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9章

    第37章
    起先,斯圖聽到狗叫聲時並沒有太在意;這種情況在晴朗的夏日上午是經常發生的。他剛剛穿過新漢普什爾州南拉伊蓋特鎮,眼前的公路在美麗的鄉間蜿蜒向前,陽光穿過路邊的榆樹灑向路面,給路面鋪上了一層晃動著的硬幣大小的光斑。路兩旁生長著密密的灌林叢——有鬱鬱蔥蔥的鹽膚樹、檜樹以及其他許多他叫不出名的灌木。品種之多,令他眼花繚亂,他熟悉東德克薩斯的植物,那裡路邊的植物種類沒有這裡多。在他左邊,一堵古老的石牆在灌木叢中蜿蜒穿行,時隱時現。右邊,一條小溪歡快地向東流去。灌木叢中不時有小動物跑動(昨天,一條碩大的母鹿站在302號公路白線上盡情地吸吮著早上的空氣,這一景象使他看呆了。),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叫著。在這種聲音的襯托下,狗叫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他又走了大約1英里才突然意識到那條狗(聽聲音,它已經離得很近)不管怎麼說一定不同尋常。自打離開斯托威頓後,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條死狗,但沒有見到一條活狗。因此,他想到流感殺死了許多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顯然,流感也殺死了很多狗,但仍有狗還活著。可能這條狗現在很怕見人。當它嗅到他時,它很可能鑽進灌木叢中,並衝著他狂吠,一直到斯圖離開它的領地才會停下來。
    他調整了一下背囊的背帶,疊了兩塊手帕墊在背帶壓著的肩膀上。他穿了一雙喬治亞靴子,3天的旅程下來,鞋底的紋路快要磨禿了。他頭上戴著一頂入時的紅色寬邊氈帽,背肩上斜挎著一支軍用卡賓槍。他沒想到會碰到殺人犯,但他還是朦朦朧朧地感到,帶槍是個不錯的想法,可以打一些野物。昨天他還真看到了野物,仍還活著,而他竟因吃驚和高興而忘了開槍。
    現在行囊又舒適地伏在他的肩上,他繼續沿著公路向前走去。從狗的叫聲中聽得出,它好像就在下一個轉彎的地方。斯圖想,可能我會看到它。
    他選擇了302號公路,向東走去,因為他認為這終將會把他帶到海邊的。他還為自己制定了類似計劃的東西:到了海邊後,我將決定我要幹什麼。到那時,我會忘記發生過的事。現在已經是第4天了,長途跋涉像是一種治療的過程。他曾想過騎一輛十速自行車或者摩托車,但最後還是決定走著去。他過去一直喜愛長途徒步旅行,而且他的身體也渴望鍛練。直到他逃離斯托威頓前,他快有兩個星期沒有運動了,他覺得自己的肌肉開始鬆弛,身體也不在狀態。他曾認為這種緩慢的行程遲早會使自己不耐煩的,到那時自己會找輛自行車或摩托車,可是現在他已很願意步行,沿著這條路向東走,看自己想看的東西,想休息時就休息,或者在下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打個盹。這樣做對他很有好處,漸漸地那種瘋狂地想逃生的念頭成為了回憶,變成了過去發生的事情,不再是使自己直出冷汗的那種活生生的東西了。上路後的頭兩個晚上,他還夢到了同埃爾德最後的那次遭遇,當時埃爾德來完成他的使命。在夢裡,斯圖揮動椅子的動作總是慢一步,埃爾德後退一步躲開了這一擊,然後扣動了手槍扳機,斯圖感到胸部就像挨了灌了鉛的拳擊手套重重的、卻並不很痛的一擊。他不斷夢到這一情景,直到早上疲憊地醒來,不過仍為自己能活著而慶幸。昨天晚上他沒有做這種夢。他對神經緊張症狀戛然而止不敢相信,不過他還是認為徒步跋涉會一點一點地將這場噩夢從自己的心中排解出去。可能他永遠不會徹底擺脫所有這一切,但是當擺脫掉其中的大部分時,他認為自己肯定會對今後仔細籌劃一番的,不管自己能否能走到海邊。
    他轉過了那道彎,那條狗就在那裡,這是一條金棕色的愛爾蘭長毛獵犬。一看見到斯圖,它就歡快地叫著,沿著公路向他跑了過來。它的爪子敲擊著路面發出滴滴達達的響聲,尾巴興奮地擺動著。它一躍而起將前爪搭在了斯圖腹部,動作之猛令斯圖不禁向後退了一步。「慢點,小伙子。」他咧著嘴笑著說。
    聽到了他的聲音,那狗叫得更歡了,又向上躥了起來。
    「科亞克1一個聲音嚴厲地喝道,斯圖吃了一驚,四顧而視。「下來!別去打擾這位先生!你會弄髒他的襯衣的!可憐的傢伙1
    科亞克站到了公路上,夾起尾巴,圍著斯圖轉了起來。夾著的尾巴仍興奮地擺動著。
    現在他可以抬起頭看看科亞克的主人了。這是位60來歲男子,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毛衣,下穿一條褪了色的灰色長褲,頭戴一頂貝雷帽。此時,他正坐在一個鋼琴凳上,手裡拿著調色板,一個掛著畫布的畫架立在他面前。
    此刻他站了起來,將調色板放在了琴凳上(斯圖可以隱約地聽到他嘟囔著:「一會兒別忘了坐在上面」),伸出了手向斯圖走了過來。帽子下壓著的鬆軟的灰髮在微風中顫抖。
    「先生,我想你不會用槍來歡迎我的吧。格蘭·貝特曼,願為您效勞。」
    斯圖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抓住了那支伸出的手(科亞克此時又興奮了起來,圍著斯圖蹦來蹦去,但這次它沒敢跳到斯圖身上——至少是現在還沒敢)。「斯圖爾特·雷德曼。別擔心這支槍。現在我人還沒看夠呢,不會向他們開槍的。事實上,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
    「想來點魚子醬嗎?」
    「從來沒吃過。」
    「那這次就來點嘗嘗吧。如果你不喜歡它,這兒還有好多其他吃的。科亞克,別跳了。我知道你又想跳到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管著點自己。記住,科亞克,能管住自己是高貴與下賤的標誌。管著點自己1
    科亞克乖乖地坐了下來,開始張著嘴喘氣。它齜牙咧嘴的樣子就像在笑。斯圖從以往的經驗知道,這種面帶笑容的狗要麼是只咬人的狗,要麼是只非常好的狗。而這條狗不像是咬人的狗。
    「我請你吃午飯。」貝特曼說,「你是我上星期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願呆會兒嗎?」
    「很願意。」
    「南方人,對嗎?」
    「東德克薩斯人。」
    「東部人,我搞錯了。」貝特曼對自己的判斷不禁笑出了聲,他轉身向畫架走去,一行不經意的水彩滴落在路面上。
    「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坐在那個琴凳上。」斯圖說。
    「當然不了!我才不願坐呢,對不對。」他改變了方向,向一小塊空地的後面走去。斯圖看到那兒的陰影中放著一個橙白色相間的冰盒,一塊看起來像白色桌布的東西蓋在冰盒的上面。當貝特曼將桌布揭去時,斯圖看到了裡面放著的東西。
    「這過去是伍德維爾聖洗禮宗教堂教會財產的一部分,」貝特曼說,「我拿來用一下。我想洗禮宗教徒們是不會想念它的。他們全都去見上帝去了。至少是伍德維爾的那些教徒們全都去見上帝了。他們現在可以在那慶祝他們的相聚了。不過我想洗禮宗教徒會發現天堂令他們很失望,除非天堂允許他們看電視——可能他們在天上管它叫『天視』——在電視上他們可以看傑裡·法爾韋爾和傑克·凡·恩佩的演出。而我們這裡有的是一個老異教徒在與大自然的交流。科亞克,別踩在桌布上。管著點自己,永遠記住這點,科亞克。不論你做什麼,時刻記住這句話。雷德曼先生,我們到路那邊洗一下怎麼樣?」
    「洗一下吧,斯圖。」
    「好吧,洗一下。」
    他們穿過公路,在清澈冰涼的水中洗了起來。斯圖感到愜意極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遇到這個特殊的人有些讓人覺得近乎天意。科亞克在小溪下游飲了幾口水,然後高興地叫著竄到了樹林中。它驚動了林中的一隻野雞。斯圖看著那只野雞撲啦啦地從灌木叢中飛走了,心中充滿驚奇地想到,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莫名其妙地都很正常。
    他不太喜歡魚子醬的味道——就像涼魚凍——不過貝特曼還有意大利硬香腸、薩拉米香腸、兩筒沙丁魚罐頭、一些蘋果糊以及一大盒無花果條。貝特曼說,無花果條對腸胃不無益處。自從斯圖離開斯托威頓開始他的長途徒步旅程後,他的腸胃一直不錯,不過,他還是很愛吃無花果條,一氣吃了6根。實際上,他每樣東西都吃了不少。
    貝特曼則吃了不少沙丁魚,在吃飯時他告訴斯圖,他過去是伍德維爾社區大學的社會學副教授。他說,伍德維爾是離這兒還有6英里的一座小城(他告訴斯圖:「它以一所社區大學和四座加油站而聞名。」)。他的妻子10年前就去世了。他們沒有孩子。他說,他的大多數同事都不喜歡他,而他也同樣打心裡不喜歡他們。「他們認為我是個瘋子。」他說,「他們很可能是對的,這種可能性並不會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他對這場大流感泰然處之,因為他自己終於能退休,並且可以像他一直盼望得那樣全天畫畫了。
    他一邊將蛋糕分開,遞給斯圖一半,一邊說:「我是個糟糕的畫家。不過,我對我自己說,今年7月沒有人畫的風景畫比文學士、文學碩士、學術碩士格蘭·貝特曼的廉價自我旅行更美了,除了我自己的畫。」
    「科亞克以前一直就是你的狗嗎?」
    「不,這是一種有點令人驚奇的巧合,是不是?我想科亞克是城裡的什麼人養的。我過去見到過它,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斗膽起了個新名字。看起來它並不在乎。請稍等一下,斯圖。」
    他一路小跑地跑到了公路那邊,斯圖聽到他淌水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回來了,褲腳一直挽到膝蓋。他每隻手裡都拿著一盒6罐裝的啤酒。
    「這原來應該是吃飯時喝的。我真蠢,給忘了。」
    「飯後喝也很好。」斯圖說,一邊從盒子裡拿出了一罐啤酒。「謝謝。」
    他們拉開了啤酒,貝特曼舉起了啤酒罐說:「為我們乾杯,斯圖。願我們過得愉快、心情好。」
    「阿門。」他們將酒罐碰在一起,然後喝了起來。斯圖想,以前喝啤酒味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以後可能也下會那麼好了。
    「你是個言語不多的人。」貝特曼說,「我希望你別以為我是幸災樂禍。」
    「沒有的事。」斯圖說。
    「我對這個世界存有偏見。」貝特曼說,「我對這點毫不隱諱。至少對我來說,20世紀最後25年中的世界具有患結腸癌行將就木的80歲老人的一切症狀。他們說,每當一個世紀快要結束時,災難總要降臨到所有西方人頭上。我們總是將自己包在裹屍布中,到處哭喊自己的不幸,嗚呼,耶路撒冷……嗚呼,克裡福蘭。舞蹈病在15世紀末爆發。14世紀結束時的黑死病使歐洲人幾乎死光。17世紀末的百日咳,19世紀末流感的第一次爆發。現在我們已經很習慣流感這個字眼了——對我們來說,它聽起來幾乎就像是感冒一樣,不是嗎?——除了歷史學家外,好像沒人知道100年前的流感。」
    「在每個世紀的後30年,你們那些宗教狂就會跳出來用事實和數字來說明世界末日善惡大決戰終於就要到來了。當然,這種人一直就有,不過每到世紀末,這類人的隊伍似乎迅速膨漲……並且他們還被許多人很認真地看待。這時魔鬼出現了。匈奴王阿提拉、成吉思汗、碎屍傑克、利澤·博登。如果你願聽到話,還有我們同時代的查爾斯·曼森、裡查德·斯佩克和特德·邦迪。我同事的說法比我的更具想像力,他們認為西方人需要不時地清潔自己的結腸,在世紀末這樣做可以幫助他們面對純潔、樂觀的世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得到了最好的灌腸劑,因此當你這樣想時,你就會感到這非常有意義。不管怎樣說,這次我們走近的不只是個世紀的起點,而是一個嶄新的千年的開始。」
    貝特曼停下來思索了一下。
    「既然我想到了這點,因此我是個幸災樂禍的人。再來罐啤酒嗎?」
    斯圖又拿了罐啤酒,心裡思考著貝特曼說的話。
    「現在還沒最後結束呢。」他終於說了句,「至少我不這樣認為。這只是……是個中間休息。」
    「貼切。說得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去畫我的畫去了。」
    「去吧。」
    「你遇到過其他狗嗎?」當科亞克高興地從公路對面路過來時,貝特曼問道。
    「沒有。」
    「我也沒遇到過。你是我遇見的除我之外的唯一的人,而科亞克好像是唯一的一條狗了。」
    「如果它活著的話,那還會有其他狗的。」
    「你的推理並不十分科學。」貝特曼善意地說,「你是哪一類美國人呢?給我證明哪有第二條狗——最好是條母狗——這樣我就接受你的推理認為還會有第三條狗。不過別向我證明有一條狗,然後再從這個前提推出還會有第二條狗。這樣不行。」
    「我見過奶牛。」斯圖若有所思地說。
    「奶牛,對,還有鹿。不過,馬全都死了。」
    「沒錯。」斯圖贊同道。在旅途中,他見到過不少匹死馬。在有些情況下,奶牛卻在開始發腫的馬匹屍體的上風頭吃草。「哎,為什麼會這樣呢?」
    「不知道。我們全都同樣地呼吸,而這看起來主要是種呼吸性疾玻不過我懷疑是不是還有其他因素?人、狗和馬全都會發玻奶牛和鹿卻不會。老鼠剛開始也受到了影響,不過,現在好像又活過來了。」貝特曼不經意地在調色板上調著顏料。「那都是貓,都成災了,而且據我觀察,昆蟲也和原來一樣正常。當然,人類的小毛病看來很少影響到它們——患流感的蚊子想起來就覺得可笑。一點都沒有道理。簡直瘋狂。」
    「沒錯。」斯圖答道,一邊又拉開了一罐啤酒。他的頭有些微微發暈。
    「我們會看到生物界一些有趣的變化。」貝特曼說。他在把科亞克畫入畫中時犯了一個大錯。「活下來的東西,要看看人類是否能在這場瘟疫後再繁殖起來——這得等到以後才能知道——不過,至少我們可以一起努力試試看。但是,科亞克還能找到配偶嗎?它還能成為一個驕傲父親嗎?」
    「上帝,我想它不會。」
    貝特曼站了起來,把畫板放在鋼琴凳上,隨手拿了一罐啤酒。「我想你是對的。」他說。「可能還有其他人、其他狗和馬。不過很多動物可能等不到繁衍就會死去。當然,可能還有一些易受感染的動物,在流感暴發時正好懷著孕。現在美國還會有不少健康婦女,她們現在的肚子——恕我不敬——就像包了餡的餃子。但是已經踏上了不歸路。如果將狗排除在等式之外,看起來不受感染的鹿就會瘋狂地繁殖。劫後餘生的人肯定不足以控制鹿的數量。會有幾年時間沒有狩獵季節。」
    「那麼,」斯圖說,「過剩的鹿就會挨餓。」
    「不,它們不會的,它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會挨餓。無論如何在這兒不會。我不敢說在東德州會發生什麼,但是新英格蘭在流感爆發前就種了很多菜園,而且長勢很不錯。今、明兩年鹿會有很多東西吃的。而以後,莊稼就野長了。7年內可能不會有挨餓的鹿。斯圖,如果你幾年後回來,你得推開擋道的鹿才能走上公路。」
    斯圖細細地想了想。最後他說:「你是不是有點誇大其詞了?」
    「不是有意的。還有許多因素我還沒有考慮,不過坦白的說,我不這樣認為。我們假設在鹿的存活環境中沒有了狗,或者幾乎沒有了狗,並將此假設推而廣之,推廣到其他生物之間的關係上。貓將無限制地繁殖。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剛才說過老鼠在生物關係中的數量將下降,不過還會回升。如果有足夠多的貓的話,這點就會發生變化。沒有老鼠的世界剛開始聽著很還不錯,但我對此懷疑。」
    「你剛才說人類是否能繁衍還是個問題,這如何理解呢?」
    「有兩種可能。」貝特曼說,「至少我現在看到了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是嬰兒可能不具有免疫功能。」
    「你是指他們一生下來就會死嗎?」
    「對,或者就乾脆死在子宮裡了。這場超級流冒有可能對我們這些餘下的人產生絕育的影響,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但也並非不可能。」
    「簡直瘋了。」斯圖說。
    「腮腺炎就是這樣。」格蘭·貝特曼平靜地說。
    「不過假如那些肚子裡……懷著孩子的母親……如果母親們具有免疫性——」
    「對的,在某些情況下,免疫性就像易染病那樣是可以遺傳的。但是並不是所有都是這樣。你不能肯定這點。我想現在懷著的孩子的未來很不確定。他們的母親具有免疫性,但是統計的數字顯示,多數父親卻不是這樣,並且現在都死了。」
    「另一種可能呢?」
    「我們可能會自己毀掉自己。」貝特曼冷靜地說。實際上我認為這很有可能。但不是現在,因為現在我們太分散了。不過人類是一種喜愛群居、社會性的動物,因此,只要我們能活到相互講述自己是如何在1990年這場大災難裡活下來的時候,我們最終將走到一起。「那時形成的多數社會可能是一些由一些小獨裁者進行原始的獨裁統治,除非我們很幸運的話。少數幾個社會可能是開化的民主社會,我可以準確地告訴你90年代到2000年左右時社會的必要條件:一個有足夠的技術能夠把光明帶回來的社會。這點肯定會實現,並且會很容易地實現。這與核大戰後的情景不一樣,在那種情況下什麼東西都不能再用了。現在各種機械都完好無缺地放在那裡,等著人們去使用——當然是會使用它們的人,他們懂得如何弄乾淨插頭,更換磨損的軸承。還剩下多少人懂得那些我們過去認為是天經地義應該掌握的技術。」
    斯圖呷了一口啤酒,問道:「真這樣嗎?」
    「當然。」貝特曼也嚥了一口自己的啤酒,然後身子略向前傾,沖斯圖笑著說:「東德克薩斯州的斯圖爾特·雷德曼先生,我不妨為你假設一下。假設波士頓有一個甲社區,尤蒂卡有一乙社會。他們都知到對方,並且他們相互瞭解對方的情況。甲社區狀況很好。由於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恰好是康·埃德公司的修理工,因此他們非常愜意地住在比肯希爾,非常富足。那個修理工知道如何使向比肯希爾供電的電廠再次運轉起來。這可能不過是知道在電廠自動關機後該拉哪個閘開機。一旦發電機再次啟動後,它就幾乎是自動運行。那個修理工可以教會甲社會其他成員該拉哪個閘、該看哪個儀表。發電機是靠燒油運行的,而油在那裡又充足得很,因為過去用油的人早就死了。因此,在波士頓,人們舒服的不得了。冷的時候有暖氣御寒,夜晚有電燈為你照明讀書,有電冰箱讓那兒的人可以像文明人一樣喝加冰塊的蘇格蘭威士忌。事實上,生活就像田園詩一樣。沒有污染問題,沒有吸毒問題,沒有種族問題,也沒有物質匱乏問題。金錢和以貨易貨問題都不存在,因為各種物資都放在那裡任人們選用,對於人口減少了的社區來說各種物資夠用300年。從社會學的角度說,這個社會在本質上是共產主義社會。那裡沒有獨裁,因為那裡不存在滋生獨裁、貪慾、不確定性和私有制的土壤。波士頓可能最終還會由政府形式的鎮議會來管理。」
    「而在尤蒂卡的乙社區沒有一個人懂得如何操作發電廠發電。所有的技術人員都死了。要過很長時間他們才會琢磨出如何使發電廠運行起來。晚上要挨凍(冬天到了),罐頭食品也吃完了,真是飢寒交迫。這時,一個強人挺身而出。而其餘的人也願意接受他,因為他們不知所措,饑病交加。讓強人來做決定吧!他自然做出了決定。他派人到波士頓請求幫助。波士頓的人會派自己寶貴的技術員去尤蒂卡幫助他們嗎?不派人去將意味著乙社區要踏上去南方過冬的漫長而危險的旅程。那麼甲社區在得到消息後該怎麼做?」
    「他們會派人去嗎?」斯圖問道。
    「見它的鬼去吧!當然不。那個技術員可能會扣留,實際上非常可能。在流感後的世界上,技術決竅可以說是金不換。按這種觀點看,甲社會是富有的,而乙社區則是貧窮的。那麼乙社區該怎麼做呢?」
    「我想他們會到南方去。」斯圖說,然後笑了笑。「可能會到東德克薩斯去。」
    「可能,或者他們可能會用核彈頭去威脅波士頓的人。」
    「不錯。」斯圖說,「他們不能讓自己的發電廠運行起來,但可以發射核導彈。」
    貝特曼說:「如果是我,才不會去為導彈去操心呢。我只要想辦法把核彈頭拆下來就行了,然後用火車把彈頭運到波士頓。你認為那會有用嗎?」
    「如果我知道的話,就寸步不讓。」
    「就算那不起作用,還有許多常規武器可供使用。正是這樣,各種各樣的武器散落在各地靜靜地等著人們去使用。如果甲社區和乙社區都擁有自己的技術人員,他們可能會由於宗教或領土或一些微不足道的理想上的差異發起核戰爭。想想吧,到那時,我們不是只有六七個世界核大國了,而是在美國本土就出現六七十個核國家了。就算情況不是這樣,我敢肯定也會發生用石塊和狼牙棒進行的戰鬥。但是事實是,所有的老兵都已逝去了,把他們裝備留在了身後。想起來就是件殘忍的事,特別當這麼多殘酷的事發生之後則更是如此……不過我想這是完全可能的。」
    一陣沉默出現在兩人之間。他們聽見遠處科亞克在樹林中叫著,時間已過正午。
    「你知道嗎?本質上我是個樂觀的人。」終於貝特曼開口說道,「這大概是我對滿足的標準不高。所以我在我這一行中不受歡迎。我有自己的缺點,我說得太多,這點你已經發現了。我還是個蹩腳的畫家,這你也看到了,我過去還非常不善理財。我有時在發工資前三天靠吃花生醬三明治過日子,我在伍德維爾以在銀行開戶一周後,就把錢全取光而臭名昭著。不過,斯圖,我從不因此而灰心喪氣。古怪,卻又快樂,這就是我的性格。造成我這樣一生的唯一禍根就是我的夢想。自打兒時起,各種生動的夢就時刻在我腦海中縈繞。許多夢都令人壓抑。比如一個在橋下釣魚的年輕人伸出手抓住我的腿,或者一個巫師把我變成了一隻鳥……每當這時,我都想張開嘴叫喊,不過什麼都沒發生,只不過幾隻奶牛鑽了出來。你做過噩夢嗎,斯圖?」
    「有時做過。」斯圖答道,此時他想起了埃爾德,以及埃爾德如何在他的噩夢中伏擊自己,想起了沒有盡頭、被螢光燈的冷光照亮、充滿著回聲的走廊。
    「你知道嗎,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時常做有關性的夢。時常出現這樣的夢境:夢裡同我在一起的姑娘會變成一隻蛤蟆,或一條蛇,有時甚至是一隻正在腐爛的屍體。當我長大後,我常夢到失敗,夢到自己在墮落,夢見自殺,夢到可怕的意外暴死。其中一個反反覆覆做的夢是我正在被一架加油站的電梯慢慢地壓死。我想這些都是釣魚夢的變種。我確實相信這類夢是心理學上的催吐劑,做這樣夢的人會受上蒼的庇護,而不是受到詛咒。」
    「如果你忘掉它,它就不會越積越多。」
    「沒錯。有許多種圓夢的方法,弗洛伊德算是最著名的一位了,不過我一直認為它們只是起到簡單的清除功能,沒什麼太多的作用,夢只是心理學家減少壓力的途徑。而那些不做夢的人,或那些醒來就把夢忘掉的人在某些方面精神上是呆滯的。不管怎麼說,做噩夢唯一可行的補償就是醒過來,意識到這只是一些夢而已。」
    斯圖笑了笑。
    「不過不久前,我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像被電梯壓死這類的夢,它總是不斷的重現,但與最近做的夢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麼。它與我以前做過的夢也不一樣,又有些相似的地方。就好像……好像它是所有噩夢的濃縮。當我醒來的時候,心情糟透了,就彷彿那不是個夢,而是某種幻覺。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瘋狂。」
    「到底是個什麼夢。」
    「有關一個男人的夢。」貝特曼平靜地說,「至少我認為是一個男人。他站在一個很高的建築頂上,或者是站在一個懸崖上。不管是什麼,反正它很高,離地足有幾千英尺。當時已幾近黃昏,太陽正在落下,但他向東方望著。有時他好像下身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上身穿著黑色粗斜紋夾克,不過更多的時間他像是裹著一身長袍,頭上戴著兜帽。我從沒有看到過他的臉,不過我卻可以看見他的眼睛。他長著一雙紅眼。而我覺得他在一直尋找我,並且遲早他會發現我的,要麼我得身不由己地走到他面前……而那意味著我生命的終結。因此,我想大聲叫喊……」他不安地聳了一下肩停了下來。
    「這時候就醒了?」
    「對。」他們看著科亞克顛顛地跑了回來。科亞克把鼻子伸到了鋁盤子裡吃完了最後一點蛋糕,貝特曼拍了拍它。
    「算了吧,這只是個夢。」貝特曼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當他膝蓋快伸直時,又向下縮了一下。「如果我接受心理分析的話,那些傢伙準得說這個夢反映了我潛意識的恐懼,害怕某些會讓所有這一切再次發生的領袖人物。也可能是對技術的恐懼。因為我確實相信所有發展著的新社會——一至少在西方如此——會把技術當作他們的基矗這很可悲,本來不必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因為我們解脫不掉了。他們不會記住,或者說他們不想記住我們過去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情景。骯髒的河流、臭氧層的大洞、原子彈、大氣污染。他們將記住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不用費什麼力氣就可以暖暖和和度過夜晚。你發現了吧,我是一個勒德派人士。但那個夢……它一直困擾著我,斯圖。」
    斯圖沒說什麼。
    「噢,該回去了。」貝特曼輕鬆地說,「我有點醉了,我看今天下午有雷陣雨。」他走回到那邊空地開始收拾了起來。幾分鐘後他推著個手推車回來了。他將鋼琴凳降到最矮後放到了手推車裡,然後又把調色板、冰盒一一放了進去,最後又將他那二流的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所有物件的最頂上。
    「你一直就這樣推著它走到這兒的嗎?」斯圖問道。
    「我一直推著它走,直到看到我想畫的東西。我每天都到不同的地方。這是種很好的鍛煉。如果你向東走,幹嘛不跟我回伍德維爾,到我家過夜?我們可以輪流推車,我還在那裡冰了6罐啤酒,可以伴著我們很舒服地回家。」
    「好,就這樣。」斯圖說。
    「好夥伴,我要說一路,一直說到家。你落在饒舌教授手裡了,東德克薩斯佬。如果我讓你厭倦了,讓我閉上嘴就是了。我不會生氣的。」
    「我願意聽你說。」斯圖說。
    「這麼說,你真是上帝派來的了。走。」
    他們就這樣開始沿著302號公路走了下去,他們其中的一個推著車子,另一個人則喝著啤酒。不管誰推車,誰喝啤酒,總是貝特曼在說話,他那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中間幾乎沒有停頓。科亞克在他們旁邊歡快地跑著。斯圖一會注意聽著貝特曼的侃侃而談,一會思緒又信馬由韁不知跑到哪去了。貝特曼所描述的情景使他深感不安:幾百個小部落,其中一些非常好戰,這些部落住在全國各地,成千上萬件毀滅性的武器像小孩子玩的積木似地散佈在那裡。不過奇怪的是,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格蘭·貝特曼的夢境:在高高的建築物或者懸崖頂部站著的那個沒有臉孔、長著對紅色眼睛的人。他背對著落日,不安地向東方張望著。
    沒到午夜他就醒了,醒來時渾身是汗,心裡擔心做夢時會不會叫出聲來。不過在另一間屋裡,格蘭·貝特曼的呼吸緩慢而均勻,沒有受到打擾的跡象。在過道裡他可以看到科亞克趴在爪子上睡著了。屋裡面沐浴在明亮月光中擺設就像是在仙境裡一般。
    當斯圖醒過來時,手撐著坐了起來,現在又躺了下來,把身子貼到了濕漉漉的床單上,他把手臂擋在眼睛上,不願再記起剛才的夢,但仍無法擺脫掉它。
    他在夢中又回到了斯托威頓。埃爾德已經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那地方是一個空蕩蕩的墳墓。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他找不到出去的路。開始時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恐懼。他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慢慢走,別跑。」但不久他就跑了起來。他的步子越邁越快,並忍不住地想回頭張望,那種想弄清楚後面的聲音只是回聲的想法越發不可抑制。
    他經過了下個個緊閉著的辦公室。門上乳白色的磨砂玻璃上寫著黑色的字。他走過了翻倒的推床,走過了白裙子縮到大腿根的女護士的屍體,她那烏黑色獰笑著的臉盯著在房頂日光燈照射下發出冷光的冰盒。
    最後,他開始跑了起來。
    他越跑越快,一扇扇門從他身旁一閃而過,他的腳在亞麻地毯上快速地跳動著。白色空心磚牆上刷著橙色箭頭。路標。開始時這些路標還顯得正常:「放射科」、「乙號走廊通往試驗室」、「無有效證件請勿進入」。過了一會他來到了這座建築的另一部分,這部分建築從來沒看過,也不想看。牆上的漆開始剝落、龜裂。一些日光燈黑著,餘下的則發出嗡嗡的響聲,就像困在紗窗中的蚊子。許多辦公室的磨砂窗戶已經破碎,透過破碎的窗戶他可以看到屋裡一遍狼藉,躺滿了死狀痛苦的屍體。到處是血。這些人不是死於流感,而是被殺死的。屍體上到處是刀傷和槍傷,還有被鈍器打擊才會出現的創傷。死屍的眼睛都圓睜著,突出在外邊。
    他沿著一個停著的電梯中向下爬去,鑽進了一條長長的四周嵌著磁磚的黑暗隧道。隧道的另一頭辦公室更多,門都漆得黑黑的。牆上是鮮紅色的箭頭。日光燈在嗡嗡作響。牆上的路標寫著:「此路通向激光武器」、「響尾蛇導彈在這此」、「傳染病室」。當他看到指向右轉彎的箭頭和它上面寫的令他快樂無比的「出口」時,竟興奮地哭了。
    他轉過了彎,門開著。門外是迷人的夜晚。他衝了過去,突然一個身影插了進來擋住了他,正是那個穿著牛仔褲和粗斜紋布夾克的人。斯圖猛地停了下來,叫喊聲像銹鐵塊一樣地堵在了他的嗓子裡。當那個人走入到閃爍的日光燈下時,斯圖看到他的臉上有一塊黑色的陰影,陰影上面嵌著兩隻血紅毫無生氣的眼睛。沒有生命,只有一絲幽默,一種跳動的、瘋狂的喜悅。
    黑衣人伸出手,斯圖看到那手上在滴著血。
    「天哪1從黑衣人本應是臉部的空洞處傳出低語聲。
    斯圖醒了過來。
    科亞克在廳中發了一聲呻吟,又輕聲地嗥了幾聲。睡夢中爪子還抽搐了一下。斯圖想狗也會做夢。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做夢,甚至偶然做做噩夢。
    但是,他過了許久才入睡。
    第38章
    超級流感漸漸退去後,又出現了第二場歷時兩周的流行玻在美國這種技術社會裡這種流行病是很普通的,但在不發達國家如秘魯、塞內加爾則很少見。第二場流行病奪去了美國16%倖存者的生命。在秘魯、塞內加爾這樣的國家,因此而喪生的人不足3%。由於第二場流行病發病的症態每個病例都不相同,因此不知如何稱呼它。像格蘭·貝特曼這樣的社會學家可能會將第二場流行病稱作「自然死亡」或「急救室沮喪症」。按嚴格的達爾文的觀點說,這是最後的一刀——一些人會說,最無情的一刀。
    薩姆·陶伯5歲半。他母親6月24日死於佐治亞州默弗裡斯伯勒市總醫院。25日,他父親和兩歲的妹妹阿普裡爾死了。6月27日,他的哥哥邁克也死了,留下了薩姆一個人。
    自打母親去世後,薩姆就少不了驚嚇。他心神不定地在默弗裡斯伯勒四處遊逛,餓了就找點東西吃,偶爾還哭幾聲。過了一陣他停住了哭聲,因為哭沒有用,哭不能讓死人復活。晚上他時常被可怕的噩夢驚醒,噩夢中爸爸、阿普裡爾和邁剋死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的臉腫得發青,他們被濃痰堵塞的肺部發出駭人的咯咯聲。
    7月2日上午10點,薩姆走到了哈蒂·雷諾家房後一片野生黑刺莓林。他目光呆滯地走進了幾乎有他兩個人那麼高的黑刺莓林,他開始採摘黑刺莓吃,一直吃得他嘴唇、臉頰染成了黑色。黑刺莓的刺鉤住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肌膚,但他全然不覺。蜜蜂在他身邊飛舞,發出令人昏昏入睡的單調響聲。他沒有看到那個掩藏在草叢和黑刺莓枝蔓下的朽爛的舊井蓋。舊井蓋在他的體重下卡的一聲塌了下去,薩姆沿著石塊砌成的井壁落到了20英尺深的乾枯的井底,摔斷了腿。20小時後他因恐懼、撞擊、飢餓和脫水而死去。
    伊爾瑪·費耶特住在加州洛代。她是位26歲的未婚女性,對弓雖.女干心存病態的恐懼。自7月23日起她的生活就成了一場漫長的噩夢。當時鎮裡發生搶劫,沒有警察出來阻止。伊爾瑪住在一條側街的小屋裡,她母親過去同她一直住在這裡,直到1985年去世。當搶劫開始後,槍聲四起,醉醺醺的男人騎著摩托車在街上衝來衝去,發出可怕的響聲,伊爾瑪鎖住了所有的門,然後藏在樓梯下的小倉房中。以後她不時地像老鼠一樣悄悄地爬上樓梯去拿食品,或者舒展一下腰身。
    伊爾瑪不喜歡與人相處。如果全世界的人死得只剩她一個,她才真正高興呢。不過,現在情況還不是這樣。就在昨天,在她開始希望洛代只剩她一個人時,她就看到了一個粗魯的醉漢。那是個嬉皮士,穿著T恤衫,嘴裡咕噥著,我禁慾,禁酒,那是我一生中絕無盡有的20分鐘。他手裡拎著瓶威士忌沿街走著,一頭長長的金髮從帽子下洩出,一直披到肩上。一把手槍插在緊身藍牛仔褲的腰帶上。伊爾瑪躲在臥室的窗簾後窺視著他,一直盯著他走出視野,然後急忙跑下樓梯,一頭鑽進堵滿東西的小倉房中,就好像剛從魔法中解脫出來。
    他們沒有全死掉。如果有一個嬉皮士活著,就會有第二個嬉皮士。他們可能都是弓雖.女干犯。他們會弓雖.女干她的。他們遲早會找到她,把她給弓雖.女干了。
    這天早上天還未亮,她就爬到了閣樓上。閣樓上的櫃子裡存著她父親留下的東西。她父親曾作過商船上的水手,60多歲時拋棄了她母親。伊爾瑪的母親曾告訴了她一切,非常坦率。她父親是一隻喝醉了酒就想弓雖.女干她的野獸。男人都是這樣。結了婚,就等於給了男人任何時候弓雖.女幹你的權力。甚至在白天。伊爾瑪的母親總是以6個字評價她丈夫的出走,而這幾個字被伊爾瑪用到了幾乎每個死去的男人、婦女和孩子身上:「這算不了什麼。」
    閣樓上的箱子不過裝著一些他父親從國外港口買的不值錢的小玩意:香港的紀念品、西貢的紀念品、哥本哈根的紀念品。還有一本影集,裡面的多數照片是他父親在船上摟著他同伴的肩膀衝著相機笑。嗯,可能就是那種他們叫作「上尉之旅」的疾病讓他客死它鄉。這算不了什麼。
    不過,箱子裡有一個裝著小巧金鉸鏈的木盒,盒子裡放著一隻槍。這是只0.45口徑的左輪槍。靜靜地躺在紅色平絨布上,絨布下面一個秘密小盒內放著幾粒子彈。子彈已經長出了銅綠,不過伊爾瑪想這不礙事。子彈是金屬製成的,不會像牛奶或奶酪那樣壞掉。
    她在閣樓結滿蜘蛛網的燈泡下給槍裝上子彈,然後下樓坐在餐桌旁吃了早餐。她不會再像洞裡的老鼠那樣藏著躲著了,她有槍了,她要讓弓雖.女干犯們認識到這點。
    這天下午她走出房門坐在房前的走廊裡看書。書名是《撒旦在地球上過得不錯》。這是本可怕與歡樂並存的書。正像書中說得那樣,罪犯和小人都罪有應得,他們全都完蛋了。只剩下一些嬉皮士弓雖.女干犯,她想自己可以對付他們。槍就放在她的身邊。
    兩點鐘的時候,那個滿頭金髮的傢伙走了過來。他喝得爛醉,身子東搖西晃。當他看到了伊爾瑪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認為自己太走運了,終於找到了一個小美人。
    「嗨,小妞1他喊到。「這兒只有你我!你在這兒……」突然他臉露驚駭之色,他看到伊爾瑪放下書舉起了那只0.45口徑的手槍。
    「嗨,聽我說,把那傢伙放下……它裝子彈了嗎?嗨……1
    伊爾瑪扣動了扳機。槍炸了膛,當場把她炸死了。這算不了什麼。
    喬治·麥克杜格爾住在紐約州奈阿克。他過去一直是高中數學老師。他和妻子是天主教徒,哈麗雅特·麥克杜格爾為他生了11個孩子,9個男孩,2個女孩。6月22日這一天,他9歲的兒子傑夫死於後來被診斷為「流感引起的肺炎」。6月23日,他16歲的女兒帕特裡夏(噢,天哪!她是那麼年輕、漂亮)死於現在每個活著的人稱為「管狀脖」的病症。他眼看著12個他最愛的人離開了人世,而他自己卻仍活著,身體健康、感覺良好。他曾在學校開玩笑說,他記不住自己所有孩子的名字,但他們離開人世的順序卻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記憶裡:傑夫,22日;馬蒂和海倫23日;妻子哈麗雅特、比爾、小喬治、羅伯特、斯坦,24日;裡查德,25日;丹尼,27日;才3歲的法蘭妮克,28日;最後是帕特。帕特當時似乎已經開始好轉了,但一下子就不行了。
    喬治認為自己就要瘋了。
    他10年前就開始遵從醫囑慢跑。他從不打網球或手球,草坪也付款讓孩子(當然是他自己的孩子)去修整,並且為哈麗雅特買麵包通常都是開著車去。醫生對他說,你發福了。一天到晚老坐在椅子裡。這對你心臟不好。試著慢跑吧。
    所以他買了運動衣,每天晚上開始慢跑。開始時跑得不長,以後慢慢得加長距離。剛開始他感到不好意思,總覺得鄰居一定會拍著腦門,揉著眼睛表示不相信,然後幾個只有點頭之交的男人會過來問能不能跟他一塊跑——可能多幾個人跑更安全。喬治的兩個兒子也加入了進來。跑步成了鄰里之間的事,儘管參加跑步的人有時多,有時少,但它仍是鄰里之間的事。
    現在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但他仍在跑。每天都跑,一跑就是幾個小時。只有當他跑步時,他才能什麼都不想,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網球鞋跑在人行道上發出的響聲、胳膊的擺動以及自己發出沉穩的呼吸聲。只有在此時他才會沒有了要發瘋的感覺。他不能自殺,因為他信奉天主教,天主教認為自殺是十惡不赦之罪,他認為上帝會拯救他的,因此他就跑步。昨天他跑了幾乎6個小時,一直跑到完全喘不過氣,幾乎虛脫得要吐。他已經51歲了,已不再年輕,而且他知道跑得太多對自己沒好處,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一個更重要的方面看,這是唯一有益的事了。
    因此,當今天早上,天邊露出第一縷白色時,幾乎一夜不眠的他起來就穿上運動服(那天晚上,「傑夫-馬蒂-海倫-哈麗雅特-比爾-小喬治-羅伯特-斯坦利-裡查德-丹尼-法蘭妮克-佩蒂以及-我-想-她-好-了的念頭時刻縈繞在他心頭)。他出了家門開始沿著奈阿克空無一人的街道跑了起來,他的腳不時踩在碎玻璃片上,一次還絆在了一台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電視機上。他跑過了窗簾緊閉的住宅區街道,跑過梅恩街十字路口3輛車撞在一起的可怕的事故地點。
    一開始,他是在慢跑,但他必須越跑越快,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將那種想法拋在身後。他先是慢跑,然後是加快步小跑,再後來大步地跑了起來,最後他開始衝刺。一個一頭灰髮,身穿灰色運動服,腳踏白網球鞋的51歲的男人沿著空曠的街道飛奔,就好像地獄中所有的魔鬼都在追他。11點15分,大面積心肌梗塞擊倒了他,他一頭倒在奧克和派恩街拐角處靠近消防栓的地方,臉上露出感激的表情。
    佛羅里達州克萊維斯頓的艾琳·德呂蒙太太7月2日下午大喝杜松子酒,喝了個爛醉。她希望自己醉過去,因為如果她醉了的話,就不會再想到她的家庭。杜松子酒是她唯一能忍受的烈性酒。前一天,她還在16歲女兒的房裡找到了一袋裝滿大麻的口袋,並且成功地找到了騰雲駕霧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似乎更壞事。她一下午都坐在起居室裡,飄飄然,一邊翻著影集一邊哭。
    所以這天下午她喝了整整一瓶杜松子酒,隨後就覺得噁心,跑到洗澡間吐了一地,然後又躺到床上點了一隻煙,湮沒抽完就睡著了。結果點著了房子。她再也不用想任何事了。當時風很大,她把克萊維斯頓幾乎燒光了。這算不了什麼。
    阿瑟·斯廷森住在內華達州里諾。29號下午,在塔霍湖游完泳後,他踏上了一根銹鐵釘。不久傷口開始腐爛,他從傷口發出的氣味中感到事情不妙,他試著想截掉自己的腳。在手術的過程中他暈了過去,結果由於失血過多死在他做手術的托比·哈拉賭場中。
    在緬因州斯旺維爾,一名名叫坎迪斯·莫蘭的10歲女孩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結果死於顱骨損傷。
    新墨西哥州哈丁縣一位名叫米爾頓·克拉斯洛的牛仔被響尾蛇咬了一口,一個半小時後撒手歸西。
    在肯塔基州米爾敦,朱迪·霍頓對發生的一切很高興。朱迪是一個17歲的漂亮姑娘。兩年前她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她讓自己懷孕了,並且在父母的勸說下,同意嫁給那個讓她懷孕的男孩:一個戴眼鏡的州立大學工科學生。15歲時,哪怕一個大學生(哪怕他只是個一年級新生)請她外出,她就會覺得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她一輩子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讓沃爾多——沃爾多·霍頓——的慾望在自己身上得逞。就算她想懷孕的話,為什麼一定要是他呢?朱迪也會讓史蒂夫·菲利普斯和馬克·科林斯的慾望在自己身上得逞;他們倆是米爾敦高中橄欖球隊的隊員(確切地說,是米爾敦美洲獅隊,加油,加油,加油,美洲獅),而她是啦啦隊員。如果不是那個討厭的沃爾多·
    霍頓,她就會在高一時很容易地成為啦啦隊隊長。話又說回來,史蒂夫或馬克都可以成為她更能接受的丈夫。他們兩人都長著一付寬肩膀,馬克還有一頭金色的披肩長髮。可偏偏是沃爾多,任何人都比沃爾多強。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看看自己寫的日記,算算天數。在孩子出生後,她甚至連這些都不必做了。那孩子長得很像他。討厭的傢伙。
    以後的兩年她一直苦苦地奮鬥,在快餐店和汽車旅店裡干各種雜活,而沃爾多卻在上學。因此她最恨的就是沃爾多的學校,其痛恨程度以致超過了對那個孩子和沃爾多本人的恨。如果他那麼需要家庭的話,為什麼他不退學找份工作?她會讓他退學的。可是她和他的父母卻不同意。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朱迪可以甜言蜜語地勸說他這樣做(她可以讓他做出保證,要不,不讓他在床上碰自己),但是雙方父母都一直插手她倆的事。他們會說:「噢,朱迪,等沃爾多有了工作,一切都會更好的。」「噢,朱迪,如果你常去教堂的話,一切都會顯得更美好。」「噢,朱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何時才能成人上人呢?
    再以後這場超級流感冒爆發了,它解決了她所有的問題。父母死了,孩子佩蒂死了(這多少令她傷心,不過才過了幾天她就克服了這種感情),以後沃爾多的父母死,最後沃爾多也死了,她終於自由了。她從來就沒想到過她自己也會死,當然她沒死。
    他們一直住在米爾敦南邊的一所大公寓房中。這個地方吸引沃爾多的優點之一(朱迪自然沒有發言權)是地下室那個凍肉的大冷凍間。他們在1988年9月搬進了這所公寓,他們住在三樓,誰又總願意不厭其煩地將烤麵包和漢堡拿下樓放到冷凍室裡呢?沃爾多和佩蒂都死在了家裡。當時你根本得不到醫院的服務,除非你是個大人物,而殯儀館也人滿為患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朱迪說什麼也不會去的),不過當時仍沒有停電。所以她將他們拖到地下室放到了冷凍間裡。
    三天前,米爾敦停電了,但冷凍間裡還相當冷。朱迪瞭解這點,因為她一天下去三四次,查看他們的遺體。她告訴自己,自己是在檢查。除了這又能是什麼呢?她當然不是在幸災樂禍。
    7月2日下午她又到地下室去了,這次忘記將擋門的橡膠卡子擋在冷凍室門下。冷凍室的門在她身後關上了,把她反鎖在了裡面。經過兩年的進進出出,只是在此時她才注意到冷凍室門裡面沒有開門的把手。這樣朱迪終於死在她兒子和丈夫身旁了。
    密西西比州哈蒂斯堡的吉姆·李將屋子裡的所有電源都接到一部汽油發電機上,當他試圖啟動發電機時觸電而亡。
    裡查德·霍金森是一位黑人青年,他一直住在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最近5年,他對吸白粉上了癮。在超級流感流行期間,毒品販子和癮君子都死的死,逃的逃,他大受冷落。
    在這個陽光明媚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滿是垃圾的台階上,一邊喝著溫吞吞的七喜,心裡想著要是能來扎上一針那就再愜意不過了,哪怕只是稍稍注射一點點。
    他開始想起阿里·麥克法蘭,想起了他在街上聽到的有關阿里的事。人們說,底特律第三大毒梟阿里的貨色最好。沒有黑土,沒有中國白諸如此類的爛貨。
    裡奇搞不清麥克法蘭這麼多貨保存在哪兒——知道這種事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他還是多次聽人們講過,如果警方拿到阿里為他叔祖父買的格裡斯·波因特宅院搜查證的話,阿里准溜得比兔子還快。
    裡奇決定到格羅斯·波因特去瞧瞧。反正現在也沒什麼更好的事可做。
    他從底特律的電話簿中找到了埃林·麥克法蘭在萊克肖爾大街的地址,然後走過去。天快黑的時候他才走到,腳走得生痛。他不再認為這只是隨便走走,他渴望扎上一針,體驗那種感覺。
    宅子周圍圍著一圈灰色石頭砌成的牆,裡奇像只黑影翻了過去,牆頭嵌著的玻璃茬割破了他的手。當他打破窗戶準備進去時,防盜器響了起來,嚇得他抱頭鼠竄,跑到草坪中間時才想起來,現在不會再有警察來了。他又走了回來,身上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屋裡沒電,這個該死的大屋子很可能有20多個房間。他得等到明天才能仔細查看,要把這地方一點不漏地翻個底朝天得3個星期。那東西很可能還不在這地方。天哪!裡奇一想到這點,一種失望的感覺傳遍了全身。不過他至少可以先找找明顯的地方。
    他在樓上的洗澡間裡發現了十幾包鼓鼓囊囊裝著白粉的塑料口袋。這些口袋放在廁所水箱裡,老把戲了。裡奇盯著口袋,毒癮大發,心想阿里如果敢把這些玩意放在這該死的水箱裡,一定賄賂了所有關鍵人物。這兒的白粉足夠一個人享用16個星期。
    他把一包白粉拿到大臥室裡,在床單上把口袋撕開。他哆哆嗦嗦地調好了毒粉,手一直不停地發抖。他壓根就沒想該用多少白粉。裡奇從街上買到的最好的毒品不過是12%的純度,而就這種劑量也足以讓他睡得像頭死豬。他從來沒經歷過吸毒後昏昏欲睡的階段,興奮勁一來就昏過去了。
    他將針頭對準自己的胳膊,一下紮了進去。針管裡液體濃度足有96%,像火球一樣地竄進血管,裡奇一頭倒在了裝滿海洛因的口袋上,襯衣前襟沾滿了白粉。6分鐘後就死了。
    這算不了什麼。
    第39章
    勞埃德跪下身去。時而哼上兩支小曲,時而咧開嘴傻笑。他經常忘記剛才哼過的曲子,每到這時候,臉上就失去了笑容,然後就是片刻的啜泣,接著又會忘記自己正在哭泣,繼續哼哼。他正哼著一曲名叫「坎普敦之行」的歌。在哼歌和啜泣之餘,又穿插著發出「嘟噠,嘟噠」的聲音。整個監獄裡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他的哼哼和啜泣聲,不時的「嘟噠」聲,以及試圖拆卸床腳發出的輕微的刮擦聲。他想把特拉斯克的屍體轉過來,好夠得著他的腿。服務生,請再給我來點捲心菜色拉,還要一條腿。
    勞埃德看上去就像經歷了一場速效減肥一樣。囚衣像一張鬆鬆垮垮的帆懸在身上。監獄提供的最後一餐就是g天前的一頓中飯。勞埃德已瘦得皮包骨頭,臉上的那張皮已將頭顱的每一個凹陷和凸出部分暴露無遺。他的眼睛仍是明亮得閃閃發光,但牙齒已經咧出了唇外。頭髮成堆脫落,頭上呈現出奇異的斑駁之色。看上去就像瘋了一樣。
    「嘟噠、嘟噠」,他一邊卸著床腳,一邊低聲哼哼著。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花力氣拆那個骯髒的玩藝兒。但轉眼間他又嘗到真正的飢腸轆轆的痛苦滋味。飢餓的感覺實際上就是你的食慾已經到了極點。
    「整夜騎車到處閒蕩……整天騎車到處閒蕩,嘟噠……」
    床腳鉤住了特拉斯克褲子的小腿部分。勞埃德很輕鬆地將他拉了過來。勞埃德垂下頭,像小孩子一樣抽泣著。在他的身後,淒涼地晾著一具老鼠的骸骨,這是在6月29日,也就是5天前,他在特拉斯克的牢房裡弄死的。老鼠腥紅的長尾巴仍然連在屍骨上。勞埃德幾次試圖吞食這只尾巴,但是太硬了。馬桶裡幾乎所有的水都干了,儘管他曾竭盡全力想把它儲存下來。牢房裡瀰漫著尿的躁味,為了不讓水源受到污染,他不得不一直把尿撒到走廊上。他已經不需要大便了(因為飲食條件的急劇下降,這一點就完全可以理解)。
    他過快地把自己儲藏的食物吃光了。現在終於嘗到苦頭了。他曾經以為會有人來。他不敢相信沒有人會來。
    他本來不想吃特拉斯克,這種想法簡直太可怕了。就在昨天晚上他還想方設法用一隻拖鞋拍住一隻蟑螂,然後生吃下去;他用牙齒把它咬成兩半時,還感到它在嘴裡瘋狂地到處亂跳呢。事實上,味道倒是不錯,比老鼠肉的味道要鮮美得多。真的,他並不想吃特拉斯克。他不願像老鼠一樣成為食人族。他必須把特拉斯克拖過來,這只是以防萬一,只是以防萬一。他曾經聽說過有人在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依靠水也能活好長一段時間。
    「儘管水已經不多了,但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只是現在不想考慮,只是現在不想考慮。」
    他不想死,不想挨餓。他滿腔憤怒。三天前他心中就升騰起這種憤怒,而且這種感覺還正隨著飢餓感的增強而與日劇增。他幻想,如果他那只早已死去的寵物兔能夠思考的話,它也會這樣恨他的。(現在他睡得很多,而且在夢中總是受到兔子的困撓,它的身體被吞噬了,毛皮被攤在地上,蛆在它的眼睛裡蠕動,最可怕的是那些血淋淋的爪子,每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就滿心憂懼地看看他自己的手指)。勞埃德的憤怒全部聚集在想像中的一個簡單的概念上。這個概念就是那把鑰匙。
    他現在被鎖在牢房裡。以前看起來他似乎應該被鎖起來。他是那幾個壞蛋之一。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壞蛋。波克才是真正的壞傢伙。如果沒有波克的話,他做的事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是,他也要承擔一些責任。還有維加斯的喬治亞·喬治和「白色大陸」的那3個人——他也參與了那件事,他估計自己已經受到懲罰了。他認為自己應該被逮起來,但不該關這麼長的時間。這種事情誰也不願意做,但是當他們已經完全把你控制在手中的時候,他們就是給你槍子,你也得吞下去。正如他對律師所說的,在這次「三州瘋狂屠殺」中,只承擔20%的責任。不是坐電椅,上帝呀!千萬不能坐。簡直是太可怕了。
    但是他們有鑰匙,這是最關鍵的東西。他們可以把你鎖起來,想怎麼整就怎麼整。
    在過去的三天中,勞埃德開始隱隱約約地領會到「那把鑰匙」的象徵意義了,它有護身符般的魔力。如果你按規則玩遊戲,就把鑰匙獎賞給你。反之,如果不按規則玩的話,你就永遠被關在裡面。鑰匙與「強手棋」中的「蹲監獄」卡沒什麼兩樣。你不要想僥倖躲過,不要聚斂200美元。擁有了鑰匙就有了某些特權。他們可以剝奪你10年的壽命,或是20年,或是40年。他們可以僱用像馬瑟斯這樣的人打你。他們甚至可以用電椅來了斷你的一生。
    但是,他們擁有鑰匙並不等於就有權利離開這兒,而把你丟在牢房裡餓死。並不等於他們就有權利把你逼到吃死老鼠,甚至要吃褥墊上干麻布的地步。也並不等於他們就可以把你逼到只想去吃鄰近牢房裡的死人肉的境地(如果你夠得著那個人的話,那就有可能——嘟噠,嘟噠)。
    有些事情你卻無法辦到。你擁有鑰匙,所能做到的無非就是這些,再過分的也就不可能了。當他們本可以放他出去的時候,他們卻把他放在這兒悲慘地死去。不管文件上說什麼,他的確不是一個殺人狂,不是見誰就想殺誰的那種人。在他碰到波克之前,他所能做的最壞的也只不過是小事一樁。
    所以他憤怒,這種憤怒驅使他一定要活下去——或者至少是想方設法活下去。曾經有一段時間,這種憤怒和活下去的決心對他來說好像是一點用都沒有,因為所有有「鑰匙」的人都已經患流感死掉了。他想找他們報仇也辦不到。後來,他的飢餓感漸漸加重,他知道流感不會讓這些人送命。只會致像他這樣的失意之人於死地;它只會讓馬瑟斯死,但決不是那個僱用馬瑟斯的可惡的傢伙,因為那傢伙有鑰匙。流感不會致監獄長和看守人於死地——很明顯那個稱看守人生病的警衛是個該死的騙子。它也絕不會害死假釋官、縣法官或中央情報局人員。流感絕不會波及那些有「鑰匙」的人。它不敢,但是勞埃德卻要去惹惹他們。如果他能活著離開這兒,他會給他們顏色看看。
    床腿又一次鉤住了特拉斯克的褲腳。
    「過來,」勞埃德低語道,「過來,到這兒來……坎普敦的女士們唱著這支歌,整……嘟噠……天」。特拉斯克的身體順著牢房的地板緩慢地、艱難地滑過來。就是漁人釣金槍魚也沒有像他鉤特拉斯克這樣謹慎小心,一波三折。特拉斯克的褲子被撕爛了,勞埃德終於可以穿過柵欄,抓住他的腳了……如果他想的話。
    「沒什麼事,」他低聲對特拉斯克說。他碰了碰特拉斯克的腿。他撫摸它。「不要緊張,我不會吃了你的,老朋友,我一點也不想。」
    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正在流口水。
    勞埃德在落日餘暉中聽到有人的動靜,起初聲音非常遙遠,也很陌生(金屬和金屬的撞擊聲),他原以為自己肯定是在做夢。現在他已對這種醒著和沉睡的狀態非常熟悉。過去他不知不覺地就會越過那個界線。
    但後來又傳來了人的說話聲,他迅速地爬上了床,飢餓乾瘦的臉把他的雙眼襯托得更大、更亮。聲音順著走廊傳過來,然後又沿著樓梯口到門廳,這兒是連接會見室和中心監獄區的地方,勞埃德就在這兒。
    「喂*—喂!這裡有人嗎?」。
    但是奇怪的是,勞埃德起初的念頭就是不回答,也許他會走開的。
    「屋裡有人嗎?去一次,還是去兩次?……好了,我就來了,我剛剛離開鳳凰城這個鬼地方,還沒來得及撣去鞋上的塵土呢。」
    聽到這兒,勞埃德突然來了勁。他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操起床腿,瘋狂地在柵欄上敲打;金屬的撞擊聲越來越急促,他拳頭緊握,指骨都快要碎了。
    「不要1他尖叫著,「不要!不要走!請不要走1。
    說話聲越來越近,從管理層和這一層之間的樓梯傳過來0我們要把你吃光,真是愛死你了——噢!有人好像餓得不行了。」接著就傳來一陣慵懶的笑聲。
    勞埃德把床腿扔到地上,雙手攥住牢房的鐵柵欄。此時他可以聽到上方的某個陰暗處有腳步聲,正有規律地沿著通向牢房的大廳走過來。勞埃德真想流出解脫的淚水,畢竟,他獲救了——然而他心中不是感到高興,而是恐懼。漸漸膨脹的恐懼感讓他希望自己還能保持沉默。還繼續保持沉默嗎?我的天哪!還會有什麼事情比飢餓更糟的呢?
    飢餓感讓他想起特拉斯克。特拉斯克張開四肢躺在灰朦朦的落日的餘暉中,一條腿已經僵直地伸進了勞埃德的牢房,這條腿的小腿部分明顯地少了一塊,正流著血,還有牙齒櫻勞埃德清楚是誰的牙咬的。但是他只模糊地記得自己曾把特拉斯克的肉當過午餐。儘管如此,他心中還是充滿著強烈的厭惡感、罪惡感和恐懼感。他急忙衝向鐵柵欄,把特拉斯克的腿又推到了他自己的牢房裡去。然後又越過他的肩膀看,他確信還看不見說話人,就把手伸過去,鐵柵欄擠壓著他的臉,他把特拉斯克的褲腿拉下來,想掩蓋住他所做的一切。
    當然也用不著著急,因為牢房頂上的上了閂的大門還緊關著呢,沒有電,按鈕也不起作用。解救他的人還必須回去找鑰匙,他必須……
    當開大門的馬達又嗚嗚的響起的時候,勞埃德咕噥了幾聲。牢房的寂靜使發電機聲顯得更加響,隨著「卡嗒」一聲,聲音停止了,大門敞開。
    而後通向牢房的走道上就響起了有節奏的腳步聲。
    安置好特拉斯克之後,勞埃德又回到了自己的牢房。現在他一步也不想再往回走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面的地面,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沾滿灰塵的牛仔靴,腳趾都露出來了,腳跟也已磨破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波克有一雙那樣的鞋。
    靴子停在了他的牢房前。
    他慢慢地抬起眼,看見一條褪色的牛仔褲軟沓沓地蜷縮著蓋在靴子上。腰上繫著一根銅扣的皮帶(銅扣上面是一對同軸的圓,裡面有各種各樣的星形的圖案),粗斜紋茄克衫的兩個胸兜上分別飾有一個鈕扣——一個是可愛的笑臉,另一個是頭死豬,寫有「您的豬肉味道如何?」的字樣。
    與此同時,勞埃德的眼睛也極不情願地看到了弗拉格紅得發黑的臉,弗拉格發出一聲尖銳的「噓」聲。這單調的聲音迴盪在死氣沉沉的牢房裡。
    勞埃德尖叫一聲,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好了1弗拉格安慰他道,「嗨,好了,一切都好了。」
    勞埃德抽泣道:「你能放我出去嗎?請放我出去。我不想像我的兔子一樣。我不想就那樣結束我的一生,太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波克的話,我什麼大事都不會犯,只是狗屁不值的小毛病,先生,請放我出去,我什麼事都可以為你做。」
    「可憐的傢伙。你現在的樣子就像是給在達豪過暑假做廣告一樣。」
    儘管弗拉格的話語中有憐憫之意,勞埃德還是不敢抬眼往來訪者的膝蓋以上瞧。如果他再往他的臉上看,會叫他死的,這是一張魔鬼的臉。
    「求求你,」勞埃德低聲嘟噥道,「請放我出去,我快餓死了。」
    「你被關在這兒多久了,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勞埃德說著,用乾瘦如柴的手指抹掉了淚水,「總之已經很長時間了。」
    「你怎麼還沒死呢?」
    「我知道我會碰到什麼情況。」勞埃德拿起心愛的最後幾塊破布。「我把食物省下來了,所以我沒死。」
    「你有沒有吃過鄰近牢房的那個人身上的肉?」
    「什麼?」勞埃德嘶啞道,「什麼?上帝啊!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先生,先生,拜託你……」
    「他的左腿看起來比右腿瘦一點。這就是我問你的唯一原因。」
    「我對此一無所知。」勞埃德低語道。他嚇得渾身都在顫抖。
    「那隻老鼠是怎麼回事?味道怎麼樣?」
    勞埃德的雙手貼在臉上,默默不語。
    「你叫什麼名字?」
    勞埃德想說,但只是嗚咽一聲。
    「你叫什麼名字,士兵?」
    勞埃德腦子裡一團糟。律師告訴他他有可能要坐電椅時,他很害怕,但和現在的恐懼感無法相比。他一生中從未這樣驚恐過。「這全是波克的主意1他尖叫道,「在這兒的應該是波克,而不是我,勞埃德1
    「看著我,勞埃德。」
    「不。」勞埃德低語道。他的眼睛滴溜溜亂轉。
    「為什麼不看我?」
    「因為……」
    「說下去。」
    「因為我認為你不是真的想救我,」勞埃德低語道,「如果你是真的,你就是魔鬼。」
    「看著我,勞埃德。」
    沒有辦法,勞埃德抬起眼,目光轉移到鐵柵欄後的那張黑黑的,齜牙咧嘴的笑臉。他的右手舉到了右眼一側,手裡握著什麼東西,一看到這,他渾身忽冷忽熱。像是一塊黑色的石頭,黑得就像是瀝青和黑碳。石頭中間有一塊紅斑,這對於勞埃德來說就像是一隻可怕的眼睛,佈滿血絲,半睜半閉,盯著他。弗拉格在手指間旋轉著,黑色石頭中的紅斑就像是一把鑰匙。弗拉格開始把鑰匙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就像魔術師玩把戲一樣。
    「現在你肯定是那種會賞識一把鑰匙價值的人,」來人說道。黑色的石頭突然從他緊握的拳頭中消失,而後又在另一隻手中出現,另一隻手又開始做把戲。「我肯定你是那種人,因為鑰匙是用來開門的。一生中還有什麼比開門更重要的呢,勞埃德?」
    「先生,我快餓死了……」
    「你的確快餓死了。」來人說道。他一臉的關心和憂慮,那種神情是如此的誇張,簡直可以說是荒誕之極。「上帝呀,老鼠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東西!喂,你知道我中午吃的什麼嗎?我吃了一個維也納麵包夾美味的烤牛肉三明治,還有一些洋蔥,還有許多古得斯的香辣糖蜜麵包。聽起來不錯吧?」
    勞埃德點了點頭,眼淚從他那過於明亮的眼睛裡嘩啦啦流出來。
    「午餐還佐有一些家常炸土豆片和巧克力牛奶,而後又是甜食——天啦,我是不是在折磨你?真應該有人抽我幾下,他們就應這樣做。很對不起。我馬上就放你出來,然後我們再去找點吃的,好嗎?」
    勞埃德簡直驚得目瞪口呆,頭都不知怎麼點。他一度認為這個拿著鑰匙的人一定是個惡魔,甚至更可能只是個幻覺,而且這種幻覺會持續到勞埃德最終死的那一刻,在他忽隱忽現地擺弄那塊奇怪的黑石頭時,還津津樂道地講著上帝、耶穌和古爾登的香辣芥末麵包。不同的是,此時他的臉上表現出來的同情看起來是那麼的真切,他聽起來確實有點怪罪自己。黑色的石頭又一次在他的拳頭中消失。當拳頭打開時,勞埃德好奇而急迫的眼神看見陌生人掌心上有一把扁平的有著華麗的柄的銀色鑰匙。
    「我親愛的上帝呀1勞埃德嘶啞地感歎到。
    「你喜歡這個把戲嗎?」黑暗中的人影高興地問道,「我是從新澤西州錫考克斯按摩院的寶貝妞那兒學會這個把戲的。錫考克斯,世界上最大的養豬場之鄉。」
    他彎下身來,把鑰匙插到勞埃德牢房門的鎖孔裡。但奇怪的是,據他的記憶(目前狀況已不佳),這些牢房沒有鎖槽,所有門都是電動打開和關閉。但是他不懷疑這把銀鑰匙能夠派上用常
    正當他咯咯作響地開鎖時,弗拉格停住了,看著勞埃德,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勞埃德再次感到一陣失望。這只是個玩笑。
    「我作過自我介紹沒有?我叫弗拉格,見到你很高興。」
    「我也一樣。」勞埃德嘶啞道。
    「我認為,在我打開牢房門前,我們要去弄點晚餐過來,我們彼此溝通一下感情,勞埃德。」
    「這是當然。」勞埃德嘶啞著聲大叫起來。
    「勞埃德,我要讓你成為我最得力的夥伴,勞埃德,我要把你和聖·彼德歸在一起。當我把門打開時,我就會把鑰匙移交給你支配。真是一筆好買賣,對不對?」
    「是的。」勞埃德低語道,他又感覺到害怕起來。天已經一片漆黑。只能看見弗拉格身軀黑色的剪影,但他的眼睛還能看得清楚。目光銳利得就像山貓的眼睛一樣,一隻眼睛盯住裝有鎖箱的柵欄的左邊,另一隻眼睛停留在裝有鎖箱的柵欄的右邊。勞埃德感覺到恐懼,還夾雜著其他道不出的感覺:一種神聖的狂喜,一種快慰,一種被選中的欣慰,一種經歷千辛萬苦後勝利度過難關,而且有所收穫的感覺。
    「你是不是很想找到把你關在這兒的人,對嗎?」
    「朋友,那是當然,」勞埃德說道,頃刻間忘卻了所有恐懼,完全被一種極度的飢餓和憤怒感給吞噬了。「不僅僅是那些人,還有每一個做過那種事情的人。」弗拉格表示說,「這是另一種類型的人,是不是?對於某一類型的人來說,像你這樣的人簡直就是一堆垃圾。因為他們高高在上,他們認為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確實如此。」勞埃德說。極度飢餓感已轉變成另一種類型的感覺,這種轉變就像是黑色的石頭轉變成銀色的鑰匙一樣。這個人僅僅用寥寥數語就把勞埃德所感到的所有複雜心態表達得無一遺漏。他不僅僅想對付看門人(怎麼了,這個聰明的骯髒傢伙不就有鑰匙嗎?到底是怎麼回事?骯髒傢伙。),可惜這個人根本就不是看門人。當然,這個警衛有鑰匙,但並不是他製造的,是別人給他的。勞埃德猜想是監獄長,但也不是監獄長造的。勞埃德想找到設計者和鍛造者。他們不會被流感傳染,他和他們肯定有筆交易。對,肯定是筆好交易。
    「你知道聖經上是怎樣說那種人的嗎?」弗拉格和氣的問道,「聖經上說那些尊貴的人就應該被降低地位,趾高氣揚的人應該使其地位卑賤,傲慢的人應該削削他們的銳氣。你知道聖經上是怎麼說你這樣的人的嗎,勞埃德?它說逆來順受的人可以升入天堂,因為他們將繼承這個世界。聖經還說死後升天的人在精神上是貧窮的,因為他們會見到上帝。」
    勞埃德不住的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哭泣。頃刻間弗拉格的頭上就好像戴上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光環,這束光如此強烈,倘若勞埃德多看幾眼,雙眼就好像要被燒成灰燼。後來光環又消失了——如果確實出現過光環的話,肯定只是個幻覺,因為勞埃德到現在還沒有喪失夜視的能力。
    「現在看來你不算聰明,」弗拉格說,「但你是一流的,並且我感覺到你也能很忠實,你和我,勞埃德,要長途跋涉。現在是我們大展鴻圖的好時光。我們可以從頭開始,現在就是你一句話了。」
    「什麼話?」
    「我們兩個要聯手,你和我。不要拒絕我。站崗的時候不要睡覺。不久還會有其他人加入(他們現在正往西走呢。)但現在,就我們兩個。如果你答應我,我就給你鑰匙。」
    「我……答應你,」勞埃德說,說話聲就好像是懸浮在空中一樣,奇怪地顫動著。他傾聽著這種顫動,他把頭歪在一邊,他幾乎可以看見那四個詞在隱隱約約地放著光芒,就像是死人眼睛反射的極光一樣。
    當鎖的制栓在鎖盒裡轉動時,他就把這兩個字給忘記了。一會兒,鎖盒就落在弗拉格的腳邊,從鎖孔裡飄出幾縷煙圈。
    「勞埃德,你自由了,出來吧。」
    勞埃德簡直不敢相信,勞埃德躊躇地觸了觸鐵柵欄,就好像它們會燙傷他一樣;他們也確實好像有點熱。但當他把柵欄推開時,門很輕易而且無聲地就往回滑動了。他看著他的救星,兩眼像燃燒著熱烈的火焰一樣。現在他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是鑰匙。
    「現在這個就歸你了,勞埃德。」
    「我的?」
    弗拉格抓住他的手,讓他把鑰匙握在手裡。勞埃德感覺鑰匙在手中移動,感覺到它在改變。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聲,手指張開。鑰匙沒了,手裡只剩下中間有塊紅色斑點的黑色石頭。他把石頭舉得高高的,翻過來覆過去的端詳著。紅色的斑塊時而看起來就像是把鑰匙,時而又像塊頭蓋骨,時而又像是一個血跡斑斑的半睜半閉的眼睛。
    「我的。」勞埃德自我解答道。他無助地合上自己的手,緊緊地攥住石頭。
    「我們是不是搞點晚飯來吃?」弗拉格問道.」今天晚上我們要走很遠的路。」
    「晚飯,」勞埃德說,「好吧」。「我們要做的事真是太多了,」弗拉格高興地說,「我們要很快行動起來。」他們一起往樓梯走去,走過牢房裡的死屍。勞埃德在黑暗中絆了一跤,弗拉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扶起來。勞埃德轉過來,看著弗拉格的那張笑臉,心懷的不僅僅是感激之情。更以一種愛的感覺看著弗拉格。

《末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