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徹底解脫

  1
  1985年5月29日
  下午,在紐約州的上空,貝弗莉又開始笑。她用雙手捂著嘴,害怕人們以為她發瘋了,但是卻停不下來。
  坐在她身邊的人,是一個年輕英俊、留著長髮的小伙子。自從飛機起飛以後,他已經瞅了貝弗莉幾眼,眼神之中露出欣賞。看見貝弗莉不想和他談話,他拉開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了一本小說讀起來。
  現在他合上書,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她點點頭,盡量裝出嚴肅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了。他也笑了笑,眼中滿是疑惑。
  「沒事。」她說道,又想裝得嚴肅一些,但是卻無濟於事——她還是跟過去一樣,越是想表情嚴肅,越是忍不住要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坐的是哪家航空公司的飛機,我只記得機身上有個大鴨,鴨子——」她又歡快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都朝她這邊看,有些人皺起了眉頭了。「共和。」他說。
  「什麼?」
  「你乘坐的是以每小時475英里航行的共和航空公司的飛機。」
  貝弗莉想了一下,又笑了起來。
  「你最好控制住自己,要不然空姐會把你從飛機上扔下去。」他的聲音有點嚴肅。貝弗莉只是搖搖頭,還是在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當她想到自己連手絹也沒有時,笑得更加厲害了。
  那個小伙子遞給她一塊白色的手絹。貝弗莉擦去了眼淚,她的笑聲總算控制住了。但她還是不時地想起飛機機身上的那個大鴨子,忍不住咯咯地笑。
  她把手絹還給了他。「謝謝。」
  「天哪!你的手怎麼了?」他關切地拉著她的手。
  她低下頭,看見被弄破的指甲,想起了湯姆——想起過去要比手指上的傷口更加疼痛。她的笑一下止住了。她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拿開了。
  「在機場的時候,我把它夾到車門了。」她說著,想起了自己一直都在說謊,一直都在為湯姆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說謊。這是不是最後的一次?最後的一次謊話?如果是的話,該有多麼好……好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一定傷得很厲害。」他說。
  「我吃了阿司匹林了。」貝弗莉又翻開了那本雜誌,儘管他大概知道她已經看了兩遍了。
  「你去哪兒?」
  她合上雜誌,微笑地看著他。「你人不錯。不過我不想說。行嗎?」
  「好的。」他也微笑著說。「但是到達波士頓後,如果你想為機身上的那個大鴨子喝一杯的話,我請客。」
  「謝謝。但是我還得起另一班飛機。」
  「天哪,今天我的星相圖出了錯誤。」他說著,又打開了那本小說。「但是你笑起來可真棒。一個小伙子會愛上你。」
  她也打開了雜誌,但是不是看上面的文章,而是看著自己受傷的手指,其中兩個手指上面都是粉紅色的血泡。在她的腦袋裡,她又聽到了湯姆的叫聲:「我殺了你,姨子!操你媽的婊子!」在湯姆眼裡,她是婊子。在她的那些嫉妒的同事面前,她是婊子。還有以前在她的父親面前,她也是婊子。
  姨子。
  你這個婊子。
  她閉上了眼睛。
  她的那只被香水瓶的碎片割傷的腳一陣一陣地疼,比手指還要疼痛。凱嚷考給她貼了創口貼,給她一雙鞋,還給了她一千美元。
  前一天晚上似乎就像一場夢。
  她能記得被三個少年跟蹤著,他們叫嚷著,吹著口哨,卻沒敢過來。她記得自己看見十字路口一家商店的霓虹燈時才鬆了口氣。她走進商店裡,露著自己的胸口,然後跟商店裡一個滿臉粉刺的店員借了四角錢打付費電話。那並不難辦,都是胸前「美景」的功勞。
  等到貝弗莉坐著出租車趕到的時候,凱已經等在路邊了。她穿著法蘭絨的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外套,腳上穿著一雙粉紅色的拖鞋,上面綴著幾顆大扣子。幸虧不是橘橫色的扣子——要不然得把貝弗莉嚇得扭頭就跑。在車上,所有的東西都回到她的腦海裡,所有可怕的記憶都重新出現。她感覺就像有人在她的腦袋裡開了一輛推土機,把所有塵封的記憶都挖掘出來了。那些人名,她多年沒有想過的人名,都在她的腦海裡閃現:班思·漢斯科,理奇·多傑,亨利·鮑爾斯,艾迪。
  卡斯布蘭克……比爾·鄧邦。特別是比爾——結巴比爾,他們曾經那麼叫他,有時顯得坦率,有時顯得很殘忍。在她的眼睛裡,比爾是那麼高,那麼完美(只要不開口說話)。
  人名……地名……還有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她的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想起了下水道傳來的聲音……還有鮮血。她尖叫起來,然後父親打了她一頓。她的父親——湯姆——眼淚就要流出來了……凱付了車錢,然後又給司機一筆小費,司機興奮地叫了起來:「謝謝,夫人!」
  凱把她帶進家裡,讓她洗了個澡,等她出來又給她一件袍子,沖了咖啡,又檢查她的傷口。等包紮完傷口之後,凱問道:「出了什麼事?用不用叫警察?」
  「我不用多說了,」貝弗莉說,「聽起來太瘋狂了。但是大部分是我的錯——」
  凱用力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啪!」聲音很亮,貝弗莉跳了起來。
  「你不要再那麼說,」凱激動地說,「我們是幾年的朋友了?9年?10年?如果我再聽到你說一句是你的錯,我就要吐了。聽見了沒有?我真他媽的要吐了。這次不是你的錯。上次不是你的錯,上上次也不是你的錯,從來就不是你的錯。你知道朋友們說什麼嗎?難道你不知道她們都說遲早他會把你弄成一個奴隸,或者甚至殺死你?」
  貝弗莉瞪大了眼睛。
  「要說有錯的話,那是你待在那裡,讓事情發生了。但是感謝上帝,現在你終於逃脫了。你手指上幾乎一半指甲都被撕了下去,腳被割破,肩上都是皮帶傷,而你竟然說是你的錯。」
  「他沒拿皮帶打我。」貝弗莉的謊話脫口而出。她那麼羞漸,臉上頓時變得通紅。
  「你怎麼對湯姆,你就該怎麼對你的謊言。」凱靜靜地看著貝弗莉,眼裡充滿著真情。貝弗莉垂下了眼睛。淚水流進喉嚨裡,味道鹹成的。「你想騙誰呢?」凱抓住了貝弗莉的手。「墨鏡。高領長袖襯衣……也許你能騙得了別人,但你騙不了你的朋友們,貝弗莉。騙不了那些愛你的人。」
  貝弗莉痛哭起來。
  後來,在睡覺之前,她告訴凱她能說的一些事情:從緬因州的德裡,她的老家,一位老友打來電話,提醒她很久以前所發過的一個誓言。他說現在時候到了,問她去不去?她說去,然後和湯姆的麻煩就開始了。
  「這個誓言是什麼?」凱問。
  貝弗莉慢慢地搖了搖頭。「凱,我實在不能告訴你。」
  凱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好吧。那麼等你從緬因州回來之後,你將怎麼處理湯姆的事呢?」
  貝弗莉越來越感覺到自己不會從德裡回來了。她只是說:「我將先來找你,然後我們再一起決定,好不好?」
  「非常好,」凱說道,「這也是一個誓言嗎?」
  「只要我能回來,」貝弗莉堅定地說,「就沒有問題。」
  當凱到長途汽車站送她到米爾沃基的時候,貝弗莉叮囑凱要當心湯姆。
  凱說:「奧哈這裡到處都有警衛。你不必擔心我。如果他靠近你,你要做的是大聲叫喊,把他的狗頭都喊掉。」
  貝弗莉搖了搖頭。「我想讓你完全躲著他。這是惟一的辦法。」
  凱狡黠地看著她說:「你是不是怕我把你說出來?」
  貝弗莉想起了他們7個人站在溪水中,想起了斯坦利和他手上那片閃閃發亮的可樂瓶碎片,想起她手心被割時尖銳的疼痛,想起他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圈,發誓說如果它再開始殺人時他們一定會回來……
  永遠消滅它。
  「不是,」貝弗莉說,「他可能不會知道我的事。但是他會傷害你或者警衛。昨晚你沒看見他的樣子,凱。」
  「我見得不少了。」凱說著,眉毛擰到了一起。「那狗東西走起路來還像個人」
  「他已經瘋了,警衛可能也無法阻止他。相信我。」
  「好吧。」凱不情願地說道。
  貝弗莉說:「你離他遠一些,他很危險。凱,相信我。他真像是——」貝弗莉幾乎要說出「像我的父親」,但是她說:「他像是個瘋子。」
  「好了。放鬆點,親愛的。去履行諾言吧。然後想想以後怎麼做。」
  「我會的。」貝弗莉說道。但是那是一個謊言。她有太多的東西去想:例如11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例如教理奇·多傑怎樣玩游游球;例如下水道裡的聲音,還有那些可怕的事情。
  現在,隨著飛機在黃昏中降落波士頓,她又想起了那些東西……
  想起了斯坦利。尤利斯……明信片上的那首未署名的小詩……那些聲音……一時之間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望著窗外,她不停地想。湯姆的邪惡和正在德裡等待著她的邪惡相比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如果有任何補償的話,那就是比爾會在那裡……11歲的她愛上了比爾·鄧邦。她想起了那張寫著可愛小詩的明信片。她已經記不起小詩的內容了……但是她想大概是比爾寫的。是的,很有可能是結巴比爾。
  她突然想起了理奇和班恩帶她去看恐怖電影。那是她的第一次約會。她有點興奮又有點害怕。那真是她的第一次約會,儘管約會的男生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理奇還給她買東西,和真正的約會一樣。然後,一群孩子追趕他們……然後他們在班倫低地玩耍……然後比爾。
  鄧邦帶著一個孩子出現了,她記不得是誰,但她記得比爾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時那種過電的感覺……羞澀和興奮似乎溫暖了她的全身。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睡覺以前發生的事情。她穿上睡衣,走進洗手間去洗漱。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晚,因為有很多事情要想……他們都是好孩子,你可以和他們一塊兒玩,甚至還可以相信他們。那真是不錯……感覺像在天堂。
  ——想到這些,她拿了毛巾,搭在水盆上要去接水,然後低低的聲音。
  2
  從下水道裡傳了出來:「救命……」
  貝弗莉驚得向後退了一步,毛巾掉到了地板上。她側著耳朵傾聽著,然後又彎下腰去,好奇地瞅著下水道。洗手間在他們家四間屋公寓的後面。她能隱約聽到電視的聲音。演的是西部片。演完之後,她父親會換到棒球賽或者拳擊,然後就躺在沙發椅上睡覺。
  牆上的壁紙有的地方鼓了起來,浴盆生了銹,馬桶坐墊也開裂了。洗臉盆的上方安著一支40瓦的燈泡,地板上鋪著一塊褪了色的油氈。
  不是一個讓人愉悅的房間,但是住了那麼長的時間,貝弗莉已經不再注意它是什麼樣子了。
  洗臉盆上都是水珠,它的下水道是個黑乎乎的管子。貝弗莉趴在上面,頭一回注意到那裡有一種淡淡的難聞的魚腥味。她厭惡地皺起了鼻子。
  「救命——」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真有聲音。她還以為是水流的聲音……或者只是她的幻覺……或者是電影的延續……
  「救命,貝弗莉……」
  一陣忽冷忽熱的感覺控制了她。她把橡皮筋從頭上揪下來,感覺髮根變硬了。
  她又彎下腰去,低低地問道:「喂?有人嗎?」下水道裡可能是一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孩的聲音。不管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貝弗莉開始尋求某種合理的解釋。這是一幢公寓樓,馬什家住在一層的陰面。
  還有四間公寓。也許是樓裡的小孩子在玩耍,朝下水道叫喊呢……
  「有人嗎?」這次她大聲了一些。要是她父親從旁邊走過的話,一定以為她瘋了。
  沒有回答,但是下水道的那種難聞的氣味似乎越來越濃了。那使她想起了班倫低地竹林那邊的垃圾堆。
  但是樓裡面沒有真正的小孩子。特蘭門特家倒是有個5歲的男孩,還有一個3歲零6個月大的女孩,但是就在學校放假前不久,他們已經搬走了;斯凱普。博頓住在陽面2層,但是他已經14歲了。
  「我們都來迎接你,貝弗莉……」
  她的手放進了嘴裡,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此刻……就一會兒功夫……她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動。猛然間,她意識到自己的頭髮就要耷拉進那個下水口。她一下子直起腰來。
  她四周看了看。洗手間的門緊閉著。電視裡微弱的聲音還是能聽得見。但是只有她一個人。除了那個聲音。
  「你是誰?」
  「馬修。克萊門斯。」聲音在小聲地回答。「小丑把我抓到了管子裡面,我死了。很快它就會來抓你,貝弗莉,還有班恩。漢斯科,比爾。
  鄧邦,艾迪……「
  她一下子用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冷。現在聲音聽起來有點便咽,有點蒼老……但是仍然摻雜著瘆人的笑聲。
  「你會和你的朋友們一塊兒飄到這裡,貝弗莉。告訴比爾說喬治向他問好,告訴他喬治想念他但是很快就會見到他了,告訴他喬治某天晚上會把一根鋼琴的琴弦插進他的眼睛裡,告訴他——」
  聲音被一陣像打嗝一樣的聲音打斷了,然後從洗臉盆的下水道口裡湧出了鮮紅的血液!
  現在那便咽的聲音說得很快,然後聲音突然間變了:變成了一個大概十來歲的小姑娘的聲音,而且最讓貝弗莉恐懼的是——變成了她所認識的小姑娘的聲音——維朗尼卡。格羅報的聲音。但是維朗尼卡已經死了,她被人發現死在一個下水道裡——「我是馬修……我是貝蒂……我是維朗尼卡……我們都在下水道……和小丑在一起……還有怪物……乾屍……狼人……還有你,貝弗莉,我們和你都在下面,我們一塊兒飄浮,我們變……」
  一團血污猛地從下水口噴了出來,濺在了臉盆、鏡子和牆紙上面。貝弗莉尖叫起來,恐懼而尖利的聲音在四周劇烈迴盪。她慌張地後退著,轉身來拉開門,向起居室跑去。那裡她的父親剛剛站起身來。
  「你他媽的出了什麼毛病了?」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團。家裡今天就他們兩個人。貝弗莉的母親上夜班。她在格林莊園——德裡最好的飯店上班。
  「洗手間!」貝弗莉歇斯底里地叫著。「洗手間,爸爸,洗手間裡——」
  「有人偷看你嗎?貝弗莉?嗯?」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的關切,讓她感覺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害怕。
  「沒有……臉盆……臉盆裡……盆……盆裡……」她大聲哭出聲來。她的心跳得那麼厲害,她覺得就要硬塞了。
  艾爾。馬什猛地把她推到一邊,走進了洗手間,臉上是極為疑惑的表情。他在那裡待了那麼長的時間,貝弗莉心中又害怕起來。
  然後,他吼了起來:「貝弗莉!你過來!」
  貝弗莉不得不走了進去。
  洗手間的門開著。她的父親站在那裡,穿著他的淡灰色的短褲和灰色的襯衣,惡狠狠地瞪著她。他是德裡家庭醫院的清潔工,不喝酒,不抽煙,也不追女人。
  等貝弗莉走進來,他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貝弗莉的整個喉嚨好像都被堵塞了,她的心在胸口狂跳,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嘔吐了。鏡子上的鮮血正順著鏡面往下流。洗臉盆上方的電燈上也濺上了幾滴鮮血,她幾乎能聞到鮮血的腥味。臉盆上,鮮血正順著磁面往下流,不停地滴在地板上。
  「爸爸……」她嘶啞著嗓子,低聲叫著。
  他轉過身去,又流露出他一貫的厭惡的表情,在那個滿是鮮血的臉盆裡隨意地洗著手。「上帝。女孩子。說吧。你都快把我嚇死了。
  你給我說清楚。「
  他在臉盆裡面洗著手,貝弗莉清楚地看見他的褲子沾上了血污。
  如果他在稍微靠前一些,他的前額就得沾上鏡子上的鮮血了。貝弗莉的喉嚨咯咯地響著。
  他關了水龍頭,抓起了毛巾,擦乾了手。看著毛巾上的血擦在他的手掌和指節上,貝弗莉幾乎就要昏厥了。
  「好了嗎?我等著呢。」他把鮮血淋漓的毛巾扔回架子上。
  鮮血……到處都是鮮血……但是她的父親卻看不見。
  「爸爸——」她不知道此後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父親打斷了她。
  「我很擔心。」艾爾。馬什說道,「我覺得你長不大,貝弗莉。你到處亂跑,一點家務活都不幹。你不能做飯,也不能縫紉。你的一半時間都浪費在書本上,另一半的時間就用來惹是生非。我很擔心。」
  他的手突然舉了起來,狠狠地打在她的屁股上。她叫了一聲,但是眼睛仍然盯著父親右眼眉毛上的一點血跡。
  「我非常擔心。」他又打了一下,這回打在了貝弗莉的胳膊上。只聽「啪」的一聲,她的整只胳膊都麻木了。
  「極為擔心。」他說完,在她的肚子上猛擊一拳。貝弗莉感覺自己出不上氣了。她大口吸著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的父親毫不憐憫地看著她,把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插進了褲兜裡。
  「你得長大,貝弗莉。」他說著,聲音變得和藹了一些。「是不是?」
  她點點頭。她哭著,但是卻毫無聲息。如果她哭出聲來,父親就會再接她一頓。
  「現在你說清楚,快點。」
  「有——」她的喉嚨裡一點水分都沒有了。「有一個蜘蛛。又大又肥的黑蜘蛛。它……它從下水口爬了出來……現在可能又爬回去了。」
  「哦!」他笑了笑,好像被這個解釋逗樂了。「是嗎?媽的!如果你告訴我,我就不會打你了。所有的女孩都怕蜘蛛。你為什麼不說呢?」
  他彎下腰去,穿看著下水道。貝弗莉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來……一個邪惡的聲音在她的心靈深處叫著,當然只能是惡魔的叫聲:「抓住他,把他揪下去。他媽的。」
  她害怕地把那個恐怖的聲音擺脫了。讓那樣的想法在她的腦袋裡停留哪怕是一小會兒,她都得下地獄去。
  他雙手壓在臉盆邊上的血泊裡,瞅著下水口。貝弗莉的肚子疼得厲害。
  「什麼都沒有。所有這些建築都很老了。貝弗莉。當我在一所學校裡打掃的時候,我們曾經從廁所裡掏出淹死的老鼠,幾乎把那些小姑娘嚇瘋了。」他笑著說。「大多數情況是肯塔斯基河漲水的時候。儘管生物逃到新的下水道去了,但是還有一些被淹死。」
  然後他用胳膊摟住了貝弗莉。
  「好了。睡覺去吧。別再想它了,好不好?」
  她的心中湧起了對父親的愛。一次他毫無理由地打了她一頓之後說:「如果不是你壞,我是不會打你的。」他有時會陪著貝弗莉,給她講故事,帶她出去走走。當他那麼和藹的時候,貝弗莉感覺自己快樂得就要死了。她愛父親,有時嘗試理解他的做法。他經常打她,說那是上帝賦予他的職責。「閨女,」艾爾說,「比兒子更得多加管教。」他沒有兒子,貝弗莉有時覺得那部分上也是她的錯。
  「好的,爸爸,」她說,「我不想了。」
  他們一起走到了她的小屋。她的右臂一陣陣地生疼。她回過頭,又看見洗手間裡沾滿鮮血的臉盆、鏡子、牆壁和地板。她不由自主地想:「我怎麼再進那裡洗臉呢?上帝!我再也不敢打那邪惡的主意了。您懲罰我好了。您把我摔倒、弄傷,或者讓我像去年冬天那樣患上重感冒都行。求求您把那些血污弄走。求求您,上帝!」
  她父親就像往常那樣一把把她推了過去,在她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在她門前站了一會兒。「有時我很擔心你,貝弗莉。」他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任何的憤怒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把貝弗莉前額掉下來的頭髮擦到了後面。
  「洗手間裡都是鮮血,爸爸!」貝弗莉幾乎要叫出聲來。「難道你看不見?到處都是!甚至連電燈上面都有!」
  但是她還是沒有叫出來。父親走了出去,關上了門。小屋裡一團黑暗。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直到11點半的時候母親回家,關了電視。她聽見父母到了他們的臥室裡,然後傳來了床墊吱吱咯咯的響聲。床墊響了一陣子,停止了。她聽到低低的說話聲,然後是母親走進洗手間的腳步聲。貝弗莉屏住呼吸,等著什麼事發生。
  但是沒有母親的尖叫聲——只有水流過臉盆裡的聲音,然後傳來了低低的濺水聲,還有水流進下水道那熟悉的泊淚的聲音。等她媽媽返回之後,又傳來了床墊吱吱咯咯的響聲。大約5分鐘之後,響起了父親的打鼾聲。
  黑色的恐懼進入她的心裡,卡住了她的喉嚨。她不敢轉向右側睡覺——儘管那是她最喜歡的姿勢——因為她怕有什麼東西從窗戶外面看著她。她於是就面朝天躺著,盯著天花板,身體僵硬得就像是一根根子。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終於睡著了。
  3
  貝弗莉總是等父母臥室裡的鈴聲一響就趕快起床。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的胸口——兩個Rx房還沒有春天的蘋果那麼大——但是她知道,孩提時代就要結束了,她就要是一個女人了。
  她攏著頭髮把手放在了腦後,挺起了胸膛,看著自己的樣子,她咯咯地笑了……但是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笑聲戛然而止。
  她看見了胳膊上黑色的手印。
  洗手間的馬桶傳來了沖水的聲音。
  貝弗莉連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父親穿著睡衣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嘴裡嘟嘟噥噥地罵著什麼。
  「好的,爸爸。」貝弗莉仍然回答著。
  她在緊閉的洗手間門前站了一會,調整著自己的心情。「至少白天了。」這個想法給她帶來少許安慰。她抓住門把手,轉了一下,走了進去。
  4
  對貝弗莉來說,那是一個繁忙的早晨。她給父親做好了早餐,還有午餐(他要帶到醫院去)。讀著報紙,吃完了所有東西,艾爾。馬什告訴貝弗莉:「你跟你媽說把家裡收拾一下。他媽的像個豬窩!我整整一天都打掃醫院裡的垃圾,我可不願意再回到一個豬窩裡。記著點,貝弗莉。」
  「好的,爸爸。我會的。」
  他親了一下貝弗莉的臉頰,樓了她一下,出去了。就像往常一樣,貝弗莉跑到她自己小屋的窗前,看著他沿著大街走了下去。每當看見他轉過拐角,貝弗莉總是感到一陣放鬆……她為此而憎恨自己。
  她洗了盤子,然後拿了本書讀起來。過了一會兒,母親就喊她的名字了。
  她們母女倆換了床單,擦洗了地板,又給廚房的油氈打了蠟。母親擦的是洗手間的地板,貝弗莉為此很感激。她的母親——愛爾弗裡達。馬什是一個身體瘦小的女人,頭髮開始變白,臉上表情嚴肅。她那張線條明顯的臉彷彿在告訴這個世界,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生活是多麼不容易,但她不期望突然之間會發生什麼變化。
  「你把起居室的窗戶擦一下好嗎?貝弗莉?」她走進廚房問道。現在她又換上了自己的工作服。「我得去班戈看看珊瑞爾。坦倫特,昨晚她摔斷了腿。」
  「好的,媽媽。」貝弗莉說。「坦倫特夫人怎麼了?」珊瑞爾。坦倫特和她母親在同一個飯店上班。
  「她和她家那個不成器的出了車禍,」愛爾弗裡達說,「當時她丈夫喝了酒。每天晚上你都得感謝上帝,你爸爸不喝酒。貝弗莉。」
  「我會的。」貝弗莉答道。她也確實那麼做了。
  「我想她得失業了,而她丈夫也找不到工作。」愛爾弗裡達的聲音嚴肅得有點可怕。「他們不得不到農村去。我想。」
  那是愛爾弗裡達所能想像的最糟糕的事情。丟失孩子或者身患癌症都不能與其相比。你可以受窮,你的一生都可以勤苦。但是到了農村就到了生活的最底層,你不得不仰人鼻息,做牛做馬。那就是她所想像的珊瑞爾。坦倫特今後的生活。
  「窗戶擦乾淨,垃圾倒出去。幹完了,想玩就出去玩一會兒。今晚你爸上夜班,你不用給他做晚飯,但是我要你在天黑以前回來。你知道為什麼。」
  「好的,媽媽。」
  「上帝!你長得太快了。」愛爾弗裡達說道。她看著女兒汗衫上突出的地方,有點傷感。「我不知道等你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還會不會來看我。」
  「我還會跟以前一樣的。」貝弗莉笑著說。
  母親擁抱了她一下,用乾裂的嘴唇親吻她的嘴角。「我很清楚。」
  她說,「但我愛你,貝弗莉。」
  「我也愛你,媽媽。」
  「你得保證窗戶上沒有任何的污跡。」母親說完,拿起她的皮包向門口走去。「要是有的話,你爸爸就不放過你。」
  「我會小心的。」就在她母親打開門要出去的時候,貝弗莉用盡量隨意的口氣問道:「你在洗手間沒有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嗎?媽媽?」
  愛爾弗裡達回過頭來,皺起了眉頭。「有趣?」
  「嗯……昨晚我看見一隻蜘蛛,它從下水道爬了出來。難道爸爸沒告訴你?」
  「你昨晚惹爸爸生氣了嗎?貝弗莉?」
  「沒!沒有!我告訴他有個蜘蛛從下水道爬了出來,把我嚇得夠嗆。他說有時在學校廁所的下水道裡撈出死老鼠,都是因為下水道。
  他沒有告訴你蜘蛛的事兒嗎?「
  「沒有。」
  「哦。沒事兒。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也看見了。」
  「我沒有看見蜘蛛。我希望有錢的話,把洗手間的油氈換一換。」
  她朝天上瞅了瞅。天很藍,一絲雲彩也沒有。「他們說要是你殺死一隻蜘蛛,天就會下雨。你沒有殺死它吧?」
  「沒有,」貝弗莉回答,「我沒殺死它。」
  母親又回過頭,嘴巴抿成了一條線。「你肯定爸爸昨晚沒有發火嗎?」
  「沒有!」
  「貝弗莉,他動你了嗎?」
  「什麼?」貝弗莉滿是困惑地看著母親。上帝!他天天都打我。
  「我沒有——」
  「沒事了。」愛爾弗裡達說。「別忘了倒垃圾。要是窗戶上有污跡的話,爸爸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會忘記的。」貝弗莉的耳邊仍然迴響著父親的那句話:「我很擔心。」
  愛爾弗裡達走了。貝弗莉又跑到自己的房間,看著她走過拐角,從視野裡消失——就像她看父親那樣。然後她拿了水桶,洗滌液,又從水槽底下拿了幾塊破布,走到起居室開始擦玻璃。整個公寓裡太寂靜了。每次聽到地板上的吱吱聲或者關門聲,她就會跳起來。當聽到博頓家的馬桶沖水的時候,她差點尖叫起來。
  她不時地朝緊閉房門的洗手間看。
  最後她走到那裡,把門技開,向裡面看去。母親今天早上已經打掃過了。水盆上的大部分血跡已經不見了,但是仍有一些殘留在上面。鏡子上、牆上也有不少。
  貝弗莉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突然覺得自己的臉好像在流血。她隨即又想:「我該怎麼辦?我瘋了嗎?是我的幻覺嗎?」
  突然間下水道發出一陣吃吃的笑聲。
  貝弗莉尖叫一聲,甩上了房門。5分鐘之後,她又開始擦窗戶。
  她的手仍然科動得那麼厲害,險些把洗滌液的瓶子掉到地上。
  5
  就在那天下午,貝弗莉鎖上房門,把鑰匙塞進褲子口袋裡,走了出去。她剛拐進連接梅恩大街和中心大街的理查德小巷,就遇見了班恩、艾迪,還有一個叫佈雷德利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玩擲硬幣的遊戲。
  「你好,貝弗莉!」艾迪叫著,「看完電影做噩夢了嗎?」
  「沒有。」貝弗莉蹲下身來看他們玩。「你是怎麼知道的?」
  「『乾草堆』告我的。」艾迪說著,朝班恩翹起大拇指。班思的臉刷地一下變紅了。
  「什麼電影?」佈雷德利問。現在貝弗莉認出了他。一周以前他曾經和比爾鄰邦一塊去過班倫。他們還一起在班戈上過演講課。在她的心目中,貝弗莉總覺得佈雷德利沒有班恩和艾迪那麼重要。
  「和人一樣的動物。」說著,貝弗莉挪到了班恩和艾迪中間。「你們玩的是擲硬幣嗎?」
  「沒錯。」班恩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躲到了別處。
  「誰贏了?」
  「艾迪,」班恩說道,「艾迪玩得真棒。」
  她看著艾迪。他表情神聖地在襯衣上摩擦著自己的指甲,然後咯咯地笑了。
  「我能玩嗎?」
  「好的,」艾迪說,「有幾分錢?」
  貝弗莉從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了3分錢。
  「我的天,你怎麼敢從家裡拿出這麼大的一筆巨款,」療艾迪開玩笑道,「簡直把我嚇壞了。」
  班思和佈雷德利都笑起來。
  「女孩子也能勇敢起來。」貝弗莉表情莊重地說。過了一會兒,大伙都笑了起來。
  貝弗莉很有天才。5分鐘之後,她就贏了2角4分。她只輸了一輪。
  「女孩子騙人!」佈雷德利叫了起來。他的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站起身要走,一邊憤怒地看著貝弗莉。「女孩子不能——」
  班恩一下子跳了起來。「收回去!」佈雷德利張著嘴看著班思。「什麼?」
  「收回你說的話!她沒騙人!」
  佈雷德利挨個看著他們,從班思到艾迪又到貝弗莉。她還在地上跪著。然後他又看著班恩說:「你是不是要給這個臭丫頭出氣,傻小子?」
  「當然。」班思的臉上流露出可怕的笑容。佈雷德利吃了一驚,慢慢地向後退著。
  「好,你們串通好了捉弄我。」佈雷德利又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聲音顫抖著,眼淚就要流出來了。「統統都是騙子!」
  「你收回對貝弗莉所說的話。」班恩又說。
  「別管了,班恩。」貝弗莉把那只滿是硬幣的手伸到佈雷德利面前。「把你的拿走。我不願意跟小氣鬼玩。」
  充滿屈辱的淚水從佈雷德利的眼睛濕了出來。他一把打掉了貝弗莉手上的硬幣,順著理查德小巷朝中。已大街跑去。其餘的人都張開嘴看著他。等跑到一個他覺得比較完全的地方,佈雷德利回頭叫了起來:「你是個小壞蛋!騙子!騙子!你媽是個妓女廠貝弗莉驚呆了。班恩衝出來,向佈雷德利追了過去。但是就要追上的時候,他被一個空箱子絆倒了。佈雷德利跑得無影無蹤。班恩回過頭來,看著貝弗莉。那個字眼把他都震驚了,更別說是貝弗莉了。
  貝弗莉雙手摀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艾迪不安地看著她,從褲兜裡掏出他的哮喘噴霧劑,噴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去,開始撿那些散落的硬幣。
  班恩朝貝弗莉走了過來,想要抱她一下,給她點安慰,但是卻停下了。在這個美麗的小姑娘面前,他感覺手足無措。
  「高興點。」班思說著,這句話聽起來很傻,但是他確實想不出更好的了。他伸手碰了碰貝弗莉的肩頭,又連忙拿開了。班恩的臉紅得厲害,看起來有點像道歉的樣子。「高興點,貝弗莉。」
  她放下雙手,憤怒而又顫抖地叫著:「我媽媽不是妓女!她是……她是招待員!」
  班恩和艾迪都靜了下來。兩個人都呆呆地看著貝弗莉。突然間,三個人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
  「招待員!」艾迪叫嚷著。妓女到底幹什麼他只知道一點點,但是他覺得和招待員應該毫無分別的。「就是這樣嘛!」
  「是的!是的!」貝弗莉又哭又笑。
  班恩笑得幾乎都站不住了。他重重地坐到了垃圾筒上。但是他太重下,一下子把上面的蓋子壓了進去,自己也滾了下來。艾迪用手指著他,笑得更厲害了;貝弗莉扶著他站了起來。
  這時,頭頂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嚷著:「快離開這兒!小崽子們!有人晚上得上夜班!快走!「
  三個人想也沒想,手拉手向中心大街跑去,一路上笑個不停。
  6
  他們把錢聚了起來,買了兩上冰淇淋刨冰,走到巴斯公園,坐在草地上喝了起來。班恩拿了一個咖啡的,艾迪拿了一個草毒的。貝弗莉拿了一根吸管坐到他們中間,這邊吸一口那邊吸一口,就像一隻在花叢中間採蜜的小蜜蜂。從昨晚開始她一直身心疲憊,直到現在她才感覺好了一些。
  「我不知道佈雷德利出了什麼毛病,」艾迪很是抱歉,「他以前從來不這樣。」
  「都是為了我。」貝弗莉說完,突然親了一個班恩的臉頰。「謝謝你。」
  班恩的臉又變得通紅。「你沒有騙人。」他嘟噥著,猛地三大口把剩下的刨冰全喝光了,然後打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嗝。
  「天呀!你怎麼了?」艾迪問道。
  「不要了。」貝弗莉捂著肚子笑著。「我的肚子都疼了。不要了。」
  班恩也笑了。那天晚上睡覺之前,他會把那段貝弗莉吻他的情景在腦海裡放上一遍又一遍。
  「你現在真的沒事了吧?」他問貝弗莉。
  她點點頭。「不是為了他。甚至也不是為了他罵我媽媽的話。是因為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她猶豫著,從班思看到艾迪,又從艾迪看到班思。「我……不得不告訴某個人,或者給某個人看,或者看什麼東西。我想我哭是因為我害怕得就要瘋狂了。」
  「我說什麼瘋狂了?」傳來了一個新的聲音。
  原來是斯坦利。尤利斯。他的身材瘦小,但是穿著總是非常整潔——對一個還不到11歲的孩子來說也太整潔了。他的白襯衣總是整整齊齊地塞在乾淨的牛仔褲裡,頭髮梳得順順溜溜的,就連他穿的運動鞋的鞋尖也擦得乾乾淨淨。他在那裡微笑著,一下把貝弗莉的幻覺打斷了。
  「她不會說下去了。」艾迪心想。「因為佈雷德利罵她媽媽的時候斯坦利不在那裡。」
  但是貝弗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因為斯坦利和佈雷德利不同——「他是我們的一員。」貝弗莉想。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想。「說出來對他們不會有任何好處的。不止是他們。我也沒有。」
  但是太遲了,她已經開始講了。斯坦利和他們坐在一起,臉色很嚴肅。艾迪把最後的一點刨冰送給他,他只是搖了搖頭。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貝弗莉的臉。沒有一個人講話。
  貝弗莉告訴他們那些聲音,還有她辨認出了維朗尼卡。格羅根的聲音。她知道格羅根已經死了,但是她能辨認出她的聲音來。她告訴他們那些血跡;但是她的父親看不到也感覺不到;母親今天早上也看不見。
  當她講完後,貝弗莉看了看他們的臉,恐怕自己看見——但是她沒有看見任何的不信任。只有恐懼。
  最後,班思說,「我們去看看。」
  7
  他們從後門走了進去。不只是因為貝弗莉的鑰匙只能開後門,而是因為貝弗莉說如果讓博頓夫人看見她跟三個小男孩走進公寓裡,她父親會打死她的。
  「為什麼?」艾迪問。
  「你不懂,傻瓜。」斯坦利說:「安靜點。」
  艾迪想要反駁一句,但是看見斯坦利那張蒼白、緊繃著的臉,他閉上了嘴。
  進了屋子,班恩馬上就問:「在哪兒?」他的聲音很小。
  貝弗莉的心就像是在太陽穴上跳動。她領著他們從父母的臥室旁邊走過,來到了緊閉著房門的洗手間。她拉開門,踏了進去,拉住鏈子,打開了臉盆底的皮塞子,然後又退後,站在了班恩和艾迪中間。
  干了的血跡在鏡子、洗臉盆和牆上都留下栗色的痕跡。
  「看見了嗎?有人看見了嗎?有沒有?」貝弗莉的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班恩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他用手觸摸著一滴血跡,然後另一滴,然後是鏡子上一道長長的血痕。「這裡,這裡,這裡。」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有權威。
  「天呀!好像是有人在這兒殺了一頭豬。」斯坦利有點畏懼地說。
  「都是從下水道出來的嗎?」艾迪問。看見血污使他很噁心。他的呼吸越來越短促,手裡緊抓著哮喘噴霧劑。
  貝弗莉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不想那樣,她怕他們然會把她看成一個沒用的小姑娘。她抓住門把手,稍微緩解了自己的恐懼。
  「你爸和你媽竟然都看不見。」班恩非常驚訝。他又觸摸了一滴乾在臉盆上的血跡,然後把手收回來,在自己的衣角上擦掉了血跡。
  「天呀!天呀!」
  「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再走進這裡。貝弗莉說道。」不能洗臉……
  不能刷牙……你們知道。「
  「好了,為什麼我們不把這裡清潔一下呢?」斯坦利突然說了一句。
  貝弗莉看著他。「清潔?」
  「對。也許我們不能去掉牆紙上面的血跡,但是我們能把其餘的清除掉。難道你沒有抹布嗎?」
  「就在廚房水槽的下面,」貝弗莉說,「但是如果用了的話,我媽媽會問那些抹布哪裡去了。」
  「我有五角錢。」斯坦利靜靜地說。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臉盆上的那些血跡。「我們盡量清潔一下洗手間,然後把抹布拿到樓下的投幣洗衣機洗一洗。洗完之後,再烘乾,等你父母回來時,它們就放回水槽下面了。」
  「我媽說用布沾上血跡洗不淨,」艾迪反對說,「她說血液已經滲進去了。」
  班恩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洗淨洗不淨都沒關係。反正他們看不見。」
  沒有人問他到底「他們」是誰。
  「好吧。」貝弗莉說。「讓我們試試。」
  8
  此後半小時,他們像4個小精靈,不屈不撓地清潔著洗手間。隨著牆上的、鏡子上的,還有臉盆上的血跡逐漸消失。貝弗莉感覺自己的心情變得越來越輕鬆。班思和艾迪擦水槽和鏡子,她自己清潔地板。而斯坦利則非常仔細地擦洗著牆紙上的血跡。他們把那些血跡幾乎全部擦乾淨了。班思還換了一個新燈泡。去年秋天商店促銷的時候,貝弗莉的媽媽買了很多燈泡,足夠用兩年。
  最後,斯坦利向後退了幾步,挑剔地看著他們的成果說:「我想這是我們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靠著臉盆左邊的牆紙上仍然有些淡淡的血跡。牆紙那麼薄,斯坦利幾乎不敢再動了。但是那血跡已經喪失了以前那種邪惡的力量。
  「謝謝你們。」貝弗莉不記得曾經對誰這麼感激過。「謝謝你們大家。」
  「沒什麼。」班恩喃喃地說。他的臉當然又紅了。
  「真的沒什麼。」艾迪也說。
  「我們把抹布處理了吧。」斯坦利臉上的表情仍然很嚴峻。後來貝弗莉才想,也許當時只有斯坦利意識到他們已經在某種不可想像的對抗中走出了第一步。
  9
  他們拿了一些洗衣粉,放在一個空罐子裡。貝弗莉找了一個購物袋,把那幾塊抹布裝了進去,然後4個人下樓到了梅恩大街和康尼大街拐角處的洗衣房。遠處藍色的運河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洗衣房裡面只有一個穿著護士制服的女人正等著衣服烘乾。看見他們4個走進來,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瞅了他們一眼,又低頭看書了。
  「冷水,」班恩低聲說,「我媽媽說洗血跡要用冷水。」
  在斯坦利換硬幣的功夫,他們把抹布投進了洗衣桶裡。等他回來,貝弗莉把洗衣粉放進去,關上了門。然後斯坦利把兩個一角硬幣投了進去,按動了啟動鍵。
  10
  個人走到牆邊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下來。隔著玻璃窗,貝弗莉看見肥皂水變紅了,她覺得有點噁心。但是她沒有看別處,那紅色的泡沫似乎有某種莫名的吸引力。那個穿著護土製服的女人不時地抬起頭看著他們。等衣服烘乾,她疊好衣服,裝進一個藍色洗衣袋裡,滿是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走了。
  等她一走,班恩突然說:「你並不孤單。」他的聲音幾乎有點嚴厲。
  「什麼?」貝弗莉問道。
  「你並不孤單,」班恩重複了一回,「你看——」
  他停下來看著艾迪,艾迪點點頭。他又看著斯坦利,斯坦利看上去很不高興……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也點了點頭。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今天貝弗莉討厭人們對她說些含糊不清的東西。她一把抓住了班恩的小臂,「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快告訴我!」
  「你想說出來嗎?」班恩向艾迪。
  艾迪搖了搖頭。他從口袋裡拿出噴霧劑,大大地吸了一口。
  班恩斟酌著字眼,慢慢地告訴貝弗莉他怎樣在學校放假的那天在班倫低地上遇見比爾鄰居和艾迪·卡斯布蘭克——那幾乎就在一周之前,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告訴她隨後的一天他們怎樣在那裡建水壩。他告訴她比爾怎樣看見自己死去的弟弟在照片裡轉過頭眨眼睛。
  他還告訴她自己在冬天看見一個手拿氣球的乾屍在結冰的運河上面行走。貝弗莉越聽越怕,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越睜越大,手和腳越來越冷。
  班恩講完,看了看艾迪。艾迪又吸了一口哮喘噴霧劑,然後又講了那個麻風病人的故事。他說得很快,嘴裡的詞好像一個擠一個地噴出來。說完之後,他幾乎是在哽咽了,但是這次他沒有哭。
  「那麼你呢?」貝弗莉看著斯坦利·尤利斯。
  「我」
  他突然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要爆發。
  「洗完了。」斯坦利說。
  他們看著他站起身來,很小心地打開了洗衣機。他拿出了攪在一起的抹布,仔細檢查著。
  「還有一些沒洗乾淨,」他說,「不過也不太壞,看起來就像是果醬。」
  他拿起來給他們看。大伙像是審查重要的檔案,個個面色沉重地點點頭。貝弗莉的心情和剛剛打掃過洗手間一樣,又輕鬆了不少。他們已經幹了一項重要的事情——似乎很重要。也許並不是完全有效,但是卻給了她的心靈極大的安慰和關愛,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好了。
  斯坦利把抹布又塞進烘乾機裡,投了兩個硬幣。機器開始轉動了。斯坦利走回來,又坐到了艾迪和班恩中間。
  然後4個人都靜靜地坐著,看著那些抹布起來落下,起來落下。
  機器發出的單調的聲音幾乎催人人眠。
  「我確實看見了什麼?斯坦利打破了沉默,」我不想說,因為我寧願相信那是一個夢或者其他什麼的。也許只是痙攣發作,就像是斯坦維爾家的孩子那樣。有人知道那個孩子嗎?」
  班恩和貝弗莉搖搖頭。艾迪說:「就是患癲病病的那個?」
  「是,沒錯。就像是那麼糟糕。我寧願那樣,也不願看見那些……真實的東西。」
  「是什麼?」貝弗莉問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這不像是吃著美味圍著黃火聽人講鬼怪故事。他們現在坐在洗衣房硬梆梆的椅子上面,她能看見洗衣機下面的污垢,她能看見灰塵在透過骯髒玻璃照射進來的陽光裡跳舞,她能看見那些封面被撕光了的舊雜誌。
  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而且很乏味。但是她卻非常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因為,她覺得,這些故事沒有一個是編造出來的;那些怪物也不是編造出來的:班恩遇見的乾屍,艾迪遇見的麻風病人……太陽落下之後,它們都有可能出來。或者還有比爾的弟弟,剩下一隻胳膊,眼睛是銀色的硬幣,在城市下面漆黑的下水道裡遊蕩。
  斯坦利沒有立即回答。貝弗莉又問了一句:「是什麼?」
  斯坦利小心謹慎地開始說話了。「我走到那個水塔所在的小公園——」
  「哦,上帝。我可不喜歡那個地方。」艾迪插了一句。「如果德裡有房子鬧鬼,那麼就在那裡。」
  「什麼?」斯坦利的聲音變尖了。「你說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那個地方?」艾迪說。「我媽媽在那些孩子們被殺之前,就不讓我靠近那裡。她……她照顧我非常細心。」他擠出了一絲笑容,把哮喘噴霧劑抓得更緊了。「你們知道,有一些孩子曾經在那裡淹死了。3個或者4個。他們——斯坦利?斯坦利,你沒事吧?」
  斯坦利的臉變成了鉛灰色。他的嘴在動,但是卻沒有聲音。兩隻眼睛在向上翻著白眼。一隻手無力地在空中舉著,落到了大腿上。
  艾迪想起了他惟一能幹的事情。他靠了過去,一隻胳膊摟住斯坦利財肩膀,另一隻手把哮喘噴霧劑伸進斯坦利的嘴裡,用力噴了一下。
  斯坦利開始咳嗽、梗塞、作嘔。他坐直了身子,眼睛又恢復了正常,把手圈成茶杯狀咳嗽起來。最後他打了一個響嗝,癱靠在了椅子上。
  「那是什麼?」他掙扎著問道。
  「我的哮喘藥。」艾迪抱歉地說。
  「上帝,簡直就像狗屎。」
  他們都笑了起來,但那是不安的笑聲。其餘的人都緊張地看著斯坦利,現在他的臉上有了一些血色。
  斯坦利的笑聲光停了下來。他看著艾迪,說:「告訴我那個水塔的事。」
  艾迪講了起來。班恩和貝弗莉也不時地添加幾句。德裡水塔在堪薩斯大街,位於市中心西部大約一英里半的地方,與班倫的南邊相鄰。有一段時期,也就是上個世紀的末期,它的蓄水量有175萬加侖,承擔著德裡全部的供水。它的頂部是一個露天的圓形樓層,站在那裡能夠觀看整個市鎮和周圍農村的景色。每到週六或週日天氣晴好的時候,人們經常攜家帶口到紀念公園裡遊覽,踏著水塔的160級樓梯到達預部,欣賞德裡美景。一直到1930年左右,到水塔頂部觀光都很流行。
  樓梯在水塔的中間夾層。水塔的外層塗成了白色;裡層則是一個160英尺高的不銹鋼圓柱。樓梯成螺旋狀繞著圓柱直上水塔頂部。
  就在水塔頂層稍微靠下一些,有一扇厚木門。從那扇門進去,就到了一個小平台上。那個平台就在水的上面。當裝滿水的時候,水深達一百英尺。
  「那些水是從哪兒來的?」班思問。
  貝弗莉、艾迪和斯坦利3個人互相看著,沒有一個人知道。
  「好了,那些淹死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也只知道一點點。似乎在那段時期,通往平台的木門總是不鎖。一天晚上,一群孩子……或者也許只有一個……或者有3個……
  發現水塔的大門也沒有鎖。於是他們大著膽子走了上去,但是他們走錯了門。他們走進去的不是到頂樓的門,而是到那個平台的門,黑暗中他們都掉進了水裡。
  「我是聽一個叫維奇·克拉姆利的孩子說的。他說那是他爸爸告訴他的。」貝弗莉說。「也許是真的。維奇說他的爸爸告訴他那些孩子掉進水裡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周圍光溜溜的沒有什麼可扒的東西。平台也夠不著。他說他們就在那裡掙扎著,呼喊救命,也許整整一夜。但是沒有一個人聽見;他們就那樣變得越來越疲乏,直到——」
  她的聲音變小了,感覺到恐懼正滲入她的全身。她彷彿看見那些孩子們在水裡掙扎,一會兒浮起來,一會兒沉下去……淒厲地號叫……手指徒勞地擔著光滑的井壁。她似乎嘗到了他們所吞嚥的冷水;那淒厲的悲號在她的耳邊迴響。多長時間?15分鐘?半小時?到底多長時間他們停止了掙扎,臉朝下漂浮著,像死魚一樣等待著看門人第二天發現他們的屍體?
  「上帝!」斯坦利叫出聲來。
  「我聽說有個女人在那裡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艾迪突然插了進來。「那就是他們為什麼關閉了水塔。至少,那是我親耳聽見的。他們不讓人再到上面去。但是一次,有一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走上了平台,我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大。那位夫人抱著孩子走到了欄杆邊上。也許是她把孩子扔下去的,也許是孩子自己扭來扭去掉了下去。我聽那個人講他想救人。他跳了下去,但是孩子已經不見了。也許那孩子身上穿了一件夾克什麼的。如果衣服被水浸濕了,人很容易下沉的。」
  艾迪突然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棕色的小玻璃瓶。
  他打開蓋子,倒出兩粒白色藥片,乾嚥了下去。
  「那是什麼?」貝弗莉問道。
  「阿司匹林。我頭疼。」他用防備的眼光看著她,但是貝弗莉沒有再說話。
  班恩把剩下的故事講完了。他聽說那確實是個孩子,是個大概3歲的小姑娘。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鎮理事會投票決定永久關閉水塔,把上面下面所有的門都鎖住了。直到現在那些門也鎖得死死的,只有看門人和維護人員可以進出。但是每個季節仍然向遊人們開放一次;人們跟著導遊——一位從歷史學會來的夫人——走上頂樓,可以喊喊嗓子,照幾張相給朋友們看一看。但是那個通向裡層平台的門一直緊鎖著。
  「裡面仍然有水嗎?」斯坦利問。
  「我想有。」班恩回答。「我曾見過救火車從那裡抽過水。他們把一根軟管套在水塔下面的管子上。」
  斯坦利不說話了。他的目光又投向了烘乾機,看著裡面的抹布轉過來轉過去。
  「你在那兒看見什麼了?」貝弗莉輕聲問斯坦利。
  有那麼一會兒,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回答。然後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說了起來。但是讓人覺得他的話完全偏離了主題:「他們給公園起名叫紀念公園是為了紀念南北戰爭。他們叫它『德裡布魯斯』。過去還有一個塑像,但是在40年代被一場風暴吹倒了。他們沒有錢去重新修復塑像,於是就在那裡建了一個小雞戲水池——一個石頭築成的巨大的小鳥戲水池。」
  大伙都注視著斯坦利,他嚥了一口唾沫,喉嚨裡傳出咯咯的聲音。
  「我觀鳥。我有一個鳥類資料冊,還有一個望遠鏡以及所有觀鳥必備的東西。」他轉過頭看著艾迪。「你還有阿司匹林嗎?」
  艾迪把瓶子遞給他。斯坦利先拿了兩片,然後猶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片。他把瓶子還給艾迪,扭曲著臉把藥片一片接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兩個月前的一個雨夜。斯坦利穿上雨衣,把鳥類資料冊和望遠鏡放進一個防水袋裡,向紀念公園進發了。以前他常常和他的父親一起去,但是那天晚上父親恰好加班,於是他只好一個人去了。
  一個觀鳥迷告訴他看見過一隻北美紅雀在紀念公園的水池裡飲水。它們喜歡在黃昏時分吃食、飲水和洗澡。在距離馬薩諸塞州這麼遠的地方觀察到紅雀簡直太難得了。儘管當時天氣相當糟糕,但是他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到了紀念公園。毛毛細雨不像是在漸漸瀝瀝,而更像是一道垂下來的霧簾。四周很靜,同時讓人感覺到有些興奮。儘管在灌木叢、樹枝上仍然有未融的殘雪,但是空氣中仍瀰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襯托著鉛灰色的天空,濃重的大樹輪廓顯得有些神秘;再過一兩周,它們就會吐出新綠了。
  今晚的空氣聞起來是綠色的。他想著想著,笑了。
  斯坦利加快了速度。要不然光線很快就不足了。他呈對角線斜穿公園。水塔在他的左邊,顯出了龐大的白色身軀。斯坦利瞅都沒瞅它。他對水塔裡面有什麼毫無興趣。
  幾乎成矩形的紀念公園是順著山勢修建的。夏季這裡的草都剪得整整齊齊的,而且還有圓形的花壇。來這裡的一般都是成年人。
  那個小鳥戲水池其實就是在那個塑像基座上面修建的,看起來真有點大材小用。父親告訴他,原來他們打算還把那個塑像放回去,後來因為沒有錢才作罷。
  「我更喜歡小鳥戲水池。」斯坦利說。
  尤里斯先生撓了撓頭髮。「我也是,兒子。」他說,「多些水池,少些子彈,那是我的座右銘。」
  在那個石頭基座上面刻著一段銘文,是用拉丁語寫的,斯坦利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Apparebateldolonsenex—普裡尼斯坦利坐到了一條長椅上,拿出了他的鳥類資料冊,翻到了北美紅雀那一頁,溫習了一下它的特徵,又合上書,放回包裡。然後他取出了望遠鏡,放在了眼睛上——已經沒有必要再調整焦距了,上回他就是坐在同一個地方觀察的。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小水池。先是4只麻雀在那裡嬉戲了一會兒,然後又飛來一隻藍背鳥,喋喋不休地叫著,把麻雀轟走了。鳥霸佔了水池,玩了一會兒,也飛走了。然後麻雀飛了回來,又不得不飛走了——一對知更鳥落下來一邊洗著澡,一邊嘰嘰喳喳地好像在討論著什麼。接著飛過來一隻紅色的鳥。斯坦利連忙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的焦距,原來是一隻唐納雀。接著又飛來一隻他非常熟悉的啄木鳥。
  他看著看著,看見鳥兒飛來,飛去。他看見了一隻笨拙的白頭翁,一隻藍知更鳥,又看見了一隻啄木鳥。天黑得很快。這時他好像看見了一隻燕八哥。他連忙放下望遠鏡,摸出了資料冊,心裡希望在他證實之前那隻鳥不要飛走。至少他可以回家跟父親講些什麼了。他查完書,又拿起望遠鏡。它還在那裡,沒有洗澡,而是站在地沿上一動不動,他幾乎可以肯定了。他放下望遠鏡,皺著眉頭又仔細看了看書,又拿起了望遠鏡。但是就在此時突如其來「乓」的一聲巨響,一下子把那隻鳥——大概是燕八哥吧——驚飛了。他仍然抱著一絲希望追尋著那隻鳥,但是它已經飛得無影無蹤了。
  他輕聲罵了一句,收起了望遠鏡和資料冊,然後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想看看到底哪裡傳來那麼大的聲響。那個聲響不像是槍聲,倒像是恐怖電影裡城堡或地牢的門被猛地打開……還帶一些回聲。
  他什麼都沒看見。
  他朝通往堪薩斯大街那個斜坡走去。他右面的白色的水塔在雨霧和漸漸降臨的黑暗中像是一個幽靈,似乎在……飄浮。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水塔,然後想也沒有想就向那個方向拐了過去。水塔周圍沿著螺旋樓梯開了窗戶,襯托著白色的塔身,每個黑洞洞的窗戶都像是一隻眼睛。但是他被水塔腳下的一扇窗戶吸引了——一扇更大的長方形窗戶。
  他停下來,皺著眉頭想一扇窗戶安在地上可真有趣,和其他的窗戶一點都不對稱。然後他意識到那不是一扇窗戶,而是一扇門。
  「我所聽到的聲響,」他想,「就是那扇門進開的聲音。」
  他向四周看了看,天已經變成灰色,雨霧使天色顯得更暗了一些,一絲風都沒有。
  但是,門是怎麼開的呢?為什麼?只有非常厚實的大門進開才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一定是個巨人……可能是……
  斯坦利非常好奇,又向前走了幾步。
  門比他設想的還要大,有6英尺高,2英吋厚。門板上還包著銅箍。斯坦利把門打開——毫不費力,而且無聲無息。那麼大的聲響,他想門一定損壞了。但是,那扇門上不但沒有損壞,而且連一點受損的痕跡都看不到。
  好了,不是這扇門發出的巨響。他想。也許是飛機從上面飛過。
  門被打開——他的腳碰上了什麼東西。他向下一看,原來是一把鎖頭……確切地說是一把鎖頭的殘餘部分。就像是有人從鑰匙孔裡打了一槍,然後鎖頭一下子進裂了,地上不遠處還散落著其他的零件。
  斯坦利皺著眉頭,又拉開了門,朝裡面瞅著。
  狹窄的樓梯向上盤旋,一直到視線之外。
  「有人嗎?」他問。
  沒有人回答。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進了裡面,想要看看樓梯上面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轉身要離開……聽到了音樂聲。
  聲音很微弱,但是他一下就能聽出來了。
  風琴音樂。
  他側耳傾聽,皺著的眉頭舒緩了許多。風琴音樂。狂歡節、集市時的音樂。它一下喚醒了斯坦利美好的記憶: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人,米老鼠,還有馬戲團。
  斯坦利想要笑。他走上一級樓梯,然後又上了兩級,頭仍然側著。他又停了下來。好像是那狂歡節正在舉行一樣,他竟然能聞到各種各樣的氣味:爆米花,棉花糖,面人……還有更多!胡椒,辣熱狗,煙味和鋸末。還有一種白醋的味道,那種澆在薯片上面的醋的氣味。他還能聞到芥末的味道,那種灑在熱狗上面辛辣的黃色粉末。
  這一切是那麼神奇……難以置信……而又不可抵禦。
  他向上走了一步,就在此時他聽到上面傳來了「刷刷刷」快速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正在下來。他又側著耳朵仔細聽,風琴聲突然變得更響了,好像是在掩飾腳步聲。
  腳步聲,沒錯;但是又不是完全「刷刷」的聲音,而是聽起來有些粘性,就像是有人穿著膠鞋在水裡走。
  他頭頂牆上閃出了巨大的陰影。
  恐怖一下子就跳進了斯坦利的喉嚨裡——就像是吞下了某種滾燙而可怕的東西,就像是某種毒藥像電流一樣通過全身。
  斯坦利瞅了一眼,發現上面有兩個巨大的東西好像是在向下滑;他只瞅了一下,因為光線正在消退,消退得太快了。就在他要轉身的功夫,水塔那扇厚重的門一下子關上了。
  斯坦利連忙往下跑(有十多極樓梯,儘管他記得自己最多只爬了兩三級)。他非常害怕。水塔裡面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他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他能聽到風琴聲越來越輕柔;他能聽到那拖沓的腳步聲向他逼近,越來越近。
  斯坦利張開雙手用力地撞擊著大門,手都撞痛了,但是門卻紋絲不動……剛才那麼容易就能拉開……
  不……這不是真的。門突然之間露了一個小縫,但是立即又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在外面頂著。
  斯坦利喘著粗氣,用盡全身的力氣瘋狂地推著大門。但他感覺到銅門箍都陷入了他的手掌裡,門仍舊紋絲不動。
  他猛地轉過身來,後背緊靠著大門,雙手緊抓大門。汗珠不住地從他的前額滾下。風琴聲又變大了,那聲音從樓梯上面飄浮下來,四處迴盪,但是卻沒有一點不讓人愉悅。它已經變成了一曲輓歌,尖利刺耳。斯坦利彷彿看見了被秋天的暴風雨無情掃過一個集市,狂風呼嘯,暴雨傾瀉,將一切破壞得七零八落。他突然明白死亡從黑暗中向他逼近,而他卻無路可逃。
  突然大水從樓梯上面衝了下來。現在完全沒有了爆米花、面人和棉花糖的香氣,而是讓人窒息的死豬肉般的惡臭。
  「是誰?」斯坦利的聲音顫抖而又尖利。
  回答他的聲音似乎被水和泥漿哈住了,像是在冒泡:「死人。斯坦利。我們是死人。我們沉下去,但現在又飄浮起來了……你也會飄浮的。」
  斯坦利感覺到水已經衝到了他的腳下。他嚇得向後緊貼著大門。
  它們已經非常近了,他能夠感覺得到,他也能聞到。他不停地——徒勞地向後撞著大門,什麼東西硌疼了他的臀部。
  「我們死了,但有時我們還變成小丑,斯坦利。有時我們——」
  那是他的鳥類資料冊。
  想也沒想,斯坦利從雨衣口袋裡拽出了那本冊子。他聽見它們中的一個已經逼近,就要抓住他了!
  他竭盡全力大吼一聲,打開了自己的資料冊,像盾牌一樣擋在了胸前,他沒有想自己在幹什麼,但是突然間確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
  「知更鳥!」他在黑暗中尖叫著。就在一剎那,那個接近他的東西遲疑了——斯坦利幾乎可以確定。還有,他身後的大門也好像在退縮。
  但是他現在不再退縮了,在黑暗之中他站得筆直,發生什麼事情了?根本沒時間去想。斯坦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不停地叫著:「知更鳥!灰鷺!潛鳥!唐納雀!白頭翁!鐵頭啄木鳥!紅頭啄木鳥!山雀!鵜鶘——」
  大門吱扭一聲巨響轟然打開了。斯坦利向後踏了一大步,仰面朝天滾了出去。那本硬皮鳥類資料冊已經被彎曲得不成樣子了。就在那天晚上,他看見那本資料冊的封皮上,深深陷入了他的手指印。
  他沒有站起來,而是用腳跟和雙手撐著身體向後退。在那個長方形門洞裡,他模糊地看見4條腿站在大門的黑影下面,水不住地從褪成黑色的褲子流下,那褲子接縫上橘黃色的線清晰可見,鞋子的大部分已經腐爛了,露出裡面腫脹的紫色腳趾。
  還有它們的手耷拉在身體的兩側,那麼長,像蠟一樣白,每個手指上都套著一個橘黃色的絨球。
  斯坦利臉上滿是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他把鳥類資料冊擋在胸前,嘴裡仍然不停地念叨著:「老鷹……蠟嘴鳥……蜂雀……信天翁……幾維鳥……」
  只見其中一隻手抬了起來,露出了腐爛的手掌;一隻手指彎回去……又伸直了。上面套著的那個絨球跳了起來又耷拉下去,耷拉下去又跳了起來。
  它正在召喚他!
  27年之後會因動脈割斷而死於浴盆之中的斯坦利。尤里斯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拔腿就跑。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堪薩斯大街,只在人行道的盡頭,才喘著粗氣回頭望了一眼。
  從那個角度他看不見水塔的大門了,只有那個巨大的水塔在黑暗中矗立著。
  「它們都是死人。」他喃喃地說完,又撤退向家裡跑去。
  烘乾機停了,斯坦利也講完了。
  貝弗莉3人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皮膚簡直變成了灰色,就像是他剛剛描述過的那個4月的夜晚。
  「哇!」班恩終於叫出聲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千真萬確。」斯坦利低聲說道。「我敢向上帝發誓。」
  「我相信你,」貝弗莉也說,「家裡出了那件事之後,我什麼事都相信。」
  說完,她忽地站起身來,險些摔倒。然後她走到烘乾機跟前,把那些抹布一塊一塊地拿出來疊好。她的後背朝著他們3個,班思懷疑她正在哭泣。他想過去安慰一下,但又缺乏勇氣。
  「我們得跟比爾談談,」艾迪說,「比爾知道該怎麼做。」
  「做?」斯坦利轉過頭來。「你是什麼意思?做?」
  艾迪不安地看著他,說道:「嗯……」
  「我什麼都不想做。」斯坦利說。他的目光犀利,盯著艾迪;艾迪在椅子上侷促地扭動著身子。「我要忘掉它。那就是我要做的。」
  「沒有那麼容易。」貝弗莉靜靜地說完,轉過身來。班恩的懷疑沒有錯:穿過洗衣房髒玻璃投射進來的陽光映出了她臉頰上兩道明亮的淚痕。「不止是我們。我聽到維朗尼卡。格羅根的聲音,還有先前聽到的那個小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叫克雷門斯的小孩子,就是從三輪童車上掉下來的那個。」
  「那又怎樣?」斯坦利似乎有點不服氣。
  「如果它抓得更多呢?」貝弗莉很冷靜。「如果它又抓了更多的孩子呢?」
  斯坦利的眼睛仍然緊盯著貝弗莉的雙眼,似乎在說:「即使那樣又如何?」
  但是貝弗莉的眼睛是那麼堅定,斯坦利不得不低下頭來……也許只是因為她仍在哭泣,或者只是因為她的關注使她顯得那麼堅強。
  「艾迪說得對,」她說,「我們得跟比爾談談。然後可能得跟警察局長——」
  「好了,」斯坦利的聲音有些厭倦,「水塔裡的死孩子。只有孩子才能看到的血跡。運河上行走的小丑。風中飛舞的氣球。乾屍。門廊下面的麻風病人。博頓局長會笑掉大牙……把我們趕進瘋人院。」
  「如果我們都去找他,」班恩遲疑著說,「如果我們一起去警局找他……」
  「行,好的。再多說點,乾草堆。給我寫本書得了。」斯坦利說完,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面。他的雙手插在褲兜裡,看上去既憤怒又沮喪而且非常害怕。他挺著肩頭,盯著外面看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句:「給我寫本可恨的書!」
  「不,」班恩靜靜地說,「那些書比爾會寫的。」
  斯坦利刷地轉過身來,滿臉驚訝,其餘的人也看著他。班恩的臉上也全部是驚訝之色,好像突如其來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貝弗莉疊好了最後的一塊抹布。
  「鳥。」艾迪說道。
  「什麼?」貝弗莉和班恩異口同聲地問。
  艾迪看著斯坦利。「你確實是朝它們叫小鳥的名字嗎?」
  「也許吧,」斯坦利勉強地說,「或者也許門是被撞突然打開的。」
  「在你沒有靠在上面的情況下?」貝弗莉問道。
  斯坦利聳聳肩,只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想是因為你叫了那些小鳥的名字,」艾迪說道,「但是為什麼?
  在電影裡,你得拿一個十字架……「
  「……或者念主禱文……」班恩補充了一句。
  「或者念讚美詩第二十三首。」貝弗莉也插嘴說道。
  「我知道第二十三首讚美詩,」斯坦利很生氣,「但是我不願去弄什麼十字架。我是個猶太人,記得嗎?」
  他們幾個都滿臉尷尬,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小鳥,」艾迪又說,「上帝!」他看著斯坦利,目光裡滿是負疚。
  斯坦利只是陰沉著臉看著街對面的班戈水電局。
  「比爾知道該幹什麼的。」班恩突然說道,好像他最終同意了艾迪和貝弗莉的意見。「我敢打賭。拿什麼打賭都行。」
  「你們看,」斯坦利熱切地看著他們所有的人,「好的。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和比爾談談。但是對我來說就那麼多了。你們叫我膽小鬼,無論什麼都行。我不在乎。我認為我不是膽小鬼,只是水塔裡的那些東西……」
  「如果你不害怕的話,那你一定是個瘋子。斯坦利。」貝弗莉的聲音很溫柔。
  「是的,我是被嚇壞了,但是那不是問題的關鍵。」斯坦利越來越激動。「甚至那不是我要談的東西。難道你們不明白——」
  大家都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但是斯坦利發現自己解釋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的詞語已經枯竭了。他的心中有一種感覺,幾乎要使他窒息,但是他卻無法傾訴。儘管他很精幹,儘管他很老成,但是他仍然是個剛剛上完四年級的11歲的孩子。
  他想告訴他們有一種感覺比害怕更糟糕。經歷一次擦肩而過的車禍,等待注射疫苗,瀕臨滅頂之災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讓人非常害怕。
  但是水塔裡的那些東西……
  他想說的是,水塔裡面那些從螺旋樓梯上蹣跚、拖沓而下的死孩子做了比驚嚇他更糟糕的事情:它們冒犯了他。
  冒犯,沒錯。那是他能夠想起的惟一的詞。如果他說出來的話,他們都會笑的——儘管他知道他們喜歡他,而且接納了他,但是他們仍然會笑。如果可能的話斯坦利會這麼說:你可以忍受恐懼,也許不是永遠,但是可以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你不能容忍冒犯,因為它在你的思想裡面開了一個大裂口。你可以去教堂,聽耶穌在水裡行走的故事;但是如果看見了某個人也那麼做,我會不停地叫喊,叫喊,叫喊。因為對我來說那不是奇跡,那就像是一次冒犯。
  但是斯坦利不能說出這些東西來。他只是不停地重複:「害怕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只是不想被那些什麼事情捲入。」
  「你至少和我們一塊兒去跟比爾談談好嗎?」貝弗莉請求著。「聽聽他怎麼說好嗎?」
  「當然了。」斯坦利說完,然後笑了起來。「也許我應該帶上我的鳥類冊。」
  大家都笑了起來。
  12在洗衣房的外面,貝弗莉和大伙說了再見,自己拿著抹布回了家,公寓裡仍然靜悄悄的。她把抹布放在廚房的水槽下面,站起身,朝洗手間望去。
  「我不到那裡去,」她想,「我要看電視。」
  於是她走到了起居室裡,打開了電視機,5分鐘之後又關上了它——電視裡的節目是演示一種化妝墊的,很無聊。
  她又走到了廚房,從水槽上面的櫥櫃裡,拿出了她父親的捲尺,然後走進了洗手間。
  裡面很乾淨而且非常安靜。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似乎很遠的地方,道陽夫人在呼叫她的兒子吉姆離開馬路。
  她走到洗臉盆跟前,向那個下水口看去。
  她在那裡站了一段時間,她的全身冷得厲害。
  但是沒有聲音出現。
  她哆嗦著歎了一口氣,然後把捲尺的鋼帶伸進了下水口裡。下得很容易——就像是集市上那些吞刀的藝人在表演。6英吋,8英吋,10英吋。它停了下來,也許是碰上了下水道的拐彎。她扭動著捲尺,同時輕輕地推著鋼帶,然後它又前進了。16英吋,然後又是兩英吋,然後又下去3英吋。
  她好像看見那黃色的鋼帶慢慢地穿過黑暗的管子,碰上了糞便,粘上了泥土,進入一個太陽永遠照射不到——永遠是黑夜的地方。
  「你在做什麼?」她的腦袋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問,但是她根本沒有去管。她似乎看見那鋼帶的頭一直向下探伸,進入了地窖,碰上了排污管……
  鋼帶蹦了一下,像是碰上了什麼。
  她又扭動著捲尺,鋼帶發出了一種輕微而古怪的聲音。
  現在,她似乎看見捲尺的頂頭已經境蜒進入了一個較大的水管裡……她又能向下推動了。
  又進去6英吋,7英吋,9英吋——突然!
  捲尺自己在她的手裡動了起來,她像下面有什麼東西拉著一樣。
  不止是拉!而是拉著飛跑!她盯著那飛跑的鋼帶,眼睛睜得巨大,害怕無比!但是——她毫不驚訝。難道她不知道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
  捲尺已經用完了,停了下來,整整6碼。
  吃吃的笑聲從下水道裡傳了出來。伴隨著笑聲的是低低的幾乎是在責備的聲音:「貝弗莉,貝弗莉,貝弗莉……你不能和我們戰鬥……如果你敢的話你會死的……你會死的……你會死的……貝弗莉……貝弗莉……莉……莉……莉……」
  捲尺的小拿子咋嗓響了一聲,然後鋼帶開始迅速地回來,上面的標記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在到頭的時候——也就是最後的五六英吋——黃色變成了發暗的正在滴落的紅色!
  貝弗莉尖叫了一聲,一下把捲尺扔到了地上,好像它突然變成一條扭動著的活蛇。
  鮮血沿著洗臉盆的磁面流下去,又流進了下水口裡。貝弗莉抽泣著彎下腰去,又撿起了捲尺。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鋼條,舉著它走進了廚房。鮮血不住地滴落在走道和廚房的油氈上。
  貝弗莉盡量讓自己去想父親會怎麼說——他會怎麼做——如果他發現她把捲尺弄得血淋淋的。當然他是不會看見上面的血跡的,但是那樣想能對貝弗莉稍微有點幫助。
  她拿出了一塊乾淨的抹布——仍舊溫暖得像剛剛烤熟的麵包——又走進了洗手間。她先閉上眼睛用皮塞子塞住了下水口,然後開始清洗。鮮血還沒幹,很好清洗。她擦去了所有的血污,漂洗了一下抹布,攥干以後放在了一邊。『然後她又拿出一塊抹布來,擦拭她父親的捲尺。鋼帶上的鮮血又稠又粘,有兩處還粘著黑乎乎的血塊。
  儘管鮮血只法污了五六英吋鋼帶,貝弗莉還是把整個捲尺都清潔了一遍,然後放回櫥櫃裡。然後她拿著兩塊骯髒的抹布從公寓後面走了出去。道陽夫人又朝吉姆喊叫了,她的聲音非常清楚,簡直就像鐘聲一樣迴盪在依然炎熱的下午。
  後院裡,到處都是垃圾、野草和破布條,還有一條生銹的焚燒爐。貝弗莉把抹布扔進爐子裡,然後走到一級台階上坐了下來。淚水突然之間洶湧而出,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用胳膊摟住膝蓋,頭枕在胳膊上面,不停地哭著。道陽夫人又在叫喊了:吉姆,你是不是想被汽車撞死?
  德裡:插曲之一1985年2月14日情人節過去一周以來,又多了兩樁失蹤案——都是孩子,就在我剛剛開始放鬆的時候。其中之一是一個16歲的男孩子名叫丹尼斯·多里奧;另外的一個是一個只有5歲的女孩,是在西百老匯區她家的院子後面滑雪橇的時候失蹤的。她那已經陷於瘋狂的母親只找到了她的雪橇。
  事件發生的前天晚上剛下過一場雪——4英吋左右厚。當我打電話給裡德馬赫警長,他說雪地上只有她留下的痕跡,沒有別的。我想他現在對我已經頒透了。晚上我沒有再失眠;我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不是?
  當我問他是否能看看警察局的照片時,他拒絕了。
  當我問到是否那個小女孩的痕跡通向任何下水道或者排水溝時,緊接著的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裡德馬赫說:「我想知道是否你該去看看醫生,麥克·漢倫?精神病專科的。那個孩子是被她父親擄走的,難道你沒看報紙嗎?」
  「那個叫多里奧的男孩也是被他自己的父親擄走的嗎?」我問。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別管這些事情了,漢倫。」他說道,「讓我歇會兒吧。」
  他掛斷了電話。
  當然我已經讀過了那些報紙——難道不是我每天早晨把報紙分發到公共圖書館閱覽室的嗎?那個小女孩,勞裡·安·溫特巴吉爾,在她的父母於1982年春天離婚之後,一直由母親監護。警察局認為案情的發展是這樣的:勞裡的父親,在佛羅里達州某地當維修工的航特。
  溫特巴吉爾,驅車到緬因州擄走了他的女兒。他們認為,航特把汽車停在房子外面,喊他女兒,然後勞裡就跟他走了——因此沒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跡。他們對於勞裡自從兩歲起就沒見過父親的事實什麼也沒說。勞裡父母的離異主要是因為溫特巴吉爾夫人宣稱航特。溫特巴吉爾至少有兩次企圖蝟褻勞裡。她要求法院剝奪他看望女兒的權利,儘管航特強烈反對但是法院仍然同意了。裡德馬赫宣稱法院的判決切斷了航特與女兒的一切聯繫,因而可能促使他擄走了勞裡。那樣設想也許有某種可行性,但是試想一下,當三年未見的父親叫她時,勞裡是否能認得出來呢?裡德馬赫說是的,儘管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兩歲的時候。我不這樣想。勞裡的母親說她一直教育勞裡不要接近陌生人或者與陌生人談話——那是大多數德裡的孩子必須很早就接受的一課。裡德馬赫說他將請求怫羅裡達州警察局協助追蹤溫特巴吉爾,他的責任就到此為止了。
  「至於拘留與否是律師的事情,和警察局沒有多少關係。」那個自高自大的胖豬在《德裡新聞》採訪的時候這麼說。
  但是那個叫多里奧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幸福的家庭生活,德望老虎足球隊隊員,優秀學生。參加過1984年野外謀生夏令營。沒有吸食毒品歷史。有一個正在熱戀的女友。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但是同樣,他也失蹤了。
  他出了什麼事?受到流浪漢的突然襲擊?被醉酒的司機撞死後掩埋?或者他仍然在德裡鎮,和那些死孩子諸如貝蒂·理普瑟、帕特裡克·霍克塞特以及愛德華·康克雷等人為伍。
  我又開始幹活了。一遍又一遍地走過同一個地方,重複著同樣的事情,結果只是使我的神經變得越來越緊張。聽到什麼聲音,看到什麼影子我都會嚇得跳起來。我害怕在我整理圖書的時候,我身前的一排書中間會突然伸出一隻手,一隻正在摸索著的手……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種幾乎難以逾越的慾望想要給他們打電話。我甚至已經投完了404,那是亞特蘭大的區號,我的前面就放著斯坦利。尤利斯的電話號碼。舉著話筒,我問自己是否已經確信——已經百分之百地確信;或者只是因為如此害怕不能再忍受孤獨,想要找某個知情(或者將要知情)人來傾訴一下。
  此時我彷彿聽見理奇熟悉的聲音……於是我掛斷了電話。因為當你如此急切想要見理奇——或者他們中任意一個的時候,你就不能確信自己的動機。對自己說的謊話是最好的謊話,事實上我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信。現在我只好假設那頭自大的蠢豬裡德馬赫所說的可能正確:勞裡可能記得她父親,也許看過他的照片。我還假設不管家裡人怎麼教育孩子,一個能說會道的成人能夠把她哄騙到自己的汽車裡。
  仍然有另外的一種恐懼困擾著我。裡德馬赫說我可能發瘋了。我當然不相信,但是如果現在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可能以為我是個瘋子。更糟糕的情況是,如果他們完全不記得我怎麼辦?麥克·漢倫?
  誰?我不記得任何叫麥克·漢倫的人。我根本不記得你。什麼誓言?
  我感覺打電話的時機總會在適當的時候來臨的……等那一刻到來時,我就知道是適當的了。就像是兩個大輪子要緩慢地撞擊出巨大的能量,一個是我自己和德裡;另一個是我孩提時代的朋友。
  當時機到來時,他們將會聽到海角的聲音。
  我要等待。遲早我會知道的。打不打電話已經不再是問題了。
  惟一的問題是什麼時候。
  1985年2月20日
  「黑點」酒吧大火在德裡鎮生活了20年的人都不知道在德裡曾經駐紮過德裡空軍兵團的一個「特殊」的新兵連。那個營房距離空軍兵團基地的其他營房有半英里遠。2月的天氣,寒風肆虐,你可能不相信,半英里的路程會使行人凍僵或者凍傷,甚至凍死。
  其他的7個營房裡面都有燃油供暖,防風玻璃和絕緣設施,裡面溫暖如春。但是在那個住著27名士兵的新兵五連營房裡面,只點著一個破舊的小火爐。絕緣設施只是在房子外面釘著的一些木板。一天有人出錢給營房裝上了防風玻璃;但是就在同一天,他們因基地有任務外出,等他們晚上又冷又累地回來時,發現所有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沒有一塊留下。
  那是1930年的事情。
  一位五連的士兵在1937年服役期滿後又回到德裡鎮。他就是我爸爸,他曾經告訴過我這樣的故事:「1930年春的一天,我和另外4名戰友外出,回來時在基地門口遇見了一位從南方來的白人中士威爾遜。看他不懷好意,我們幾個人都給他敬禮。但是我偏偏又多說了一句:『下午好,威爾遜中土。』他飛腳踢了我一下,罵道:「『我允許你和我說話了嗎?』『沒有,先生。』我說。
  「他把我的戰友轟走,然後讓我拿了一把鐵鍬跟他來到一塊空地上。他咧著嘴笑著,指著地面問我:「『看到地上的那個坑了嗎?黑鬼?』地上根本就沒有坑。但是我想不管他說什麼,我最好和他保持一致;於是我回答說看見了。他揚起手就是一巴掌,一下把我打倒在地。鮮血不住地從鼻子流出來,滴在我剛剛換上的新襯衣上。
  「『難道你沒看見那個坑已經被某個多嘴的混蛋填上了嗎?』他衝我叫嚷,但是仍然在笑。我想他覺得很愉快。『把坑裡的上挖出來,快點!』」於是我就開始挖坑,干了快兩個小時,很快那個坑就到我的下巴深了。等我完成的時候,坑裡的水已經淹到了我的腳踝,我的鞋子裡面也都是水。
  「『出來,漢倫。』威爾遜中士說道。他坐在草地上,悠閒地抽著香煙。我的全身都是泥土,更不用說襯衣上還有未乾的血漬。他站起身,走了過來,指著那個坑問我:「你看到什麼了,黑鬼?『您的坑,威爾遜中士。』我說。
  「『好吧。我不想要了。』」他說道。『我不想要一個黑鬼挖的坑,把它填上。』「於是我又開始填那個剛剛挖完的坑。等我幹完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天變冷了。他走了過來。
  「『現在你看見什麼了,黑鬼?』他問。
  「『一堆土,長官。』我話音未落,他又打了我一下。上帝,麥克,那時我簡直就要跳起來,用鐵鍬把他的頭劈開;但是如果我那麼做的話,除非透過鐵柵欄,否則我將再也見不到藍天了。我真想那麼做——但是我還是控制住了。
  「『那不是一堆土,你這愚蠢的黑豬!』他朝我大聲吼叫,『那是我的土坑!立即把上挖出來!快!』」我又挖了一次,接著他又讓我挖,於是我又挖開了,接著他問我:『幹得怎樣?』『幹得很好。』我立即回答。因為我已經決定了,即使我倒下,我也絕不放棄。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燒。
  「『好,我想修補一下,首先你把那個坑填上。快點!』」我能看見威爾遜臉上的好笑,我明白那才剛剛開始。於是我又開始填坑了。但就在此時,他的一個朋友拿著燈籠跑了過來,說長官突然視察,他已經耽誤了。
  「於是他就讓我走了。第二天我到處罰榜去看上面有沒有威爾遜的名字,但是卻失望而歸。我猜他一定告訴長官說,他錯過視察是教育一個油嘴滑舌的黑鬼,而且有可能的話,長官還會給他一枚勳章。那就是當時德裡第五新兵連的情況。」
  父親和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在1958年左右。當時他就50歲,而我母親只有40歲左右。我問父親,既然德裡是那個樣子,為什麼他還要回來呢?。
  我父親回答說,因為家裡異常貧窮,祖父死於農場機器事故,家裡還有一個孩子需要撫養,祖母無奈之下只好讓他參軍,靠他的軍響養家。當時參軍的時候,祖母讓他隱瞞了實際年齡。當年他只有16歲。
  他歎了一口氣,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低下了他已經花白的頭。
  那時候,我們家在德裡已經擁有了一個較大也許是最好的農場。
  我們全家三口努力勞作,在收穫季節,父親還得僱用一些幫手。
  他說:「我回到德裡是因為我發現不管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都存在著同樣的仇恨。並不是威爾遜中士教育了我,而是在『黑點』酒吧發生的大火真正說服了我。你知道,麥克,一定程度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我的母親,她正在縫紉。儘管母親沒有抬頭,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注意地聽著。我想父親也知道。
  「一定程度上是那次大火使我變成了一個男子漢。大火中死去的人有60個,18個人來自五連。大火發生之後,連隊全部撤走了。亨利·懷特遜……斯托克·安森……阿蘭·斯諾皮斯……艾維瑞特·麥卡斯裡……霍頓·薩托利斯……都是我的朋友,都在大火中喪生了。那場大火並不是威爾遜中士和他的朋友們放的,放火的是緬因州白人正派軍團的德裡分部。和你一塊兒上學的某些孩子,我的兒子,就是他們的父親擦著了點燃『黑點』的火柴。這裡我不想提到那些可憐的孩子們。」
  「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
  「唔,部分原因就是德裡。」父親皺著眉頭,點燃了他的香煙。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在德裡,我無法解釋,但是同時我一點也不驚訝。白人正派軍團就是『三K黨』的北方翻版。他們穿的衣服,幹的事情都一樣,都對黑人恨之入骨。大多數歷史書談『三K黨』多,談白人軍團少,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那麼一個東西。我想可能是因為大多數歷史書都是北方人寫的,他們羞於提起。在許多大城市都有那樣的組織,但是在緬因州,德裡鎮是他們惟一獲得成功的地方。
  他們曾經猖狂一時。「
  他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
  「但是大火過後,那些白人正派軍團的成員一個個互相扯謊,都隱蔽起來了。」他的言語裡充滿了鄙視。聽到這句話,母親皺著眉頭抬起頭來。他又繼續說道:「別忘了,是誰被殺死了?18個軍隊裡的黑鬼,14個鎮子裡的黑鬼,4個爵士樂隊裡的黑鬼……還有一群熱愛黑鬼的人。那又能怎麼樣呢?」
  「威廉,」母親輕聲說,「夠了。」
  「不,」我說,「我要聽。」
  「該上床睡覺了,麥克。」他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髮。「我還想再告訴你一件事,但是我想你不會懂,因為我也不能確定自己懂不懂。那天晚上在『黑點』發生的事情,那麼可怕……我認為不是因為我們是黑人才會發生那樣的事,甚至不是因為酒吧靠近富人居住的西百老匯。我並不認為白人正派軍團在德裡吃得開是因為這裡的人更憎惡黑人。都是因為這塊土地,越是邪惡的東西在德裡就能昌盛。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停地想。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就是這樣。
  「但是現在這裡也有好人,那時也有好人。當舉行葬禮的時候,成千上百的人都出來送行,大部分商家都關門一周,醫院免費治療傷者,許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我就是在那時遇見杜威。康羅艾的。你知道他的皮膚就像是冰淇淋那麼白,但是我感覺他就像我的哥哥。我願意為他而死。儘管一個人不可能知道別人的心,但我認為他也願意為我而死的。
  「不管怎樣,大火之後,軍隊就開拔了,就像是他們感到羞愧了……我猜是那樣的。此後我在福特朗德待了6年。在那裡我遇上了你母親,然後我們就在甘溫斯頓結婚了。但是在那段時間裡,德裡從來沒有逃脫我的記憶。戰後我帶你母親回到了這裡。然後就有了你。我們這裡距離原來『黑點』酒吧的那個地方不到3英里。我想你該睡覺了,男子漢。」
  「『我想聽關於大火的事,』我叫嚷著,『跟我說說,爸爸!』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使我閉上了嘴……也許因為他不常是那個樣子,大多數時間他總是笑瞇瞇的。「那不是一個孩子應該聽到的。」他嚴肅地說。「下次吧,麥克。再過幾年再說吧。
  「結果我又等了4年才聽到那天晚上在「黑點」發生的事情。而我爸爸的生命之路也就要走到了盡頭。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陣清醒。」
  一陣迷糊地講完了那個故事,而腸癌正在吞噬著他的軀體。
  1985年2月26日
  昨天晚上我又重讀了我在這個筆記本裡寫過的東西。想起父親,我禁不住放聲痛哭。他去世已經23年了。誰能知道悲傷會持續多長時間呢?是不是一個人的孩子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死去三四十年之後,他還會仍然感受到那種失去的空虛呢?那種空虛甚至到死也無法填補。
  1937年父親領了傷殘退休金,永遠離開了軍隊。在訓練新兵時,一個新兵因害怕將一顆手雷擲到了父親腳下——幸運的是,手雷沒有完全爆炸,所以爸爸只失去了左腳的大部分,而不是胸部以下的所有軀幹。
  由於那筆退休金,他提前一年娶了我母親。但是他還是回到了德裡——如他自己所說,德裡從來就沒有逃離他的記憶。現在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讓他回到德裡以便我能在8月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圓圈裡佔據我自己的位置。如果宇宙有輪迴的話,惡總是被善補償H是善也能使人敬畏。
  父親攢了一筆錢,在德裡買了一個農場,於是他們就在那裡定居下來了。
  「一開始我們並不如意。」父親曾經這麼說。「周圍的人並不想要黑人做鄰居。我們也知道會是那個樣子——我從來沒有忘記『黑點』酒吧的大火。路過的孩子們會扔石塊或者啤酒罐。頭一年我換了20次玻璃。有時也並不是孩子。一天早上起床,我發現在雞窩邊上畫著一個納粹黨徽,所有的雞都死光了。有人在雞食裡下了毒。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養過雞。
  「但是縣治安官——那時德裡還沒有警察局——對此事進行了調查;正如我說過的,在德裡既有壞人也有好人。他最終查出了是誰幹的。你猜是誰幹的?你可以猜三次!」
  「我不知道。」我回答。
  父親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拿出一塊手絹,抹去了眼淚,說道:「巴蚩·鮑爾斯!就是你們學校最愛欺負人的那個孩子的父親。老子是個惡棍,兒子也是個混蛋。」
  「學校裡的孩子都說亨利的爸爸是個瘋子。」我接上去說。
  父親說道:「好了,我告訴你,說他是個瘋子並不太錯。人們說從太平洋回來之後他就一直不正常,他在那裡當過海軍。治安官把他拘留了;他叫嚷著說那都是愛黑鬼的人捏造的,他要起訴每一個人。
  治安官告訴他要麼賠我200美元,要麼就得坐兩年牢。一開始他不服氣,說殺死黑鬼的幾隻雞沒什麼大不了,但是當治安官說起訴的是他在雞窩上畫了納粹黨徽時,他只好屈服了。他讓弟弟賣了自己的一輛新車,賠了我200美元。後來他四處宣揚說要燒死我。一天下午,他開著一輛舊車外出,我驅車從後面追上了他。在威產姆大街的鐵路貨運場旁邊,我把他截住,用我的步槍逼著他叫他出來。
  「『你敢放火的話,我就讓你嘗嘗黑人的鋼槍。』我告訴他。
  「『你不能那樣跟我說話,黑鬼。』他說。他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你不能那樣跟一個白人說話。當時我已經考慮好了,麥克。如果我不永遠嚇倒他的話,他總會找我的碴兒。看看周圍沒有人,我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把他揪下車來。我用槍口頂著他的下巴說:「你再敢叫我一聲黑鬼,我就叫你的腦袋開花!相信我,如果你膽敢放火,不僅是你,而且你老婆,你的小崽子,還有你沒用的弟弟,都得嘗嘗我子彈的味道。我已經受夠了。
  「他哭了起來。我一生當中可從沒見過比那更醜陋的一幕了。他哭泣著:「看看這算什麼世道,一個黑……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槍指著一個好人的頭。」我說:「這世界看來真的出毛病了。不過那沒關係。現的問題是我們達成一種默契呢,還是你想讓腦袋上開個窟窿?他最後當然不想讓腦袋開窟窿了。那可能除了你的狗奇皮之死以外,我和巴蚩。鮑爾斯最後的一點麻煩。沒有證據證明狗是他殺死的。奇皮可能吃了毒餌。
  「從那以後,就沒有人再找我們的麻煩了。回頭想想,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如果說有時我做夢會夢見那場大火,那也沒什麼。從來沒有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不做一些噩夢的。」
  1985年2月28日
  坐下來寫「黑點」酒吧大火已經有一段日子,可是我仍然無從下手。就像是讀一本偵探小說,懸念迭出,到處都有謎團。
  我仍然記得父親的聲音——低沉而且緩慢,但是卻經歷了歲月的洗禮。
  現在是10點鐘,圖書館在一個小時之前就關門了。在燈下寫作,我能聽到雨雪敲打窗戶的聲音。我還能聽到其他的聲音——隱秘的吱吱聲和碰撞聲。我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老建築都有的聲音……但是我不知道……在今晚這樣的風暴中,在某個地方是否有一個小丑在兜售氣球?好了……沒關係。我想我已經瞭解了父親最後的故事。就在他死前6周,我在醫院他的病床前聽到了那個故事。
  每天下午放學我都和母親去看他。到晚上,母親得留在家裡干家務。我就一個人騎車去醫院陪他聊天,照看他。對一個只有16歲的孩子來說,那真是痛苦的6個星期。我愛我的父親——看見他日漸推怦不堪的樣子,看著他那被病痛折磨的面孔,我幾乎無法忍受。癌症不止是在殺死我的父親,它正在侮辱他的尊嚴!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想不起什麼東西再和他聊了。儘管每天我都想著不同的東西來談,但是我們倆的話題都已經用光了。我們從來沒有提到過癌症,但是有幾次在沉默當中,我簡直不能控制自己,真想提起它——於是我就拚命地去想一些別的話題來轉移一下。
  就在那種令人害怕的沉默之中,我再次向他問起了「黑點」大火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剛剛服過止痛麻醉藥,一陣清醒,一陣迷糊;一陣說話清楚,一陣猶如夢吃。問起那件事情沒有真正的原因,它只是突然跳進了我的頭腦。
  他的眼睛亮了。他笑了笑。「你從來沒有忘記它,是不是,麥克?」
  「是的。」我回答。儘管我已經3年多沒有想過它,我仍然加了一句他常說的話:「它從來沒有逃離我的記憶。」
  「好的,我告訴你。」他說,「15歲也夠大了,你的母親也不在這裡阻攔我了。還有,你應當知道,那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德裡鎮,所以你要小心。千萬要小心,記住了嗎,麥克?」
  「記住了。」我說。
  「好。」說完,他的頭落到了枕頭上。「那很好。」我以為他又要犯迷糊了——他的眼睛也閉上了——但是他又開始說話了。
  「1929年到1930年;司,在德裡空軍兵團基地裡有一個軍士俱樂部。其實它也就是一間臨時營房,但是裡面裝修得很好——有地毯,有隔間,還有投幣電唱機——週末還提供軟飲料……週六經常有樂隊……如果你是白人,一切都不錯。」
  「當然五連的士兵——都是黑人——不允許靠近那個地方。德裡還有幾家低級酒吧,光顧那裡的都是些伐木工人;有些酒吧還有妓女服務,於是很多人都去那裡。但是對於那些孩子——像我和我的朋友來說,花錢找妓女得好好尋思一番。」
  那天晚上父親服用了麻醉劑;要不然我相信他不會對我——他15歲的兒子講那些東西。「然後鎮理事會的代表出面了,他們抗議說我們騷擾白人婦女,而且非法飲用私酒。但是此後情況還是照舊,因為那些白人妓女們和伐木工人對我們沒有任何的惡意。甚至有一次一個工人對我說,我簡直就是一個棕色皮膚的白人。」講到這裡父親大笑起來,我也笑了。
  他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肚子開始劇痛。他按住腹部,眼睛向上翻著,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嘴唇。
  我連忙問道:「需要找護士嗎?」
  「不……不用。我馬上就好了。最壞的事情是,麥克,你想笑的時候竟然不能笑。以前可沒有這樣。」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現在我才意識到那是我們惟—一次差點提到就要殺死他的癌症。然後他喝了一小口水,又開始講了。
  「最終,鎮理事會的5個老人被激怒了。他們和基地領導交涉,說是五連的黑鬼污染了那裡的環境。
  「後來弗勒少校在現在紀念公園的地方,找了一間舊棚屋,然後把五連召集起來,告訴我們說它將成為『我們』的俱樂部,以後禁止我們接近德裡的那些酒吧。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把那間舊棚屋改造了一個酒吧——後面隔開,作為一間小廚房;靠牆的地方設立了一個吧檯,賣汽水和啤酒——當然我們知道,想喝烈性酒得偷偷摸摸的。地板雖然有點服,但我們把它油漆得很好……就在仲夏,酒吧就投入運營了。一直到被大火燒燬之前我們仍在努力裝飾它。星期五的晚上,我和麥卡斯裡在酒吧外面豎起了店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黑點』;在那兩個大字下面,寫著一行小字:『對五連和客人開放』。那感覺真是棒極了!
  「後來,那個軍士俱樂部也開始裝修,裡面加了一個休息室還加了一個咖啡廳,似乎想和我們競爭,但是那不是我們想要參與的競爭。」
  父親朝我笑了笑,接著說:「除了斯諾皮斯,我們那時都很年輕,但是我們並不傻。我們明白那些白人想要你和他們競爭,但是一旦你要領先的話,有人就會打斷你的腿。我們有了我們需要的東西,那已經足夠了。然而某件事情發生了。」
  父親一下沉默起來,皺起了眉頭。
  「是什麼事?爸爸?」
  「我們竟然組成了一支不錯的爵士樂隊。」他說得很慢。「一開始他們不很熟練,但是到8月底。每到週末,『黑點』就會舉行爵士樂專場演出,而且到後來越來越好……慢慢地鎮裡的人開始在『黑點』,出現,甚至還有基地裡的一些白人士兵……而且人越來越多。
  「隨著那些白人的出現,我們忘記了小心謹慎。他們來的時候都帶著法律禁止的烈性酒——我們也想阻止那種現象,但是我們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是鎮上的!他媽的,他們是白人!
  「正如我說過的,我們都很年輕,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很驕傲。但是我們低估了事情的可怕程度。我們忘記了它距離『軍士俱樂部』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它已經成為鎮裡的一件大事。一切使我們變得有些瘋狂。等到快10月份的時候,到『黑點』來的不只是德裡人,而且還有周圍各地的人。整個酒吧到處都是人,沒有地方跳舞,人們只能原地站著扭動。我們不得不將酒吧從晚上7點一直開到第二天3點。每到午夜,那裡的聲音幾乎震耳欲聾。」
  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又講了起來。他的眼睛變亮了。
  「弗勒上校早點取締『黑點』就好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少死一些人。他早就想那麼做了。但是我想他跟我們一樣都怕同樣的東西——某些鎮裡的居民會不答應。但是,最終正派軍團結束了一切。他們在11月初身披白色被單來到『黑點』,來為他們自己做了一次『燒烤』。」
  講到這裡,他又停了下來。這回他沒有喝水,只是目光憂鬱地盯著牆角。我能聽見遠處傳來的鐘聲,還有護士小姐走在油氈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他們中的一些是從基地和西百勞江中間的綠化帶過來的。」他繼續說道。「他們一定在那裡某人的房子裡開了會。披上了白色被單,戴上了白色兜帽,做好了火把。我聽說——我不說是從哪兒聽到的——另外的一些人是乘坐一輛嶄新的『潘科』汽車來的;他們也是同樣的裝束。
  「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年輕,有時我想知道策二天之後會有多少人得心絞痛和潰瘍出血。我希望有很多,那些骯髒卑鄙的謀殺者。
  「他們繞到『黑點』的後面,把火把蘸上汽油點著,從後窗扔了進去,那裡正是我們的廚房。一分半鍾之後,那個地方就燒成一片火海了。
  「外面的人都戴著尖頂的白色兜帽。其中的一些人在叫著:「出來,黑鬼!出來,黑鬼!出來,黑鬼!『也許是在嚇唬我們,但是我寧願相信大多數人想要警告我們——就像相信那扔進廚房的火把是個意外。
  「不管是什麼,也沒有關係。樂隊的聲音蓋過廠一切。每個人都在高聲叫喊,玩得非常高興。裡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出了事情,直到格裡嚷卡如打開廚房的門——他那天擔任助理廚師——火蛇一下子竄了出來,燒著了他的夾克,而且把他的大部分頭髮都燒掉了。
  「我那時正和特裡弗·道森以及迪克·哈羅仁坐在靠東牆的地方,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煤氣爐發生了爆炸。然後我就被那些朝門口跑去的人撞倒了。大概有20多人從我的後背踩了過去。我猜那是我一生當中惟一真正害怕的一次。我聽見人們尖叫著,說房子著火了。每次我想爬起來,就又有人踩在我的後背上,踩得我眼冒金星。我的鼻子緊貼在地板上,嗅到塵土,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我感覺到一隻高跟鞋重重地從我的臀部中間踩了下去,我的天,如果那天我的褲子被撕裂的話,我就得在那裡不停地流血到現在了。現在聽起來很滑稽,但是當時我真的快被踩死了。我不停地尖叫著,但是沒有人理睬我。
  「最後是特裡弗救了我。看見眼前出現的那只棕色的大手,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他用力一拉,我就要站起來,但又有一隻腳踩在我的脖子這邊——」
  他按摩著耳根下面的那個地方。我點點頭。
  「——那下踩得那麼重,我想我昏厥了有一分鐘,但是我從來沒有放開特裡弗的手,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終於站了起來。當時隔開廚房和大廳的那堵牆轟地一聲就倒塌了。有人逃了過去,有人被壓在了下面。
  「廚房那裡變成了地獄,火光沖天,酷熱無比,幾乎要把你的皮膚烤得流油了。
  「『從那邊衝出去!』特裡弗叫嚷著,要拉著我沿著牆角走。『快占I』」然後迪克·哈羅仁抓住了我。他只不過19歲,但是他的頭腦比我們都清醒。是他救了我們的命。『不是那邊!』他的眼睛睜得跟檯球那麼大。『是這邊!』他用手指著樂隊的方向……朝火的方向,你知道。
  「『你瘋了!』特裡弗叫嚷著。『你願意死就去死!我和威廉要出去!』」他仍然拽著我朝門口走,那裡擁擠著許多人,根本就看不清楚門。我嚇呆了,不知道最後結局是怎樣。我只知道我不想被烤成一隻『人雞』。
  「迪克衝上去,用盡全力抓住了特裡弗的頭髮。等特裡弗轉過頭來,他一巴掌打在特裡弗的臉上。我記得特裡弗的頭向後重重地磕在牆上,我想迪克已經瘋了。然後他朝著特裡弗的臉大聲嚎叫著:「從那走你死定了!他們把門已經塞上了!黑鬼!你不知道!」特裡弗剛叫完,一個低音鼓『砰』地一聲進裂了。
  頭頂上的屋樑和地板上的油漆也已經著火了。
  「『我知道!』迪克又尖叫著,『我知道!』」他們兩個拉扯著我,展開了拉鋸戰。然後,特裡弗朝門口看了一眼,跟著迪克跑了。迪克拉著我們走到一扇窗戶前,抓起一把椅子,用力砸開了窗戶,熱浪忽地衝了進來。他伸手抓住特裡弗褲子後面,一下子把他舉了起來。『爬!』他叫道。『爬!操你媽的!』特裡弗翻了出去。
  「然後他又把我舉了起來。我抓住了窗框——第二天我的手上全是抱——木頭已經著火了。我的頭先伸了出去;要不是特裡弗抓住我,我的脖子就得折斷了。
  「我們轉回頭,只見那扇窗戶已經變成了一個火窟窿;在火的後面有兩隻棕色的手在晃動著——迪克的手。特裡弗把我托起來,我伸手穿過那扇窗戶,抓住了迪克的手。我用肚子靠著牆支撐著自己,感覺就像貼在了酷熱的爐子上面。迪克的後背冒著黑煙,他就要休克了。
  「當時我幾乎就要脫手了,但是我用力大吼一聲,一下子把他拉了出來。他的一隻鞋已經丟失了。
  「我從特裡弗的手上跳下來,然後迪克踩著我的頭也跳了下來。這裡我告訴你,黑人的腦殼可真硬。我躺在地上,幾乎沒了氣。
  「然後我慢慢地爬起來。我能看見一些影子朝綠化帶那邊跑去。一開始我想他們是幽靈,然後我看見了那些鞋子。『黑點』周圍簡直形同白晝。看見那些鞋子,我才明白他們是披著白色床單的人。其中的一個人突然跌倒了,然後我看見……他添了添嘴唇,停下來了。」
  「你看見什麼了?爸爸?」我問道。
  「沒什麼。」他說道。「給我點水,麥克。」
  他喝完水,把杯子遞給我。我又把它放回了桌子上。
  「這個故事會讓你做噩夢嗎?麥克?」他問我。
  我剛想說謊話,但是又想如果我說謊的話,他可能就到此為止了。他可並不糊塗得那麼厲害。
  「我猜是這樣。」我回答。
  「那並不是一件壞事。」他說。「在噩夢中,我們能想最壞的東西。」
  他伸出手來,我拉住了它。
  「我環顧四周,看見特裡弗和迪克繞到了前面,我連忙追了上去。
  外面逃了出來的人大概有四五十個,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嘔吐,有人尖叫,還有的好像是在同時幹這三件事。一些人開始撞那扇門。但是門已經被人擠死了。
  「那天晚上要不是特裡弗·道森,也許死的人就不只是80個,而是100或者可能200個。當時只見我的『老友』——威爾遜中士正站在一輛卡車面前發號施令;當然沒人聽他的指揮。特裡弗拉著我的胳膊,跑到了威爾遜面前。
  「『中士,用一下你的卡車!』特裡弗叫著。
  「『一邊去!黑鬼!』說著,威爾遜一把推倒特裡弗,然後破口大罵。但是特裡弗一個魚躍站了起來,然後重重一拳打在威爾遜頭上。
  那傢伙的頭可真硬,竟然沒跌倒。他的嘴角和鼻子上都是血,叫嚷著要殺掉特裡弗。然後特裡弗又是重重一台,打在特裡弗的肚子上,那傢伙疼得彎下了腰。這時我伸出雙手,用盡全身的氣力在他的脖子後面就是一台。從後面偷襲是懦夫行為,但是緊急時刻需要採取緊急措施。麥克,如果說當時我襲擊那個婊子養的傢伙沒感覺一點愉悅,那可是說謊。
  「那傢伙倒在了地上。特裡弗上了卡車,發動起來,然後繞到『黑點』側面,撞了過去。我看見鮮血從他的頭上流了下來;然後他向後倒車大概50碼,又撞了過去。只聽得轟的一聲!酒吧側面的牆一下倒了下來。火舌騰地從屋裡竄了出來,火焰沖天。麥克,人們真是比想像得更堅強。儘管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熔爐,但是還有人從裡面衝出來。跑出來的人那麼多,特裡弗不敢再倒車,恐怕壓上他們。於是他跳下車,跑到我身邊。
  「我們就站在那裡,看著大火熊熊燃燒,直至結束。人們都說大火只不過燃燒了5分鐘,但是我感覺它就像是永遠在燃燒。特裡弗抓著我的手,我也緊抓著他的手。我們站在那裡緊握著雙手,就像現在我們倆這樣,麥克。我們看著火裡的那些人——他們是我們那天晚上見到的真正的幽靈——他們想從特裡弗撞開的那個缺口衝出來。他們的全身都在燃燒,一個接一個地倒在火裡。
  「最後出現的是一個女人。她幾乎變成了一根蠟燭。最後她似乎朝我看過來;她的眼瞼都著火了。當她倒下後,一切都結束了。整個地方完全成了火場。等救火車趕來時,一切都已經燒完了。那就是『黑點』大火,麥克。」
  他將剩下的水喝完,然後把杯子遞給我,叫我到大廳的自動飲水器那裡再裝滿水。「今晚我要尿床了,麥克。」
  我打水回來,看見他正在沉思著什麼。我把水杯放在床頭桌上。
  他嘟噥著說了一句『謝謝』。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鬧鐘,幾乎8點了,我得回去了。
  我彎下腰就要和他吻別……但是聽見我自己又問了一句:「你看見了什麼?」
  他那微閉著的眼睛一下子朝我這邊看過來。「嗯?」
  「你看見的東西。」我低聲說。我不想聽,但是我不得不聽。我的全身冷熱交加。
  「是一隻鳥。」他說。「那些披著白被單的人逃走的時候,它就飛在最後一個人的頭上,也許是一隻貓頭鷹,但是它非常大。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那隻鳥的雙翼展開大概有60英尺長,簡直就是一架日本『零』式戰機。但是我看見、看見了它的眼睛……我想……它看見了我。」
  他的頭轉向了窗戶那邊,外面黑暗正在降臨。
  「它俯衝下來,一下抓起了那個人。它抓住了白被單……我聽到了翅膀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大火在燃燒……然後它盤旋著……我想鳥是不能盤旋的……但是那隻鳥可以,因為……因為……」
  他停住不講了。
  「為什麼?爸爸?」我小聲問道。「為什麼它能盤旋?」
  「它不是在盤旋。」他回答。
  我靜靜地坐在那裡,覺得他就要睡著了。在我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因為4年前,我見過那隻鳥。儘管我幾乎忘記了那樣的夢魔,但是父親又把它帶了回來。
  「它不是盤旋。」他說。「它在飄浮。它飄浮。它的每個翅膀上都繫著許多氣球,它就那麼飄浮著。」
  父親睡著了。
  1985年3月1日
  它又回來了。我現在知道了。我將等待,但是在我心中,我已經知道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小的時候,我能夠對付它,但是現在不同了。在許多基本方面,已經不同了。
  昨晚我瘋狂地寫完了所有的東西——要不是那樣,我早就回家了。德裡被厚厚的冰遮蓋了;儘管今早出了太陽,但是冰一點沒有融化。
  我一直寫到早上3點,而且越寫越快,想要寫完全部的東西。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在11歲的時候見過那只巨大的鳥,是父親的故事又把它帶了回來……我再也忘不掉它了。一點也忘不掉。我想那是父親給我的最後的禮物。一個可怕的禮物,也許你會說,但是它似乎很神奇。
  我就枕著胳膊,在桌子上睡著了。今早醒來,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但是感到某種自由……某種被那個故事淨化了的自由。
  然後我看見了當我熟睡的時候,一直和我陪伴的東西——在地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跡,一直從圖書館的前門(那扇門我總是鎖得嚴嚴實實的)通到了我坐的桌子旁。
  不管它是什麼,它曾在夜裡來到我這裡,給我留下了它的紀念物……然後就消失了。
  我的檯燈上面繫著一個氣球。它就在早晨的陽光中飄浮著。
  氣球上面畫著我的臉。眼睛沒有了,鮮血從兩個黑洞中流淌下來,那張嘴痛苦地扭曲著。
  看著它,我尖叫起來。尖叫聲在整個圖書館裡迴響。
  氣球啪地一聲進裂了。

《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