信,人人都是這樣開始人生的。我曾樂觀地相信,總之是結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說參與了它。但是,到了後來,這樂觀主義,更確切地說是夢想,蒙受了嚴厲的報復。
  為了慎重起見,必須附帶說一下,不過我在這裡要說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識」問題。單單只是性慾的問題,在此還不想談它以外的事情。
  雖然劣等生的存在,本來就是由先天素質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樣的年級,就採取了姑息的手段。這手段即是在考試中,不管內容懂不懂,偷偷抄寫朋友的答案,然後若無其事地將它交上去。這種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偶爾也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級了,以低一個年級學到的知識為基礎去讀書,他完全跟不上,即使聽課也什麼都聽不懂。因此,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留級,一條是拚命裝作知道。何去何從,問題取決於他軟弱與勇敢的質,不取決於量。無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而且,哪一條都需要對懶惰有一種詩一樣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學在校園外,邊走邊吵吵著談論一個在場的同學好像喜歡上了往返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的傳言,我也加入了他們中間。傳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到底什麼地方好啊」這一論題所取代。於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語調,拋出這麼一句話:
  「這個嗎,是那制服啊!那緊裹身體的制服好吧!」
  當然,我從來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到過這種肉感的魅惑。類推——純屬類推,不過在對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樣冷淡的色鬼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符的炫耀也幫了忙,才使我說出那樣的話。
  於是就出現了強烈的反應。這一夥是既在學校表現好,禮節也無可挑剔的穩健派。他們七嘴八舌地這樣說:
  「好傢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沒有相當的經驗,是說不出那種一針見血的話的。」
  「你這傢伙,實際上夠可怕的啊!」
  碰到這種天真激動的評論,我覺得藥效有點過火了。說同一件事,也有不那麼刺耳、質樸的說法。那樣也許使人們認為我有城府。於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辭是應該再稍微斟酌斟酌。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縱這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意識時,容易陷入的過錯,是認為只有自己一直遠比其他少年堅定穩重,能夠控制意識。並非如此,只不過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確,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識的制約,而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縱,只不過是不確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驅使人走向無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從過去的混沌中,將不該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殘留在我們的靈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帶來緊迫,「要向超人類的、超感覺的要素還原」。在意識只帶有單純解釋效用的情況下,人不需要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自己雖然絲毫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受到肉體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純屬類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無意識地說出的話,使朋友們吃驚、羞紅了臉,並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聯想裡,從我的話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朧的肉感的刺激,我當然湧起一股不良的優越感。但是,我的心並未就此停止。這次輪到我自己被欺騙了。優越感醒悟得偏頗。它尋求這樣的途徑。優越感的一部分變得自負、變得酩酊泥醉,認為自己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識還是過早地算計一切而犯下過錯,所以「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被修正為「哪裡,我也同大家一樣」這一謙虛。這是由於誤算而敷衍為「可不是麼,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樣」(尚未醒悟的部分將這敷衍變得可能,並支持它),最終引導出「誰都這樣」這狂妄的結論,只不過是錯亂工具的意識在此發揮著強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這自我按時,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連我自身都發覺那明顯欺騙的自我暗示,從這時起以至於至少佔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認為也許沒有比我更經不起附體現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讀這書的人也會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對公共汽車女售票員的稍微肉感的話柄,實際上只不過是出於很單純的理由,只有那一點我沒有發覺。——它實在是單純的理由。這理由,一句話,就是我關於女人的事,沒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恥。
  為了避免人們指責我用現在的想法去分析當時的我,我來抄錄一節16歲時我自己寫的東西吧——
  ……陵太郎毫不猶豫地加入到不認識的朋友中間。他相信以盡量快活的行動——或者是表現給人家看的行動,被塞進了那無緣無故的陰鬱、厭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將他置於一種白熱的靜止的狀態。他加入無聊的玩笑、胡鬧的同時,不斷地想到的是……「我現在既非無能也不無聊」。他稱此為「忘卻了憂傷」。
  周圍的人們一直位以下的疑問而煩惱著,即自己幸福嗎?這樣就算快活嗎?就好像疑問的事實是最為確實的一樣,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義為「快活」,將自己置於確信之中。
  按這樣的順序,人們的心傾向於他所謂的「確實的快活」。
  終於,雖朦朦朧朧但真實的東西,被強力關入虛偽的機械之中。機械有力地啟動。這樣,人們發覺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騙的房間」之中……
  ——「機械有力地啟動。……」
  機械有力地啟動了嗎?
  少年時期的缺點,是相信要是將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滿足我們。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出發的時刻正在迫近。走向這旅程我所儲備的知識,很多小說,一本性知識事典、與朋友們傳閱的春書、野外演習時每天晚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很多天真的下流故事……首先就是這些。燒灼般的好奇心,是比這所有一切都忠實的旅行伴侶。就連出門的架勢,也只因要當一部「偽裝的機械」而顯得瀟灑。
  我仔細研究很多小說,調查我這個年齡的人怎樣感覺人生,怎樣對自己講話。因為我沒有住校的生活;沒有加入體育部;而且我們學校裝模作樣的人多,一過了前面說過的無意識的「下司遊戲」的時期,幾乎沒人涉及低級下流的問題;最後,我甚為內向;這些情況難以瞭解每個人的本來面目,所以,必須進行從一的原則到「我這個年齡的男孩」一個人的時候感受到什麼的推理。在燒灼般的好奇心方面,似乎跟我也完全共同的一個時期——思春期,探望了我們。一到達這個時期,少年似乎就過分地只是想女人、長出青春痘、始終頭腦發熱而寫些甜蜜的詩。性研究書上不斷敘述****的危害,而看到有的書上又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危害,盡請放心時,從此他們似乎也熱衷****。在這點上,我也同他們完全相同!儘管相同,可對於進行惡習時心中對象的顯著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卻置之不問。
  首先,他們好像是從「女人」上,這字感受到異常的刺激。好像只需女人這字在心中稍一浮現,就變得頰面緋紅。但是,我從「女人」這字上所感受到的印象,在感官刺激方面,從未感到比看到鉛筆、汽車、掃帚這類字有更多的感受。這種聯想力的缺乏,在與朋友談話時也常常反映出,就像關於片倉母親那件事的情況一樣,是使我的存在變成癡愚呆傻的證例。他們認為我是詩人而理解了我。我只因我不想讓人認為我是詩人(因為據說詩人這種人肯定是被女人操縱的),所以,為了能與他們的看法吻合起來,就人為地陶冶這聯想力。
  我不知道,他們和我不僅在內在感受方面,即使在不外露的表面上,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即:他們只要看見女人的****照片,就立刻興奮不已。只有我不會。而且,引起我興奮不已的「性興奮」的對象(那從一開始就由於倒錯愛的特殊性質而經過了奇妙的嚴格選擇)是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像,可這毫無引起他們「性興奮」的力量。
  我在第二章,有意詳細地描寫了青春騷動是與此事有關的。因為,我的自我欺騙被在這點上的無知所促進。在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關於男人肌體亢奮的描寫都被省略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無法描寫的。性的研究書籍中,就連接吻時會發生肌體亢奮也被省略了。我讀到的是:肌體興奮是只有在肉體交接之前,或是由於描繪其幻覺而發生。我不禁認為,即使沒有任何慾望,只要是到了那時,突然——簡直就像是來自天外的靈感——我也會出現肌體亢奮吧。心裡有百分之十不斷低聲說道:「也許只有我不會發生。」它變成我種種形式的不安而反映出來。但是,我在重演惡習時,心中沒有浮現過女人的某一部分,哪怕是一次。哪怕是試驗性的。
  我沒有做過。我認為我沒有那樣只不過是由於我的懶惰。
  結果,對於除我以外的少年每夜做的夢,我是一無所知。他們夢見昨天在街角見到的女人,一個個赤身****走動著;在少年們的夢中,不知多少次浮現出女人的Rx房,它們像是從夜晚的海中漂浮上來的水母;女人們的寶貴部分,張開濕潤之唇,幾十次幾百次幾千次、沒完沒了地不斷唱著無從知曉的歌。……
  是因為懶惰?也許是因為懶惰?這是我的疑問。我對人生的勤奮都是來自此處。我的勤奮歸根到底是耗費於這個懶惰的辯護上,投入到為懶惰而懶惰的安全屏障中。
  周縣,我決心要備齊關於女人的記憶的號碼。總之,它少得可憐。
  十四五歲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是父親調到大阪工作的那天,在東京站送完站回來時,親戚數人來到我家。也就是,他們一行人跟我母親、我和我妹妹、弟弟一起,來我家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還沒結婚,20歲左右。她的門牙有點齙。那是極為潔白美麗的門牙,一笑首先是門牙閃爍出光亮,以至使人不禁認為是為了那兩三顆的醒目耀眼而故意這樣的。那稍稍有點的外齙,給她的笑增添了無法形容的可愛。齙牙的不協調,就像一滴香料滴如臉蛋、姿容以柔美的協調之中,強化了那協調,將香味的重音,加入到那美麗的樂章中。
  愛這個詞要是不妥的話,那麼,就是我「喜歡」這堂姐。從孩提時起,我就喜歡從遠處看她。我常常在她進行羅紗刺繡的旁邊,什麼也不干地呆坐上一個多小時。
  伯母們到裡屋後,我和澄子並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無語。送站的擁擠給我們大腦所造成的亂哄哄的痕跡尚未消失。我不知怎麼特別疲勞。
  「啊,累死了!」
  她稍稍打了個呵欠,並起雪白的手指,像唸咒似的,用那手指兩三次輕輕地疲憊地拍打著摀住了嘴。
  「你不累嗎,小公子?」
  不知怎麼的,澄子用兩隻袖子遮著臉,沉甸甸地將臉枕到旁邊我的大腿上。然後,慢慢地挪動著臉,調整著臉的方向,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我因制服褲子被當成枕頭的光榮而顫抖。她的香水和白粉的氣味使我張皇失措。疲憊地、直直地睜著水靈靈的眼睛而一動不動的澄子的側臉,使我感到困惑。……
  只有這些,可是,我永遠記著自己腿上片刻存留的奢華的重量。不是肉感,只是某種極為奢華的歡喜。類似勳章的重量。
  往返學校時,我常常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個貧血體質的小姐。她的冷漠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以極為無聊、厭倦的樣子望著窗外,稍稍突出的嘴唇的硬度,總是那麼顯眼。我不禁感到,她不在時的公共汽車是美中不足的,並不由地變得期待見到她而上下車了。我想,這是愛戀嗎?
  我全然不知。愛戀與性慾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那時我怎麼也搞不懂。當然,當時的我並沒想把近江給我的惡魔般的魅惑,用愛戀這詞來說明。我想自己對公共汽車上看到的少女的模糊感情,是愛戀嗎?與此同時,我也被有著閃閃發亮的腦袋的粗野的公共汽車司機所吸引。無知沒有強迫我進行矛盾的解釋。在我看年輕司機側面臉頰的目光裡,有種難以迴避的、喘不過起的、痛苦的、具有壓力的東西;在我隱音樂約地看小姐的眼睛裡,有種似乎有意的、人為的、容易疲憊的東西。這兩個眼神的關係就這樣全然不知地、兩個視線若無其事地在我的心中同住,無拘無束地共存。
  作為那個年齡的少年,我看起來過分缺乏「潔癖」的特性,而且我看起來缺乏「精神」才能。如果說這些是因為我過分強烈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沒能使我走向倫理性的關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即使如此,這好奇心也類似久病纏身的病人對外界絕望的憧憬,一方面又與不可能的確信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這半無意識的確信,這半無意識的絕望,簡直可錯看成是奢望般地使我的希望生機活現。
  尚且年紀輕輕,我卻不知在自己的心中去培育明確的柏拉圖式的觀念。是不是不幸?世間通常的不幸,對我具有怎樣的意義呢?關於肉感的我的莫大不安,也許只將肉慾方面弄成了我的固定觀念。我熟練於將與知識欲並無很大差異的純精神性的好奇心,確定為「只有這才是肉體的慾望」來使我自己相信。最終我熟悉了欺騙自己,就像我自身真的具有淫蕩之心一樣。它使我獨特地掌握了大人般的、行家般的態度。我擺出一副宛如對女人厭膩透了的樣子。
  於是首先,接吻成另外我的固定觀念。接吻這一行為的表象,其實質,對我來說只不過是追求我的精神寄托於此的某種表象而已,現在的我可以這樣說。但是,寫時的我,由於將這欲求錯誤地相信為肉慾,所以,必須處心積慮地進行那種多種形式的心靈偽裝。把本來面目偽裝起的無意識的擔心,如此固執地激起了我有意識的演技。但是,回過頭來想,人能那樣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嗎?哪怕是一瞬間。
  不這樣想,就無法解釋希望得到不欲求的東西,這一不可思議的心態。難道不是嗎?如果我處於不希望得到自己所欲求的東西這一正人君子之人的正反面,我會不會變得懷有最為不道德的希求呢?而且這希求不是可愛至極嗎?我是完全地將自己偽裝起來,徹底作為陋習的俘虜而行動的嗎?有關這些的玩味,對於以後的我來說,成了馬虎不得的工作。
  ——戰爭一爆發,偽善的禁慾主義就風靡了整個國家。高中學生也沒能逃脫而例外。我們從入初中就開始夢想的「將頭髮留長點」的願望,進了高中也毫無實現的指望。漂亮時髦襪子的流行也成了過去。軍事訓練的時間過分地變長,各種各樣的東西策劃了無聊愚蠢的革新。
  儘管如此,由於我的學校的校風,表面的形式主義歷來十分巧致,所以我們也沒感到有什麼束縛便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的學校生活。分管我校的大佐軍官,是個開通人,另外,由於講東北腔而被起外號叫做東北特的舊特務曹長N准尉,他的同僚蠢蛋特,長著獅子鼻子的鼻子特,都瞭解校風,做事分寸掌握得不錯。校長是個具有女子性格的老海軍大將,而他以宮內省[管理皇宮事務的機關]為後盾,用無所事事的、不得罪人的循序漸進主義保守著他的地位。
  這期間,我學了吸煙、喝酒。可是吸煙是做樣子,喝酒也是做樣子。戰爭奇妙地教了我們傷感的成長方法。所考慮的前提是20多歲這一段的人生。至於以後的事是不考慮的。我們認為,人生這東西是不可思議的輕。好像正以20多歲為界區分的生的鹹水湖,大量的鹽分變濃,很容易浮身其上。只要落幕的時刻不太早,能更賣勁兒地表演給我自己看的我的假面劇就好。但是,我的人生之旅,雖然總想這明天一定啟程,明天一定啟程,可卻一推再推,數年間都沒有啟程的徵兆。也許只有我這個時代,對我來說是唯一愉快的時代。即使有不安,也不過是模模糊糊,我仍抱有希望,遠遠望去可見明天就在未知的藍天下。旅行的空想、冒險的夢想、我有一天長成大人的我的肖像、以及我尚未見的美麗新娘的肖像、我對名聲的期待,……這些東西,正好像旅行的導遊書、毛巾、牙刷和牙膏、換洗襯衣、換洗襪子、領帶、肥皂這些東西一樣,整齊地被備齊於「等待出發」的旅行箱裡。這個時代,對我來說,連戰爭都像是孩子般的歡喜。我真的相信,即使中彈,只要是我,也許就不會疼痛。這過分的夢想,最近也絲毫不見衰減。就連自己死的預想,也因未知的歡喜使我發抖。我感到像是自己擁有一切。或許是吧。因為沒有批准旅行而忙得不可開交更能完全擁有全部旅行的時間。以後的任務只是破壞這擁有罷了。它,就是旅行這一完全徒勞之事。
  不久,接吻的固定觀念,落實到一個嘴唇上。它只是出於這樣像是有緣由地展示空想的動機嗎?雖既不是慾望也不是其他什麼東西,卻正如前面也提到的,我胡亂地要相信它是慾望。也就是,我把無論如何也要相信它是慾望這一不合道理的慾望,錯認為是本來的慾望;我把我這一強烈的不可能的慾望,錯認為是世人的性慾,它發自他人還是它自己時的慾望。
  那時,有個雖話不投機,卻能親密相處的朋友。一個叫額田的輕浮的同學,好像是為詢問初學德語的種種問題,而將我作為容易接近和交往的對象而選中的。不論做什麼事都是三分鐘熱情的我,在初學的德語方面,被認為是學得很好的學生,被冠以優等生一樣(這倒有點神學學生的味道)的高帽子的我,內心是何等厭惡優等生的頭銜(話雖這麼說,也的確找不到除此頭銜以外能保障我安全的有用的頭銜),何等渴望著「惡名」啊!這些或許額田已憑直覺看破了也未可知。在他的友情裡,有騷動我弱點的東西,因為,額田是個因太愛嫉妒而被硬派小生們所敵視的人,從他那裡似有似無地傳來女人世界的消息,就像靈媒進行的冥界信息傳遞一樣。
  作為最初的來自女人世界的靈媒,是近江。但是,那時的我更屬於我自己,所以,只把作為靈媒的近江的特點,寫成他的美之一,由此而滿足。但是,額田的靈媒的作用,構成了我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一也許就是因為額田一點也不漂亮。
  所謂「一個嘴唇」,就是去他家玩時出現的他姐姐的嘴唇。
  這個24歲的美人,很簡單地把我當孩子待。看著圍著他的男人們,我明白過來,自己完全不具備吸引女人的特徵,那就是我絕成不了近江,相反,又使我承認了想成為近江的我那願望實際上是我對近江的愛。
  於是,我確信自己愛上了額田的姐姐。我想方設法像個與我同齡的純真的高中生,徘徊在她家周圍;久久地粘在她家附近的書店裡,等待著捕捉她從店前走過的機會;抱著靠墊,空想懷抱女人時的感覺;多次試著畫她的嘴唇;自暴自棄地進行自問自答。這都是什麼啊!這些人為的努力,給心靈以某種異常的麻木般的疲憊。從那不斷對自己說愛她的不自然中,我發現了心中真正的部分,並以惡意的疲憊來抵抗。不禁認為這精神疲憊中有劇毒。在心靈人為努力的間歇,時有令人畏縮的雪白襲擾我,為逃脫這雪白,我又厚著臉皮走向別的空想。於是,很快我就精神振奮,恢復了自我,朝著異常的心象而熾熱地燃燒。而且,烈焰被抽像化留於心中,宛如這熱情是為了她一樣,從後面加上牽強附會的註釋。——於是,我又一次欺騙了我自己。
  如果有人指責我前面的敘述過於概念化,失之抽像,那麼我只能回答說,因為我無意囉囉嗦嗦地去描寫正常的人們思春期的肖像及旁觀者看來別無兩樣的表象。如將我心靈中見不得人的地方除外,以上是與正常人的那一時期和以至心靈內部都極為相像的,我在此完全與他們一樣。仔細想想,好奇心也與常人一樣,對人生的慾望也與常人相同,也許只是由於過於貪圖反省的緣故,這只要想像一下一說什麼就面紅耳赤,而且對自己的容貌也無自信,認為它不會受到女人青睞而只是一個勁地啃書本成績大體還可以的20歲以前的學生就行了。也可以想像一下那學生是怎樣地渴望女人,怎樣地心急如焚,怎樣地徒勞煩悶。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容易,而且毫無魅力的想像了。我省去對這種想像的無聊描寫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內向學生的極不生動的一個時期,我完全與之相同,我發誓絕對忠於導演。
  在這期間,我將只是注意年長青年的想法,一點點地也移向了比我年少的少年。這自然是因為連比我年少的少年都長到了那個近江的年齡。然而,這愛的推移,也與愛的性質有關。雖然依舊是隱藏在心中的想法,但我在那野蠻的愛中,加入了嫻雅的愛。保護者的愛、類似於愛少年的東西,由於我的自然成長,而顯露出徵兆。
  希爾休弗爾德將倒錯者分類,將只迷戀成年同性的一類叫作androphils,將迷戀少年及少年與青年之間年齡的一類叫作ephebophils。我正在理解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臘的青年,意味著18歲至20歲的壯丁,其詞源是來自宙斯與赫拉的女兒,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海貝。女神海貝是為奧林匹斯諸神斟酒的酒司,是青春的象徵。
  有個剛入高中,才18歲的美少年,他是個有著白皙、柔美嘴唇和平平眉毛的少年。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雲。我的心欣然接受了他的容貌。
  但是,我在對他一無所知時,就從他那裡得到了一個快樂的禮品。一週一輪換的由最高年級各班班長喊晨禮口令,無論是早操時還是下午鍛煉。(高中時有這樣的事,即首先進行30分鐘左右的海軍操,然後扛著鐵鍬去挖防空壕或是去鋤草。)隔了四周,輪到我喊一周口令,夏天一到,這個繁文縟節的學校,不知是不是受當時潮流所迫,也規定學生們半****著做體操。班長從檯子上發出晨禮的口令,待晨禮結束後,發出「脫上衣」的口令。大家脫完,班長走下檯子,對交替走上檯子的體操教師發出「敬禮」的口令,然後跑到最後一排,自己也脫成半****做體操;由於做完操後是教師喊口令,所以班長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程序就是這樣。我怕喊口令,以至一喊幾乎就渾身發冷。不過像上面那樣軍隊式的刻板方法,有時對我來說卻正合我的理想,所以我暗暗地等待我值日的那一周。因為托這種方法的福,我可以就在眼前看到八雲的身姿,而且既不用擔心被人看見我那貧瘠的****,又能看見八雲半裸著的身體。
  八雲大都排在口令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或是第二排。這張臉很容易發紅;看他跑來做晨禮時那氣喘噓噓的臉,我感到是一種愉快。他常常是一邊氣喘噓噓,一邊一粗魯的動作解開上衣的口子,然後將襯衫的下擺,從褲子裡拽出來。這樣,我在口令台上,想不看也不可能不看那若無其事裸露出白皙光滑上身的他。因此,當朋友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喊口令時總是低著眼睛嗎!?你就那麼膽兒小啊!」這時,我就渾身打冷顫。但是,這次我也沒有得到接近他薔薇色半****身體的機會。
  高中部學生曾利用夏季的一周,全都到M市的海軍機關學校去參觀。那天,在游泳時間大家都跳進了游泳池。不會游泳的我,以肚子不適為借口,只想旁觀。可一個海軍大尉主張日光浴是萬病之藥,所以,我們病人也都被搞得身體半裸。一看,病人組裡有八雲。他抱著白皙緊繃的手臂,微風吹拂著那被陽光曬黑的胸脯,像是用潔白的前齒玩弄下唇一樣,緊咬著它。參觀中自稱生病的人們,由於都選擇了游泳池周圍的樹陰而集中起來,所以,我接近他是不困難的。我觀測著他柔軟軀體的周圍,凝視著靜靜地隨呼吸而起伏的腹部。我不禁想起惠特曼這樣的詩句,
  ……年輕的人們仰面朝天
  白皙的腹部在陽光下隆起。
  ——但是,這次我也沒對他說一句話。因為我為我那貧瘠的胸部及瘦弱蒼白的胳膊感到羞恥。
  昭和19年——戰爭結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畢業離開了幼年起一直就讀的學校,考入某大學。父親不由分說強迫我選擇了法律專業。然而,我並沒有太沮喪。因為我清楚,不久自己將被拉去當兵而戰死沙場,一家人也將在空襲下全部喪生。
  當時盛行借衣服。一個高年級的老校友在我入學的同時要上前線,就把他大學的制服借給了我。我說好待我上前線時一定還給他家,於是穿上它上起學來。
  雖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襲,可同時也以某種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著死的到來。我反覆說過,未來對於我只是個沉重的負擔。人生自起初就用義務觀念把我卡得死緊死緊。我不可能履行義務於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舊以不履行義務為由嚴厲斥責我。我想,我一死,讓你這人生撲個空豈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戰時流行」——死的教義發生了共鳴。我想,萬一我「光榮犧牲」(這雖然與我的形象相距甚遠),就是滑之大稽地結束了一生,墳墓下的我就有了不盡的笑料。可警報一旦作響,這樣一個我則往往第一個逃進防空壕中。
  ……我聽見了難聽的鋼琴聲。
  那是在一個馬上就要作為特別幹部候補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這個名叫草野、高中時期可以和他探討些精神問題的唯一的朋友。我這種人不敢奢望交朋結友,但我下面的話卻恐怕連這唯一的友情也要傷害,我感到了迫使話語出口的自己內心的殘忍。
  「琴音好聽嗎?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彈琴的是我妹妹,老師剛走,她正在練琴。」
  我們停止了對話,再次豎起耳朵。草野馬上就要入伍,怕是飛進他耳中的已不單單是隔壁的鋼琴之聲,而是眼看就要與之分離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腳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對照著筆記做出的差勁的點心,琴的音色裡有一股親切感。我秉性難移,忍不住問道:
  「多大了?」
  「18歲。我下邊就是她。」
  草野回答。
  ——越聽越覺得那確實是18歲的、多帶夢幻的、尚未意識到自己美在何處的、指頭猶存稚氣的鋼琴聲。我希望她的聯繫能永遠繼續下去。果然,如願以償,這琴聲在我的心中一直響到5年後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圖相信這是我的錯覺。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這種錯覺。又有多少次,我的軟弱譏笑我的自我欺騙。儘管如此,鋼琴聲卻支配著我,假若能從宿命一詞中抽去讓人生厭之義,那麼對於我,這聲音的確是命中注定。
  我記得,就是這「宿命」一詞不久前曾給了我異樣的感受。高中畢業的典禮結束後,我隨原是海軍大將的校長去皇宮謹表謝忱。在車內,那兩眼眼屎、滿臉愁容的老人批評我應徵時執意當一名普通士兵而沒有申報特別幹部候補生,並堅持說我的身體根本不能適應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準備。」
  「你不瞭解才這麼說。不過,現在報名期已過,後悔也晚了。這也是你『命中注定』[原此為英語,下同]的喲。」
  他宿命一詞的英語發音帶有明治時代的味兒。
  「我的什麼?」
  我問。
  「『命中注定』。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為是婆心的、顯露出老人特有的羞恥的漠然的口吻,單調地重複了一遍。
  我以前在草野家也肯定見過那彈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草野家完全不同於額田家,他的三個妹妹總是靦腆一笑馬上躲在一邊去了。草野入伍的時間一天天臨近,我們二人交替著相互訪問依依惜別。對於他的妹妹來說,那琴聲把我弄成了一個木頭人。自從聽了那聲音,像是聽說了她的什麼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動上前搭話。她偶爾出來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輕盈而敏捷擺動的雙腿。或許是因為裙褲和褲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難得一見?這雙腿的美著實讓我感動。
  ——這般寫來,人們認為我從她的腿上獲取了肉感也沒有辦法。其實不是。我已再三聲明,關於異性的肉感我完全沒有一定之見。那極佳的佐證就是:我絲毫沒有想看女人****的慾望。然而,我是認真思考愛女人的。每當那讓人生厭的疲勞戰局了我的心並開始干擾我追求這「認真思考」時,我便以為自己是個理智佔上風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長久的性情比成了男人玩膩女人後的情緒。我以此甚至一併滿足了自己意欲裝作大人般的買弄。在我的內心,之中心理活動的程序已經固定下來,就像丟進一角硬幣馬上可以吐出糖塊的點心鋪的糖果機一樣。
  我以為男人不帶任何慾望也可以愛女人。這大概是歷史進入人類社會以來最不著邊際的企圖。我自己不僅意識不到這一點,而且要當一個(說大話是我的秉性,乞諒。)傳播愛之教義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當然地信奉起柏拉圖式的觀念來。看上去可能與我前面講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實地純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許不是其對像而是其純粹性吧?我發誓所要忠誠的,不就是這純粹性嗎?這是後話。
  有時候我之所以顯得不相信柏拉圖式的觀念,那是因為我的頭腦總愛向我所缺乏的肉感這一觀念傾斜,還因為我那人為的疲勞總想裝出一副大人樣而獲得病態的滿足。就是說,它源於我的不安。
  戰爭的最後一年,我21歲。新年伊始,我們學校被動員到M市附近的N飛機製造廠。十分之八的人當工人,餘下的身體虛弱者幹事務性工作。我屬於後者。可是在去年的體檢中,我被宣佈通過了第二乙種兵。我擔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來到。
  僅僅橫穿廠區也要花費半個小時的大型工廠,坐落在黃塵飛揚的荒涼的土地上,驅動著數千工人運轉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員,4409號,臨時工牌953。這家大工廠建立在不計較資金回收的神秘的生產經費之上,向巨大的虛無做出奉獻。每天早晨唸唸有詞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不可思議的工廠。現代的科學技術、現代的管理方式、眾多優秀頭腦的精密合理的思維統統獻給了一個東西——「死亡」。這家專為特攻隊生產零式戰鬥機的工廠,就像一種自身鳴動、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沒有某些宗教式的誇張,就不可能有如此龐大的機構;我覺得,甚至連董事們大飽私囊也帶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襲警報的報警器把這邪惡宗教的黑色彌撒的時刻告知了人們。
  辦公室裡一片緊張,什麼「情報是咋說的?」之類的土話全跑了出來。這房間裡沒有收音機。所長辦公室的女事務員跑來緊急報告:敵機有好幾個編隊。忙亂之中,擴音器裡的沙啞聲發出了婦女、學生以及國民學校的兒童迅速隱蔽的命令。救護人員各處奔走向人們分發印有「止血時分」的紅色標籤。如果負了傷,止血時就把時間寫到這標籤上,然後別在胸前。報警器響後還不到10分鐘,擴音器裡又傳出了「全體隱蔽」的通知。
  事務員們懷抱著重要的文件箱奔向地下的金庫,藏好後又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地面,加入到已經非跑穿越了廣場的、戴著鋼盔纏著防空頭巾的人群之中。人潮正向大門奔流。大門外面,是光禿禿的黃色荒原。七八百米開外的小山丘處的松林裡,挖下了無數的塹壕。塵土飛揚之中,分為兩路的、無言的、心急火燎的、盲目的群眾,朝向總之不是「死亡」的,即使它是容易坍塌的紅土小洞也總之不是「死亡」的物體,奔跑而去。
  我休息日偶然回家,夜間11點接到了入伍通知。電文要我2月15日報到。
  像我這樣瘦弱的人在城市並不少見。於是,父親出主意說,若在原籍農村參加體檢,這弱不經風的樣子更顯眼些,也許當兵的事能得意倖免。因此,我在原籍的H縣參加了體檢。儘管我當時沒能把農村青年易如反掌連舉十次的草米袋提到胸部使得體檢官啞然失笑,可記過仍然達到了第二乙種兵標準,如今又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參加由農村人組成的粗野部隊。母親悲痛哭泣,父親垂頭喪氣。通知到了手上,我也覺得晦氣,可同時又希望自己壯烈死去。所以,想通了,認為怎麼著都無所謂。只是在工廠患的感冒到了火車上發作起來,待踏上了祖父破產後已無寸土的故鄉,到達親密的熟人家時,高燒燒得我竟不能站立了。由於那家的細心照料,特別是大量服用的退燒藥發揮了威力,我基本上是雄赳赳地跨入了營門。
  一時被藥鎮住的燒重新抬了頭。入伍體檢,人要被剝得像野獸一樣精光,我手足無措連打了好多噴嚏。黃毛小軍醫錯把我支氣管的咕咕聲當成診音,另外加上我關於病情的心口胡說,於是誤診成立,我還因此被查了血沉。我被命令即日回家,病名是:肺浸潤。
  一出營門,我撒腿就跑。荒涼的冬天的山坡通向下方的村莊。就像在那家飛機製造廠一樣,我的腿,向著那總之不是「死亡」的東西、向著那總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
  ……我躲避著從夜行列車窗玻璃的破口吹進的風,忍受著惡寒和頭痛的折磨。「你要去哪裡?」我問自己。難道要回因父親的優柔寡斷還沒有疏散的提心吊膽的東京的家?要回籠罩著我家的、幽暗的不安密佈的城市?要回到瞪大家畜一樣的眼睛,主動搭訕相互問候「沒事吧?沒事吧?」的百姓中?或是要回到儘是患有肺病的大學生那沒有絲毫抵抗表情聚集在一起的飛機製造廠的宿舍?
  坐椅的木靠背隨著火車的震動把被我靠鬆了的、出現縫隙的木板晃得直響。我閉上眼,在頭腦中描繪著一幅圖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襲下喪生。一股無可言喻的厭惡從這種空想中生出。日常與死亡的關係,從沒有給過我如此奇妙的厭惡。不是說就連貓臨死也要躲起來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死樣嗎?我看到家人的慘死狀,家人看到我的慘死狀,這種想像,僅僅是想像,就使嘔吐物湧到了我的胸口。死亡這一相同的條件襲擊一家,瀕死的父母、兒子、女兒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並相互交換一下眼神。這只能認為是天倫之樂閤家團圓場景的可惡的複寫。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間光榮死去,這與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臘式心情也不盡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殺。我願意像之還不狡猾的狐狸滿不在乎地傍山而行,並且恰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被獵師射殺。
  ——那麼,軍隊不是最理想嗎?我寄希望於軍隊的,不正是這一點嗎?但,我為什麼那麼竭力向軍醫撒謊呢?為什麼說自己已經低燒半年,說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說自己痰中帶血,說昨晚還滿身虛汗(當讓是因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為什麼當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時,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氣爬上面頰的微笑難以消去呢?為什麼我一邁出營門就那麼奔跑呢?難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沒有垂頭喪氣,沒有雙腿無力,沒有步履蹣跚究竟是為什麼?
  我清楚,軍隊以為著「死亡」,可前方並沒有聳立著值得我逃脫「死亡」的生存。正因為如此,我才難以理解我從營門那麼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還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嗎?即使是以毫無意志的、氣喘噓噓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間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個聲音說:「我當然一次也沒有想到過死喲。」這句話解開了我羞恥的疙瘩。雖說難以啟齒,但我能夠理解。我要說,我對軍隊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為,我對軍隊生活懷有一種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這種期待的力量只不過是世人皆懷著的對於原始周於的堅信,只不過是那惟獨自己絕不會死去的確信罷了。……
  ……但是,我實在不願意這麼想。我寧願感覺自己是個被死亡拋棄的人。我寧願像外科醫生做內臟手術一樣,集中微妙的神經,客客氣氣地凝視著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絕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覺得,這顆心快樂得簡直達到了邪惡的程度。
  校方因與飛機製造廠感情不和,2月份把學生全部撤回,並排下了3月復課、4月去其他工廠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飛機飛來空襲。可想而知,所謂3月復課將名存實亡。
  這樣,等於是在戰爭最激烈之際給了我們一個月的毫無用處的假期。我們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煙花。然而,比起領取一袋無太大用場卻馬上可以派上用場的乾麵包來,這受潮煙花的饋贈更讓我高興。因為,這禮品像大學給的呆頭呆腦的東西。——眼下這時代,毫無用處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禮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幾天後接到了草野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上說,駐紮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隊3月10日允許第一次會面,問我去不去。
  我當即答應下來並為商定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認為傍晚至8點這段時間內最安全。草野家剛吃過飯。草野的母親是個寡婦。我被讓到了他母親和三個妹妹所在地爐旁。他母親向我介紹了那彈琴的少女,這才知道她叫園子。因為她和著名鋼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聽到的琴聲為題,略帶揶揄地開了幾句玩笑。19歲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燈燈影下漲紅了臉,沒有開口。園子穿著紅色的皮夾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車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見隔著鐵路的一家家店舖,因強行疏散而瀕臨倒塌。房屋發出的嘎渣嘎渣聲,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氣。有些破裂的房屋中還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紋。
  早晨尚有寒意。近幾天沒有聽到過警報聲。其間被擦拭得越來越明澄的空氣,現在已經露出即將崩潰之態而繃緊了纖細的神經。大氣簡直是一經彈撥便會雅聲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間過後就要達到音樂高度的、充滿豐饒虛無的靜寂。就連落在人影皆無的月台上的冷冰冰的陽光,也因預感到某種類似音樂的東西而戰慄不已。
  這時,對面的台階上有一個穿藍色大衣的少女走下來。她扯著妹妹的手,照顧著妹妹,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拾級而下。另外一個十五六歲的妹妹,耐不住這慢條斯理的行進,沿著空蕩蕩的台階故意左拐右繞,但並沒有飛快跑下。
  園子似乎還沒有發現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來,我從沒有感到過女性竟有著如此動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動,我的心靈變得純淨。我這麼寫,想必從頭讀下來的讀者難以相信。要說原因的話,因為,一來我對額田的姐姐有人為的單相思,二來我又有這激烈跳動的胸膛,可是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兩者加以區分。因為,我現在沒有理由置那時的深刻剖析於不顧。因為,真的那麼做,寫作這一行為一開始就成了徒勞,人們會認為我寫的只不過是我隨心所欲的產物而已。還因為,我為此必須前後呼應才能萬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準確記憶告訴我,如今的我與過去的我存在著一點差異。那,就是悔恨。
  園子又下了兩三級台階時發現了我。只見她寒氣中更透水靈,雙頰緋紅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圓大、眼皮有幾分沉重、若帶困意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隨即,她把小妹交給了十五六歲的妹妹,身姿輕柔若搖曳之光一般順走廊奔我而來。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來,而不是我從小就生硬勾畫的、作為肉的屬性的女人。若是那種人,我虛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讓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發現了惟獨從園子這裡才可以發現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種東西。這是一種自己無法與園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麼齷齪的自卑。當我看到每瞬過後都更加接近的園子時,一股無法排遣的悲哀襲上我心。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一種可以動搖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從來都是懷著孩子式的好奇和虛假的肉感這人工合金的感情,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夠這樣最初的一瞥心靈就被如此深沉、如此無法解釋、絕非偽裝的悲哀所震撼過。我意識到這是悔恨。然而,我有給予我悔恨資格的罪孽嗎?難道說有什麼先於罪孽的悔恨不成?這顯然是個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嗎?難道是她的身影把這悔恨從我身上喚醒?或許,這正是罪孽的預感呢?
  ——園子已經不可抗拒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見我直愣愣的,就把才纔行了一半的鞠躬禮重新來了一遍。
  「您在等我們是嗎?母親大人和祖母大人(她使用了奇怪的語法,臉紅了)還沒有收拾好,看樣子要遲一會兒呢。這個……這個……再等等,(接著她慎重起見重說一遍)請您再稍微等候一會兒,如果還不來,咱們就先去U車站好嗎?」
  她結結巴巴一句一頓地說完後,再次長喘了一口氣。園子個頭不小,達到了我的額頭。她上身優雅勻稱,腿很美。那張沒有化妝的稚氣未消的圓臉,如同不知化妝的潔白無瑕的靈魂的肖像畫。嘴唇微微乾裂,反而更因此顯得生動。
  接下來,我們說了兩三句可說可不說的話。我竭盡全力做出一副快活狀,竭盡全力把自己扮成一個十分機智的青年。然而,我討厭這樣的我。
  電車幾次在我們身旁停下,又都在澀滯的吱吱聲中開走。這個車站,上下車的人不多。電車每次通過,都只是把我們舒心沐浴的陽光遮住而已,但每次隨著車體的離去而重返我面頰的陽光的溫柔都使我戰慄。如此豐厚的陽光遍灑我身,如此毫無所求的時刻即在我心,我彷彿覺得這是某種不祥之兆,不能不是諸如幾分鐘後突遭空襲,我們立時被炸死之類的不祥之兆。我們此時的心態以為,我們連短暫的幸福也不值得享受。反過來講,就是我們沾染上了視短暫的幸福為恩寵的惡習。兩人話語稀少面面相覷帶給我心中的效果,就是這樣。想必,支配園於的也是同一種力量。
  園子的祖母和母親遲遲不到,我們只好登上隨後來的電車,去了U站。
  在U站的人流中,我們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去看望和草野在同一部隊的兒子。這位執意戴禮帽穿西裝的中年銀行家,領著一個和園子彼此熟悉的女兒。不知怎的,她那與園子相距甚遠的不漂亮讓我高興。怎麼會有這種感情呢?原來,我得以發現園子具備著與美貌特權同義的爽朗的寬容之心,這只要看一下園子和對方把交叉的雙手相互親切握住並不停搖動的天真無邪的快活勁兒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原因也在這裡。
  火車很空。我和園子偶然似地面對面坐到了窗口。
  加上一名女傭和大庭家三口人。這一行好容易才湊齊了的人數是6個。一列排開橫著坐,會余出一人。我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默默算好了得數。園子大概也計算了。二人面對面重重落座,隨即交換了一下調皮似的微笑。
  計算的困難默許了這孤島的存在。從禮節上說,園子的祖母和母親要和大庭父女相對而坐。園子的小妹畢竟是小妹,馬上選擇了既能看到母親又能看到外面景色的地方。她的二姐學了她的樣子。因此,只有大庭先生家的女傭照看著兩個早熟的孩子的座位,簡直變成了運動場。破舊的坐椅靠背,把我、園於與他們7人隔開。
  火車還沒開動、大庭就開始了他那勢蓋一行的饒舌。細聲細氣的、女人般的饒舌,除了要求隨聲附和外,斷然不給對方留下任何權利。透過坐椅的縫隙可以發現,草野家的饒舌代表、心理上還年輕的祖母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園子的祖母和母親「是」、「是」了兩聲,接下來就只有在關鍵時候跟著笑的份了。大庭的女兒則一言不發。不久,火車開動了。
  離開車站,陽光透過髒兮兮的窗玻璃,落到了凹凸不平的窗框以及身穿大衣的園子和我的膝蓋上。她和我聽著身旁的饒舌,默然無語。有時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立時就傳染了我。每逢這時,我們的目光不免相碰。這一來,園子的眼神又轉而變成了注意身旁說話聲的、閃爍的、調皮的、無憂無慮的,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準備,死的時候就穿這身衣服。要是穿國民服扎綁腿去死,絕對死不痛快。我要讓女兒穿裙子,不讓她穿長褲,要死就讓她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做父母的慈悲心腸吧。」
  「是啊,是啊。」
  「另外,您家要疏散東西的話,請告訴我。家中缺少個男的怕是多有不便吧。有事情儘管吩咐。」
  「不敢當,不敢當。」
  「我已經買下了T溫泉,銀行職員的東西全放在那裡。那裡絕對安全。我可以保證。鋼琴什麼的,一概沒有問題。」
  「不好意思。」
  「另外,令郎那個隊的隊長人好,真幸運。聽說我兒子那個隊的隊長,愛揩油,索要人家會面時帶去的食物呢。這和大海的對面有什麼兩樣?聽說上次會面後的第二天,隊長的胃就痙攣了呢。」
  「哇,嘻、嘻……」
  ——微笑再次湧向園子的嘴角,她侷促起來,於是從提包中取出一冊文庫本的書。我有點不樂意了。但,我時那書名產生了興趣。
  「什麼書?」
  只見她笑著把打開的書像扇子一樣遮住臉,封面朝向我。書名《水妖記》,後面的括弧內注有片假名寫的讀法。
  ——我覺察到身後有人從座位上站起。是園於的母親。她看上去是為了鎮壓小女兒在座位上亂蹦亂跳並乘機逃避大庭的饒舌。但是,目的不僅僅在此,做母親的把吵鬧的小女兒和說大人話的二女兒扯到了我們的座位上,說:
  「那麼,就讓這兩個吵鬧鬼跟你們在一起吧。」
  園子的母親是個舉止典雅的美人。那裝點她溫柔話語的微笑,有時竟顯得可憐。在我看來,眼下她說話時的微笑也包含著某種傷感和不安。母親一走,園子和我國光一閃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用鉛筆在扯下來的一張紙上寫道:
  「你媽媽不放心喲!」
  「寫的什麼?」
  園子斜身湊過臉來。我聞到了一股孩子般的頭髮味。她讀完紙上的字,臉紅到耳根,低下了頭。
  「喂,對不對?」
  「唉呀,我……」
  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我也感到了自己的面部發燙。
  「姐,那上面寫的什麼?」
  小妹伸手要。園予趕緊把紙藏起來。大的妹妹像是已經覺察出了其中的經緯,氣鼓鼓地擺出了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從她大聲嚎氣吼小妹便可以聽出味道來。
  有了這個茬口兒,我和園子的談話反倒更隨便了。她說了學校的事,說了讀過的小說,還說了她哥哥的情況。我呢,一開始就泛泛而論。這是勾引術的第一步。我們二人親切交談沒有理會兩個妹妹,她們又跑到了原來的座位上。於是,母親再次為難地笑著,把兩個不起什麼作用的耳目領到了我們的身邊。
  當晚一行人來到草野部隊附近的M市的旅館時,已經臨近睡覺時間。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一個房間。
  房間裡只有我們倆。這一來,這位銀行家披露了他的反戰思想。到了昭和20年的春天,人們湊在一起就談反戰,我可早就聽膩了。他壓低了聲音喋喋不休,說什麼他們銀行的信貸客戶某家大型的陶瓷公司,在挽回戰爭損失的名義下,瞄準了和平的一天計劃大規模生產家用陶甕用具啦,什麼似乎已經向蘇聯提出了和平請求啦,真讓人受不了。我很想靜下來考慮些自己的事情。只見他那摘去眼鏡顯得格外腫脹的額頭消失在關燈後擴散的陰影中,兩三聲天真的歎息緩緩傳遍被子的每個角落後很快呼呼睡去,我在感覺出枕頭上的新毛巾扎戳著我發燙的臉的同時,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人獨呆時,總能感到陰暗的焦躁威逼而來。這之外,現在又添加了一層今晨見到園子時動搖我存在根基的悲哀,那情景再次清晰地返回我的心中。它徹底揭穿了我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的虛偽。這樣說是因為,斷定是虛偽畢竟比「那大概全是偽裝吧」這左思右想的艱難臆測少些艱難。所以,不知不覺之間,突出暴露自己的虛偽成了我的簡單易行方法。即使在這種情形下,我那對於人的根本條件的、以及人心的實在組織的、執拗的不安,也只是把我的反省引向沒有結果的兜圈子。若是其他青年會怎麼想?若是正常的人會怎麼想?這種強迫觀念叱責我,立即把我認為確實已經到手的一點點幸福也徹底粉碎了。
  那種「表演」成了我組織的一部分。它已經不是什麼表演了。把自己裝扮成正常人的意識,侵蝕我內心原有的正常,我變得不得不事事提醒自己:這可是偽裝出的正常喲。反過來講,我正在變成一個只相信冒牌貨的人。這一來,我那壓根兒就喜愛把心理上對園子的接近當成贗品的感情,實際上很可能是「但願它是真實之愛」的欲求,以一副假面孔表現出的形式。這樣,我或許正變成一個連自己也否定不了自己的人。
  ——想著想著,終於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突然,傳來了不吉利的、然而卻可以從某一點迷惑夜間大氣層的鳴鳴聲。
  「是警報吧?」
  銀行家的敏捷反應把我嚇了一抖。
  「噢。」
  我的回答含含糊糊。警報聲久久地弱弱地響呀響。
  會面的時間早,大家6點就起床了。
  「昨天晚上,警報響了是不是?」
  「沒呀。」
  大家在盥洗室互問早安的時候,園子滿臉認真予以否定。回到住室後,那馬上成了被兩個妹妹笑話的好材料。
  「沒聽見的只有姐姐一個。哇,真好笑。」
  小妹像個跟屁蟲隨著二姐說。
  「我醒了,聽見姐姐打好大好大的呼嚕。」
  「是的,我也聽見了。呼嚕好厲害,響得連警報都聽不清了。」
  「這可是你們說的。拿出證據來!」——因為當著我,所以園子的臉憋得通紅通紅。
  「造這麼大的謠。以後有你倒的霉。」
  我只有一個妹妹,所以從小就嚮往姊妹多熱熱鬧鬧的家庭。這半開玩笑的亂哄哄的姐妹吵架,在我的眼中,是一幅人間幸福的最鮮艷最實在的映像。它又一次喚醒了我的痛苦。
  早飯時的話題,全是關於昨晚的、3月份以來的首次警報。大家都想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即那只是警戒警報,空襲警報並沒有響,因此問題不大。我無所謂,怎麼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間,家被燒光,父母兄弟全被燒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錯。我不認為這空想有多麼殘酷薄情。凡是可以想像到的事態每天都會輕易地發生,我們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滅亡的想像只不過是出於避難就易罷了,因為這要比想像銀座的店舖前擺著一大排洋酒、霓紅燈在銀座的夜空中一明一滅等等容易得多。
  感覺不出抵抗的想像,不論其外表多麼冷酷,都與心的冰冷無關。它不過是一種倦怠的低溫精神的表現。
  與昨晚一人時充當悲劇角色的我判若兩人,走出旅館的我馬上拿出了淺簿騎士的架式,躍躍欲試要幫園子提東西。這也是故意在眾人面前獵取某種效果的一個手段。這樣,她的客氣就可以翻譯成她顧忌祖母、母親這種意義上的客氣而不是對於我的客氣,她自己也勢必要被這種結果所欺騙從而清晰地意識到她和我的親密已經達到了連祖母、母親也要顧忌的程度。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後,領情似地不再離開我的身邊。我時不時心懷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齡相仿的朋友卻偏偏只和我講話而不和對方交談的園子。夾雜著灰塵的早春的迎面風,吹碎了園子那近似於哀切的純潔甜美的聲音。我穿著大衣,通過肩部的上下運動,試了試園子提包的份量。正是這份量,勉勉強強地為我那盤踞在內心深處的、類似在逃犯內疚的東西作出辯護。——剛剛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當祖母的首先叫起苦來。——銀行家返回車站,像是用了什麼巧妙的手腕,不久就為一行人雇來了兩部出租車。
  「喂,好久不見了。」
  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觸到龍蝦殼一樣不禁一縮。
  「你這手……怎麼摘的?」
  「哈哈。吃驚了吧?」
  他已經帶上了一種新兵特有的淒涼的可愛勁兒,把兩隻手伸到我的面前。龜裂的凍瘡被油灰粘住,變成了一雙蝦殼似的慘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雙潮濕冰涼的手。
  這雙手威脅我的方法,同現實威脅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從這雙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實,我感到恐怖的,是這雙毫不留情的手將在我的心中告發、將在我的心中起訴的某種東西。那是惟獨面對它時一切都無可偽裝的恐懼。想到這裡,園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義,她成了我軟弱的良心抵抗這雙手的唯一的鎧甲和唯一的連環甲。我感到我必須愛她。這,成為我的、躺臥於心底的、比那內疚還要深一層的義務。……
  一無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說道:
  「洗澡的時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聽見輕微的歎息聲滑出他母親的口。我只覺得這時的我是個無恥且多餘的人。園子無意中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頭。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須向她說些道歉的話。
  「咱們出去吧。」
  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蠻勁推了推祖母和母親的背。只見,每家都圍成一團,坐在營院的、任憑風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東回給新兵吃。遺憾得很,無論我怎麼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處。
  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樣盤腿坐在了圓圈中間。他吞食著西式點心,目光不停地閃爍,隨後指了指東京方向的天空。從這丘陵地帶遠眺荒原彼方,可見M市地處盆地。據說,更遠處的低矮山脈重疊部的空隙就是東京的上空。早春的寒雲,在那裡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邊一片通紅,怕是夠戧。就連你家也不知道還存在不存在呢。那邊的天空一片火紅,以前空襲時可沒見過這。」
  ——草野自己神氣活現地講了一通,並且訴苦說,奶奶、媽媽不早一天疏散他夜裡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證。」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覆,然後,從寬腰帶裡掏出了小筆記本和牙籤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銀質自動鉛筆,一筆一畫地寫了些字。
  返程的火車憂鬱極了。在車站會合而來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態一言不發。一個個都像是成了「骨肉之情」的俘虜,成了那平常隱匿的內側被強行揭開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虜。相互會面,唯一能向對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顆赤裸裸的心。他們懷著這顆心見到了兒子、哥哥、孫子、弟弟,結果呢,他們發現了一顆顆赤裸裸的心「只不過各自誇耀自己無益的流血罷了」的空虛。我,則殆終沒能擺脫那可憐的手的幻影的追擊。掌燈時分,我們的火車到達了換乘國營電車的車站。
  這時,我們才看到了昨夜空襲帶來的災難的鐵證。戰爭災民堆滿了天橋,他們裹在毯子裡,露出了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的眼,勿寧說那是眼球。有的母親,像是意欲永遠以同樣的振幅搖動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頭上插著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著了。
  甚至沒有非難的眼神投向從中間通過的我們。我們被漠視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分擔他們的下幸,所以我們的存在理由被抹殺,我們被視為影子似的存在。
  儘管如此,仍然有某種東西在我的胸中燃燒。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帶來的亢奮。因為他們看到了規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圍。因為他們直接看到了人際關係、愛憎、理性、財產都處在烈火之中。當時,他們與之相鬥的,並不是火而是人際關係、愛憎以及財產。當時,他們和失事船隻上的船員一樣,處在了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殺死一人的條件下。為救戀人而喪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戀人所殺,為救孩子而死的母親,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們與之相鬥的,恐怕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帶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種條件。
  我從他們這裡,看到了激烈的戲劇留在他們面部的疲勞痕跡。一些熱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發。雖然只有幾瞬間,但我感到我對人類根本條件的不安被拂拭一淨。我的胸中充滿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許我能夠深入斟酌那條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種夢想的熱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園子的腰部。或許連這小小的舉動也拿「所謂的愛已經無足輕重」的話開導了我自己。這樣著,我們領先一行人快步通過了昏暗的天橋。園子什麼也沒講。
  ——可是,當我們在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國營電車上聚齊並相互察看時,我發現園子凝視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軟的黑色光輝。
  我們轉乘了東京都內的環城線,馬上發現災民約占乘客的9成。這裡更加明顯地瀰漫著火的味道。人們高聲地,勿寧說不無誇耀地,述說著自己餘生前的劫難。他們的確是「革命」的群眾。因為,他們是懷有輝煌的不滿、充溢的不滿、意氣風發且興高采烈的不滿的群眾。
  我在s站告別了眾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幾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經沒了那只包。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只包在我們中間起了多麼重要的作用。提著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對於我來說,為了不讓良心過於抬頭,經常需要一個重物,就是說需要一個苦差使壓蓋才是。
  家裡的人表情坦然地把我接進家。東京到底是大啊。
  兩三天後,我帶上答應借給園子的書去了草野家。要說這種情況下21歲的男子為19歲的少女挑選的書,自然不用列出書名也能夠猜個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這麼做的事,格外使我高興。園子偶爾外出說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廳裡等起來。
  早春的天空陰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開來。園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頭髮上閃動著點點水珠走進昏暗的客廳。她聳肩似地在長沙發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紅夾克的胸部現出兩個圓形隆起。
  可我們的交談是那麼的膽小,那麼的冷場!二人單獨在一起,我倆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發的火車上的愉快對話,八九成是靠了鄰座人的饒舌和兩個年幼的妹妹。今天,就連像前兩天那樣把一行情話寫在紙上交給她的勇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謙虛了許多。以前的我一旦放開自己,結果倒有可能變得誠實,但那是因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這樣變化。我現在難道忘記了表演?忘記了作為完全正常的人談戀愛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覺得我全然不愛這新鮮的少女。雖然不愛,可我的心情卻很愉快。
  驟雨停了,夕陽照進室內。
  園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譯為我自己的失落,壓在我的心頭。這一來,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虛幻了她的存在。
  「就連我們,」我開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說現在警報響了,也許那飛機裝載著直落我們頭頂的炸彈呢。」
  「那該多好!」她玩耍似地折疊著蘇格蘭花紋裙的折,說話間仰起頭來,面頰的兩側依稀可見兩道絨絨的汗毛的光澤。「這麼著……無聲無息的飛機飛來,如果我們正這麼著的時候,它把炸彈投到了我們的上方……您不覺得挺好嗎?」
  這是園子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愛的告白。
  「晤,……我也這麼想。」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這個回答基於我多麼深的願望,園子自然無法知曉。不過,想起來,這種對活簡直滑稽至極。在和平時代,若不是相愛之後是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會話的。
  「死別,生離,太乏味。」為遮羞,我的語氣譏誚起來,「你會不會有時這樣感覺?在這個時代,分別是正常的,相會反而是奇跡。……像我們這樣能交談上幾十分鐘,仔細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跡呢……」
  「是啊,我也是……」她有話卡住了。接著,她以認真然而愉快的神情平靜他說:「剛見一面,我們卻要馬上分開了。奶奶急著疏散,前天剛回到家就給N縣X村的伯母拍了電報。今天早晨對方來了長途電話。電報請對方找房子,回話說現在根本找不著房子,讓我們抗住在她們家,還說這樣熱熱鬧鬧的挺好。奶奶積極得很,對伯母說兩三天之內就到。」
  我沒能輕聲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擊,就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的錯覺——「一切都照這副樣子,會的,二人定能歡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來是不知不覺間由舒暢的心情導出。在更深的意義上,這對於我是雙重的錯覺。她宣告離別的話語,告訴了我眼下幽會的枉然,揭示出這不過是眼下喜悅的假象,摧毀了以為這是天長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錯覺。同時,我醒悟到:即使沒有離別的到來,也不會允許男人和女人的關係總停留在這種狀態的,從而也擊碎了另外一種錯覺。我痛苦地醒來。為什麼不能照這樣下去呢?這個從少年時代起大概問了幾百遍的問題又一次從心中爬到我的嘴邊上來。為什麼我們被課以必須破壞一切、必須改變一切、必須委一切於顛沛之中的奇怪義務呢?這種極其不快的義務難道就是世上所謂的「生」嗎?不是僅僅對於我才是義務嗎?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覺出那義務是個沉重的負擔。
  「哼,你要走了……當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馬上走啦……」
  「去哪裡?」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麼工場寺營紮寨了。」
  「危險吧?空襲什麼的。」
  「是的,危險。」
  我丟下一句自暴自棄的回答,匆匆離去。
  ——我已經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須愛她的義務,我沉浸於悠然之中。一會兒放聲歌唱,一會兒踢飛可恨的六法全書,我好快活。
  這種出奇般樂天的狀態整整持續了一天。接著,孩子似的熟睡來臨。深夜的警報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沉睡並把聲音撒向四方。我們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鑽進了防空壕。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不多時就傳來了警報解除的電笛聲。在防空壕裡昏昏欲睡的我,挎起鋼盔和水壺,最後一個爬上地面。
  昭和20年的冬天遲遲不去。雖然春天已經像豹子一樣輕步來到,但冬天仍像獸籠一樣幽暗地、頑固地攔在前面。閃閃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訟的睡眼,在裝點殘冬的常青樹的樹叢裡看到了幾顆滲出暖意的星。逼人的夜間寒氣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種觀念壓倒,我覺得自己愛著園子,不能和園於共同生活的世界對於我一文不值。來自心底的一個聲音說:「能忘就忘掉吧!」立時,那類似在月台上見到園子時的、動搖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緊隨其後,迫不及待地湧上心頭。
  我坐立不寧,頓足懊惱。
  儘管這樣,我還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喚時分,我再次造訪園子。正房門外有一工匠模樣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草蓆用粗草繩捆起。見此狀,我充滿了不安。
  有人在正門口出現,原來是園子的祖母。她的身後,高高堆放著已經包好只等運走的行李。正廳裡繩頭碎草遍地。見她祖母俄然間神色躊躇,我決意不見園子就馬上返回。
  「請把這書交給園子。」
  說著,我像書店的小夥計一樣,遞給她兩三本言情小說。
  「多次承蒙關照,實在愧不敢當。」祖母沒有叫出園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們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進展順利,沒想到可以提前出發了。這房子借給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舍用。本來孫女們能和您認識正高興著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捨不得。請來X村玩吧。一旦安頓下來,我們馬上寫信給您,請一定來玩好嗎?」
  社交家祖母的話,一字一板沒有什麼讓人不高興的。但是,那言語如同她那過分整齊的假牙一樣,只不過是無機質有序的排列。
  「祝你們全家身體健康!」
  我唯一能夠講出這一句。我無法說出園子的名字。這時,像是被我的躊躇請了出來,園子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拐角處的平台上。她一隻手拎著盛放帽子的大紙箱,一隻手挾著五六本書,頭髮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線映得火紅。她一見是我,馬上叫起來,那聲音使祖母吃了一驚。
  「請等一等。」
  然後,撒腿跑向二樓,發出了瘋丫頭一樣的腳步聲。我望著驚詫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裡行李擺得亂七八糟,沒有空房間讓您進去坐坐。」祖母說社道歉的話,急忙進了屋。
  不一會兒,園子滿臉緋紅地跑下樓來。我停立在正房門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說道:「走,我送送你。」這命令式的語氣裡,有一種讓我感動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擺弄著制式帽,眼睛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可是,心裡似乎有一種東西像是「咯登」一聲止住了腳步。我們身貼身走出房門,然後默默地踏著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門走去。突然,園子停住腳步繫鞋帶。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門,邊觀望街道邊等她。我當時太不明白這19歲少女招人喜愛的心眼兒。她是需要我先行幾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從背後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種類似汽車發生事故時偶然的、自失狀態下的衝撞。
  「……這……給」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兒扎到了我手掌的肉,我用能攥死小鳥的手勁握住,差點兒就能把它握碎。這封信的份量,我總有點兒懷疑。我像偷看禁止觀看的東西一樣,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學生氣的信封。
  「過會兒……等您回去以後再看吧。」
  她好像被人胳肢得喘不過氣似地低聲私語。
  「往哪裡回信?」
  「信裡……寫著呢……那個村的地址。請往那裡寫。」
  說來也怪,忽然間,分別對於我成了一種歡愉,就像捉迷藏時鬼一開始數數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處的瞬間歡愉一樣。這樣,我有著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於這邪惡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錯成了勇氣。然而,這天分卻是不對人生進行任何篩選的人的甜蜜的代價。
  在車站的檢票口,我們分別了,手也沒有握一下。
  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情書,使我歡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電車上拆開了信,哪管周圍的目光。許多張剪影畫卡和外國印製的教會學校學生的歡快場面的彩色畫卡於是滑脫出來,中間夾有一張折疊著的藍色信箋,在迪斯尼之狼和孩子的漫畫下方,用習字味很濃的工整筆畫寫著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圖書,著實不好意思。您賜讀的書十分有趣。衷心祝願空襲下貴體安康。到了地方後我會再寫信給您。地址是:╳縣╳郡╳村╳門牌號。些許薄物聊表謝意。萬望笑納。
  這是一封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過早高興的腦袋上挨了一棒,我臉色蒼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復這種信,與不厭其煩地恢復印刷的感謝信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鐘內,最初打算寫封回信的強烈願望,又漸漸站出來為方纔的「歡天喜地」辯護了。馬上可以想像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適合掌握情書的寫法。第一次給男子寫信,她肯定考慮再三不敢大膽動筆。因為,確確實實她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說明了無內容的信以外的內容。
  突然,另外一個方向襲來的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書出氣,把它狠狠摔向了屋牆。「你怎麼這麼窩囊!」我責備自己。一個19歲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卻又等待人家來主動愛你。為什麼不更乾脆地主動進攻?我知道,你遲疑的原因在於你那異樣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頭想想,你15歲的時候活得還像15歲,17歲的時候也不比同齡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歲的今天,是怎麼了?朋友預言你「20歲要死」,現在還沒死,你那想在戰場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這個年齡,和一個不諳世事的19歲少女初戀還這麼縮手縮腳。媽的,瞧你有多大的進步喲。到了21歲才想要情書來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給搞錯了吧?何況,你現在連接吻的滋味還不知道。你這落伍的廢物!
  接著,另外一個黝黑執拗的聲音對我揶揄開來,話音裡有種熱切的真誠,有種與我無關者說話的口吻。聲音疾風驟雨般朝我打來。——是愛嗎?可以算。但是,你對女人有興趣嗎?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說自己只是對她沒有「卑鄙之念」,來忘卻從沒有對任何女人產生過「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難道也有使用「卑鄙」這一形容詞的資格?你難道也產生過想看女人****的念頭?園子的****你想過一次嗎?像你這麼大的男子見到年輕女人時,禁不住要猜想對方的****。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類推是不難想到的。你問問你自己的心看為什麼要說這些。類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嗎?昨晚,你睡覺以前進行那小小的舊習了,對不對?如果說那是祈禱的一種方式,也沒有什麼關係。在小巴拉的邪教儀式上,誰都禁不住要做的。因為,代用品一旦使慣了,用起來也挺舒服的。特別是這玩意兒,那可是立刻見效的催眠劑哩。然而,那時你心頭浮現出的,恐怕絕對不是園子吧?總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連在一旁觀看的你每次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頭,總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年輕的士兵和水兵。他們是你意中年齡的、日光曬黑了肌膚的、確與知識無緣的、嘴上沒毛的小伙子。你的眼一旦確認了這種小伙子,就立即目測人家的胴圍是不是?你打算法學部畢業後去當服裝設計師嗎?你很喜歡20歲左右的沒有頭腦的小伙的幼獅一樣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裡剝光了多少小伙子啊。你在心中準備好可採集植物用的標本箱,把採集到的幾個男性青少年的****帶回家裡。你要從中選擇那邪教儀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歡的一個被挑了出來。下面的情景就讓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繩子把這光裸的供物反手綁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後,你向供物發出慇勤的死的暗示。做著做著,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從口袋裡掏出了鋒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輕輕胳肢似地愛撫幾下他那肌肉緊繃的肋部。供物絕望慘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動轟鳴,光腿抖動不已,膝蓋碰擊膝蓋。撲哧一下,小刀扎進肋腹。當然,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慘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痙攣了。尖刀好像入鞘似地冷靜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鮮血如泉,冒著泡咕嘟咕嘟噴出,流向潤滑的大腿。
  你的歡喜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為,作為你固定觀念的正常狀態只是在這一瞬間才屬於你自己。且不論對像如何,首先你從肉體的底層發情,在發情的正常狀態上,與其他男人並無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強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心中蘇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燒,你充滿了蠻族所懷有的生靈顯現力。「惡習」完畢之後,你的身上仍殘留著野蠻讚歌的溫暖,男女媾合之後的悲哀不會襲向你的心頭。你閃耀著放浪的孤獨之光。你一時飄蕩在古老大河的記憶之中。想必,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驗到的萬分激動的記憶,偶然間完全佔領了你的性機能,是不是?你正在處心積慮地偽裝什麼,是不是?時而能夠觸及到人的存在,能夠觸及到如此深刻的歡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麼愛呀精神呀,實在令人費解。
  索性試試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學位論文在園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論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軀幹像曲線與血流量的函數關係》。你所選擇的軀幹像,光滑、柔軟、充實,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時會畫出最微妙曲線的青年的軀幹。是給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紋路——如同靜靜穿越田間的溪流,如同攔腰斬斷的古老巨樹的木紋——的軀幹。我說的不錯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內省卻有著難揣測的結構,就像手捏一張長方形的紙條然後粘上兩角而形成的圓圈一樣,以為是正面卻是反面,以為是反面卻是正面。雖然後期週期加長了些,但我21歲時的感情是圍繞著週期的軌道旋轉的,只不過蒙目旋轉罷了。而且,因為戰爭末期的緊張的臨終感,其轉速達到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地步。它沒有給我留下分別介入原因、結果、矛盾、對立的空暇。矛盾依舊矛盾著,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過。
  一小時過後,我滿心只想該怎樣巧妙回復園子了。
  ……一天天過去,櫻花開了。沒什麼人有閒暇賞花。能看到東京櫻花的,大概只有我們學校中的我系的學生了。課後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兩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嫵媚。對花來說,可稱為衣裳的紅白幕布,茶店的人來客往,觀花的人群、叫賣氣球風車的小販等等一概沒有。因此,那常青樹中間恣意開放的櫻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見花的****之感。真實大自然的無償奉獻,大自然的無益奢侈。它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春這樣美得如此妖艷。自然難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湧向我的心頭。
  不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幹水靈靈的黑,騎在樹梢上那陰鬱的花的華蓋,都成了帶有惡意的艷麗色彩映入我的眼簾。這是色彩的火災。
  我們爭論著無聊的法律問題,走在櫻樹叢和池塘之間的草坪上。那時,我很喜歡Y教授國際法教學的譏諷效果。空襲之下,教授從容不迫地進行他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的講解。我似乎覺得在上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像遠方響鈴一樣的聲音,我只認為是自己的耳鳴。
  「關於物權要求權的絕對性問題……」
  黑大個,只因肺浸潤十分嚴重才沒被拉去服兵役的農村出身的學生A發了話。
  「算了,算了,沒意思。」
  一看就是個肺結核患者的臉色蒼白的B馬上擋住這話題。
  「空中有敵機,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著又說,「也許是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個。我裝成了心臟病。那是個需要勳章或生病的時代。
  突然,一陣用力踩踏櫻花樹下雜草的聲響止住了我們的腳步。發出聲響的人看到我們後,好像愕然一驚,是個身窗骯髒工作服、腳拖木屐的年輕男子。之所以看出他年輕,不過是因為他的戰鬥帽下露出了五五開的頭髮的顏色,至於那渾濁的臉色、稀疏邋遢的鬍子、滿是油垢的手腳、髒兮兮的咽喉,都顯示出了與年齡沒有任何關聯的淒慘的疲憊。男子的斜後方,一個年輕的女子慪氣似地低著頭。她打著垂髻,上身穿國防色罩衫,下身穿嶄新的碎白點花紋布的裙褲,給人以奇妙的新鮮感。這肯定是民工之間的幽會。他們今天沒去工廠卻來看花,像是偷懶。他們看到我們而大驚失色,大概是以為來了憲兵吧。
  這對戀人用眼皮上翻的討厭的眼神瞟了我們幾眼,走開了。之後,我們再也無心開口說話。
  沒等櫻花盛開,法學部便再度停課,學生被動員到距S灣數十里外的海軍工廠。在同一時期裡,母親和弟弟妹妹疏散到了郊外有個小小農場的叔父家。東京的家中,剩下了一個老成的當學僕的中學生照顧父親的生活。哪天斷了米,學僕就用研缽研碎煮過的大豆,做成像吐瀉物似的的糊,和我父親共同餬口。他趁父親不在時把儲備的一點點副食品嚐了個遍,搞得滿地碎末。
  海軍工廠的生活很自在。我從事的是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和挖洞。我和台灣的童工一起挖掘零件工廠疏散用的橫向坑壕。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妖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們教我說台灣話,我講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堅信台灣的神能保佑他們的生命不被空襲奪去而且有朝一日會把他們安全送回故鄉。他們的食慾達到了有違人道的地步。一個手腳麻利者躲過當廚的眼睛搞來的米和菜,被他們用多多的機油炒成了炒飯。我謝絕了這帶有齒輪味道的美餐。
  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和園子的書信來往已漸漸有了些特別的意思。在信中,我全無顧忌,既膽大又勇敢。一天上午,當警報接觸的汽笛響過我回到工廠時,讀著放在桌子上的園子的來信,我的手直打哆嗦。我任憑自己處於輕微的酩酊之中。我在嘴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信中的一行文字:
  「……我思念著您……」
  人不在,鼓起了我的勇氣。距離,給了我「正常狀態」的資格。就是說,我掌握了臨時僱用的「正常狀態」。時空的間隔,將人的存在抽像給人看。心中對園子的一味傾倒以及與之毫不相關的脫離常規的肉慾,由於這種抽像化而成為等質物,在我的心裡合二為一,把我的存在無矛盾地固定於每時每刻之中。我自在。每天的生活不知有多麼痛快。有傳聞說,敵軍即將在S灣登陸,勢必席捲這一點。於是,死亡的希冀,再次而且比從前更濃烈地瀰漫在我的身旁。在此狀態下,我確實「對人生寄予了希望」。
  4月過半的一個星期六,難得一次我被批准在外過夜,變動身回了東京的家。原打算到家後從自己的書架上挑幾本在工廠讀的書,接著馬上去母親居住的郊外並在那裡住一宿的。可是,當電車在途中遇上了警報因而一會兒停一會兒開的時候,一陣惡寒突然向我襲來。我感到了強烈的頭暈目眩,火辣辣的無力感遍佈全身。根據以往多次的經驗,我知道是扁桃體發了炎。我剛進家門,就吩咐學僕為我鋪好床馬上休息了。
  不多時,樓下傳來了女人的喳喳聲,振動了我那突突跳動的滾燙的額頭。聽見有人上了樓然後小跑過來。我微微睜開了眼。大花紋和服的下擺出現在眼前。
  「——怎麼啦?這副狼狽相。」
  「哎呀,原來是千子。」
  「只哎呀一聲算什麼?咱們都5年沒見了。」
  她是我遠房親戚家的女兒,名叫千枝子,親戚間只順口「千子」「千子」地叫她。她大我5歲。上次見到她,是她舉行婚禮的時候。聽說去年她的丈夫戰死了,打那以後她變得有點神經質似的快活。確實,眼前的她完全是一派無法讓人表示哀悼的快活勁兒。我惟有驚訝地沉默了。心想,把一大朵白色的假花插在頭上又何必呢?
  「今天有事來找老達,」她把我父親的名字達夫叫成老達,接著又說,「為疏散行李的事來求他。聽我爸說前不久在什麼地方遇上了老達,老達要為我們介紹一個好地方呢?」
  「我爸說今天要晚一點兒回來呢。不過,早點晚點都沒關係的……」——我見她的嘴唇太紅,於是不安起來。是發燒的緣故?我覺得那紅顏色會剜去我的眼,加劇我的頭痛。「瞧你……眼下光景這麼化妝,別人不說閒話嗎?」
  「你已經到了注意女人化妝的年齡啦?這麼躺著,還只像一個剛斷奶的孩子呢。」
  「討厭!滾一邊去!」
  她則故意靠了過來。我把被子提到了下顎,生怕被她看見穿睡衣的樣子。突然,她的手掌擱在了我的額頭上。一股刺骨的涼勁來得正是時候,感動了我。
  「真燙人。量了嗎?」
  「剛好39度。」
  「需要冰呢。」
  「哪有什麼冰。」
  「我想想辦法。」
  千枝子啪啪拍著袖子,很有興致地下了樓。不大工夫,又上來,靜靜地坐下,說:
  「我讓那男孩去取了。」
  「謝謝。」
  我望著天花板。她伸手取枕頭旁的書時,絲綢的涼絲絲的衣袖蹭了我的臉。我立時戀上了涼絲絲的衣袖。我本想對她講「請把衣袖放在我的額頭上」的,但又打消了這念頭。室內暗了下來。
  「跑腿的真磨蹭。」她說。
  發燒的病人,在時間的感覺上病態般的準確,心中有數。千枝子格外地說「慢」,我想大概還早了些。兩三分鐘過後,她又說:
  「真慢!那孩子究竟在幹什麼?」
  「不是告訴你『不慢』了嗎!」
  我神經質地吼道。
  「看把你氣得好可憐。閉上眼吧,別老睜著嚇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閉上眼,就覺得眼裡充滿了眼皮帶來的熱,難受極了。突然,有什麼觸及我的額頭。同時,輕微的喘息也觸及額頭。我挪動了一下額頭,透出了沒有意義的歎息。接著,異樣的熾人的氣息溶入我的氣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東西堵塞。牙齒相碰,吱吱作響。我不敢睜眼看。這時,冷冰冰的手掌緊緊夾住了我的臉。
  不多時,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來。薄暮之中,二人對視許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風騷的女人。顯而易見,同樣的血也在她的體內熊熊燃燒。然而,她那燃燒著的東西與我疫病的發燒結成了難以形容的奇妙的親熱感。我完全立起身,說:「再來一次」。學僕返回以前,我們沒完沒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說。
  ——這接吻是有肉感呢?還是沒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體驗的本身就是一種肉感,所以,或許本沒有辨別這事的必要。即使從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無用處。重要的是,我成了一個「瞭解了接吻的男人」。一個疼愛妹妹的小孩,每當在別處有好吃的點心端上來,總想讓妹妹嘗嘗。我就像是這小孩,和千枝子擁抱著的同時一味思念著園子。之後,我的思緒全部集中到了和園子接吻的空想上。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嚴重的失算。
  停!對於園子的思念漸漸把這最初的體驗變得醜惡。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來的電話時,我謊稱自己明天要回工廠。我沒有踐約去幽會。我無視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於首次接吻沒有快感的事實,而強迫自己認定:正因為自己愛著園子,所以才感到醜惡。作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對園子的愛。
  同初戀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園子也交換了相片。她來信說把我的相片放進大徽章中掛在胸前。可是,園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夾。就連裡兜也裝不進,我只好包在包袱裡,走路時拿在手上。放在工廠裡吧,怕不在時失火,我回家的時候也帶著。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廠的電車上,突然遇上了警報,燈關了。緊接著,要隱蔽。我用手去摸網狀行李架,這才發現大包被人偷去。包著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見到園子不吉利」的不安到處追趕我。
  5月24日的晚間空襲,像3月9日夜半的空襲一樣決定了我。想必,我和園子之間需要一種瘴氣一樣的東西,它是由許許多多的不幸散發出的。這如同某種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樣。
  遼闊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處,挖有無數條的塹壕。藏身其中,我們看見了東京的上空燒得通紅。爆炸不時發生,光映被拋向天空,於是,雲彩之間竟不可思議地露出蔚藍的白晝之空。就是說,夜半更深之時現出了瞬間藍空。無力的探照燈宛如迎接敵機的探空燈一般,屢屢把敵機機翼的輝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並不斷把那光的接力棒遞交給東京近處的探照燈,完成另外慇勤誘導的任務。高射炮的炮擊,近來也稀疏了許多。B-29輕而易舉地到達了東京的上空。
  在這裡,究竟能分清敵我雙方空戰於東京上空的情形嗎?儘管如此,每當看見紅通通的天空中被擊落的機影,觀眾便齊聲喝彩。童工吵得最凶。來自各個塹壕中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我以為,在此眺望遠景,不論墜落的是敵機還是我機,本質上並無太大區別。所謂戰爭,就是這樣。
  ——第二天,腳踏仍在冒煙的枕木,通過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燒的鐵橋,走了半程交通中斷的私營鐵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沒有著火還完整無損。偶爾來家住上一宿的母親和妹妹弟弟,因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為慶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難,大家吃了從地下扒出的羊羹罐頭。
  「哥哥熱戀著一個人吧?」
  17歲的妹妹走進我的房間,又蹦又跳地問。
  「誰說的?」
  「我清楚得很。」
  「喜歡一個人不行嗎?」
  「當然可以。什麼時候結婚呀?」
  ——我心裡咯登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間被陌生人說出了有關犯罪的事實一樣。
  「什麼婚不婚的,不結!」
  「不道德。壓根兒不想和人家結婚還熱戀著,是不是?討厭。男人就是壞。」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澆你。」屋裡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這世上能結婚,還能養小孩。我怎麼就忘了呢?至少,我怎麼就裝作忘了呢,以為戰爭太激烈連結婚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其實,結婚對我來說,可能是極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髮竦然的地步……」——這種想法促使我產生了今明兩天一定要見到園子的矛盾心理。這,就是愛嗎?或許,它正是一個不安埋藏在我們的心底時,以古怪的熱情狀態在我們身上出現的、近似於「對於不安的好奇心」呢。
  園子以及園子的祖母、母親多次來信要我去玩。我寫信給園子說,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請找家旅館。她把那村的旅館打聽了一遍,要麼是政府機構的臨時辦公點,要麼軟禁著德國人,都不能留宿。
  旅館——。我空想開來。它是我少年時代以來的空想的實現。它還是我曾經迷戀的愛情小說的不良影響。這樣說來,我考慮問題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訶德。騎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訶德的時代,有許許多多。然而,若要那麼徹底地受騎士故事的毒害,則需要始終是一個堂·吉訶德。我也並不例外。
  旅館。密室。鑰匙。窗簾。溫柔的抵抗。戰鬥開始的默契。……這時,只有在這時,我應該是可以的。應該如天賜我靈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狀態。我應該像著了魔似地一變而成為別人,成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這時,我應該能夠毫無顧忌地擁抱園子,盡我的全部能力去愛她。疑惑與不安全部拭去,我應該能夠由衷地說出:「我愛你!」應該從當天開始,我甚至能夠走在空襲下的街道上放聲吼叫:「這是我的戀人!」
  所謂非現實的性格中,瀰漫著對於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夢想這一不道德的行為。夢想,並不像人們所認識的那樣是一種什麼精神的作用。應該說,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館之夢從前提上沒能實現。園子再次來信說,所有的旅館都不接客,就住家裡吧。我回信答應下來。和疲勞相似的安心感佔據了我。儘管我愛胡思亂想,也無法將這種安心曲解為死心。
  6月12日,我出發了。整個海軍工廠破罐子破摔的氣氛日益濃厚。為了請假,隨便找個借口就得了。
  火車,髒而且空。為什麼對戰時火車的記憶(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這樣淒涼?我這次也同樣忍受這淒涼的孩子般的固定觀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車的顛簸。所謂固定觀念,是指不和園子接吻堅決不離開X村的想法。然而,人們和自己的慾望生出的畏難情緒都鎮時所充滿的矜持的決心與著是兩碼事。我覺得自己像是去盜竊,像是在老大的強迫下而勉強去行竊的膽小的走卒。被人愛著的幸福針刺著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東西,或許是更加決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園子把我介紹給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樣。我拚命努力。我似乎覺得眾人在緘默中議論「園子怎麼喜歡上了這個男的?活脫脫一個煞白臉大學生,究竟好在哪裡呢?」
  我沒有像那次火車上一樣採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獲得大家的好評。有時輔導園子妹妹的英語,有時附和附和祖母關於柏林的回憶。奇怪的是,這樣反倒覺得離園子更近了。我當著她祖母、母親的面,多次與她交換了大膽的眼神。吃飯時,我們的腿在飯桌下相蹭。她也漸漸迷上了這種遊戲,每當我聽厭了祖母的囉嗦,她就會靠在梅雨陰天下綠意尤濃的窗口,從祖母的身後,手指夾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見的手勢搖給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領上方的胸,白極了。白得叫人清醒!從她這時的微笑中,能感覺出曾經染紅過朱麗葉面頰的「淫蕩之血」。有一種僅僅適於處女的淫蕩。它和成熟女人的淫蕩不同,宛如微風令人陶醉。它是某種乖巧的壞嗜好,比方有人說「我特愛胳肢小娃娃」之類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於幸福,就在這一瞬間。已經許久許久,我沒能靠近幸福這一禁果了。然而,它現在正以悲涼的執拗誘惑著我。我感到園子如同深淵。
  這樣一天天過去,再有兩天我就要回海軍工廠了。可是,我還沒有履行給自己下達的接吻的義務。
  雨期的稀薄之雨籠罩了高原一帶。我借了輛自行車去郵局發信。園子躲避軍隊徵集而去政府機關的某辦公室上了班。她準備下午偷個懶回來。兩人說好了在郵局碰頭。濛濛細雨打濕了生銹的網球場四周的鐵絲網,裡面人影皆無,顯得格外寂清。一個騎自行車的德國少年,閃動著他潮濕的金髮、潮濕的白手,緊貼著我的車旁駛過。
  在古色古香的郵局只等了幾分鐘的光景,就發現室外微微亮起來。雨,停了。這時間歇性的晴,故弄玄虛的晴。雲,並沒有散開,只是發亮了,變成了白金色。
  園子的自行車停靠在玻璃門的對過。她胸脯起伏,喘息間,淋濕了的肩膀上下抬降。但是,在那健康面頰的紅暈中,她笑逐言開。「好,馬上給我衝!」我感到自己像一隻被如此唆使的獵犬。這個義務觀念彷彿是惡魔的命令一般。我跳上自行車,和園子並頭騎出了X村的幹道。
  我們穿越了樅樹、楓樹、白樺樹的林間。樹上落下明亮的水滴。她那隨風搖曳的烏髮美極了。矯健的雙腿愜意地旋動腳蹬。看上去,她就是「生」的本身。我們騎進現已廢棄了的高爾夫球場的入口,下車,沿著高爾夫球場走在濕潤的小路上。
  我像新兵一樣緊張。前方有片小樹叢。樹陰處正合適。到那裡約有50步。前20步,主動搭訕幾句。有必要消除緊張情緒。後30步,可以說些無關緊要的話。50步,到了地方。紮下自行車。然後眺望一下山景。這時,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要低聲說:能這樣,真像是在做夢!於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這是,你肩上的手要用力,把她的身體轉向你。接吻的要領,和千枝子的時候相同。
  我發誓要忠於演出。沒有愛,沒有慾望。
  園子就在我的臂中。她氣喘急促,臉紅似火,雙目緊閉,嘴唇略帶稚氣,很美。可這依然沒能激我慾望的反應。然而,我寄希望於一分一秒的變化:接吻之中,我的正常狀態,我的非虛飾的愛,可能會出現。機器猛進了。誰也無法阻止。
  我的嘴唇覆蓋了她的嘴唇。一秒過去了,沒有任何快感。二秒過去了,結果同樣。三秒過去。——我全明白了。
  我撤開身體,瞬間,投向園子哀切的一瞥。她若是看到了我這時的眼神,她應該能夠讀出無可言喻的愛的表示。那是一種對人類來講誰也無法斷言能不能做到的愛。然而,她由於羞恥和純潔的滿足感而崩潰了,只是泥人似的伏首不語。
  我默默地服侍病人似地挽起她胳膊,向自行車走去。
  必須逃離。必須盡快逃離,早一刻也好。我焦慮不安。我惟恐別人發現我悶悶不樂的臉色,裝得比平素還要快活。晚飯時,我的這種幸福模樣和園子那一眼可見的直楞楞的出神狀態顯示出了過於吻合的巧合,結果反倒於我更加不利。
  園子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水靈了。她的容貌中本來就有一些像故事的地方,一種故事中出現的、熱戀之中少女的風情。親眼看到她純真的少女之心,我無論怎樣假裝快活,也漸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根本無資格擁抱如此美麗的靈魂。於是,說話也不由得吞吞吐吐,因此招來了她母親關切我身體的問候。這時,園子以她可愛的敏捷領會洞察了一切,再次搖動大徽章鼓勵我,發出了「別擔心」的暗號。我不禁報以微笑。
  大人們面對這旁若無人的微笑的傳遞,一個個露出了半是愕然半是困惑的臉。大人們的臉從我們的未來中看出了什麼?想到這裡,我又一次不寒而慄。
  第二天,我們又來到了高爾夫球場的同一個地方。我看見了我們昨天留下的痕跡——被踐踏的黃色野菊花的草叢。草,今天乾枯了。
  習慣這東西很可怕。我又接了吻,儘管事後它那麼折磨了我。當然這一次是面對妹妹似的接吻。不料,這次接吻反而失去了****的味道。
  「下次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您?」她說。「這個嘛,假若美國不從我在的地方登陸的話,」我答道,「再過一個月我又可以請假了。」——我希望,豈止是希望,簡直是迷信般的堅信:在這一個月中間,美軍將從S灣登陸。因而我們將被驅使組成學生部隊並全部戰死沙場。不然,誰也沒有想到的巨型炸彈,會把我炸死,而不論我身在何處。——這也許是我偶然間預見到了原子彈吧。
  接著,我們朝著向陽的斜坡走去。兩棵白樺樹像心地善良的姐妹一樣,把身影灑在斜坡上。低頭走路的園子說:
  「下次見面時,給我帶什麼禮物來呀?」
  「要說我現在能帶的東西……」我不得不裝糊塗,說,「要麼是做壞了的小飛機,要麼是沾滿泥土的鐵鍬,再沒別的了。」
  「不是有形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我被追到這地步,越發裝起糊塗來,就說,「真是一大難題。在回去的火車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帶有威嚴和沉著的聲音說:「講定了,下次要帶禮物來。」
  說「講定」時,園子加重了語氣。我只得馬上一虛張聲勢的快活來保護自己。
  「好!咱們拉勾。」我居高臨下地說。這樣,我們拉了看去天真無邪的勾。可是,忽然間兒時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甦醒。那是一種傳說在孩子的心靈上造成的恐怖,說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諾言手指就要爛掉。園子所說的「禮物」,不用明說也清楚,意味著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間不敢自己去廁所的孩子到處可以感受到的恐懼一樣。
  當晚剛躺下不久,只見園子用我住室門口的帷帳半遮身體,以慪氣似的口氣求我再遲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應是,在床鋪上驚訝地凝視她。原以為自己算計精確,不料,因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判斷盯視著園子的我的現實感情。
  「一定要回去嗎?」
  「一定。」
  我簡直是愉快地答道。偽裝的機器又開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轉。雖然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悅,然而,我卻把它解釋成為可以迫使她著急的、新權力的優越感帶來愉悅。
  自我欺騙現在是我的救命索。負傷的人不一定要求臨時繃帶的清潔。我想,最低限度要用使慣了的自我欺騙制止住流血,然後再跑向醫院。我喜歡把那吊兒郎當的工廠想像成軍紀嚴明的兵營,明天早晨如不返回很可能要被關嚴重禁閉似的兵營。
  出發的早晨,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園子,如同遊客觀看將要離開的風景點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已結束。儘管我周圍的人都以為一切才剛剛開始。儘管我也委身於周圍的和藹的警惕氣憤中並意欲欺騙我自己。
  另外,園子的平靜的表情讓我不安。她又是幫我裝包,又是在房間裡到處查看以免忘下什麼。其間,她站到了窗口處,眺望著窗外,一動不動了。今天又是個陰天,今晨是個嫩綠醒目的早晨。不見身影的松鼠沿樹梢穿過,只留下了樹梢的顫悠。園子的背影裡,充滿了既沉靜又天真的「等待的表情」。置之不理這表情而走出房間,如同壁櫥大開步出房間一樣,對於嚴謹的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我走上前去,從身後溫柔地抱住園子。
  「您一定會再來的,是不是?」
  她的預期快活而且堅信不疑。聽上去,與其說是對於我的信賴,不如說是對於超越我的、更深層次之物的信賴,她的話基於此。園子的肩沒有顫抖。她那用花邊遮飾的胸脯,喘息急促。
  「多半吧,只要我還活著。」
  ——我對做出這種回答的自己感到噁心。因為,這個年齡層的人最最喜歡說:
  「當然要來!我一定排除萬難來看你。安心等著吧。你不就是我未來的妻子嗎?」
  我對事物的感覺和考慮,隨處都表現出這種奇異的矛盾。我明白,促織自己說出「多半吧」這種不乾脆話語的,不是我的性格之罪,而是性格以前的東西作的孽,也就是說不是我個人的原因,正因為這樣,我才對多少屬於我的原因的那部分,經常保持滑稽般的健全和常識性的訓誡態度。作為始於少年時代的自我磨練的繼續,我曾經認為:死也不能當那種黏糊糊的、不像個男子漢的、好惡曖昧的、不知道愛卻只希望被愛的人。誠然,這對於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是一種可能的訓誡,然而,對於不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它則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對園子採取一是一二是二的態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薩姆遜之力,自然也難以企及。現在映入園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個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像,激發了我對此的厭惡,使我認為我的整個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負擊得粉碎。我變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認為與意志相關的部分是假的。然而,這種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於夢想的誇張。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動。就算我是個正常人,我和園子也並非完全具備能過上幸福生活的結婚條件,說不定這個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連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視而不見的習慣,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棄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機會似的。——這是無路可逃者驅使自身走向自認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慣用伎倆。
  ——園子以平靜的口吻說:
  「沒事的。絲毫傷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靈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禱都挺靈的。」
  「真夠虔誠的。難怪你顯得這麼安心。簡直可怕。」
  「為什麼?」
  她仰起黑亮而聰明的眸子。碰上這無憂無慮、純潔無瑕、提問一樣的視線,我立即心亂如麻難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衝動地晃醒看上去沉眠於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園子的眸子反而搖動了我那沉眠於內心的東西。
  ——要去上學的妹妹前來告別。
  「再見!」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門外,在透過稀薄枝葉的陽光下,高高舉起有金色勾扣的紅飯盒。
  園子的祖母和母親都來送行,車站上的離別輕鬆天真。我們說笑著,顯得若無其事。不多時,火車到了,我佔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我滿心只希望火車早早開動。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意外的方向呼喚我。正是園子的聲音!這個迄今為止聽慣了的聲音,突然變成了遠處傳來的新鮮的呼喚,震動了我的耳鼓。「這聲音確實是園子的」這一意識,像早晨的光線一樣射進我的心房。我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她從車站人員進出的門近來,手扶著靠近月台的、火中殘存的木柵欄。花格布的無扣衫中間,湧出許多條隨風擺動的花邊。她的眼動情地望這我,一眨不眨。列車啟動了,園子似乎要說什麼,可她終於沒有啟開些許沉重的雙唇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園子!園子!列車每晃動一次我就在心裡呼喊她的名字。這似乎是一個無法言喻的神秘的稱呼。園子!園子!這名字每重複一次我的心就刀絞一般疼痛。伴隨著那名字的重複,犀利的疲勞感如同懲罰一樣逐漸加深。這種透明的痛苦的性質,是絕無僅有的,難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說明也難。因為它遠遠脫離了人類應有的感情的軌道,所以,我甚至難以把這種痛苦感覺為痛苦。若是打個比方的話,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時分等待午炮響起的人,時刻已過卻仍然沒有聽到動靜而企圖在藍天的某一處尋覓到午炮響起一樣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時午炮沒有響。
  「完了。一切全完了。」我自言自語。我的歎息恰似考試不幾個的膽小的應試生的歎息。完了!完了!出錯全是因為那個X忘瞭解。如果先解了那個X,事情肯定不會這樣。關於人生的數學,如果我有多大本領就使出多大本領,和大家用嘔吐能夠樣的演繹法去解就好了。首先錯在我賣弄自己的小聰明上。失敗就失敗在只有我一人使用了歸納法。
  我的迷惑和錯亂太厲害,前排的乘客不由奇怪地審視我的臉色。一名身穿藏青色制服別紅十字袖標的護士,另一名像是護士的母親——一個貧窮的農婦。我覺察到她們的視線後,把目光投向護士的臉。這一來,那臉像燈籠草的紅果實似的胖乎乎的姑娘,為遮羞,馬上向母親撒起嬌來。
  「媽,我餓了。」
  「時間還早呢。」
  「不嘛,不嘛,我餓了。」
  「真不懂事!」
  ——母親經不住纏,掏出了盒飯。飯盒裡的東西,比起我們在工廠裡難以嚥下的飯還要差一大截。小護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夾著兩塊鹹蘿蔔滿是山芋的飯來。哪裡知道人類吃飯的習慣竟如此沒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產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來是我自己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慾望啊。
  當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正經八百地思考起自殺來。想著想著,認為太麻煩,轉念覺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敗的嗜好。況且,在那如同豐碩的秋收一樣的死人堆裡,什麼我身邊的數不盡的死:戰禍之死,殉職之死,在前線病死、戰死、軋死的某個死人堆裡,不會不預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殺。想來想去這是個不宜自殺的季節。我等待著什麼東西殺死我。可是,這和等待著什麼東西放自己一條生路是一樣的。
  我回到了工廠。兩天後,收到園子熱情洋溢的信。這是真正的愛。我感覺到了妒忌,感覺到了人工珍珠從天然珍珠那裡感受到的那種無法忍耐的妒忌。話雖這麼說,可是普天下有對愛著自己的女人,因為被她愛的緣故,而感覺妒忌的男人嗎?
  ……園子和我告別後騎車上了班。因為總是發愣,有幾次把文件整理錯了。同事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過午飯後,上班順道又拐向了高爾夫球場並紮下自行車。她看了長有黃色野菊花的地方,見還是一片被踩的老樣子。接下來,看見火山的山脊,隨著山霧的退去而逐漸把帶有明亮光澤的黃褐色推向四周。還看見濃霧彷彿要再次從山谷升起,那兩棵模樣溫存的白樺樹的樹葉若有些許預感似地抖動了。
  ——當我正在火車上為逃避自己種下的、園子對我的愛而殫精竭慮的同一時刻內,有幾瞬我曾委身於可能最接近誠實的可愛的口實而心安理得。這口實是「正因為我愛她,所以我才必須逃避她」。
  之後,我向園子寫了幾封調門既沒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草野被批准第二次會面了。我接到通知,說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隊探望一移駐東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議的是,下了那麼大的決心非逃避園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見她不行了。我們見了面,面對著絲毫未變的她,我發現了徹底改變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說不出。從我的這種變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親僅僅看出了我的拘謹。草野露出了一貫親切的目光對我講的一句話,使我戰慄。
  「最近要向你發嚴重通牒,好好等著吧。」
  ——一周後,我利用廠休日回母親住處的時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體顯示出由衷的友情。
  「……園子的事,舉家都很認真。我被任命為全權大使。事情雖然簡單,但想聽聽你的想法。
  大家信賴你。園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慮何時舉行婚禮。我以為,婚禮暫且不論,眼前定下婚約的日期並不為早。
  當然,這全是我們家單方面的估計。總之,要聽聽你的意見。我們說好了,兩家之間的商談要在這以後。話雖這麼說,也絲毫沒有想束縛你意志的意思。只是聽到你的真實想法後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NO』也絕不會怨恨惱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間的朋友關係。『YES』自然皆大歡喜,但『NO』也絕不生氣。希望得到你無拘無束的坦率的答覆。衷心希望不要礙於『義』和『理』以及進展情況。作為摯友,期待著你的答覆。」
  ……我不禁愕然。我擔心讀信的時候是不是被人看見而環顧四周。
  自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對於戰爭的感覺和看法,我和他們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沒有把這一點考慮進去。才21歲,學生,去了飛機製造廠,而且在持續的戰爭中長大,我把戰爭的力量看得過於非現實。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戰爭的悲慘結局中,人們營生的磁針依然準確地朝著一個方向。就連我不是也一直認為自己在談戀愛嗎?怎麼就覺察不到這一點呢?我古怪地微笑著,把信又讀了一遍。
  於是,極其習慣的優越感掠過我的心頭。我是勝利者。我在客觀上是幸福的,誰也無可非議。那麼,我也應該有權蔑視幸福。
  儘管不安和坐臥不寧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還是把狂妄譏諷的微笑貼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過一條小溝就得了。把過去的幾個月全當成胡鬧就沒事了。認為壓根兒就沒有愛過園子那個丫頭片子就可以了。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受了小小的慾望的驅使(撒謊!)騙騙她的,就完事了。拒絕,還不容易?只是接吻,並不承擔責任。
  「我不愛什麼園子!」
  這個結論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雖然不愛卻誘惑了一個女子,待對方愛火燃起時,一腳踢開不理不睬。我變成了這種人。這樣一個我,距離誠實的道德家的優等生,是何等的遠啊。……可是,我不會不知道。世上是沒有哪個色鬼肯不達目的就拋棄女人的。……我閉上了眼睛。我像一個頑固的中年婦女一樣,染上了不愛聽的話緊緊掩耳的習慣。
  下面只剩下怎樣想方設法去干擾這樁婚姻了。如同干擾情敵的婚姻似的。
  我打開窗戶,呼喚母親。
  夏季的強烈陽光在大菜園的上方閃耀。番茄園和茄子園把乾燥的綠色針對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陽。太陽把熟透的光線在強勁的葉脈上塗抹了一層。植物的陰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無際的菜園的光耀之下服輸了。遠方有片樹林,其中的神社把陰暗的面孔朝向這方。偶爾有輛郊區電車,瀰漫著鬆軟的震盪,從對面的看不到的窪地通過。只能看到被觸電桿輕躁地擁退過夠的電線,每次都懶洋洋搖動迸出點點亮光。它將春季的厚雲層拋在身後,有意無意地,一時間毫無目的地搖動著。
  有人頭戴藍繩打結的麥秸草帽,從菜園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親。舅父——母親的哥哥——的草帽,並不向後扭轉,而像棵彎腰的向日葵一樣一動不動。
  自從開始了這裡的生活,皮膚曬黑了些的母親,遠遠看去,雪白的牙齒特別醒目。她走到能夠聽見聲音的地方,發出孩子似的聲音,喂喂叫起來。
  「什……麼……事?有事就過……來……!」
  「大事。你來一下。」
  母親不悅地慢騰騰走過來。手提的籃子裡,放著成熟的西紅柿。不多時,她把盛西紅柿的籃子放在了窗台上,問我究竟有什麼事。
  我沒讓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內容說了說。說著說著,我搞不清為什麼叫母親來了。這不是為了說服自己在不停地講嗎?什麼爸爸神經質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為我妻子的那個人肯定要吃苦啦;什麼因為這個原因而另外安個家吧,房子又沒有著落啦;什麼我們家是傳統型,園子家是明快的開放型,家風不合啦;什麼從我自己來講也不想過早結婚吃苦受累啦……我滿不在乎地擺出了一大堆司空見慣的不利條件。我希望母親堅決反對。可是,為人平和寬厚的母親沒怎麼深思就插話說:「怎麼,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說,「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喜歡還是討厭?」
  「這……我也……」我吞吞吐吐,「沒怎麼當真,一半是鬧著玩的。可對方當真了,真難辦。」
  「如果是這樣,沒問題。盡快明確態度,對雙方都有好處。總之,那是一封簡短的探詢你意見的信對不對?回封信說明態度就是了。……媽媽要走了。這麼著可以了吧?」
  「咳。」
  ——我輕輕歎了口氣。母親剛走到有玉米稈擋道的柴門旁,馬上折轉身,碎步來到我站的窗口前。臉色與方才不大一樣。
  「哦,你剛才的事,」母親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時的眼神看著我,「……園子,你,莫非……已經……那個了?」
  「瞎說,媽,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覺得出生以來從沒發出過這麼辛酸的笑,「你認為你兒子會做出這種混事?我,這麼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媽也是怕萬一呢。」母親又恢復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親的,就是專門為了擔心這事才活在世上的。沒關係了。媽相信你。」
  ——我當晚寫了一封總覺得不太自然的婉轉拒絕的信。我寫道,事情來得太突然,暫時,我還沒有想到這一步。次日早上回廠途中,我順道去了郵局。負責快件的女人見我的手在抖,頗為詫異。我凝視著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髒手事務性地蓋上了郵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務性的對待,安慰了我。
  空襲轉移到了對中小城市的攻擊。看來,基本上沒有了生命的危險。學生們中間有投降一說。年輕的副教授發表了暗示性的意見,力圖譁眾取寵。他陳述播具懷疑性的見解時,總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見此壯,我變在心裡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另一方面,我對一群仍舊相信勝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戰爭勝也好敗也罷,我統統無所謂。我只是,希望轉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燒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視著似乎在旋轉的天花板,像唸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叫著園子的名字。當終於可以下床時,我聽到了廣島覆滅的消息。
  最後的機會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著「接下來是東經」。我白襯衣白褲頭,在街上到處轉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盡頭,行走的人們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無事。有人給膨脹的氣球加力時,總想著「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滿了類似這種情景的明快的激動。然而,一刻一刻,平安無事。假如這種日子持續十天以上,人必定發瘋。
  一天,瀟灑的飛機穿過馬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擊,從夏日的天空投下傳單來。那上面寫著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當天傍晚,父親下班後徑直來到了我們郊外臨時的家。
  「喂!傳單上說的是真的。」
  ——他穿過院子剛在走廊坐下,就開了口。然後,把說是來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複寫稿遞給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瞭解了事實。這不是戰敗的事實。這對於我,僅僅對於我,是可怕時刻即將來臨的事實。僅聽見名字就使我發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騙自己說「那一天絕不會到來」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經不由分說地從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開始。這,就是事實。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