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班倫低地上的水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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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從高速公路上望去,晨曦中的波士頓像一個死寂的城市,在那裡舔嘗著過去發生的悲劇——一場瘟疫,也許吧,或者一場災禍。海風送來鹹鹹的海水的味道。曉霧中天地間的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
  駕車沿著斯塔羅快車道向北行進,艾迪。卡斯布拉克感到這個城市太古老了。也許在美國的其他任何地方你都不會感到這種古老。跟倫敦相比,波士頓是一個毛孩子;跟羅馬相比,波士頓簡直就是個嬰孩。但是按照美國的標準,它卻是個老人。300年前,還沒有茶葉和印花法案的時候,波士頓就已經在這裡誕生了。
  它的古老,沉寂,晨霧籠罩的大海的味道——所有這一切都使艾迪感到緊張不安。艾迪一感到緊張,就不由自主地掏出他的哮喘噴霧劑。
  街上還沒有幾個人影。若不是天橋上走著一兩個行人,艾迪還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被災難洗劫的城市,到處都是遠古的惡魔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在市中心坎默爾廣場汽車站,他看到許多人在等車。服務員、護士、公務員,個個睡眼惺忪的樣子。
  這就對了,艾迪想著。這就對了,還是坐汽車好。讓地鐵見鬼去吧。坐地鐵可不是什麼好主意。要是我,我就不坐地鐵。決不走到地下,鑽進黑洞洞的隧道。
  這個想法讓人痛苦。如果不趕快忘掉這個想法,他又得用哮喘噴霧劑了。艾迪看到前面有一塊綠色的路牌,上面寫著:「通往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州、新英格蘭北部各地。」他看著路標,突然一陣透徹骨髓的戰慄襲遍全身。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艾迪真希望這是某種病症的先兆,某種病毒或者他母親所說的什麼「奇怪的熱症」。但他心裡很清楚,是身後的這座城市,靜靜地位立在白晝與黑夜的交界線上,仁立在過去和未卜的未來之間。他感到很難受,但不是因為病毒或者什麼奇怪的熱症,而是痛苦的回憶。
  我害怕了,艾迪想。這種感覺一直深藏在心裡。恐懼。但是最終我們克服了恐懼,並且利用它。但是怎麼用的呢?
  他想不起來了。他懷疑是否他們當中其他的人能想起來。為了大家,他真希望能回憶起來。
  他按路標指示來到I——95路口。這麼一大早,雖然向南進城的路上已經開始塞車,朝北去的車輛卻很少。他向前開著車,心裡猜測下一個路標通向哪裡。艾迪的方向感極強。對他來說選擇道路就如同在德裡班倫低地眾多糾纏不清的小路上選擇一條小徑一樣輕而易舉。
  他突然想起一點那個夏天裡發生的事情。有一天比爾對他說:「艾迪,你……你的腦子裡有……有一個羅盤。」
  那話真讓他高興。他想那時候他可以為比爾去死;只要比爾發話,艾迪就會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老大……」
  想到這兒艾迪笑了——不是笑聲,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但是那聲音使他吃了一驚,竟真的笑起來了。這些日子他很少露出笑臉。這是一次危險的「朝聖之旅」,他當然沒指望會有什麼開心的事。但是,他想,如果上帝是個卑鄙無恥之徒,非跟那些虔誠的朝聖者過不去的話,那麼這朝聖途中便會讓你吃盡苦頭。
  「最近有什麼好事嗎,艾茨?」他大聲地對自己說,又笑了起來。
  哦,去年理奇叫他「艾茨」的時候,他多不愛聽……卻又有點喜歡。
  就像班恩喜歡理奇管他叫「乾草堆」一樣。那是……一個神秘的名字,神秘的身份,和父母的擔心。希望、沒完沒了的命令毫無關係。
  理奇的嘴裡吐不出什麼好話,但是也許他知道對於他們這些別人眼裡一無是處的人,能成為不同的人有多麼重要。
  汽車前部的儀表板上整齊地擺著一排零錢。這些硬幣裡有兩三個銀幣。他突然又想起過去。銀幣。不是那種偽造的銅夾幣,而是真正的、上面印著自由女神像的銀幣。班恩。漢斯科的銀幣。對,難道不是比爾或者班恩或者貝弗莉用了一塊大銀幣救了他們的命嗎?他記不清了。事實上,許多事他都記不清了……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想想起那些事來?
  那裡很黑,他猛地想起來。我記得很清楚,那裡很黑。
  波士頓遠遠地落在後面,霧慢慢地散開了。前面通往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及新英格蘭北部各地。前面是德裡。那兒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已經死去27年了(或許沒死)。那神秘的東西有許多不同的面孔。但是到底是什麼呢?他們還沒有看到它撕下面具後的真實面目嗎?
  啊,他記得這麼多……但是還不夠。
  他記得他很愛比爾·鄧邦;他記得很清楚。比爾從不拿他的哮喘病開玩笑。比爾從不說他是娘娘腔。他愛比爾,就像愛自己的大哥哥……或者父親。比爾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裡,該幹什麼,從來不會陷入困境。和比爾賽跑,跑得飛快,還開心地笑著……但是你從來不會感到氣短。多好的感覺啊,太棒了。和比爾在一起,每天都感到快樂。
  在班倫低地修水壩是比爾的主意,也正是因為那個水壩,他們大家才聚集到一起。班恩指揮他們該怎麼幹,但是修水壩是比爾的主意。而且從那年年初,除了理奇,他們都看見了一些很奇怪——很恐怖——的事情,但是是比爾首先勇敢地說出來。
  那個水壩。
  那個狗屁水壩。
  他想起了維克多。克裡斯的話:「再見,夥計。那真是毛孩子的把戲。你們還是別幹了。」
  一天後,班恩。漢斯科笑著對他們說:「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淹了——」
  2
  「整個班倫低地,如果我們高興的話。」比爾和艾迪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班恩,又看了看他帶來的一大堆東西:木板,大錘、鐵鍬。
  「我不幹了,」艾迪看了一眼比爾說,「我們昨天就試過了,根本不行。水流把樹根都沖走了。」
  「這次準能成功,」班恩看著比爾,等他拍板。
  「好,我們再、再試、試一次,」比爾開口了,「我今天早、早晨給、給、理、理、理、理奇打過電話。他說、說,他會、會晚、晚點、點到。也許他和斯坦、坦、坦利願意幫、幫忙。」
  「哪個斯坦利?」班恩問。
  「尤利斯。」艾迪告訴他。艾迪還小心地看著比爾。他今天有點兒怪怪的——不多說話,對修水壩也沒有那麼高的興致了。比爾看上去有些蒼白,很遙遠。
  「斯坦利·尤利斯?我想我不認識他。他也上德裡小學嗎?」
  「他跟我們同歲,不過剛上完四年級,」艾迪說,「因為小的時候體弱多病,他比我們晚一年入學。昨天你還覺得自己倒霉呢。幸虧你不是斯坦利。那些人老欺負他。」
  「他是猶、猶、猶太人,」比爾解釋說,「好、好多、多孩、孩子都不喜、喜歡你,因為他、他是猶太人。」
  比爾把那木板扔在一邊,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小溪邊。比爾的手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沉重地歎了口氣。艾迪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他神色嚴肅地看著他們兩個。艾迪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但是比爾只說了一句:「你帶哮、哮、哮喘噴霧劑了嗎,艾、艾迪?」
  艾迪拍拍口袋。「足夠了。」
  「嗨,巧克力牛奶管用了嗎?」班恩問。
  艾迪笑了。「好極了!」說完他和班恩大笑起來。比爾笑著看著他們,卻摸不著頭腦。艾迪給他解釋了一番,比爾點點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艾迪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看那德行。」比爾說,聽起來出奇地像亨利·鮑爾斯。「我把你的脖子擰到腦後,讓你看得見自己擦屁股。」
  班恩笑得直不起腰來。比爾看了他一眼,手還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微笑著。對,是微笑著,但是看起來有點遙遠,有點茫然。他看了看艾迪,然後扭過頭對著班思。
  「小孩子都很嬌嫩。」他說。
  「是。」艾迪表示同意。但是卻感到他不過只是作作樣子而已。比爾有心事。等到時機成熟,比爾才會說出來。問題是,艾迪真想知道嗎?「小孩子都很笨。」
  「應該重新改造改造。」班恩還在笑個不停。
  「你、你是、是教、教我們怎麼修、修水壩呢,還、還、是在、在、這兒坐、坐一、一天呢?」
  班恩站起來,看了看小溪。河水緩緩流過。肯塔斯基河流到班倫的時候,河面並不寬。但是昨天他們還是失敗了。艾迪和比爾都不知道怎麼才能在水流中找到一個支點。但是班恩知道。
  3
  那是一個美好的夏日。微風輕拂,天空湛藍、晴朗,鳥兒在岸邊的樹叢裡歡暢。艾迪不得不用了一次哮喘噴霧劑,之後整個上午他再也沒有用那玩意兒。
  前一天班恩還好像那麼膽小,沒有信心。現在身心投入地修著水壩,彷彿一個志在必得的將軍。他不時地爬上溪岸,泥乎乎的手叉在腰間,看看工程的進展情況。還不時地用手捋捋頭髮。到11點他們就搭起了一個古怪可笑的架子。
  起初艾迪不敢相信,之後感到一種快感,再後來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不可思議。驚歎、愉快摻雜在一起。他無法用言語來描述這種全新的感覺。直到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回想起那一幕,他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力量。那種感覺就是——力量。
  他、比爾,也許就連班恩自己也從未想到,那就是力量。
  他看出比爾也很投入——剛開始時還是滿腹心事,可是後來就完全投入了。他還拍著班恩胖胖的肩膀說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班惠高興得滿臉通紅。
  班恩指揮艾迪和比爾用木板攔腰截斷小溪,自己用大錘把木板釘進河床。然後又從溪岸上運來沙土、石塊、淤泥填在兩塊木板之間。
  不到20分鐘他就造出一條泥土和石塊堆成的運河。艾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我們有水泥的話,那麼不到下個週末全城就都得搬到開普老區去。」班恩說著把鐵鍬扔在一邊,坐在岸邊歇口氣。比爾和艾迪笑起來,班恩也衝他們笑了笑。在上游木板後的水越積越高。
  「太棒了!」艾迪驚歎不已。
  「太偉。偉、偉大了。」比爾開心地笑了。
  「是,」班恩說,「我們去吃點兒東西。」
  4
  他們坐在岸邊吃著,不多說話,看著河水在水壩後面越漲越高。
  他們改變了溪岸兩旁的地貌。艾迪看到:被分流的河水沖刷溪岸基部,對面溪岸快要塌了。
  水壩上游的河水形成一個圓形的水窪。一處的河水溢上岸來,汩汩清流流入岸邊的草叢。艾迪這才慢慢地明白過來:水壩已經修成了。木板和堤岸之間的空隙形成新的水道。肯塔斯基河水在水壩後聚積起來。潺潺的溪流不見了;水壩上游的石頭都已被水淹沒;越來越寬的溪流經過時,草皮、泥土撲通撲通地落進水裡,濺起一串一串的水花。
  水壩下游的河道基本已經乾涸,只有幾道溪流穿過河床中央。不知在水底埋藏了多少年的石塊露出水面,很快就被太陽烘乾了。艾迪驚訝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又湧起那種奇怪的感覺。他們改變了這一切。他們。
  班恩麻利地將吃剩的包裝紙塞進裝午餐的書包。艾迪和比爾不禁為他的食量感到驚訝。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聊著。
  突然艾迪叫起來:「看,流過水壩的河水又變得一片混濁了。」
  「哦,天啊!」艾迪騰地跳起來。「水流沖走了我們填的泥土石塊!我們要是有水泥就好了。」
  險情迅速排除了。但是就連艾迪也看得出,如果沒人在旁邊不時地填幾鍬新土,水流的侵蝕最終會衝垮整個水壩的。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刺耳的叫好聲:「上帝,有人在班倫修了水庫,真他媽的了不起。」
  艾迪轉過身,注意到班恩抿著嘴,聽到這個聲音顯得很緊張。理奇步傑和斯坦利·尤利斯站在上游遠處那條小路上。
  理奇跑到溪邊,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班恩,然後擰擰艾迪的臉蛋。
  「別這樣!我討厭你摸我的臉,理奇。」
  「啊,你很喜歡,艾茨,」理奇衝他燦爛地一笑,「最近運氣好嗎?」
  5
  4點左右他們才徹底收工。5個人坐在河岸高處欣賞著他們的傑作,剛才比爾、班恩、艾迪一起吃飯的那塊地方已經被水淹沒了。就連班思自己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種成就感,夾雜著疲倦,還有一絲不安。他突然想到幻想國裡的米老鼠。它知道如何讓奇跡發生,卻不知道如何讓一切停止。
  「真他媽的不可思議。」理奇。多傑輕聲說著,推了推眼鏡。
  艾迪膘了他一眼,但是理奇並不是在開玩笑;他神情嚴肅,若有所思。
  小溪對岸那片起伏舒緩的土地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沼澤。羊齒渡和冬青叢泡在水裡。沼澤還在不斷地向西蔓延。被水壩攔住去路的肯塔斯基河,今早還在歡騰跳躍地流淌,現在已經變成一條沉靜、寬闊的水帶。
  兩點鐘的時候,水壩後的水窪越來越寬,漫上河堤。水壩兩側洩水的通道幾乎有河那麼寬。大家趕忙四下尋找各種救援物資。只有班恩留守在那裡,不停修補水壩上的裂縫。不一會兒,這一群拾荒者帶回各種戰利品:木板、廢舊輪胎、一個銹跡斑斑的車門、一大塊波紋鋼擋板。在班思的指揮下,他們又給大壩修建了兩個側翼,截住從兩側洩漏的河水。大壩現在看起來更加壯觀了。
  「別裝酷了,」理奇說,「你簡直是個天才,夥計。」
  班恩笑了笑。「過獎,過獎。」
  艾迪注意到班思正看著理奇,有幾分敬畏,又有幾分警惕。艾迪完全理解。他認識理奇4年了,還摸不透他的脾氣。在學校裡,理奇各門功課都能得A或B,但是品德操行卻總是得C和D.每次得了那麼差的德育分回家,他爸爸就會對他一頓「嚴刑拷打」,他媽媽則哭得死去活來。他也會發誓今後好好表現,也還真能收斂幾天。但是理奇的問題是他一分鐘也靜不下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是班倫不是久留之地,他們也不能總在這裡做「綠林」小子。他們總得離開班倫。可一回到那個世界裡,理奇那張不乾不淨的嘴就會給他惹麻煩——和大人,就已經很糟糕了;若是碰到亨利·鮑爾斯那種小太歲,就更糟了。
  他今天剛到的那一幕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還沒等班恩開口跟他打招呼,他就連滾帶爬地跪在班恩腳下,開始行他的宗教大禮了——雙臂伸展,每叩一個頭雙手都拍在泥乎乎的岸上,嘴裡還唸唸有詞。
  理奇會模仿各種聲音。他曾經告訴艾迪他的理想就是成為著名的模仿秀。艾迪對他的偉大理想感到無比欽佩,但是覺得對理奇太遙遠了。
  理奇發瘋似地行著他的宗教大禮,模仿著他所說的「黑人吉姆的聲音」,把班恩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別、別擔、擔心,」比爾忙說,「理、理、理奇說、就、就是這樣。他是個瘋、瘋、瘋子。」
  理奇一下跳起來。「我可聽見了,鄧邦。你最好別管閒事,不然我也在『乾草堆』面前說你壞話。你好,『乾草堆』。我叫理奇。多傑,喜歡模仿各種聲音。」說著向班恩伸出手來。班恩一頭霧水,也伸出手。理奇猛地拽過他的手,班恩大吃一驚。理奇這才和顏悅色地握握他的手。
  「我叫班恩。漢斯科,如果你感興趣的話。」
  「在學校見過你。」理奇說,他用手一指蔓延開來的水窪問道:「這是你的主意吧。那些笨蛋可想不出來。」
  「你在說你自己吧,理奇。」艾迪辯駁道。
  「哦,你是說這是你的主意了,艾茨?上帝,真對不起。」說著又一頭撲倒在艾迪腳下,開始行他的宗教大禮。
  「起來,別來這套,弄我一身泥!」艾迪驚呼。
  理奇又跳起來,在艾迪的臉上擰了一把。「乖乖,聰明!」理奇高興地叫著。
  「少來,討厭!」
  「坦白交待,艾茨——誰修的水壩?」
  「班、班、班思教、教我們的。」比爾答道。
  「太棒了。」理奇轉過身,發現斯坦利·尤利斯站在他的身後,雙手插兜,不做聲地看著他表演。「這是男子漢斯坦利·尤利斯。」理奇告訴班恩。
  「嗨。」斯坦利跟班恩打了個招呼,好像根本沒看到理奇。
  「你好。」班恩也向斯坦利問好。「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在一個班。你是那種——」
  「——從不說話的人。」斯坦利接過他的話,笑了笑。
  「對」
  「即使斯坦利有一肚子話,也放不出一個屁來,」理奇又插嘴說道,「他就那樣——烏拉——烏拉——烏拉——」
  「閉、閉、閉、嘴、嘴,理奇。」比爾命令他。
  「好,不過我得先告訴你們一件事,雖然找很不想說。我想你們的水壩要決口了。山洪就要經過峽谷,朋友們。咱們先把婦女和孩子疏散出去。」
  說完褲腿也不卷——甚至連鞋也沒脫——理奇就跳進水裡,填堵水壩側翼的豁口。一條眼鏡腿上貼著一塊印有紅十字標誌的膠布。比爾和艾迪相視一笑,聳聳肩。這就是理奇。讓你受不了……但是跟他在一起真的很開心。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們一直在修理水壩。理奇毫無怨言地服從班恩的命令——這位將軍麾下多了兩員猛將,說起話來又變得很委婉——並且神速地完成各項任務。每做完一項,就跑回來,像英國士兵一樣,一磕水淋淋的後腳跟,反手敬禮,向班恩報告請示新的命令,還不時地學看各種聲音——德國統帥、英國管家、南方的參議員、新聞紀錄片解說員——呵斥別人。
  工程不但沒有什麼進展,反而險情不斷。快5點的時候,理奇說的話真的應驗了。車門、波紋鋼、舊輪胎全被衝垮了。幸虧有泥土石塊的支撐,形成一道二級堤壩。比爾、班恩和理奇坐在那裡抽煙;斯坦利仰面朝天地躺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看天,但是艾迪瞭解他。斯坦利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溪對岸的樹林,仔細觀察那裡有什麼鳥兒可以記入他的「觀鳥筆記」。艾迪自己盤腿坐在那裡,回味著那令人沉醉的疲倦的快樂。此刻在他眼裡這些哥們是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他們在一起那麼自在,那麼投合。
  他抬眼看看班恩,只見他笨拙地夾著半支香煙,不停地吐唾沫,好像他並不喜歡那香煙的味道。艾迪看著他把煙指滅,又用土埋上。
  班恩抬頭發現艾迪正看著他,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
  艾迪看了比爾一眼,又看見了那種他不喜歡的表情。比爾的目光越過河水,注視著遠處的樹林。灰色的眼睛那麼遙遠,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臉上又是那副憂。已忡忡的表情。艾迪覺得他簡直是中了邪。
  比爾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回過頭看著他。艾迪笑了笑,但是比爾卻沒有笑。他捻滅煙頭,看了看大家。就連理奇也安安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可真是少見。
  艾迪知道如果木完全安靜下來,比爾從不開口講一些重要的事情。因為講話對他來說實在是件太困難的事情。他突然希望自己有什麼可說的,或者理奇又開始模仿誰的聲音。他敢肯定比爾一開口就要告訴他們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改變眼前這一切的事情。艾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從褲子後兜裡掏出哮喘噴霧劑,握在手裡。
  「我能、能跟你們幾、幾、幾個說點事、事兒嗎?」
  大家都望著他。「講個笑話,理奇!」艾迪在心裡喊著。「開個玩笑,多麼粗俗都沒關係,哪怕讓他難堪也沒關係,只要讓他住口。不管是什麼,我都不想聽,我不想改變眼前的一切,不想體驗恐怖的感覺。」
  他的腦海裡迴響起那個陰沉嘶啞的聲音:我一次收一毛錢。
  艾迪渾身戰慄,努力忘掉那個聲音和那個聲音在腦中產生的聯想:內伯特大街上的那所老屋,雜草叢生的前庭,荒涼的花園一角上巨大的向日葵。
  「當然,比爾,」理奇說,「什麼事?」
  比爾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
  「如、如、如果你、你、你們嘲、嘲、嘲笑我,我、我從此跟、跟你們斷絕來往,」比爾說,「這根荒、荒、荒唐,但我發誓我沒說、說謊。這真、真、真的發生了。」
  「我們不會笑的,」班恩說著看了看大家,「是吧?」
  斯坦利搖了搖頭。理奇也搖了搖頭。
  艾迪真想說:「不,我們會嘲笑你的,比爾,我們會笑得肚子疼,還說你真愚蠢。現在為什麼還不住口呢?」可是當然這話他說不出口。
  那畢竟是他們的頭兒比爾呀。他痛苦地搖搖頭。不,我們不會笑話你。這個時候他怎麼笑得出來呢?
  他們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看看比爾的臉,又看看蔓延的水窪和沼澤,又看看比爾,靜靜地聽他講在翻看喬治的相冊時發生的怪事。相片裡的喬治衝他點頭,眨眼。他把相冊扔出去,結果相冊流出鮮血。
  他痛苦地講了好長時間,講到最後已經滿臉通紅,渾身冷汗。艾迪從沒見過比爾結巴得這麼厲害。
  這個離奇的故事終於講完了。比爾看著大家,既勇敢又恐懼。班思、理奇、斯坦利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嚴肅、敬畏還有恐懼,沒有一點懷疑的表情。艾迪感到一陣衝動,想跳起來大叫:「多麼離奇的故事啊!你相信這種事嗎?即使你相信,你覺得我們會相信嗎?照片會眨眼睛!相冊會流血!你瘋了,比爾。」但是他就是張不開口,因為他自己臉上也是同樣嚴肅和恐懼。雖然他看不到,但是他感覺得到。這時艾迪注意到除了理奇,人人臉上都有異樣表情。他知道那是什麼,因為他自己臉上也有同樣的表情認可。
  內伯特大街29號就在德裡貨運場的外邊。破敗的老屋已經被封死。門廊倒在地上,院裡雜草叢生。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翻倒在高高的草叢裡,一個輪子斜伸出來。
  但是門廊左邊的一塊草地光禿禿的,從那裡能看到地客的髒兮兮的窗子嵌在坍塌的磚頭地基裡。6個星期前,就是從其中的一個窗口,艾迪第一次看到那張麻風病人的臉。
  6
  星期六沒有人跟他玩的時候,艾迪經常去那個貨運場。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他就是喜歡去那兒。
  他騎著車穿過威產姆大街,再沿著2號路向西北拐。內伯特大街教會學校就坐落在2號路拐角。破破爛爛的一幢木結構建築,房頂豎著一個大十字架。有時候,艾迪聽到裡面傳出音樂——唱的是福音書,不過艾迪一點兒也聽不出什麼虔誠的感覺。但是他還是喜歡這些聲音。有時候他就在街對面的草地上停下一會兒,把車子靠在樹上,裝作看書的樣子。實際上是在隨著音樂搖擺。
  碰到教會學校星期六放假的日子,他就一口氣騎到貨運場,騎到內伯特大街盡頭的那個停車場。然後把車子靠在木柵欄上,看著來來往往的火車。艾迪特別喜歡看那些開向北方,滿載嶄新移亮的福特汽車的貨車。「總有一天我也會有一輛那樣的汽車。」艾迪暗暗下定決心。「跟那些一樣,甚至更好。或者也許是一輛卡迪拉克!」
  貨運場的人口原來有一扇大門,被一場暴風捲走了之後也沒人修理,所以艾迪出出進進暢通無阻。但是若是佈雷德克先生看到他,就一定把他趕走。有時一些貨車司機以為他在那裡晃來晃去準備偷東西,也追出他好遠。
  但是多數時候這裡一片寂靜。道口值班室裡空無一人,窗子也被砸碎了。大概從1950年以來就一直再沒有人全天看守。所以白天佈雷德克先生把孩子們轟走,晚上一個守夜的人用探照燈來回巡視四五次。
  不過有時一些流浪漢經常出沒那裡。如果貨運場裡有什麼讓艾迪害怕的,就是他們——那些鬍子拉碴,皮膚破裂,滿手水泡,嘴角生瘡的男人。他們坐著火車來,在德裡逗留一段,再坐上火車去別的地方。有時候會碰到沒有手指的流浪漢。他們總是醉醺醺地問你有沒有香煙。
  一天一個流浪漢從內伯特大街29號的門廊下鑽出來,對艾迪說xx交一次25美分。艾迪嚇得渾身冰涼,直往後退。那個流浪漢的一個鼻孔已經爛掉,結了紅紅的癡。
  「我沒有25美分。」艾迪說著,一步一步向後退卻。
  「那一次一毛錢。」那個流浪漢聲音嘶啞,朝他走過來。那人穿著綠色舊法蘭絨褲子,膝蓋上粘著髒兮兮的東西。他拉開褲子拉鏈,伸手進去。笑起來的時候紅鼻子顯得更加可怕。
  「我……一毛錢也沒有。」艾迪突然想到:天啊,他有麻風病!如果他碰到我,我就傳染上了!他的意識清醒過來,撤退就跑。他還聽到那個流浪漢拖著腿在後面跑,聽到自己跑過那片亂草地時鞋帶的響聲。
  「回來,孩子!xx交一次,不收錢。回來!」
  艾迪飛身跳上自行車,喘著粗氣,喉嚨發澀,胸口悶悶的。他用力蹬車,加快速度。這時那個流浪漢已經抓住了掛在後面的車筐。車子晃了幾下。艾迪回頭看到那個傢伙還跟在車子後面跑,緊咬著嘴唇,那樣子好像又絕望,又氣憤。
  胸口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但是艾迪還是越騎越快,想像著那雙長滿癡疥的手會隨時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自行車上一把拉下來,甩在路邊的臭水溝裡。鬼知道在那裡會發生什麼事情。艾迪一直騎車穿過教會學校,來到2號路口,才敢回頭看。那個流浪漢已經不見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當艾迪和理奇、比爾一起在車庫裡看連環畫的時候,他才告訴他們這次可怕的經歷。
  「他得的不是麻風病,笨蛋,」理奇嚷道,「他得的是梅毒。」
  艾迪看看比爾,想確定理奇是不是在開玩笑——他從沒聽說過有這種病。好像是理奇編造出來的。
  「真有這種病,比爾?」
  比爾很認真地點點頭。
  「得了那病會怎樣?」艾迪問。
  「渾身腐爛。」理奇回答得斬釘截鐵。
  艾迪嚇得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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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天起,內伯特大街29號的那間老屋在艾迪的心中有著別樣的光彩。荒草雜蕪的庭院、坍塌的門廊、用木板封死的窗戶,都莫名其妙的吸引著他。6個星期前,他把車子靠在路邊,穿過草地,走向那間老屋的門廊。
  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只感覺口乾舌燥——他那時的心情和比爾走進喬治房間的心情沒什麼兩樣。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驅使著他,使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手裡死死地抓著哮喘噴霧劑,但是奇怪的是,那天哮喘並沒有發作。他覺得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那間老屋好像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悄悄地向他逼近。
  艾迪看了看門廊下面——空無一人。那並不奇怪。當時正值春季,9月末到11月初的時候那些流浪漢才到德裡來。在嚴寒的冬天到來之前,他們可以在這裡找些挖土豆、摘蘋果,修籬笆、穀倉、屋頂的零活。
  那裡雖沒有流浪漢,但是卻留下了許多在此停留過的痕跡:空酒瓶,又破又髒的毯子像條死狗般地堆在牆根,揉碎的報紙,一隻舊鞋,還有垃圾味。那裡落著厚厚一層樹葉。
  雖然艾迪不想這麼做,但是卻無法控制自己,最後還是鑽進門廊下面。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使他感到有點地頭暈。下面的味道難聞極了——酒氣、汗味夾雜著樹葉腐爛的味道。
  艾迪摀住鼻子,用手指捏著輕輕地把一條硬梆梆的毯子拽到一邊。地窖的一扇窗子正在身後。窗子的一塊窗格玻璃打碎了,其他幾塊蒙上了一層土。他精神恍惚,探身向前。越來越貼近那扇窗於,越來越貼近地窖的黑暗,聞到那陳朽、干腐的霉味,越來越靠近那裡的黑暗。如果他的哮喘病在這個時候發作,那個麻風病人肯定能抓住他。那種無痛的恐懼緊緊地箍住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
  他縮回身,看到了那張臉。它出現得如此突然,讓人心驚肉跳,艾迪啞然失聲。那張臉上雙眼凸出、嘴唇撕裂。不是那個鼻子爛掉的流浪漢,但是很像。像極了。然而……那不可能是人。沒人能全身爛成那個樣子還活著。
  那個人前額裂開露出森森白骨,上面還有一層黃色的黏乎乎的東西,像昏黃的探照燈一樣盯著他。鼻子上只剩一根軟骨架在兩道血紅的鼻孔上。一隻藍色的眼睛笑瞇瞇的,另一個眼窩裡塞著一團深棕色的軟乎乎的東西。那個麻風病人的下嘴唇乾癟得像動物的肝臟。它根本沒有上嘴唇,一圈牙齒露在外面,好像在嘲笑誰。
  一隻手伸出那個破窗戶,另一隻手砸碎左邊的玻璃。忍著疼痛摸索著,好像要抓住什麼。各種甲蟲到處亂爬。
  氣喘吁吁的艾迪哭了,彎著腰退出來。他幾乎喘不過氣,心跳得像發動機。那個麻風病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銀白色衣服,亂蓬蓬的頭髮裡爬滿小蟲。
  「來一次xx交怎麼樣,艾迪?」那個幽靈聲音嘶啞,僅剩的半邊嘴衝他咧了咧。那幽靈說話的聲調抑揚頓挫。「博比幹一次要一毛錢,超過時間加15美分。」幽靈擠擠眼睛。「是我,艾迪——鮑勃·格雷。既然我們已經互相介紹過了……」說著一隻手拍在艾迪的右肩上。艾迪失聲驚叫。
  「沒關係。」那個麻風病人說。像夢一樣,艾迪驚恐地看著那個幽靈爬出來。前額的骨頭撞在窗框上,雙手拚命地抓地上枯葉。肩膀擠出來。那只藍色的眼睛始終盯著艾迪的臉。
  「我來了,艾迪,沒關係,」幽靈啞著嗓子說,「你會喜歡到下面來跟我們大家在一起的。你的一些朋友就在這裡。」
  那隻手又伸過來了。艾迪嚇得快瘋了,在驚慌紛亂的思想的某個角落,艾迪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如果那東西碰到他的露在外面的皮膚,他就會開始腐爛。這個想法喚醒了他的已經麻木的思維。他迅速轉過身朝門廊的另一端爬過去。陽光透過木板的縫隙晃在臉上,佈滿灰塵的蛛網掛在頭上。他回過頭,看見那個麻風病人已經爬出了半截。
  「跑可對你沒什麼好處,艾迪。」那個麻風病人叫著。
  艾迪爬到門廊的盡頭。這裡有一段格子圍欄。他低下頭,毫不猶豫地鑽過去。外面是一片玫瑰花叢,艾迪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穿過花叢,甚至沒有感覺到花刺紮在身上的疼痛。他彎著腿一邊向後退著走,一邊掏出哮喘噴霧劑,對準喉嚨噴了些藥。當真沒有發作?他一直在想那個流浪漢,他的頭腦中在……在(上演一處戲)放映一部電影,一部恐怖電影。僅此而已。是自己嚇唬自己!真他媽的笨蛋!
  艾迪正要嘲笑自己,突然一雙爛手從門廊下伸出來,狂怒地抓住玫瑰花叢,連根拔起。血一滴一滴流在花叢上。
  艾迪尖聲高叫。
  那個麻風病人爬了出來。那人穿著小丑的衣服,胸前綴著一排碩大的扣子。它笑著看著艾迪,張開半張嘴,吐出舌頭。艾迪嚇得尖叫。那條舌頭耷拉在外面,足有3英尺長,而且伸縮自如。箭頭一樣的舌頭捲起泥土。黃色的黏液順著舌頭流下來,有臭蟲在那黏液上爬來爬去。那簇剛剛露出一抹新綠的玫瑰花叢頓時枯死了。
  「xx交。」那個麻風病人低聲說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艾迪拚命朝他的自行車跑去,像上次一樣。但這一次像在一場噩夢中,無論你多麼使勁兒也跑不快……在那些夢裡,你不是總聽到、感覺到有一個幽靈在向你逼近?你不是總能聞到幽靈的惡臭的呼吸,就像艾迪現在聞到的味道一樣?
  他突然有一個離奇的想法:也許這真是場噩夢。也許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身冷汗,渾身顫抖,甚至還哭了……但是還活著。很安全。然後又甩掉這個想法。那種魅力是致命的,是死亡的誘惑。
  他沒有立刻跨上自行車,而推著車把往前跑。他感到自己快被淹死了,淹死在自己的胸口。
  「xx交,」那個麻風病人又低聲在說,「隨時回來,艾迪。帶著你的朋友一起來。」
  它那潰爛的手指好像觸到他的後背。艾迪跳上車子,飛奔而去,沒有在乎胸口的疼痛,沒有在乎哮喘發作,也沒有回頭。直到回到家裡,他才敢回過頭來,只見到正準備去公園踢球的兩個孩子。
  那天晚上,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直手裡緊緊地握著他的哮喘噴霧劑,定定地看著周圍的影子,耳邊又響起那個麻風病人的低語:「跑可對你沒有好處,艾迪。」
  8
  「哇!」理奇充滿了敬佩。比爾講完他的故事後,艾迪第一個說出了自己的經歷。
  「還、還有、有香、香、煙嗎,理、理、理奇?」
  理奇把最後一根煙遞給比爾,給他點上火。
  「你不是在做夢,比爾?」斯坦利突然問。
  比爾突然頭。「不、不、不是、夢。」
  「是真的。」艾迪低聲說。
  比爾突然看著他。「什、什、什麼?」
  「我說,是真的。」艾迪生氣地看著他。「真的發生過。是真的!」
  艾迪無論控制自己——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開始講述從內伯特產街29號的地窖裡爬出的那個麻風病人的故事。講到一半時他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到最後竟然又哭又叫,瘦弱的身體抖作一團。
  大家都不安地看著他。斯坦利拍拍他的後背。比爾趁大家不注意時,不好意思地擁抱了他一下。
  「沒、沒事、事了,艾迪。沒事、事、事了。」
  「我也看到了。」班恩突然說。他的聲音既平淡又刺耳,還有幾分恐懼。
  艾迪抬起頭,臉上掛滿淚痕,雙眼紅腫。「什麼?」
  「我見到過那個小丑,」班恩說,「不過不像你說的那樣——反正我見到的時候不是那樣。他沒有全身潰爛。他是……他是乾的。」他頓了頓,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蒼白的手。「我還以為他是具乾屍。」
  「像電影裡?」艾迪問。
  「像,也不像,」班恩慢慢地說著,「電影裡的看上去都很假。很恐怖,但是你看得出那是化妝的效果。那些繃帶,看起來太整潔了。
  但是這個傢伙……看起來像真的乾屍。金字塔的墓室裡埋的那種。除了那身衣服。「
  「什、什、什、麼、衣、服?」
  班恩看著艾迪。「胸前釘著一排橘黃色的大扣子,銀白色的衣服。」
  艾迪聽得目瞪口呆。「要是你在開玩笑,就這麼說。我還……還想著門廊下的那個麻風病人。」
  「不是開玩笑。」班恩說,接著開始講他的遭遇。他慢慢地說著,沒有看其他人,好像為自己的行為深感羞愧。直到講完故事,他才抬起頭。
  「你肯定是做夢吧?」理奇還是很懷疑。他看到班恩有點退縮,又接著說:「我不是不信任你,班恩。但是誰都知道氣球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逆風飛行——」
  「相片也不會眨眼啊。」班恩說。
  理奇看了看班恩,又看了看比爾,不知怎麼說。指責班恩白日做夢是一回事;指責比爾則是另一回事。比爾是他們的頭兒,大家都尊敬他。沒人公開說過,也沒有必要說。比爾是個有思想的人,無聊的時候他能想出可做的事情,他能記得別人都已經忘記的遊戲。雖然說不清,但大家都感覺得到比爾身上有一些成年人才具備的東西——也許是責任感,在需要的時候,比爾會為大家擔起責任。因此理奇相信比爾的故事,雖然那故事荒誕離奇。也許他不想相信班恩的故事……
  或者艾迪的故事。
  「你從沒遇到過那種事嗎?」艾迪問理奇。
  理奇搖搖頭。
  班恩又問:「那你呢,斯坦利?」
  「沒有。」斯坦利說完就看著別處了。他那張小臉面無血色,緊緊抿著嘴唇。
  「遇、遇、遇到過、這種、事嗎,斯、斯坦、斯坦利?」
  「我說過了,沒有!」斯坦利說著站起來,手插在兜裡,走到河堤邊上。他站在那裡看著水流越過他們修的水壩,在第二道水閘後聚積起來。
  「來吧,斯坦利!」理奇夾著嗓子,尖聲尖氣地模仿老太太說話的聲音。「坦白地說出來,斯坦利,告訴老奶奶小丑的故事,我就獎給你一塊巧克力餅。快說吧——」
  「閉嘴!」斯坦利突然轉過身,衝著理奇嚎叫。嚇得理奇倒退兩步。「快閉嘴!」
  「好吧,老闆。」理奇說著坐下了。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斯坦利。
  斯坦利的臉憋得通紅。但是看他那表情,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恐懼。
  「沒什麼,」艾迪平靜地說,「別放在心上,斯坦利。」
  「不是個小丑。」斯坦利開口了。他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在無望地掙扎。
  「你、你、你說、說出來,」比爾也很冷靜,「我、我、都說、說、說了。」
  「不是個小丑。是——」
  這時突然傳來了內爾先生的叫罵聲:「萬能的主啊,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上帝啊!」大家彷彿挨了一槍,噌地跳了起來。

《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