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們每個人都隨身帶了把小刀,插在克雷做的刀鞘裡。如果尼科森家真如湯姆所猜測的藏有武器,他們的裝備馬上就可以升級了。克雷很希望能拿到槍。他其實也可以繼續使用那把「心靈廚房」的尖刀,但他十分懷疑自己是否能冷血殘忍地用刀來放倒敵人。
  愛麗絲的左手拿著一隻手電筒。她回頭看看確認湯姆也有一隻,然後點點頭。
  「好了,」她說。「你帶我們去尼科森家,對嗎?」
  「對的,」湯姆說。
  「如果我們在路上看見什麼人走過來,我們就立即停下用手電筒照他。」她看了看湯姆和克雷,有點焦慮緊張。他們曾經看到過她這樣。克雷猜想愛麗絲在重要考試之前恐怕也是如此吧……當然,這的確是一場極其重要的考驗。
  「沒錯,」湯姆說。「然後我們一起說『我們是湯姆、克雷、愛麗絲。我們是正常人。你們叫什麼名字?』」
  克雷說:「如果他們也有手電筒,我們差不多就能推斷——」
  「我們什麼都不能隨便推斷,」愛麗絲十分不安且暴躁地說。「我爸爸總是說隨便推斷就會倒大霉。明白嗎?你和——」
  「我明白,」克雷說。
  愛麗絲擦了一下眼角,克雷也吃不準她是擦掉雨水還是眼淚。有那麼一小會兒,他痛苦地想像約翰尼是否在某個地方正在為他哭泣。克雷很希望兒子正在為自己哭泣,希望兒子還有哭泣的能力,還有回憶的能力。
  「如果他們回答我們,如果他們能告訴我們他們的名字,他們應該是正常人,可能比較安全,」愛麗絲說。「我說得對吧?」
  「對,」克雷說。
  「是,」湯姆也表示贊同,略有點心不在焉,他正看著那空空如也的街道,不論是近處還是遠處都不見手電筒發出的光亮。
  突然遠處傳來槍聲,像煙花的聲音。空氣中一整天都充滿著這燒焦的臭味。
  克雷想,一下雨空氣濕潤了味道就更重了。他也不知道波士頓城裡那屍體腐爛的惡臭會穿越低沉的雲層,隨風四處飄蕩多久。他想今後幾天越是暖和,那惡臭擴散得恐怕會越快吧。
  「如果我們碰上了正常人,他們問我們在做什麼或者到哪裡去,記住要怎麼說,」愛麗絲說。
  「我們在尋找倖存者,」湯姆說。
  「對,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朋友和鄰居。我們碰到的都是過路人,他們只想繼續前進。可能以後我們能幾個正常人結成一夥,因為人多力量大嘛,可是現在——」
  「現在我們要去拿槍,」克雷說。「如果那家有槍的話。快點出發,愛麗絲,拿槍去。」
  她十分擔憂地看著克雷。「你怎麼了?如果我有什麼疏忽你可以提醒我,我知道我還很小。」
  克雷十分耐心地——在他的神經已經像繃得過緊的吉他琴弦一樣時,他盡力讓自己耐心——說:「親愛的,你什麼都沒做錯。我只是想馬上行動,不過我覺得我們不會碰上任何人。我想還不是時候。」
  「希望你是對的,」她說。「我的頭髮已經一團糟了,我還折了一片指甲。」
  他們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都笑了起來。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好了,一直到最後。
  「不,」愛麗絲叫起來,乾嘔了一下。「不。不,我不行了。」聲音更高了,然後是:「我要吐了,對不起。」
  她飛奔出科爾曼提燈的光圈,淹沒在尼科森家客廳裡的黑暗之中。客廳和廚房之間由一道大拱門相連。克雷聽到咚的一聲響,原來是愛麗絲跪倒在地毯上,乾嘔了好幾聲,停了一下,喘了口氣,然後開始大吐特吐。克雷這才放了心。
  「哦,天哪,」湯姆長長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後一邊顫聲吐著氣,一邊大叫:「哦!天天天天哪。」
  「湯姆,」克雷叫他。他看到這個小個子的腿在發軟,知道他馬上就要暈倒了。這的確情有可原,因為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赫然躺在地上,正是他的鄰居。
  「湯姆!」克雷跨過廚房地板上的兩具屍體和地上斑斑的血跡。在科爾曼燈那無情的白色燈光下,鮮血就像墨汁一樣烏黑。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拍打湯姆的半邊臉。「別暈過去!」等他看到湯姆腳跟站穩了,就放低了聲音。「到客廳去照顧一下愛麗絲。我來搞定廚房。」
  「你怎麼能忍受這個?」湯姆問。「尼科森夫人的腦袋……腦袋開了花,腦漿遍……」他吞了一下口水,喉嚨裡喀噠一聲,克雷都聽得到。「她的臉都沒了,但我認得她那件藍色套頭衫,上面有白色雪花。躺在廚房中央的櫥櫃旁地上的是海蒂,尼科森夫婦的女兒。我認得她,就憑……」他搖了搖頭,似乎要理清零亂如麻的思緒,然後重複了一遍:「你怎麼能忍受這個?」
  「我相信我們不虛此行,」克雷說,被自己冷靜的語氣也嚇了一跳。
  「在廚房裡?」
  湯姆試著從克雷的肩頭看過去,克雷挪過來擋住了他。「相信我,你去照看一下愛麗絲。如果她還能走動,你們倆趕快去找找還有沒有別的槍。發現了就喊一聲。要當心,尼科森先生可能還在房子裡。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推斷當脈衝發生時他正在工作,可是照愛麗絲爸爸說的——」
  「隨便推斷就會倒大霉,」湯姆說著,臉上擠出苦笑。「明白了。」他轉過身,又轉回來。「我才不管到哪裡去呢,克雷,可是我一分鐘也不願在這裡多待,除非是迫不得已。我不喜歡尼科森夫婦,可他們畢竟是我的鄰居。而且他們對我比那個住我背後的白癡斯科托尼要好多了。」
  「明白。」
  湯姆擰開他的手電筒向尼科森家的客廳走去。克雷聽到他跟愛麗絲耳語著什麼,安慰著她。
  做好心理準備以後,克雷提著科爾曼燈走進了廚房,在硬木地板上的血泊中踮著腳走。血都已經干了,但他還是盡可能地避開。
  斜靠在廚房中央櫥櫃旁的女孩個子很高,可她的小辮子和身體的曲線表明她還是個孩子,比愛麗絲小兩三歲左右。她的頭擰成很吃力的角度,有點像被盤問的犯人,那毫無生氣的眼睛向外突出著。她的頭髮本來是稻草般的金色,可是現在整個左邊頭髮都變成了和地上的血泊一樣的深栗色,就是這左邊頭上的槍傷讓她一命嗚呼。
  她母親斜靠在爐子右邊的櫥櫃下面,正好是那漂亮的櫻桃木櫥櫃轉角的地方。
  她粘著麵粉的手像鬼一樣慘白。她那血淋淋的斷腿十分粗魯地張開著。有一次克雷在創作一部篇幅有限制的漫畫《戰爭地獄》之前,曾在網上搜集了一些致命槍傷的圖片,以為馬上就能派上用場,結果那次又沒用上。各種槍傷都包含著恐怖信息的無聲語言,這裡他又看到了。尼科森夫人左眼部以上四散開來,似乎已經看不到骨頭。她的右眼被擠到了眼眶的上部,似乎她臨死前的那一秒還在看自己的腦袋。她後腦勺的頭髮和大部分腦漿都濺在她身後的櫻桃木櫥櫃板上,結成了硬殼,看來她垂死時就靠在那裡。蒼蠅在她的屍體周圍飛來飛去。
  克雷也開始作嘔,他轉過頭去用手摀住嘴。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客廳裡愛麗絲都已經忍住不吐了——實際上克雷能聽到愛麗絲和湯姆一邊向屋子深處走去一邊在講話——他不想再讓她吐出來。
  把這兩具屍體想像成假人,電影裡的道具,他告訴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法做到。
  於是他回過頭,看著地板上的其他東西,這樣似乎有點用處。地板上有把槍,他早就看到了。這廚房很大,槍在廚房的另一邊,在冰箱和裝有隱蔽垃圾桶的櫥櫃之間。他第一眼看見地上的兩具女屍便下意識地挪開視線;然後正好看見地上的槍。
  可是,也有可能是我隱約感覺到這裡應該有把槍。
  他還看見了這把槍原來的藏身之處:壁掛電視機和巨大的開罐器之間的入牆掛鉤上。他們一家真的既是電子設備狂又是手槍狂,湯姆曾經說過。把手槍掛在廚房牆上,隨手拿得到……為什麼?
  「克雷?」是愛麗絲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怎麼了?」
  然後是飛快地上樓梯的腳步聲,愛麗絲就到客廳裡了。「湯姆說我們找到槍了就叫你一聲。我們剛剛找到。地下室裡肯定還有十幾把槍,來復槍、手槍都有。
  不過手槍都放在貼有『此櫃安裝報警器』字樣的櫃子裡,我們很有可能會被逮捕……開玩笑。你來看看?「「馬上就來,親愛的。別過來。」
  「別擔心。難道你沒有在這裡待到噁心嘔吐?」
  他已經克服了噁心嘔吐,完全克服了。尼科森家的廚房硬木地板上血跡斑斑,除了屍體,還有兩樣其他的東西。一個是擀面杖,合情合理,因為中央櫥櫃上有一個餡餅烤盤、一個攪拌碗,還有一個亮黃色的小罐上面寫著「麵粉」兩個字。
  地板上另外一樣東西離海蒂的雙手不遠,那是一隻典型的青少年使用的手機,藍色的機身上滿是大朵的橙色雛菊貼紙。
  克雷差不多知道慘劇是如何發生的了,儘管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尼科森夫人當時正在做餡餅。她知道波士頓地區正在發生慘劇嗎?也許是全美國、全世界?
  電視也會傳播脈衝信號嗎?就算有,那麼電視信號並沒有讓她發瘋,克雷十分確定這一點。
  但是她女兒瘋了。對,海蒂攻擊了她媽媽。那麼,這位母親在用擀面杖把女兒打倒在地之前有沒有苦口婆心規勸她,還是她馬上揮棒就打呢?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痛苦或者恐懼?不管怎樣,都不夠。尼科森夫人沒有穿長褲,只穿了件套頭衫,腿上光著,什麼都沒有穿。
  克雷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十分溫柔小心地遮住了她臨死時被排泄物污染了的家居短褲。
  海蒂肯定不到十四歲,可能才十二歲出頭吧。她那時候肯定咆哮著某種野人般的胡言亂語,就像那所有的瘋子一樣,突然從手機裡接收到大劑量的瘋狂毒素,嚷嚷著如拉斯,依啦,卡扎拉—砍這樣的聲音!那擀面杖的第一擊把她打倒在地,但並沒有打暈過去,這瘋女孩就開始咬她媽媽的腿。不是小口輕咬,而是狠狠地撕咬,傷口深可見骨。克雷看到母親腿上不僅有牙齒印,還有觸目驚心的傷口像文身一樣,肯定是海蒂的牙箍留下的。然後母親就痛苦地大叫起來,在完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尼科森夫人又開始用擀面杖打,這一次更加兇猛。克雷幾乎都能聽到這女孩脖子斷裂時「卡嚓」一聲悶響。於是,這掌上明珠般的女兒就死在這高科技裝備的廚房裡,牙齒上還套著箍,她那高科技的手機就躺在一隻張開的手掌上。
  接下來,她母親從牆上取下掛著的槍並對著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之前,有沒有停下來思考過什麼呢?那槍掛在電視機和開罐器之間,本來是用來對付某一天闖入這乾淨明亮的廚房裡的小偷或者強xx犯的。克雷想這位母親肯定沒有停下來思考,她的嘴裡還來不及解釋她所做的一切就忙著追趕她女兒的亡魂去了。
  克雷走到槍的跟前,把它撿了起來。他本以為像阿爾尼·尼科森這樣喜歡電子設備的人會用自動手槍——說不定還帶激光瞄準器呢——可這只是一把普通的老式點45連發左輪手槍。他想這也算合情合理。他的妻子可能用這樣的槍更順手,因為絕不用擔心千鈞一髮之際子彈有沒有上膛這類事情;然後推開保險槓,確認槍膛裡面是否有子彈。不,對付這個「老娘們」,只消把槍膛給晃出來就行了,克雷很輕鬆地做到了。他在《暗黑破壞神》裡把這種槍畫過上千遍。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六發子彈只用了一發。克雷掏出一發子彈就知道是怎樣的子彈了。尼科森夫人的點45里上膛的都是絕對非法的警用子彈,殺傷力極大,難怪她的天靈蓋都被打飛了,而且居然還有些留下來的。他低頭看了看這個靠在角落裡的女人的屍體,哭了起來。
  「克雷?」湯姆的聲音從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了過來,越來越近。「天哪!阿爾尼什麼都有!就憑他那把自動武器,在沃普爾鎮就夠他蹲大牢的,我敢打賭……克雷?你沒事吧?」
  「我來了,」克雷回答,擦了把眼淚,將那把左輪手槍的保險拉上,拴在皮帶上,然後把腰間的那把刀拿下,放在尼科森夫人的櫥櫃面上,還配上自己手工製作的刀鞘。似乎是以物易物。「兩分鐘就過來。」
  「呦荷!」
  克雷聽到湯姆咚咚咚地跑下樓梯,回到尼科森的地下武器庫裡。他笑了起來,儘管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這是他一定要記住的一件事:這位略有點娘娘腔的馬爾頓男人現在有了一屋子槍可以把玩,他開始像史泰龍那樣充滿陽剛地叫起「呦荷」來。
  克雷趕緊打開廚房的抽屜一一搜尋著。在第三個抽屜裡他發現碗碟毛巾下面有一個份量很沉的紅色盒子,上面寫著美國防衛武器點45口徑美國防衛武器50發。
  他把這盒子放進口袋,趕到地下室去與湯姆和愛麗絲會合。他想盡快離開這裡。
  他們不可能把尼科森收藏的所有槍支全部帶走,這樣可以說服他們倆盡快離開。
  他剛剛穿過拱門的一半便停下來回頭看那兩具屍體,高舉著提燈照明。把尼科森夫人的外套往下拉也無濟於事,屍體畢竟是屍體,傷口就像酒醉後被兒子撞見的諾亞一樣裸露著1。克雷想:他能找到什麼東西掩蓋一下屍體?可是一旦他開始掩蓋屍體了,這麼多屍體,哪裡才是盡頭?哪裡?掩蓋莎朗的屍體?掩蓋他兒子的屍體?
  1《聖經》中記載,諾亞喝醉酒以後全身赤裸被自己的兒子撞見。
  「但願不要這樣,」他輕聲說著,但他懷疑上帝會不會照他的請求做。他放低了提燈,跟著那跳動的燈光下樓找湯姆和愛麗絲去了。
  湯姆和愛麗絲都在皮帶上綁了一支帶皮套的大口徑手槍,還是自動式的。湯姆還在肩膀上斜掛了一條子彈帶。克雷不知道應該笑還是應該再次大哭起來,似乎他的身體裡面有既想笑又想哭的衝動。如果他真這麼做了,他們肯定以為他得了歇斯底里症,當然事實有可能的確如此。
  地下室牆上掛著的等離子電視是廚房裡那個的老大哥,而且要大很多倍。另外還有一個略小一點的電視,上面有各種品牌的電子遊戲聯網。如果是從前,克雷倒是頗有興致玩兩把,或者說去過一下癮。尼科森的乒乓球檯旁邊的角落裡有台經典老式西伯格唱片點唱機,似乎為了和高科技電視機達成平衡,它那鮮艷的顏色現在是黑沉沉的。當然還有兩個巨大的槍支儲藏櫃,櫃門雖然鎖著但玻璃已經被砸開了。
  「這門本來上了鎖,可他車庫裡就有工具箱,」湯姆說。「愛麗絲用扳手把櫃子都砸開了。」
  「它們都不堪一擊,」愛麗絲謙虛地說。「這個是我在車庫的工具箱後面找到的,用毯子包著。來看看這是什麼,我有沒有認錯?」她從乒乓球桌上把它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提著線卷,送到克雷跟前。
  「老天爺啊!」克雷說。「這是……」他斜瞅了一眼那扳機保護上的壓花。
  「這是俄國貨。」
  1即AK47。
  「我敢肯定這就是,」湯姆說。「這個是不是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1?」
  「我也不知道。有配套的子彈嗎?有盒子上印的圖案和槍上這個一樣的嗎?」
  「有六七盒,很沉。這是把機關鎗,是嗎?」
  「可以這麼說,我想。」克雷彈了一下某根桿。「我敢肯定扳到某一個位置就是單發子彈,另一個位置就是自動開火。」
  「它一分鐘能射出多少發子彈?」愛麗絲問。
  「我也不知道,」克雷說,「但我想大概一秒鐘一發吧。」
  「哇。」愛麗絲的眼睛都瞪圓了。「你能搞清楚怎麼用嗎?」
  1克雷在開玩笑,意思是他在農村長大沒用過這麼複雜的槍。「愛麗絲——我敢肯定他們教過十六歲的農家少年如何使用衝鋒鎗1。是的,我想我能琢磨出來。可能得浪費一盒子彈,但是我想應該沒問題。」他想,上帝啊,求您保佑這槍不要在我手上爆炸吧。
  「這種槍在馬薩諸塞州是合法的嗎?」她問。
  「現在是合法的,愛麗絲,」湯姆嚴肅地說。「該出發了吧?」
  「是的,」她回答,然後看了看克雷,似乎還不習慣成為決策者。
  「是的,」克雷說。「朝北走。」
  「我沒問題,」愛麗絲說。
  「好的,」湯姆說。「朝北走,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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