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7章

    第55章
    法官的房子俯瞰著一座公墓。
    晚飯後,他和拉裡坐在後門廊抽著雪茄,目送夕陽在山邊漸漸隱去,變成淡淡的橘黃色。
    法官說:「小時侯,我家離伊利諾伊州最好的公墓很近,走走就到。公墓名叫希望山。我父親當時已60多歲了,每天晚上晚飯後,他都要去散步。有時我陪他一起去。每當我們路過那個修繕一新的公墓時,他就會說:『特迪,你怎麼看?有希望嗎?』我回答:『這裡是希望山。』每次他都放聲大笑,就像第一次一樣。我有時想,我們路過那個公墓只是因為他想和我分享這個笑話。他很富有,但他似乎最欣賞這個笑話。」
    法官抽著煙,下巴垂了下來,肩膀高聳著。
    他說:「他死於1937年,那時我才十幾歲,我一直很想念他。男孩子不需要父親,除非是個好父親,而一個好父親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希望,只有希望山。他多麼喜歡那個笑話!他去世時是78歲。拉裡,他死得像個國王。他坐在我們家最小的房間裡的寶座上,膝蓋上放著報紙。」
    面對這樣有些蹊蹺的懷舊之情,拉裡不知如何是好,便沒有做聲。
    法官歎了口氣,說道:「不久這裡就會有些動作了。就是說,如果你能重新開始供電。如果你不行,人們就會緊張起來,趕在惡劣天氣襲來之前開始向南方走。」
    「拉爾夫和布拉德說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他們。」
    「那麼我們得希望你信任的人是可靠的,是不是?也許那個老太太走了是件好事。也許她知道那樣更好。也許人們應該自由地自己判斷天空中的光是什麼,樹是否有臉,是否那張臉只是光和影的把戲。拉裡,你懂我的話嗎?」
    拉裡老老實實地說:「不懂。我沒有把握。」
    「我在想,在革新抽水馬桶之前我們是否需要先革新那些令人厭煩的上帝和救世主以及永恆之類的事情。我的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在想,現在是否需要上帝。」
    「你認為她死了?」
    「她已經走了6天了。搜尋委員會沒有發現她的蹤影。是的,我認為她死了,但即使現在我也說不準。她是個令人驚異的女人,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也許我幾乎很高興她離開的原因,有一條就是我是個非常正常的老守財奴。我喜歡每天慢慢地過日子,澆我的花園——你看到我怎樣買回了秋海棠嗎?我對此相當的自豪——讀我的書,為自己的書寫關於瘟疫的筆記。我喜歡做這些事情,然後在睡覺時喝一杯葡萄酒,無憂無慮地入睡。是的。我們之中沒有人想看到凶兆,無論我們多麼喜歡看鬼怪小說和恐怖電影。我們之中沒有人真的想看到東方的星星或是夜裡火焰的支柱。我們想要和平、理性和墨守成規。如果我們不得不在一個老太太的黑臉上看到上帝的話,那一定會提醒我們往意,每個上帝都有一個魔鬼——而我們的魔鬼可能離我們比我們想像的近。」
    拉裡尷尬地說:「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他強烈地希望法官沒有提到他的花園、書、筆記和他的睡前葡萄酒。他曾樂觀地想像朋友見面的情形,還做了個無憂無慮的提議。現在他擔心,是否有可能繼續下去,而不至於聽起來像個殘忍的投機的弱智人。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接受。」
    拉裡聞言一震,他坐的椅子吱吱作聲。「誰告訴你的?法官,這應該是嚴格保密的。如果委員會裡有人走漏消息的話,我們就麻煩了。」
    法官抬起一隻滿是老人斑的手,止住了他的話。他飽經風霜的臉上兩隻眼睛眨了眨。「小聲點,孩子,小聲點。你的委員會裡沒有人走漏消息,起碼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有到處打聽。不,我說出這個秘密給自己聽聽。你今晚為什麼到這裡來?拉裡,你的臉就說出了一切。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撲克。當我談起我那幾個小小的愛好時,我看出你的臉色暗淡,垂頭喪氣……你的臉上有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樣……」
    「有那麼滑稽嗎?我該怎麼做,對……看上去很高興……」
    法官靜靜地說:「派我到西部去,刺探那片土地。不是為這個嗎?」
    「正是。」
    「我一直在想,你們要多久才會想出這個主意。當然,這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如果自由之邦要得到百分之百的機會生存的話。我們並不真知道他會在那裡做什麼。他很可能在月亮的背面。」
    「如果他真的在那裡的話。」
    「他在那裡。他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在那裡。千真萬確。」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指甲剪,開始剪指甲,輕微地啪啪聲點綴著他的話。「告訴我,委員會有沒有討論過,如果我們決定更喜歡那裡怎麼辦?如果我們決定留下來怎麼辦?」
    拉裡大吃一驚。他告訴法官,據他所知,還沒有人想到過這個主意。
    法官以一種富於欺騙性的悠閒態度說:「我猜他把燈都點亮了。你知道,那是有吸引力的。顯然英彭寧這個人感到了這一點。」
    拉裡冷冷地說:「如釋重負。」法官開懷大笑。
    笑夠了之後,他說:「我明天去。我想,我坐羅沃爾。向北到懷俄明州,再向西。感謝上帝我還能開車!我要一直開過愛達荷州,向加利福尼亞州北部方向去。去大概要花兩星期,回來時間更長。回來時,可能要下雪了。」
    「是埃我們討論過那個可能性了。」
    「而我老了。老人容易發心臟病,也會犯愚蠢的錯誤。我想你一定派了備用的人?」
    「這個……」
    「不,你不必談這個。我收回這個問題。」
    拉裡結結巴巴地說:「你看,你可以拒絕。沒有人用槍頂著你的頭……」
    法官敏銳地問道:「你是在試圖推卸你對我應負的責任吧?」
    「也許。也許我在這樣做。也許我認為你回來的可能性只有1/10,而你帶回有用信息的可能性只有1/20。也許我只是想用比較好的方式說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你可能太老了。」
    法官說:「對於冒險來說我是太老了,但我希望對於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來說我還並不太老。在那裡有一個老太太,她很可能已經悲慘地死去。毫無疑問,是受到宗教狂熱的影響。但努力做正確的事情的人們總是顯得有些瘋狂的。我要去。我會冷。我的腸胃不太好。我將會很孤獨。我會懷念我的公墓。但……」他抬起頭來看著拉裡,雙目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也會很聰明的。」
    拉裡說:「我想你會的。」他感到淚水在眼角打轉。
    法官問道:「露西怎麼樣?」他顯然不打算再談論關於他的行程的話題。
    拉裡說:「很好,我們都很好。」
    「沒有問題?」
    「沒有,」他想起了納迪娜。上次看到她時她的絕望無助仍然深深的困擾著他。她曾說,你是我最後的機會。奇怪的話,簡直像要自殺。怎樣才能幫助她呢?心理治療?這是個笑話,他們最多能找個獸醫。現在就連祈禱電話都沒有了。
    法官說:「你和露西在一起很好,但我猜測,你在為另一個女人擔心。」
    「是的。」接下來的話很難說出口,但對別人說出心裡話使他覺得好受些。「我想她可能在考慮,那個,自殺。」他一口氣說道:「那不僅僅是因為我,別以為我覺得哪個女孩子會因為得不到性感的拉裡·安德伍德而自殺。但她照顧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想她感到孤獨,再沒有人依賴她了。」
    「如果她的抑鬱心情越來越嚴重,變成了長期反覆的情況,她確實有可能自殺。」法官說話時的淡漠令人心寒。
    拉裡震驚地看著他。
    「但你只能做一個男人,」法官說,「不是嗎?」
    「是的。」
    「而你已作出了選擇?」
    「是的。」
    「你的動機是好的?」
    「是的。」
    「那就堅持到底。」法官滿足地說。「看在上帝份上,拉裡,做個大人。不妨有點自以為是。天知道,太過分地自以為是很討人嫌,但稍有一點是絕對必要的!你的靈魂需要這個,就像盛夏時皮膚需要曬個夠一樣。你只能管好自己的靈魂,而時不時還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心理醫生甚至連這都要質疑。做個大人吧!你的露西是個好女人。照顧好你自己和她的靈魂就行了,還想承擔更多的責任就是貪多嚼不爛,而人們總是因為貪多嚼不爛而倒霉。」
    「我喜歡跟你說話。」拉裡說,他聽到這種露骨然而睿智的話既驚異又覺得有趣。
    法官平靜地說:「那一定是因為我說的正是你想聽到的。」然後他又說:「你知道,自殺有很多種方法。」
    不久之後,拉裡將以痛苦的心情回想起這句話。
    第二天早上8點15分,哈羅德的卡車離開灰狗車站,回泰伯梅薩地區去。哈羅德、魏查克和另外兩個人坐在卡車後座,諾曼·克羅格和另一個人坐在前面。在百老匯和阿拉鋒路的交叉路口,一輛嶄新的羅沃爾慢慢向他們開過來。
    魏查克揮揮手,喊道:「法官,你去哪裡?」
    法官穿著羊毛襯衣和馬甲,看上去很可笑。他把車開了過來,和藹地說:「我想大概是今天去丹佛。」
    魏查克問:「你開這個能到那裡嗎?」
    「我想如果我避開大路就能到。」
    「你要是路過X-級書店,幹嘛不帶回來一卡車呢?」
    這句俏皮話逗的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連法官都笑了,但哈羅德卻沒有笑。他今天早上好像沒有休息好,看上去萎靡不振。他確實幾乎一夜沒睡。納迪娜人如其言,他頭一天晚上實現了許多夢想。他已經在盼望著今晚。魏查克的俏皮話僅僅讓他微微一笑,因為他已經有了第一手經驗。他離開時納迪娜還在睡覺。他們2點左右睡著時,納迪娜說要看看他的賬本,他對她說想看就看吧。也許他讓她掌握了自己,但他搞不清了。不過那是他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東西,決定性的因素是他的慾望——不如說是他的需要。他需要有人看他的好手藝。
    克羅格從卡車駕駛樓裡探出身來對法官說:「你小心點,好不好?這年頭路上有些不地道的人。」
    「確實,」法官帶著一個奇怪的笑容說,「我會當心的。先生們,祝你們一路順風。魏查克先生,也祝你好1
    這句話又引起了一陣大笑,他們就此分手了。
    法官沒有去丹佛。他到36號公路後,就直接穿街而過,沿著7號公路開了。上午陽光明媚,這條路上交通也不擁擠。布萊頓鎮的情況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離開公路穿過當地高中的足球場,才躲開嚴重的塞車。他繼續向東開,直到25號州際公路。從這裡向右轉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轉,開上了向北的岔路。半路上,他把收音機撥到中波,又向左轉,向西,在那裡玫瑰靜靜地在藍天下開放,腳下躺著博爾德。
    他告訴拉裡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險,願上帝拯救他,那是個謊言。他的心臟不再快節奏地跳動,空氣不再這樣甜蜜,色彩不再這樣絢麗,已經有20年了。他將沿著25號州際公路到夏延,然後向西,去迎接山那邊等待著他的事。他的皮膚雖然由於上了年紀而乾癟了,想到這些還是不禁容光煥發。沿80號州際公路向西,進入鹽湖城,然後穿過內華達去裡諾,然後,他再向北,但那並不重要。因為在鹽湖城和裡諾之間,甚至更早的時候,他就會被攔住,被盤問,很可能被送到別的地方再次被盤問。而不知在什麼地方,就可能會受到邀請。
    就是他遇到那個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開始行動吧,老頭。」他輕輕地說。
    他掛上檔,向岔路口開去。那裡有三條向北的路,都不太擁擠。正如他所猜測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攔了交通。另一邊的路上交通相當擁擠,因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會好走一些。但這條路還好,至少目前還行。
    查理斯法官繼續向前開,很高興開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幾乎沒有睡,今晚,他會把身體嚴嚴實實地裹在兩層睡袋裡,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再見到博爾德,他想回來的可能性很校然而他極其興奮。
    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爾夫和斯圖騎自行車去博爾德北部,到湯姆·科倫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湯姆的房子已成為博爾德的「老」住戶的路標。斯坦·諾戈特尼說,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復臨安息日教徒、民主黨人和統一教團教徒們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個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樂園。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許多雕像組成的怪誕的景象。有12個童貞女瑪麗的雕像,其中一些顯然是在給粉紅色的塑料火烈鳥群餵食。火烈鳥中最大的比湯姆自己還要高,一條腿用一個四英尺長的大釘固定在地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洗禮井,一個巨大的塑料耶穌像黝黑發亮,站在裝飾性的水桶裡,伸出雙臂……顯然是要祝福火烈鳥們。洗禮井旁邊是一個大塑料牛,顯然正在從一個鳥澡盆裡喝水。
    前門簾刷地被掀開了,湯姆光著膀子出來接他們。尼克想,從遠處看他那明亮的藍眼睛和有些發紅的金色鬍鬚,倒像是個極其富有男子氣概的作家或畫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個有學問的人……也許是個反文化的手藝人,把矯揉造作當成了獨創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幾句,你就會發現湯姆·科倫其實並不是文質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對湯姆懷有強烈的同情心,是因為人們認為他自己弱智。開始是因為他的殘疾使他無法學會讀書寫字,後來是因為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又聾又啞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斷地聽到各種說法。他記得有一天晚上,他路過扎克店去喝幾杯啤酒,那是碩尤郊區的一家酒館。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夥計們襲擊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檯另一頭,靠著吧檯跟一個顧客親密地說話。他的手半掩著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說的話的隻言片語。但他並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聾又啞……八成弱智……那些傢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難聽的說法裡,有一個確實適合湯姆·科倫。尼克常常懷著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腦子裡悄悄地用這個說法形容自己。這個說法是:這個人傢伙不齊全。這就是湯姆的問題。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而湯姆的可憐之處在於,他缺的並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並不要緊的——就像是撲克牌裡缺方塊二草花三之類的。但沒有這幾張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沒有這幾張牌,就連單人紙牌都玩不贏。
    「尼克1湯姆喊道,「看見你,我真高興!湯姆·科倫真高興1他摟著尼克的脖子擁抱了他。尼克在這種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這時他感到他的那只瞎眼裡似乎有淚要流出來。「還有拉爾夫!還有這個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圖張嘴說,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個急促的砍的動作,他便不做聲了。他在和湯姆練習記憶規則,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樣你知道的東西和你想記住的名字聯繫起來,一般就能牢牢記祝許多年前,魯迪也提醒了他這個。
    這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便箋紙,急急寫了幾個字。他遞給拉爾夫,讓他大聲念出來。
    拉爾夫皺著眉頭,照著做了:「你喜歡放在碗裡就著肉、蔬菜、調料一起吃的是什麼東西?」
    湯姆怔住了。他的臉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張著嘴巴,像傻了一樣。
    斯圖不自在地擰了擰身子,說:「尼克,你不認為我們應該……」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止住了他的話,就在這時,湯姆又恢復了活力。
    「燉肉1他哈哈大笑著跳了起來。「你是燉肉1他看著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給他做了一個「V」的手勢表示勝利。
    「M-O-O-N,拼起來就是燉肉,湯姆·科倫知道,人人都知道1
    尼克指指湯姆的房子的門。
    「想進來嗎?當然!我們都要進來。湯姆正在裝飾房子。」
    帕爾弗和斯圖跟著尼克和湯姆走上台階時,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覺得很好笑。湯姆總是在「裝飾」,他不「裝修」,因為他搬進來時這房子當然已經裝修過了。走進這所房子就像走進了亂糟糟的母鵝的世界。
    前門口掛著一個巨大的鍍金鳥籠,裡面有一隻綠鸚鵡標本被仔細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彎著腰從鳥籠下鑽進去。他想,問題是,湯姆的裝飾並不僅僅是混亂的花邊。如果是那樣,這所房子就不會比一個亂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這裡還有別的,似乎有著常人所無法領悟的某種模式。起居室的壁爐上的一塊大方積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標誌,全都放在中間,仔細地支起來。歡迎在這裡使用您的維薩信用卡,萬事達信用卡。用餐者的俱樂部。這時他忽然有了一個疑問:湯姆怎麼會知道這些標誌都屬於同一種類型?他不識字,然而他卻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門道。
    在咖啡桌上放著一個大滅火器。警燈放在窗台上,那裡可以見到陽光,能把冷冷的藍光投到對面牆上。
    湯姆領著他們參觀了整所房子。樓下的遊戲室裡堆滿了湯姆從一個動物標本店找到的鳥和動物標本。他把鳥都用幾乎看不見的鋼琴絲掛起來,那些貓頭鷹、鷹,甚至還有一隻羽毛被蟲蛀了的少一隻黃色玻璃眼珠的禿鷹,似乎都在飛翔。一個牆角里有一隻用後腿站著的美洲旱獺,另一個牆角是一隻囊地鼠,還有一個牆角是一隻臭鼬,第四個牆角里是一隻黃鼠狼。屋子中間是一隻郊狼,它似乎是所有這些小動物的焦點。
    上樓梯的欄杆用紅白相間的紙條纏了起來,看上去像理髮店的標誌。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鋼琴絲掛滿了各種型號的戰鬥機。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鐵青色,上面是湯姆收集的各種玩具船,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繞著四個白瓷的小島和一塊白瓷的大陸航行:小島是水管腿,大陸是馬桶底座。
    湯姆最後領他們回到樓下,他們坐在信用卡拼畫下面,面對著一幅背景是鑲著金邊的雲朵的約翰和羅伯特·肯尼迪的三維畫。畫下面的說明寫著:兄弟同上天堂。
    「你們喜歡湯姆的裝飾嗎?你們覺得怎麼樣?好不好?」
    「很好1斯圖說,「告訴我,樓下那些鳥……你不害怕嗎?」
    「不怕,」湯姆吃驚地說,「它們填滿了鋸末1
    尼克遞給拉爾夫一張字條。
    「湯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樣。這次很重要,不僅僅是個遊戲。尼克說他以後會解釋為什麼。」
    「行,」湯姆說,「你……正在……犯困……對嗎?」
    「對,就是這樣。」拉爾夫說。
    「你想讓我再看看表嗎?我不介意。當你把表來回搖晃時,你知道嗎?很……困……」湯姆疑惑地看著他們,「但我並不覺得很睏。一點不睏。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覺了。湯姆·科倫總是早早睡覺,因為沒有電視看。」
    斯圖輕輕說:「湯姆,你想看大象嗎?」
    湯姆的眼睛立刻閉上了。他的頭輕輕向前垂了下來,呼吸緩慢然而深沉。斯圖驚奇地看著這一切。尼克告訴了他關鍵詞,但他不知該不該相信這能有用,更沒有想到效果會這樣立竿見影。
    「就像把雞的頭塞到翅膀底下一樣。」拉爾夫驚歎道。
    尼克遞給斯圖他為這次見面準備的「腳本」。斯圖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示意斯圖繼續進行下去。
    「湯姆,你能聽見我嗎?」斯圖問道。
    「我能聽見。」湯姆說。他說話的聲音使斯圖驚得一下抬起頭來。
    這不是湯姆平時說話的聲音,但哪裡不同斯圖一時也搞不清。這使他想起他18歲高中畢業時發生的事情。畢業典禮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學的朋友們都在更衣間裡,他們中至少有四個人從一年級的第一天開始就和他在一起,還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他們的臉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當時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磚地板上,手裡拿著黑袍。當時他眼中的這種變化使他毛骨悚然,現在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慄。他看到的那些臉已不再是孩子的臉了……但也還不是成年人的臉。它們是在地獄的邊緣的臉,在兩個明確界定的狀態之間的臉。這種來自湯姆的潛意識深處的聲音,就像那些臉一樣,只是更加無窮地憂傷。斯圖想,這是一個被永遠地拒絕的人的聲音。
    但他們在等著他繼續進行,他必須繼續下去。
    「我是斯圖·雷德曼,湯姆。」
    「是,斯圖·雷德曼。」
    「尼克在這裡。」
    「尼克在這裡。」
    「拉爾夫·布倫特納也在這裡。」
    「是,還有拉爾夫。」
    「我們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們想讓你做一件事,湯姆。是為了那個區。這事有危險。」
    「危險……」
    湯姆的臉上掠過疑惑的神情,就像雲影掠過仲夏的麥田。
    「我必須害怕嗎?我必須……」他的聲音越來越細小,長歎著不再作聲了。
    斯圖困惑地看著尼克。
    尼克做出「對」的口型。
    「是他。」湯姆恐懼地歎著氣說道。這就像隆冬的狂風捲過光禿禿的橡樹林的聲音。斯圖再次感到內心的戰慄。拉爾夫臉色刷地白了。
    「是誰,湯姆?」斯圖輕聲問道。
    「弗拉格。他名叫蘭德爾·弗拉格。那個黑衣人。你想讓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長歎了一聲。
    「你怎麼認識他的,湯姆?」這個問題不是腳本上的。
    「在夢裡……我在夢裡見過他的臉。」
    「你見過他?」
    「是的……」
    「他長得什麼樣,湯姆?」
    湯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斯圖還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正準備繼續按「腳本」提問時,湯姆說:「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隨便什麼人一樣,但當他獰笑時,鳥兒們都從電話線上掉下來死去。當他用某一種方式看著你時,你會屁滾尿流。他吐口痰,草都會變黃。他總是在外面。他超脫了時間。他不認識他自己。他有1000個魔鬼的名字。耶穌曾把他打成一群豬。他不計其數。他懼怕我們。我們在裡面。他懂得魔法。他能呼喚狼群,他和烏鴉住在一起。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但他懼怕我們。他懼怕……裡面。」
    湯姆不再做聲。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臉色像墓碑一樣慘白。帕爾弗把帽子從頭上抓了下來,痙攣般用雙手捏做一團。尼克用一隻手摀住了眼睛。斯圖的喉嚨似乎變成了乾燥的玻璃。
    他不計其數。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
    「你還知道關於他的其他情況嗎?」斯圖用低沉的聲音問。
    「我只知道我也懼怕他,但我會做你們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湯姆……真的很害怕。」他又發出了那種恐懼的歎息。
    「湯姆,」拉爾夫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是否還活著?」拉爾夫的表情極其緊張,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她還活著。」
    拉爾夫靠在椅子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湯姆又說。
    「和上帝不對勁?為什麼,湯姆?」
    「她在蠻荒之中,上帝把她從蠻荒中扶起來,無論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是午夜夢迴之時,她都不懼怕任何恐怖……毒蛇不會咬她,蜜蜂也不會蟄她……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從岩石中帶來水的並不是摩西的手。把黃鼠狼空著肚子送回去的並不是阿巴蓋爾媽媽。她很可憐。她會看到的,但她看到時為時已晚。會有人死去。他會死。她會死在她不應該去的河岸邊。她……」
    「別讓他說下去了,」拉爾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讓他別說了?」
    「湯姆,」斯圖說。
    「哎。」
    「你還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馬遇到的那個湯姆嗎?你還是你醒著時我們認識的那個湯姆嗎?」
    「是,但我不止是湯姆。」
    「我不明白。」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詳平靜。
    「我是上帝的湯姆。」
    斯圖完全無法再保持鎮定,幾乎把尼克的字條掉在地下。
    「你說你會做我們希望的事。」
    「是的。」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認為你會回來嗎?」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我該去哪裡?」
    「西邊。」
    湯姆呻吟起來。這種聲音使斯圖毛骨悚然。我們在派他去做什麼?也許他知道。也許他自己也去過那裡,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組成的迷宮裡,當時的回聲聽起來似乎像是有腳步聲在跟著他。而且越來越近。
    「西邊,」湯姆說,「西邊,好吧。」
    「湯姆,我們派你去看看。然後你再回來。」
    「回來把看到的告訴你們。」
    「你能做到嗎?」
    「能。要是他們沒有抓住我殺掉的話。」
    斯圖渾身發抖——他們都渾身發抖。
    「湯姆,你自己去。一直向西走。你能找到西邊嗎?」
    「就是太陽落山的方向。」
    「對。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在那裡,你要這樣說:他們把你趕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趕出來。把湯姆趕出來,讓他流落街頭。」
    「……因為你弱智。」
    「他們把湯姆趕出來是因為湯姆弱智。」
    「……還因為你可能有一個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癡孩子。」
    「像湯姆一樣的白癡。」
    斯圖的胃裡無法控制地翻江倒海,頭就像是會出汗的鐵塊。他彷彿正在一場痛苦的宿醉中掙扎。
    「現在重複:別人問起你為什麼在西邊時你該怎麼回答。」
    「他們把湯姆趕了出來,因為他弱智。可不是嘛。他們擔心我會有個女人,就像你們和你們的馬子在床上一樣,讓她懷上白癡孩子。」
    「對,湯姆。那樣……」
    「把我趕出去,」他輕輕地用悲哀的聲音說,「把湯姆趕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讓他流落街頭。」
    斯圖用一隻顫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著尼克。在他眼裡,尼克似乎變成了兩個,又變成了三個。「尼克,我覺得我沒法堅持到底了。」
    尼克看著拉爾夫。拉爾夫臉色慘白,只能搖搖頭。
    「堅持到底吧,」湯姆出人意料地說,「別把我扔在黑暗裡。」
    斯圖強迫自己繼續下去。
    「湯姆,你知道滿月什麼樣嗎?」
    「知道……又大又圓。」
    「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大半個月亮。」
    「不是。」湯姆說。
    「當你看到那個大圓月亮,你就回頭向東走。回來找我們。回到你的家,湯姆。」
    「是,我看到它就回來,」湯姆同意道,「我會回家來。」
    「你回來時,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對。而且你要盡可能不讓任何人看到你。」
    「不讓人看見。」
    「但是,湯姆,可能會有人看到你。」
    「是,可能會有人看見。」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個人,湯姆,就殺死他。」
    「殺死他。」湯姆遲疑地說。
    「如果不止一個人,就逃跑。」
    「逃跑。」湯姆的口氣肯定多了。
    「但最好乾脆別讓人看見。你能把所有這些話再重複一次嗎?」
    「能。當月亮圓時就回來。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新月。晚上走路,白天睡覺。不讓任何人看見我。如果一個人看見我,就殺死他。如果不止一個人看見我,就逃跑。但最好不讓任何人看見我。」
    「很好。我希望你在幾秒鐘之內醒過來了。行嗎?」
    「行。」
    斯圖顫抖地長歎著坐回了椅子上。「感謝上帝,總算完了。」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嗎?」
    尼克搖搖頭。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呢?」斯圖嘟噥了一句。
    尼克做手勢要他的便箋紙。斯圖遞給他,心裡很高興不用再用它了。他的手指已經汗濕了尼克寫腳本的那一頁,看上去幾乎透明了。尼克寫了幾個字,遞給拉爾夫。拉爾夫嘴唇慢慢蠕動著讀完之後,又遞給了斯圖。
    「歷史上有些人認為瘋子和傻子接近神明。我並不認為他說的話會對我們有什麼實際幫助,但我知道他把我嚇得要死。他說到了魔法。你怎麼跟魔法鬥?」
    拉爾夫嘟噥道:「這些東西我一點不明白。他說的關於阿巴蓋爾媽媽的那些事情,我連想都不願想。斯圖,叫醒他,我們趕緊離開這裡。」拉爾夫都快哭了。
    斯圖又向前靠了。「湯姆?」
    「哎。」
    「你想看大象嗎?」
    湯姆的眼睛立刻睜開了,他環顧周圍的人,說道:「我跟你們說過沒用的。沒用。湯姆不會在大白天打瞌睡的。」
    尼克遞給斯圖一張紙,斯圖掃了一眼,對湯姆說:「尼克說你幹得不錯。」
    「是嗎?我又像以前一樣拿大頂了嗎?」
    尼克心裡一陣羞愧,他想:不,湯姆,這次你耍的把戲更好。
    斯圖說:「沒有,湯姆,我們來請你幫忙。」
    「我?幫忙?沒問題!我喜歡幫忙1
    「湯姆,這件事有危險的。我們希望你到西邊去,然後回來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
    「行啊,沒問題。」湯姆毫不猶豫地說。但斯圖覺得他看到片刻間陰影掠過了湯姆的臉……並且停留在他那雙誠實的藍眼睛後面。「什麼時候?」
    斯圖把一隻手輕輕放在湯姆的脖子上,很懷疑自己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你既不是阿巴蓋爾媽媽,又沒有通到上帝的熱線,怎麼能把這些事情弄明白呢?他柔和地說:「很快,很快了。」
    當斯圖回到公寓時,法蘭妮正在準備晚餐。
    「哈羅德來過,」法蘭妮說,「我請他留下來吃飯,但他非走不可。」
    「哦。」
    她認真地看著他。「斯圖爾特·雷德曼,誰招惹你了?」
    「我猜是湯姆·科倫。」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他們坐下來吃晚飯。法蘭妮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她臉色蒼白,也沒吃下去東西,只是把盤子裡的飯撥來撥去。
    斯圖說:「誰知道。我猜這可能是一種……看事情的方式。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沒有在來的路上都做了夢之後退卻,卻在想到湯姆·科倫受到催眠會產生幻覺時打退堂鼓。如果它們不是一種看事情的方法的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少我覺得已經很久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斯圖說道,這時他發現自己也在把自己的飯撥來撥去。
    「斯圖,你看,我知道我們以前決定盡可能不在委員會的會議之外的場合談論委員會的事務。你說過我們一談起來就會爭個沒完沒了,你肯定說對了。你請多隆的時候,我一個字都沒說,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法蘭妮,你確實什麼都沒說。」
    「但我不得不問你,在今天下午的事情發生之後,你是否仍然認為派湯姆·科倫去西邊是個好主意?」
    斯圖說:「我不知道。」他把盤子推開,盤裡的飯幾乎還沒有動過。他站起來,走到廳裡的抽屜前,找到一包雪茄。他已經減到一天抽三到四根煙。他點著了一根,把嗆人的煙深深地吸進肺裡,又吐了出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他的故事夠簡單,也夠可信了。我們把他趕出來是因為他弱智。沒有人能讓他改變這個說法。如果他好好地回來,我們就能夠把他催眠——打個響指的時間他就會被催眠——他會告訴我們他看到的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會說的。很可能他比別的目擊者更好。我毫不懷疑。」
    「如果他好好地回來的話。」
    「是的,如果這樣的話。我們給他的指令是只在夜裡向東走,白天躲起來。如果他看見的人多於一個,就跑。但是如果只有一個人看見他,就殺死他。」
    「斯圖,你們怎麼能這樣1
    「我們當然得這樣1他轉過身面對著她,憤怒地說,「我們不是在玩遊戲,法蘭妮!你一定知道他會遇到什麼……還有法官……還有戴納……如果他們在那裡被抓住!你為什麼從一開始就這樣反對這個主意?」
    「行了,」她平靜地說,「行了,斯圖。」
    「不,這不行1他說,把剛點著的煙重重地按在陶瓷煙灰缸裡。一片火星飛了起來,有幾個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魯地甩掉了。「派一個弱智的孩子去為我們戰鬥是不對的,把別人當棋盤上的小卒一樣推來撥去是不對的,向黑手黨老大一樣命令別人殺人是不對的,但是我想不出我們還能怎樣。我想不出。如果我們不能發現他在搞什麼,那很可能明年春天他就會把整個自由之邦變成一團巨大的蘑菇雲。」
    「行了,行了。」
    他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我在對你叫喊。對不起。法蘭妮,我沒有權利這樣做。」
    「沒什麼。不是你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想,我們都在打開它。」他悶悶不樂地說,又從抽屜裡的煙盒裡拿出一棵煙。「無論如何,當我給他那個……叫它什麼好呢?當我說他應該殺死任何一個遇到他的人時,他皺了一下眉頭。這種表情一瞬即逝,我甚至不知道拉爾夫和尼克是否看到了。但我看到了。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到時候我自有主張。』」
    「我以前看到過書上說,你無法讓人們在被催眠時做他們醒著時不做的事情。一個人不會僅僅因為被催眠而做出違反自己道德準則的事情。」
    斯圖點點頭。「是啊,我也這麼想。但要是這個弗拉格在整個東部邊界豎起一條防線呢?如果我是他,我會這樣做的。如果湯姆向西走時撞上了這條防線,他可以用他的故事掩護自己。但如果他向東走時遇到他們,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了。如果湯姆不願殺人,他很可能會被殺死的。」
    「你可能過慮了,」法蘭妮說,「我是說,如果有一道防線的話,防守應該是相當疏鬆的,是不是?」
    「是的,大概是每50英里一個人。除非他們的人手是我們的5倍。」
    「所以,除非他們已經起用了一些非常精密的儀器,就像間諜片裡的那些雷達、紅外之類的東西,否則湯姆很可能就平安地走過了他們的防線,不是嗎?」
    「這是我們的希望。但……」
    「但你良心不安。」她柔聲說道。
    「說到底就是這回事嗎?……也許是吧。親愛的,哈羅德想幹什麼?」
    「他留下了一些測量圖。就是他的搜索委員會已經找過阿巴蓋爾媽媽的地區。不管怎麼說,哈羅德一直在搞葬禮的具體細節,同時還在監管委員會。他看上去很累,但他在自由之邦的工作任務不是唯一的原因。似乎他還在搞別的事情。」
    「別的什麼?」
    「哈羅德有了一個女人。」
    斯圖揚起了眉頭。
    「無論如何,這是他堅持不留下吃晚飯的原因。你猜猜她是誰?」
    斯圖對著天花板眨眨眼。「哈羅德可能跟誰鬼混呢?我想想……」
    「你怎麼這麼說話!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她作勢要給他一個耳光,他咧嘴笑著仰身躲過。
    「挺好玩的,不是嗎?我投降了。是誰?」
    「納迪娜·克羅斯。」
    「那個有白頭髮的女人?」
    「就是她。」
    「天啊,她一定有他年紀的兩倍大。」
    法蘭妮說:「我懷疑哈羅德現在根本不會顧及這些。」
    「拉裡知道嗎?」
    「我不知道,更不關心。那個叫克羅斯的女人就算以前是,現在也不是拉裡的女人了。」
    「哦。」斯圖說。他很高興哈羅德為自己找到了點小小的戀愛事件,但對此並不特別感興趣。「哈羅德對搜索委員會怎麼看?他對你說了嗎?」
    「你瞭解哈羅德這個人的。他總是微笑著,但……並不抱太大希望。我猜這是他把時間幾乎都花在葬禮細節上的原因。他們現在叫他老鷹,你知道嗎?」
    「真的?」
    「我今天聽說的。我問了才知道他們在說誰。」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笑了。
    「你笑什麼?」斯圖問。
    她伸出腳來。她的腳上穿著低幫旅遊鞋,鞋底的花紋是圓圈和線條。「他稱讚我的旅遊鞋,」她說,「這是不是有點古怪?」
    「是你古怪。」他笑嘻嘻地說。
    哈羅德天亮前就醒了過來,他感到腹股溝隱隱做痛,但並非完全不舒服。他起來時打了個寒戰。現在清晨越來越冷了,雖然才8月22日,按日曆秋天還有1個月呢。
    但他的胯下火熱。僅僅看著她熟睡時優美的曲線就讓他熱血沸騰。如果他把她叫醒她也不會介意的……也許她會介意,但她不會反對的。他仍然不知道她那雙黑眼睛後面到底有著怎樣的想法,他有點怕她。
    他沒有把她叫醒,而是悄悄穿衣起床。他不打算和納迪娜鬼混,雖然他心裡其實很想這樣做。
    他需要做的是單獨去個地方思考問題。
    他穿戴整齊,左手拿著靴子,在門口停了下來。屋子裡有一點涼,在緩慢的穿衣過程中,他的慾望平息了。現在他聞到了屋子裡的味道,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她說過,這只是一件小事,沒有也行。也許真是這樣。她可以用嘴和雙手做出幾乎難以置信的事情。但如果這真是那樣的一件小事的話,為什麼這個屋子裡有一種他總是和他所有難熬的日子聯繫在一起的帶點酸的餿味?
    也許你希望它不好。
    令人心煩意亂的想法。他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門一關,納迪娜的眼睛就睜開了。她坐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又躺下了。她的身體由於一陣陣的慾望而疼痛。就像是痛經一樣。她想(她並沒有意識到她自己的想法和哈羅德的是多麼相像),如果這只是那樣小的一件事,為什麼她覺得這樣?昨晚她一度不得不咬住嘴唇才沒有喊叫出來:快點結束這個瘋狂的遊戲吧!
    當時他躺在她的腿之間,她的話已經快要出口了,這時她抬起頭來,看見窗口有一張臉。一瞬間她的慾望全都灰飛煙滅。
    那是他的臉,正對她獰笑。
    一聲尖叫已經到了她的嗓子眼……這時那張臉不見了。那張臉只是發黑的玻璃上的影子和塵土污跡混在一起構成的不停搖動的圖案。就像小孩子有時以為自己在壁櫥裡看見了妖怪,有時以為妖怪狡猾地躲在角落裡的玩具抽屜裡。
    就是這樣。
    只不過並不是這樣,即使現在,在清晨第一縷令人清醒的帶著寒意的光線中,她也無法裝作不是那樣。裝作不是那樣是危險的。那就是他,他在警告她。未來的丈夫正在監視他的意中人。失貞的新娘會被拒絕的。
    她注視著天花板,心想:我做的事情不算是失貞。我穿得像個街頭妓女,但那根本沒什麼。
    這就足以使人懷疑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什麼人。
    納迪娜長久地凝視著天花板。
    哈羅德沖了杯速溶咖啡,皺著眉頭喝了下去,然後拿出兩個涼的比薩餅放在前門台階上。他坐下來吃,此時晨曦悄悄降臨大地。
    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天他過的簡直像是瘋狂的狂歡節。渾渾噩噩中,他坐了橘黃色的卡車,魏查克拍著他的肩膀叫他老鷹(他們現在都這樣叫他),還有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然後是從死亡中回到家裡,無窮無盡地變態地莋愛。足以讓人頭昏腦漲。
    但現在,坐在冰涼得像大理石墓碑一樣的前門台階上,那杯可怕的速溶咖啡在胃裡晃蕩著,他大口吞著味道像鋸末的涼比薩餅,能夠思考了。他感到在瘋狂地過了一個季度之後,他不再瘋狂,頭腦清醒了。他忽然想到,他始終把自己看作一群極其野蠻的野人中的一個文明人,最近卻幾乎很少思考。他不是被思想引導,而是被慾望控制了。
    即使他把目光投向弗拉蒂龍斯時,還是想起了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他現在能肯定,那天是法蘭妮進了他的屋子。他找了個借口去她和雷德曼一起住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看看她的鞋子。他發現,她穿的旅遊鞋和他在地下室地板上發現的腳印完全一樣。圖案是圓圈和線條而不是普通的波浪線。寶貝,毫無疑問,就是你。
    他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她不知怎麼發現他看過她的日記。他一定是在哪一頁上留下了印記……說不定不止一頁。所以她來到他家裡,想找到他對看到的東西的感想的蛛絲馬跡。寫下來的東西。
    當然,那就是他的賬本。但他現在可以肯定,她沒找到。他的賬本明白地說他計劃殺死斯圖爾特·雷德曼。如果她發現了這類東西,她一定會告訴斯圖的。即使她沒有告訴斯圖,他也不認為她還能像昨天那樣輕鬆自然地接待他。
    他吃完了最後一個比薩餅,被它冰涼的霜和更涼的果凍夾心的味道弄得直皺眉。他決定走到公共汽車站去,不騎車。回來時,特德·魏查克或諾裡斯會把他捎回來的。他出發時把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好抵擋涼氣。再過1個小時左右,這股涼氣就沒有了。他走過一座座關著窗簾的空房子。在阿拉帕赫區走過6個街區後,他開始看見一個個門上醒目的粉筆×記號。這又是他的主意。喪葬委員會檢查了所有有×記號的房子,把裡面所有的死屍都拖走了。×,一個叉子。住在有叉子的房子裡的人們永遠地走了。再有1個月,×記號就會佈滿整個博爾德,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現在是該思考的時候了,並且需要仔細地思考。似乎自從他遇到納迪娜後,他實際上就停止了思考……但也許他其實在那之前就不再思考。
    他想,我看了她的日記是因為我很傷心,而且嫉妒。然後她闖進了我的家,一定:是在找我自己的日記,但她沒找到。但僅僅是有人闖進了家門就已經是足夠大的報復了。這顯然使他驚慌失措。也許他們現在打了平手,可以就此住手了。
    他其實已經不再想得到法蘭妮了,不是嗎?……不是嗎?
    他感到胸中的憎惡像火炭在燃燒。也許不。但這並沒有改變他們把他驅逐出去的事實。雖然納迪娜很少說來到他身邊的原因,但哈羅德感到她也是被摒棄、被拒絕的。他們是一對外人,而外人醞釀陰謀。也許這是使他們保持理智的唯一原因。哈羅德想,記住把這個寫在賬本裡……這時他已快進城區了。
    在山那邊,有一個外人組成的團體。當一個地方有足夠多的外人的時候,就會發生神秘的變化,你就變成了自己人。做自己人就會感到溫暖。這只是,一件小事,做自己人,感到溫暖,但其實這又是那樣重要。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也許他不打算打個平手就住手。也許他不想滿足於平手,滿足於把開一個20世紀的收屍車當作職業,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毫無意義的感謝信,還要再等5年等到貝特曼從他們寶貴的委員會退休,他才能進去……要是他們又一次決定跳過他呢?由於這並不只是一個年齡問題,他們很可能會又一次這樣做的。他們選了一個該死的又聾又啞的人,而這個人只比哈羅德大幾歲。
    這時他心中的憎恨灼熱地燃燒起來。思考,當然,思考——說起來容易,有時做起來也不難……但當你從那些統治世界的野蠻人那裡只得到了一陣哈哈大笑,甚至更糟,得到了一封感謝信的時候,思考又有什麼用處呢?
    他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天還早,那裡還沒有人。門上有一張告示,說25日又有一個公眾集會。公眾集會?公眾馬戲。
    候車室裡懸掛著旅遊招貼畫和寵物的廣告,以及一艘該死的大觀光遊艇的畫,那艘遊艇在各地游弋,亞特蘭大、新奧爾良、舊金山、納什維爾,隨便什麼地方。他坐下來,注視著發黑的彈球機、可樂機、賣聞起來有點像死魚的咖啡機,他點了一顆雪茄,把火柴棍扔在地板上。
    他們接受了憲法。真是的。這是多麼多麼過分。看在上帝份上,他們甚至唱了《星條旗永不落》。但假如哈羅德·勞德站了起來,不是為了提出建設性意見,而是為了告訴他們在瘟疫過後的第一個年頭的事實呢?
    女士們,先生們,我的名字叫哈羅德·勞德,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告訴你們,用老歌裡的話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基本的東西仍然有效。就像達爾文一樣。朋友們,鄰居們,下一次你們站在這裡唱國歌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個:美國死了,死透了,就像雅各布·馬利、巴迪·霍利和哈里·S·杜魯門一樣死了。但達爾文先生提出的原理仍然富有活力。當你們回想憲法的美好時,也花一點時間想一想蘭德爾·弗拉格,西邊的人。我很懷疑他是否有空搞公眾集會或是用最民主的方式討論批准一個桃子的真正意義。相反,他一直致力於最基本的事情,他的達爾文,準備用你們的死屍來擦拭偉大宇宙的櫃檯。女士們,先生們,請讓我謙恭地建議,當我們努力點亮燈的時候,當我們等待一個醫生來找到我們快活的小蜂房的時候,他也許正在忙於尋找有飛行員執照的人,讓他飛越博爾德上空。當我們在激烈地討論誰將進入街道清理委員會時,他一定已經著手建立槍炮清理委員會,更不必說迫擊炮、導彈基地,甚至還可能有細菌戰中心。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國家裡沒有細菌或生物戰中心,這是這個國家的偉大之處——怎樣的國家,哈哈——但你們應該意識到,當你們忙於把所有的大篷車圍成一個圈時,他在……
    「嘿,老鷹,你加班了?」
    哈羅德微笑著抬起頭來。「是啊,我想我加了點班,」他對魏查克說,「我進來時給你算了時間,你已經掙了6塊錢了。」
    魏查克大笑起來。「老鷹,你是個怪人,你知道嗎?」
    「知道,」哈羅德仍然微笑著表示同意。他開始重新繫鞋帶。「是個不可捉摸的人。」
    第56章
    第二天斯圖一直待在發電站纏發動機,下班後騎車回家。走到第一國家銀行對面的小公園時,拉爾夫招呼他過去。他把車停了,走到拉爾夫坐著的音樂台前。
    「我在找你呢,斯圖。你有時間嗎?」
    「有一點。我吃晚飯已經遲到了。法蘭妮會擔心的。」
    「好吧。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又去發電站纏銅線了。」拉爾夫看上去心不在焉,而且焦慮不安。
    「是啊,就連勞保手套也沒什麼用處。我的手給毀了。」
    拉爾夫點點頭。公園裡大概有五六個人,其中有幾個人正看著以前在博爾德和丹佛之間開的窄軌火車。三個年輕女人擺開了野餐。斯圖覺得僅僅坐在這裡,把受傷的雙手放在腿上,就很快活了。他想,也許給火車編組不會這麼糟糕。至少我不用在東博爾德那個該死的生產線上了。
    拉爾夫問,「那裡怎樣?」
    「我嘛,我不知道——我只是個雇來的幫手,像別人一樣。布拉德。基切納說可能會像房子著火了一樣。他說9月第一個週末電燈就能亮了,可能還會更早。9月中旬我們就會有暖氣。當然,他做預測似乎有些年輕了……」
    「我會把寶押在布拉德身上,」拉爾夫說,「我相信他。他受到不少在職培訓。」拉爾夫想笑,結果他的笑變成了深深的長歎。
    「你說話怎麼一點不痛快,拉爾夫?」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一些消息,」拉爾夫說,「有的是好消息,有的……有的不太好,斯圖。我希望你知道,因為無法保密了。區裡很多人都有民用波段的收音機,我想當我和那些新進來的傢伙說話時,有人聽到了。」
    「來了多少人?」
    「40多個。其中有一個是醫生,名叫喬治·理查德森。聽他說話是個不錯的人。頭腦冷靜。」
    「哦,這就是重大消息了。」
    「他從田納西的德比郡來。這批人多數是中南部人。似乎他們中有一個孕婦,10天前,也就是13日臨產。這個醫生給她接生——她生了一對雙胞胎——他們還不錯。開始還不錯。」拉爾夫又沉默了。
    斯圖一把抓住他。「兩個孩子都死了,」拉爾夫低聲說,「其中一個在12小時內就死了。似乎就是窒息而死。另一個兩天後死了。理查德森醫生盡了一切努力,但無濟於事。那個女人瘋了。總是翻來覆去地念叨死亡、毀滅和沒有孩子了。斯圖,你得確定他們進來時法蘭妮不在。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而且你現在就應該告訴她。因為如果你不說的話,別人會說的。」
    斯圖慢慢放開了拉爾夫的襯衣。
    「這個理查德森,他想知道我們有多少個懷孕的婦女,我說我們現在只知道一個。他問她已經懷孕多久了,我說4個月。是嗎?」
    「現在5個月了。但是拉爾夫,他肯定那兩個孩子死於超級流感嗎?他肯定嗎?」
    「不,他不能肯定,你應該把這也告訴法蘭妮,好讓她明白。他說可能有好幾個原因……媽媽的飲食……一些遺傳因素……呼吸系統感染……也有可能他們本身就是有毛病的孩子。他說有可能遺傳因素,不論它是什麼。他說不清,孩子們生在第70號州際公路的野地裡。他說他和另外三個負責人夜裡通宵達旦地討論了這個問題。理查德森告訴他們,如果是「上尉之旅」殺死了這兩個孩子,那意味著什麼,還告訴他們,對他們來說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多麼重要。」
    「格蘭和我談到了這個,」斯圖神情慘淡地說,「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就是7月4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了……無論如何,如果是超級流感殺死了孩子,那就意味著在40到50年後,我們就可以把全部家當交給老鼠、蒼蠅和麻雀了。」
    「我猜這就是理查德森對他們說的話。無論如何,他們當時在芝加哥西邊40英里,他勸說他們同意第二天回去,把孩子的屍體帶回大醫院,好讓他做一次解剖。他說他能找出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否超級流感。他在7月底看夠了這個。我看所有的醫生都看夠了。」
    「是埃」
    「但到了早上,孩子的屍體不見了。那個女人把他們埋了,她不肯說埋在什麼地方。他們以為她剛生過孩子,又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埋得太深或是離宿營地太遠,於是花了兩天時間到處挖。但無論如何找不到,而不管他們怎樣解釋這件事的重要性,她都不肯說出在哪裡。那個可憐的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能理解。」斯圖說。他想起法蘭妮是多麼想要孩子。
    「醫生說,即使是超級流感,也許兩個有免疫力的人也能生出有免疫力的孩子。」拉爾夫充滿希望地說。
    「我看,法蘭妮的孩子的親生父親有免疫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斯圖說,「他肯定已經死了。」
    「是啊,我看沒什麼希望。斯圖,你攤上這種事,我很難過。但我認為你還是知道好。這樣你可以告訴她。」
    「我實在不想幹這件事。」
    但等他到家時,他發現別人已經說了。
    「法蘭妮?」
    沒有回答。晚飯在烤爐上——幾乎全烤糊了——但公寓裡一片黑暗,靜悄悄的。
    斯圖走進起居室,四下看看。咖啡桌上有一個煙灰缸,裡面有兩個煙頭,法蘭妮不吸煙,煙頭也不是他的牌子。
    「寶貝?」
    他走進臥室,她在那裡,在朦朧的光線中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的臉有些浮腫,滿是淚痕。「嘿,斯圖。」她靜靜地說。
    「誰告訴你了?」他憤怒地問,「是誰簡直等不及散佈這個好消息?不管他是誰,我要打斷他的胳膊。」
    「是蘇珊·斯特恩。她從傑克·傑克遜那裡聽來的。他有電台,他聽見了醫生和拉爾夫說的話。她想她得趕在別人把事情弄糟之前告訴我。可憐的小法蘭妮。小心點。在聖誕節之前不要手術。」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她的笑聲中有一種淒涼,斯圖聽來像哭泣一樣。
    他走過房間,躺在她身邊,把她的頭髮從前額拂開。「親愛的,不一定是那樣的。還無法確定是不是那樣。」
    「我知道。也許即使這樣,我們還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轉過身來看著他,眼皮紅腫,目光哀傷,「但我想要這一個。這不對嗎?」
    「對,當然對。」
    「我一直躺在這兒等著他動。自從拉裡來這裡找哈羅德的那個晚上起,我就沒感到過他動。記得嗎?」
    「記得。」
    「我覺得孩子動了,但我沒有叫醒你。現在我希望當時叫醒了你。我真希望叫醒了你。」她又哭了起來,用一隻胳膊遮住臉,免得斯圖看見她哭。
    斯圖把她的胳膊挪開,在她身邊伸展開身體,吻了她。她使勁地擁抱了他,然後乖乖地挨著他躺下。等她說話時,因為嘴貼著他的脖子,話都聽不太清。
    「不知道情況讓人更難受。現在我只能等著看。好像還要等那麼久才能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在出生前就死去。」
    「你不會一個人等的。」他說。
    為他這句話,她又一次緊緊地擁抱了他。他們一起躺著,很久沒有動。
    納迪娜·克羅斯在她以前的屋子的起居室收拾東西,收拾了將近5分鐘,才看見他坐在角落裡的椅子裡。他除了內褲什麼都沒有穿,大拇指放在嘴裡,奇怪的中國式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她嚇壞了——既是因為發現他一直坐在這裡,也是因為他的突然出現——她的心在胸膛裡恐懼得提了起來,她尖叫了一聲。正打算塞進包裡的平裝本書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喬……我是說利奧……」
    她用一隻手摀住胸口,彷彿是要壓住心臟的狂跳。但不管她用手壓還是不壓,她的心跳還不打算減速。突然看見他很糟糕;看見他穿著做派像當初她第一次在新罕布什爾州認識他時一模一樣就更糟了。這太像往事重來了,這就像是失去理智的上帝惡狠狠地把她裝進時間隧道,懲罰她再把以前那6周過一遍一樣。
    「你把我嚇壞了。」她有氣無力地把話說完了。
    喬一言不發。
    她慢慢地向他走過去,準備著看見他的一隻手裡像從前一樣拿著一把長長的菜刀,但這次他沒有放在嘴邊的那隻手安靜地放在腿上。她看到他的身上的古銅色已經變淺了。以前的纍纍傷痕已經不在。但那雙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自從他到火邊聽拉裡彈吉他後,他的眼睛裡一天天多了的東西,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他的眼睛就像她初次遇見他時一樣,這令她毛骨悚然。
    「你在這裡幹什麼?」
    喬一言不發。
    「你為什麼沒和拉裡和露西媽媽在一起?」
    沒有回答。
    「你別待在這兒。」她想跟他講道理,但還沒開口就不禁想,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多久。
    現在是8月24日上午。她前兩天晚上都在哈羅德那裡過夜。她忽然想到,他可能這樣坐在椅子裡,拇指放在嘴裡,就這樣過了40個小時。這樣想很可笑,他一定得吃東西,喝水(不是嗎?),但一旦她有了這個想法,就無法擺脫。她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這時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多麼大的變化了:她曾經毫無畏懼地睡在這個小野蠻人身邊,當時他帶著凶器,而且危險。現在他手無寸鐵,自己卻懼怕他。她曾以為他(喬?利奧?)已經徹底乾脆地拋棄了以前的自我。現在他又回來了。就在這裡。
    「你不能待在這裡,」她說,「我是回來拿東西的。我要搬出去了。我要搬去和……一個男人祝」
    哦,這就是哈羅德嗎?她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嘲諷地說。我想他只是一個工具,達到目的的手段。
    「利奧,聽我說……」
    他搖搖頭,動作輕微卻明確。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嚴峻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不是利奧?」
    他又一次輕輕搖搖頭。
    「你是喬嗎?」
    他點點頭,動作同樣輕微。
    「好吧。但你得明白,你是誰並不要緊,」她努力說得耐心一點。她仍然有那種進了時間隧道的瘋狂的感覺。這使她覺得不真實,心中非常恐懼。「我們生活中的那個部分——我們在一起,只有我們的日子——那個部分已經過去了。你變了,我也變了,我們沒法再回去了。」
    但他那雙奇怪的眼睛仍然凝視著她,彷彿在否認她的話。
    「別再盯著我了,」她厲聲說,「盯著人看是不禮貌的。」
    這時他的眼睛似乎在責備她。它們似乎在說,拋棄人也是不禮貌的,當別人仍然需要而且依賴你的愛時收回是更不禮貌的。
    「你又不是只剩下自己了。」她邊說邊轉身開始撿剛才掉在地下的書。她不顧形象笨拙地跪在地上,兩隻膝蓋瑟瑟發抖。她開始胡亂把書塞進包裡,塞在她的衛生巾、阿司匹林和內衣上面——只是樸素的棉內衣,和她為了取悅哈羅德穿的那些完全不同。
    「你有拉裡和露西。你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你。好吧,拉裡需要你,這是關鍵,你想要的,她都會同意的。她就像一張複寫紙。喬,對我來說,事情已經不一樣了。這不是我的過錯。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所以你最好別再想讓我覺得內疚。」
    她開始把包帶繫上,但她的手指失去控制地顫抖著,幾乎不聽使喚。他們周圍的沉默氛圍越來越沉重。
    她終於站起來,把包甩在肩上。
    「利奧,」她努力平靜而理智地說話,用她以前對班上發脾氣不聽話的孩子說話的方式說話。這簡直不可能。她的聲音在發抖,當她用利奧這個稱呼時他微微搖了搖頭,使她的聲音更加失去了控制。
    「不是為了拉裡和露西,」納迪娜惡狠狠地說,「如果就是這樣,我倒還能理解。但你離開我其實是為了那個老東西,是不是?那個愚蠢的老太婆坐在安樂椅裡,用她的假牙對著世界獰笑。現在她走了,於是你就跑回來找我。但這沒用,你聽見了嗎?沒用1
    喬仍不作聲。
    「而當我乞求拉裡……跪下來求他時……他顧不上我。他忙於扮演大人物呢。所以,你看,這不是我的過錯。根本不是1
    男孩子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她的恐懼又回來了,她毫無條理的憤怒消失了。她倒退著走到門口,把手伸到背後去摸索門把手。她終於摸到了把手,擰了一下,拉開了門。門外的涼風吹著她的肩背,很舒服。
    「去找拉裡吧,」她喃喃道,「再見,孩子。」
    她笨拙地倒退著走出去,在台階上頭站了一會兒,努力使自己頭腦清醒過來。她突然想到,也許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內疚感帶來的幻覺……她內疚,因為拋棄了那個男孩子,因為讓拉裡等得太久,因為她和哈羅德所做的事情,還因為更糟的事情即將發生。也許那所房子裡根本沒有男孩子。就像愛倫坡的幻像一樣根本不存在——那個老人心臟的跳動,聽起來就像棉花裡裹著的手錶,或是棲居在帕拉斯雕像上的渡鴉。
    「敲打著,永遠敲打著我房間的門。」她不覺大聲念了出來,這使她嘎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與渡鴉的聲音大概沒什麼兩樣。
    然而,她必須知道這到底是否是真的。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前,向曾是她的房子的起居室裡看去。這其實從來不曾是她的房子。如果你在一個地方住過,而你走時,想帶走的東西用一個包就能裝下,那這個地方壓根就不是你的。她看到已經死去的主婦的地毯、窗簾和牆紙,死去的丈夫的煙斗架和幾份《體育畫報》雜亂地散放在咖啡桌周圍。壁爐上有死去的孩子們的照片。死去的女人的小男孩坐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只穿著內褲,他坐在那裡,仍然坐在那裡,像他以前那樣坐在那裡……
    納迪娜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幾乎絆倒在窗戶左邊用來保護花床的低矮的小門上。她跨上哈雷,發動了車。她不顧一切地高速駛過前幾個街區,一路上左扭右拐地躲過仍然堆在小路邊的破車。但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到哈羅德家時,她已經能控制自己了。但她知道,她必須盡快結束在自由之邦的生活。如果她想保持理智,就必須快點離開這裡。
    在穆星格禮堂的會議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又一次以唱國歌開始,但這次他們中大多數人並沒有熱淚盈眶;這很快就將僅僅是例行程式了。按例行程式投票選舉出了人口統計委員會,由桑迪·杜西安主持。她和四個助手立即開始統計聽眾,計算人數,記錄名字。會議結束時,在熱烈的掌聲伴隨下,她宣佈現在自由之邦裡有了814個活人,並保證(後來事實證明這個保證做得太倉促了)到下一次自由之邦開會時有一個完整的「花名冊」——她希望這個花名冊以後每週更新一次,其中包括按字母順序排列的人名、年齡、博爾德住址、以前的住址和以前的職業。後來發現,由於不斷湧進自由之邦的人太多,而且毫無規律可循,她總是比形勢落後兩到三個星期。
    會上談論了自由之邦委員會的選舉任期,人們提出了一些誇張的提議後(有人建議10年,還有人建議終身制,拉裡說這些說法聽起來更像是坐牢的刑期,而不像是任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人們投票決定任期為1年。哈里·鄧巴頓在大廳靠後的地方揮手,斯圖認出了他。
    為了讓人們聽到自己的話,哈里用力大聲吼道:「就連1年都可能太久了。我對委員會裡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毫無怨言,我認為你們幹得很棒」——歡呼聲和口哨聲——「但如果我們這裡的人不斷地越來越多,很快就會失去控制的。」
    格蘭舉起手來,斯圖讓他發言。
    「主席先生,這個問題並不在議程上,但我認為鄧巴頓先生的話很有道理。」
    斯圖想,我就知道你認為他有道理,因為你一周前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想提出一個建議,搞一個代表政府委員會,這樣我們就能真正讓憲法開始生效。我認為鄧巴頓先生應當擔任委員會主席,而我本人將在委員會任職,除非有人認為我不稱職。」
    又一陣歡呼。
    在最後一排,哈羅德轉身對納迪娜咬耳朵:「女士們,先生們,現在公眾聯誼宴會開幕了。」
    她緩慢地給了他一個陰鬱的微笑,他頓時感到頭暈目眩。
    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斯圖被選為自由之邦執法官。
    「我將竭盡全力,」他說,「如果我抓到了你們之中有些現在為我歡呼的人在做不該做的事情,你們以後可能會改變調門的。裡奇·莫法特,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一陣哄堂大笑。醉醺醺的裡奇也跟著一起笑了。
    「但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們會有真正的麻煩。我看執法官的主要任務是制止人們互相傷害。我們之中沒有人想這樣幹。受到傷害的人已經夠多了。我就說這些。」
    人們長時間地為他起立歡呼。
    「現在進行下一項,」斯圖說,「就是幫我做好執法官的工作。我們需要5個人在法律委員會工作,不然萬一需要把人關起來時,我會覺得不對的。有人提名嗎?」
    「法官怎麼樣?」有人喊道。
    「對,法官,太對了1另一個人喊道。
    人們期待著法官以他平時的洛可可風格站出來接受這個責任,紛紛伸長了脖子;人們又一次講述著他把一枚別針扎進飛碟頭上的氣球的事,大廳裡一片交頭接耳。人們把議程表放下,準備著鼓掌。斯圖和格蘭交換了一個懊惱的目光:委員會裡該有人預先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不在。」有人說。
    「誰看見他了?」露西·斯旺不安地問道。拉裡坐立不安地掃了她一眼,但她仍然在大廳裡四處看,尋找法官。
    「我看見他了。」
    大廳裡人們饒有興趣地交頭接耳,這時特迪·魏查克從大廳靠後約3/4的地方站了起來,看上去很緊張,用他的大手帕痙攣般擦拭著鋼架眼鏡。
    「在哪裡?」
    「他在哪裡,特迪?」
    「在城裡嗎?」
    「他在幹什麼?」
    特迪·魏查克在這一陣問題的圍攻之下明顯地有些畏縮。
    斯圖拍響了他的木槌。「請大家靜一靜。保持秩序。」
    「我兩天前見過他。」特迪說,「他開著一輛羅沃爾。他說他那天要去丹佛,沒說為什麼。我們開了幾個玩笑。他似乎情緒很高。我就知道這些。」他坐了下來,還在擦拭著他的眼鏡,滿臉漲得通紅。
    斯圖再次敲桌子,要求大家遵守秩序。「法官不在這裡,我很難過。我想他幹這個工作正合適,但既然他不在,我們能不能再提一個人……」
    「不行,我們不能就這樣算了1露西站起來高聲抗議道。她穿著一件牛仔緊身連衫褲,引得在場的多數男性臉上都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查理斯法官上年紀了。萬一他在丹佛病了,回不來了怎麼辦?」
    「露西,」斯圖說,「丹佛是個大地方。」
    人們思考這個問題時,大廳裡靜了下來。露西臉色蒼白地坐下來,拉裡摟住了她。他的目光和斯圖遇到一起,斯圖把目光移開了。
    有人提出建議先把法律委員會掛起來,等法官回來再說,人們討論20分鐘之後否定了這個提議。他們選出了另一個律師,一個大約26歲,名叫阿爾·邦德爾的年輕人,他是那天下午和理查德森他們一起來的。他毫不推辭地接受了主席的職位,只說他希望下個月沒有人做出太過分的事情,因為至少要一個月才能搞出一個像樣的循環法庭系統。法官查理斯得到了一個缺席選舉的職位。
    布拉德臉色蒼白,煩躁不安,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看上去有點可笑,他走近講台,卻忘記了自己準備說的話,語無倫次地說了起來,最後滿意地說他們預計在9月2日或3日能重新用上電。
    這句話贏得了大家暴風雨般的熱烈歡迎,他頓時自信起來,很有風度地結束了講話,離開講台時頗有點昂首闊步的樣子。
    查德·諾裡斯是下一個發言的人,斯圖後來告訴法蘭妮,他用了最恰當的方式談了這個問題:他們埋葬死者的方式是不夠體面的,在這一切結束、生活能夠繼續之前,他們之中沒有人能真正感到好受。如果在秋天的雨季到來之前結束這一切,他們就會感到好多了。他要兩個志願者,結果人們踴躍報名,想要三四十個都有。他結束講話時,請現在鐵掀隊(他這樣稱呼他們)的每個成員站起來向大家鞠躬。
    哈羅德·勞德勉強站了起來,就又坐下了。離開會場時,有人說,他是個多麼能幹而謙虛的人。其實,當時納迪娜正在跟他咬耳朵,他怕自己想做的遠不僅是站起來點頭。
    諾裡斯離開講台後,拉爾夫·布倫特納接著上台講話。他告訴大家,他們至少有一個醫生。喬治·理查德森在熱烈的掌聲中站了起來,他用兩隻手做著和平的手勢,掌聲頓時變成了歡呼。他告訴大家,據他所知,在今後兩天內,還有60個人會加入他們的隊伍。
    斯圖說:「這就是我們的日程。」他看著人群說:「我希望桑迪·杜西安再次上台告訴我們有多少人,但在此之前,我們今晚還有什麼需要討論嗎?」
    他等待著。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格蘭的臉,還有蘇珊·斯特恩的,拉裡的;尼克的,當然,還有法蘭妮的。他們看上去都有些緊張。如果有人要站出來提出弗拉格的事情,問委員會對他做了些什麼,就該是現在。但會場裡一片寂靜。斯圖等了15秒後,把會場交給了桑迪,她圓滿地結束了會議。當人們開始散場時,斯圖想:我們又過關了。
    會後,有幾個人上前祝賀他,其中之一就是那個新醫生。「你幹得很好,執法官。」理查德森說,斯圖有一會兒扭頭向背後看,想看看理查德森在對誰說話。後來他想了起來,突然感到恐懼。法律工作者?他是個騙子。
    1年,他對自己說。只干1年,多了就不幹了。但他仍然感到恐懼。
    斯圖、法蘭妮、蘇珊·斯特恩和尼克一起走回城市中心,經過面朝百老匯的營地時,他們的腳步在水泥道路上空洞地迴響著。在他們周圍,別人都在輕輕說著話朝家走,逐漸散去了。已經將近11點半了。
    「天涼了,」法蘭妮說,「我真後悔只穿了這件毛衣,沒穿夾克。」
    尼克點點頭。他也覺得冷。博爾德的晚上總是涼爽的,但今晚溫度不會超過50度。這提醒了人們,這個奇怪而可怕的夏天即將結束了。他曾不止一次希望阿巴蓋爾媽媽的上帝或繆斯或是不論別的什麼對邁阿密或新奧爾良更偏愛點。但這時他停下來想,那也未必好。濕度高……雨水多……而且還有許多屍體。至少博爾德還乾燥。
    「他們想要法官進法律委員會,把我嚇得半死,」斯圖說,「我們應該想到這個的。」
    法蘭妮點點頭,尼克快速地在拍紙簿上寫道:「當然。人們會想念湯姆和戴納,兩個生命。」
    「你覺得人們會懷疑嗎,尼克?」斯圖問。
    尼克點點頭。「他們會想,他們是否去西邊了。真的。」
    他們都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這時尼克拿出火柴把紙條燒了。
    「這很棘手,」斯圖終於說,「你真的這樣認為?」
    「當然,他說的對,」蘇珊愁眉苦臉地說,「他們還能怎麼想?法官到哪兒去了?」
    「今晚沒有人討論西邊在做什麼,我們已經很走運了。」法蘭妮說。
    尼克寫道:「可不是。我想,下次我們將不得不正面對付這個問題。所以我希望盡可能推遲下一次開會的時間。也許再過三個星期。9月15日?」
    蘇珊說:「如果布拉德能把電源修好,我們就能堅持到那時。」
    斯圖說:「我想他能做到。」
    「我要回家了,」蘇珊告訴他們,「明天我有要緊事。戴納要出發了,我送她到科羅拉多瀑布。」
    「你認為那樣安全嗎?」法蘭妮問道。
    蘇珊聳聳肩。「這樣對她比對我安全。」
    「她對這事怎麼看?」法蘭妮問她。
    「她是個古怪的姑娘。你知道,她在學校時是個運動員。網球和游泳是她的強項,雖然她樣樣都會。她在佐治亞的一個小社區大學上學,但前兩年還和高中的男朋友來往。他是個常穿皮夾克的大個子,我是泰山,你是簡,所以你去廚房擺弄鍋碗飄盆吧。後來她被室友拖去參加了幾個女性覺醒會議。她室友是個婦女解放主義者。」
    「結果她比室友還激進。」法蘭妮說。
    「先是個婦女解放主義者,然後是個同性戀。」蘇珊說。
    斯圖彷彿遭了雷擊一般站住了。法蘭妮帶著逗樂的神情看著他,說道:「你還能閉上嘴巴嗎?」
    斯圖猛地把嘴巴閉上了。
    蘇珊接著說:「她把這兩件事同時告訴了她那個野人般的男朋友。他勃然大怒,拿著把槍追殺她。她把他繳械了。她說這是她一生中的重大轉折點。她告訴我,她一直都知道她比他更強壯、更有氣魄——她心裡知道。但真正做了這件事才使她有了勇氣。」
    「你是說她仇恨男人?」斯圖問道。他神情緊張地看著蘇珊。
    蘇珊搖搖頭。「她現在是雙性戀。」
    「現在怎麼樣了?」
    「斯圖爾特,她對男女都喜歡。我希望你不要開始要求委員會在『汝不可殺人』之外再立一個藍色法規。」
    「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顧不上管誰跟誰睡覺。」他咕咕了一句,他們都笑起來。「我問這個,是因為我不希望有人抱著聖戰的目的參與這件事。我們需要耳目,而不是游擊隊戰士。這工作需要的是黃鼠狼,而不是獅子。」
    「她知道,」蘇珊說,「法蘭妮剛才問我,我問她願不願意讓我們到那邊去時她態度怎樣。她態度很好。她還提醒我,如果我們和那些人在一起……斯圖,你還記得你發現我們時的情景嗎?」
    他點點頭。
    「如果我們和他們呆在一起,我們要不就死了,要不就去了西邊,因為他們當時在向西邊走……至少當他們足夠冷靜,能看路標的時候是在向西走。她說她一直在想,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在哪裡,她覺得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是離開它。她還說……」
    「什麼?」法蘭妮問道。
    「她說她會努力回來。」蘇珊有些唐突地說,隨後就一言不發了。戴納·於爾根斯說的其他的話就是她們兩人之間的悄悄話了,就連委員會的其他成員都不能告訴。戴納出發向西邊走的時候,要在胳膊上綁一個10英吋長的彈簧刀。當她突然彎手腕時,彈簧被放開,她就突然長出了第6個手指,一個10英吋長的雙刃手指。她覺得他們中多數人——男人——是不會理解的。
    如果他是個足夠大的獨裁者,那麼也許只有他能把他們捏成一團。如果他不在了,也許他們之間就會開始自相殘殺。如果他死了,也許他們就完蛋了。蘇珊,如果我能接近他,那他最好身邊有個守護魔鬼。
    他們會殺死你的,戴納。
    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僅僅看著他肝腦塗地的樂趣就值得死了。
    也許蘇珊能阻止她,但她並沒有試圖這樣做。她讓戴納保證,除非有近乎完美的機會,否則她將堅持原來的計劃。戴納同意了這個要求,而蘇珊認為她的朋友不會有機會的。弗拉格一定會戒備森嚴的。然而,自從她提出讓自己的朋友當間諜去西邊的想法之後,這三天她就沒睡著。
    她對其他人說:「我要回家睡覺了。晚安,夥計們。」
    她把手插在鬆鬆垮垮的夾克衫口袋裡,走開了。
    「她看起來顯老了。」斯圖說。
    尼克寫了幾個字,把打開的拍紙簿遞給他們兩個人看。
    上面寫著:我們都顯老了。
    第二天早上,斯圖在去發電站的路上看到了蘇珊和戴納沿著坎永大道騎兩輛自行車。他揮揮手,她們騎了過來。他想,他從沒見到戴納看起來更漂亮。她的頭髮用一條亮麗的綠絲綢手帕紮在背後,身穿一件敞開的生皮外衣,裡面穿著牛仔褲和錢佈雷綢襯衣。她身後捆著一卷行李。
    「斯圖爾特1她笑嘻嘻地向他揮著手喊道。
    同性戀?他難以置信地想。
    「我知道你要出發,做一個小小的旅行。」他說。
    「當然。而且你從沒見過我。」
    「可不是,」斯圖說,「從沒見過。抽煙嗎?」
    戴納接過一根萬寶路,用手圍住他的火柴。
    「你小心點,姑娘。」
    「我會的。」
    「要回來。」
    「但願。」
    在夏末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們彼此注視著。
    「你照顧好法蘭妮,大個子。」
    「我會的。」
    「干執法官要悠著點。」
    「這個我知道我能幹。」
    她把煙扔了:「蘇珊,你說什麼?」
    蘇珊點點頭,把自行車放好,神情憂慮地微微笑了一笑。
    「戴納?」
    她看著斯圖,他輕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祝你好運。」
    她笑了。「你得吻兩次,才能真的帶來好運氣。你不知道嗎?」
    他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慢慢地好好地吻了她。同性戀?他又一次難以置信地想。
    「法蘭妮是個幸運的女人,」戴納說,「你可以引用我的話。」
    斯圖微笑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向後退了一步,什麼都沒說。隔著兩個街區的地方,喪葬委員會的一輛橘黃色的卡車像凶兆一樣匡啷匡啷地駛過,打破了這個時刻。
    「我們走吧。」戴納說。
    她們騎著車走了,斯圖站在路邊,目送著她們。
    蘇珊·斯特恩兩天後回來了。她說,她看著戴納從科羅拉多瀑布向西走,一直看到她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和周圍的景物溶為一體。後來她哭了一會兒。第一天晚上,蘇珊在紀念碑宿營,凌晨時醒了過來,聽到她宿營地旁邊的鄉村公路下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哀號聲。
    她後來總算鼓起勇氣,用手電筒照了照朽爛了的管道,發現了一隻瘦弱不堪,瑟瑟發抖的小狗。它看上去有6個月大。她伸手去摸,它躲開了,而她又太大,爬不進管道裡。於是她去了紀念碑鎮,闖進當地的雜貨店,在黎明前的第一縷光線中帶著一背包狗食「阿爾波」回來了。這下立竿見影。小狗安安穩穩地躲在自行車後座的掛包裡跟著她回來了。
    迪克·埃利斯對這隻小狗著了迷。它是一隻愛爾蘭塞特種母狗,要麼是純種的,要麼幾乎是純種的,簡直沒有什麼區別。他肯定,等她長大了,科亞克一定會很高興認識她的。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自由之邦,那天人們都興奮地討論著這對狗裡的亞當和夏娃,阿巴蓋爾媽媽的話題被遺忘了。蘇珊·斯特恩成了女英雄,據委員會所知,甚至沒有人想過那天晚上她在離博爾德那麼遠的紀念碑那裡幹什麼。
    但斯圖記住的是她們兩個離開博爾德的那天早上,當時他目送著她們騎車向丹佛-博爾德的路口遠去。因為自由之邦的人們再也沒有見到戴納·於爾根斯。
    8月27日;天快黑了;金星在天空閃耀。
    尼克、拉爾夫、拉裡和斯圖坐在湯姆·科倫家的台階上。湯姆在草坪上,在板球的三柱門之間打槌球玩。
    「到時候了,」尼克寫道。
    斯圖低聲問:「他們是否還得催眠他。」尼克搖搖頭。
    「太好了,」拉爾夫說,「我覺得我幹不了那個。」他提高聲音,喊道:「湯姆!嘿,湯姆!到這兒來1
    湯姆咧嘴笑著跑過來。
    「湯姆,該走了。」拉爾夫說。
    湯姆的笑容消失了。他彷彿第一次注意到天快黑了。
    「走?現在?不!天黑了,湯姆就上床。湯姆不喜歡天黑以後出門。因為有鬼怪。湯姆……湯姆……」
    他靜了下來,別的人都不安地看著他。湯姆陷入了凝滯的沉默。他不再沉默……但不是他平時的樣子了。他並不是突然恢復活力,而是慢慢地,不情願地,近乎悲哀地。
    「到西邊去?」他說,「你是說那個時候嗎?」
    斯圖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的,湯姆,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上路。」
    拉爾夫彷彿被嗆了一下,咕噥了一聲,繞到了房子背後。湯姆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斯圖和尼克之間來回移動。
    「晚上走,白天睡。」在暮色中,湯姆又緩慢地說:「看大象。」
    尼克點點頭。
    拉裡把湯姆的行李從台階上拿起來,湯姆彷彿做夢般把行李背上。
    「湯姆,你要小心。」拉裡澀聲道。
    「小心。好吧。」
    斯圖為時已晚地想到,他們是否應該給湯姆一個單人帳篷,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湯姆就連一個小帳篷也支不好。
    「尼克,」湯姆低聲說,「我真的必須這樣做嗎?」
    尼克用一隻胳膊摟著湯姆,緩慢地點點頭。
    「好吧。」
    「湯姆,一直沿著有4條車道的大路走,」拉裡說,「就是那條70號路。拉爾夫用摩托車送你到那條路口。」
    「好吧,拉爾夫,」他頓了一頓。拉爾夫又繞回了房子正面。他用一條手帕擦著眼睛。
    「湯姆,你準備好了?」他哽咽著問。
    「尼克?我回來時這裡還是我的家嗎?」
    尼克使勁地點點頭。
    「湯姆喜歡自己的房子。真的。」
    「我們知道你愛自己的家,湯姆。」這時斯圖感到熱淚流進了喉嚨裡。
    「好吧。我準備好了。我坐誰的車去?」
    「我,湯姆,」拉爾夫說,「沿著70號路走,記得嗎?」
    湯姆點點頭,開始走向拉爾夫的摩托。過了一會兒,拉爾夫也耷拉著肩膀走過去。就連他帽子上的羽毛似乎也耷拉著。他爬上車,使勁把車踩著了火。不一會兒,摩托車就駛上百老匯,向東拐了。他們站在一起,目送著紫色的暮色中摩托車變成一個運動著的輪廓,只有紅色車燈的移動顯示出它的方位。後來,燈光消失了。
    尼克低著頭,把手插在口袋裡,走開了。斯圖想跟他一起走,但尼克幾乎是憤怒地搖搖頭,示意他走開。斯圖回到拉裡身邊。
    「就這樣了。」拉裡說,斯圖憂鬱地點點頭。
    「拉裡,你覺得我們還會再看見他嗎?」
    「如果我們不能再看見他,我們7個——也許法蘭妮除外,她一直不支持派他去——我們其他幾個人這輩子都會為了做出派他去的決定而寢食難安的。」
    「尼克比別人更難受。」斯圖說。
    「是啊,尼克比別人更難受。」
    他們看著尼克慢慢沿著百老匯大街走,消失在漸漸加深的黑暗中。他們又看了一會兒湯姆黑暗的房子。
    「我們離開這裡吧,」拉裡突然說,「我一想到那些動物標本……就突然渾身難受。」
    新來的醫生喬治·理查德森已經在裡奇醫療中心安置了下來,因為這裡離博爾德市醫院很近,而市醫院裡有醫療設備、充足的藥品供應和手術室。
    到8月28日,他在勞裡·康斯特布爾和迪克·埃利斯的幫助下,已基本可以工作了。迪克請求離開醫學世界,被拒絕了。「你幹得很好,」理查德森說,「你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我一個人也幹不了這麼多事。如果我們在一兩個月內不能再有一個醫生,我們就會發瘋的。所以,恭喜你了,迪克,你是自由之邦第一個醫療技師。給他一個吻,勞裡。」
    勞裡照著做了。
    在8月底的一天上午,11點左右,法蘭妮走進接待室,好奇地到處看,有點緊張。勞裡站在櫃檯後面,正在讀一本舊的《女士家庭週刊》。
    「嘿,法蘭妮,」她跳起來說,「我就知道我們早晚會看見你的。喬治現在正給坎迪·瓊斯看病,但很快就會輪到你的。你覺得怎樣?」
    「還不錯,謝謝你,」法蘭妮說,「我猜……」
    一個檢查室的門打開了,坎迪·瓊斯出來了,跟著走出一個駝背的大個子,身穿燈心絨寬鬆長褲和胸前標有鱷魚牌的襯衣。坎迪懷疑地看著手裡的一瓶粉紅色的東西。
    「你肯定是那個嗎?」她懷疑地問理查德森,「我從沒得過那個。我想我有免疫力。」
    「你沒有免疫力,現在才有的。」喬治咧嘴一笑,說道。「別忘記澱粉浴,以後離草遠些。」
    她苦笑著說:「傑克也染上了。他也得來嗎?」
    「不用,但你可以全家一起洗澱粉裕」
    坎迪順從地點點頭,忽然看見了法蘭妮。「嘿,法蘭妮,那個姑娘怎麼樣?」
    「還行。你怎麼樣?」
    「糟透了。」坎迪舉起瓶子讓法蘭妮看標籤上的字樣。「有毒的常春籐。你一定猜不出我在哪裡染上的。」她神情開朗起來,「但我賭你能猜出傑克在哪裡染上的。」
    他們饒有興味地目送她離去。然後,喬治說:「戈德史密斯小姐,對吧?自由之邦委員會。很榮幸。」
    她伸出手去讓他握。「請叫我法蘭妮就行了。或者法蘭妮。」
    「好吧,法蘭妮。你怎麼了?」
    「我懷孕了,」法蘭妮說,「而且嚇壞了。」她突然之間淚流滿面。
    喬治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勞裡,5分鐘後你來幫忙。」
    「好吧,醫生。」
    他把她領進檢查室,讓她坐在墊著黑墊子的桌子上。
    「現在告訴我,為什麼哭?是因為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嗎?」
    法蘭妮難過地點點頭。
    「法蘭妮,那是難產。母親是個煙鬼。孩子即使對雙胞胎來說,也先天不足。他們是非常突然地在深夜出生的。我又沒有機會驗屍。我們那批人中的一些婦女在照顧雷吉娜·溫特沃思。我相信——我希望——她將擺脫現在的精神恍惚狀態。但目前我只能說,這兩個孩子一開始就受到兩個打擊。死亡可能有各種原因。」
    「包括超級流感。」
    「是的,包括超級流感。」
    「所以我們只能等著看。」
    「不。我馬上就給你做一個徹底的產前檢查。我將監測你和其他懷孕婦女每一步的情況。通用電力公司從前有一個廣告:『進步是我們最重要的產品』。在自由之邦,孩子是我們最重要的產品,他們也將受到相應的待遇。」
    「但我們真的不知道。」
    「我們確實不知道。但法蘭妮,你得振作起來。」
    「好吧,我會努力的。」
    短促的敲門聲之後,勞裡進來了。她遞給喬治一個剪貼板上的表格,喬治開始問法蘭妮有關她的既往病史的問題。
    檢查結束後,喬治離開了她一會兒,到隔壁的房間裡去做事情。法蘭妮穿衣時,勞裡和她待在一起。
    她扣裙子上的紐扣時,勞裡靜靜地說:「你知道嗎,我嫉妒你。這真是有意思——我曾經戴著『零人口』的紀念章去上班。當然,它的意思是說零人口增長。但現在當我想起那個紀念章時,我真覺得難受。法蘭妮,你的孩子將是第一個。我知道會沒事的。他一定會沒事的。」
    法蘭妮僅僅笑了笑,點點頭,她不想提醒勞裡,她的不是第一個。
    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是第一個。
    而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都死了。
    「很好。」半小時後,喬治說。
    法蘭妮揚起了眉毛,有一會兒認為他把她的名字叫錯了。
    「我說的是孩子。它很好。」
    法蘭妮找到一張紙巾,緊緊攥在手裡。「我感到過它動……但那是一段時間以前了。那以後就沒有動靜了。我擔心……」
    「它活著,沒事,但我確實懷疑你無法感到它動。當時更有可能是腸內氣體運動。」
    「是孩子。」法蘭妮平靜地說。
    「不管是不是,它將來都會很經常地運動的。我估計預產期在一月初到中旬。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
    「你吃飯正常嗎?」
    「我覺得還行——有時有點費勁。」
    「好的。現在不吐了?」
    「開始有點,但已經過去了。」
    「好極了。你經常鍛煉身體?」
    在噩夢般的一個瞬間,她彷彿看見自己在挖掘父親的墳墓。她眨眨眼,把這個幻影趕走了。那是另一次生活裡的事情。「是的,經常。」
    「你長胖了嗎?」
    「大概長了5磅。」
    「那很正常。你可以再長12磅;今天我比較慷慨。」
    她咧嘴笑起來。「你是醫生。」
    「是啊,我以前是個產科醫師,所以你來對了地方。接受你醫生的建議,你就會一切順利的。現在我得談談關於自行車、摩托車和機器腳踏車的問題。在12月之後這種車全都不要騎了。再說到那時候也沒有人會騎車了。太冷了。不要過多地抽煙喝酒,好嗎?」
    「好。」
    「如果你有時想用睡帽,我認為完全沒問題。我打算給你補充維生素;你可以在城裡任何一家藥店裡找到……」
    法蘭妮放聲大笑,喬治不知所措地微笑著。
    「我說了什麼滑稽的事情嗎?」
    「沒有。只是在現在這種環境下有點可笑。」
    「哦,我明白了。至少不會有人抱怨藥品價錢太高,是不是?法蘭妮,還有最後一件事。你安過宮內避孕器嗎?」
    「沒有,為什麼?」法蘭妮問道,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夢:黑衣人和他的衣架。她打了個寒戰。「沒有,」她又說了一遍。
    「好吧,那就好,」他站起來,「我不會告訴你不要擔心……」
    「不必了,」她表示同意。她眼睛裡的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要這樣做。」
    「但我會要求你盡量少地憂慮。母親的過度憂慮可能導致腺激素分泌失衡。而這對孩子不好。我不希望給孕婦開鎮定劑,但如果你認為……」
    「不,沒有必要。」法蘭妮說,但她走進炎熱的中午陽光下時,她知道她孕期的整個後半部分都會被溫特沃思太太那兩個消失了的雙胞胎困擾。
    8月29日,來了3批人,其中一批22個人,一批16個人,一批25個人。桑迪挨個找了委員會的7個成員,告訴他們,自由之邦現在有1000多個居民了。
    博爾德不再像一個鬼城了。
    30日晚上,納迪娜·克羅斯站在哈羅德家的地下室裡看著他,感到很不安。
    當哈羅德做的事情不牽涉到與她以古怪的方式作愛時,他就似乎離開她,進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間,她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力。當他進入那種狀態時,他似乎很冷漠;不僅如此,他似乎蔑視她,甚至他自己。唯一沒有改變的東西就是他對斯圖爾特·雷德曼和委員會裡其他人的仇恨。
    地下室裡有一張廢棄不用的桌子,哈羅德正在蟲蛀了的桌面上幹活。他身邊擺著一本打開的書,翻開的一頁是一張圖表。他看一會兒圖表,然後看看正在擺弄的儀器,然後再對它做點什麼。右手邊是一輛三輪摩托車斗。小桌面上到處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電線。
    「你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說,「你該出去散步。」
    「為什麼?」她感到有點受傷。哈羅德表情緊張,毫無笑意。納迪娜明白了為什麼哈羅德總是面帶笑容:因為他不笑時看起來像個瘋子。她懷疑他確實瘋了,要不就是快瘋了。
    「因為我不知道這個炸藥放了多久了。」哈羅德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親愛的,放久了的炸藥會出汗的,」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說。她看到他滿臉是汗,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說好聽點,它會滲出物質,而它滲出的是純硝化甘油,是世界上最不穩定的物質。所以如果炸藥放久了,這個小小的科學大會的東西就會把我們炸飛,把我們送過弗拉格斯塔夫山頂。」
    「你說話時大可不必那麼氣急敗壞。」納迪娜說。
    「納迪娜?我親愛的?」
    哈羅德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毫無笑意。「閉嘴1
    她不再說話了,但也沒有去散步,雖然她其實想去。當然,這如果是弗拉格的意志(而那個靈應牌乩板告訴她,哈羅德就是弗拉格對付委員會的手段),炸藥就不會放得太久。即使它確實放久了,不到時候,它也不會爆炸的……不是嗎?弗拉格到底有多大控制力呢?
    她告訴自己,足夠了,他有足夠的控制力。但她並沒有把握,她越來越不安。她回過一次自己的家,喬不在了——這次不是壞事。她去見了露西,忍受了一會兒冷淡的接待,得知自從她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以後,喬(當然露西叫他利奧)「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露西顯然認為這都怪她……但如果弗拉格斯塔夫山火山爆發了,或是地震把珍珠街毀了,露西也會怪她的。當然,要不了多久,就會有許多人怪她和哈羅德的。然而她沒有再看見喬,心裡還是極其失望……沒能和他吻別。她和哈羅德不會在自由之邦待多久了。
    沒關係,現在你開始幹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情了,徹底跟他脫離關係才是最好的。你只會害了他……還可能會害了自己,因為喬……看得見事情,知道事情。就讓他不再是喬,我也不再是納迪娜媽媽。讓他永遠回去做利奧吧。
    但矛盾是無法解決的。她不相信自由之邦的人們還能活過一年,包括那個男孩子。他的意志不希望他們活下去……
    ……所以說實話,並不只是哈羅德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你還一度認為瘟疫過後的世界裡唯一不能原諒的罪惡就是謀殺,殺害一條生命……
    她突然發現自己希望炸藥已經放久了,希望它會爆炸,把他們兩個都結果掉。這是仁慈的結局。後來她又發現自己在設想等他們到了山那邊之後會怎樣,她感到腹部一陣暖流。
    「行了。」哈羅德說。他已經把他的儀器放進了一個鞋盒裡,放在一邊。
    「幹完了?」
    「是啊,完了。」
    「能有用嗎?」
    「你想試試看嗎?」他的話很刺耳,但她並不在意。他的目光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經熟知了他這種小男孩般的方式。他從那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在那遙遠的地方寫下的東西都在賬本裡,她看過之後,又隨便地放回鬆動的壁爐磚下面。現在她能對付他了。現在他的話只是說說而已。
    「我們上樓去吧,」她對他忽閃著睫毛。「我先去。」
    「行,」他聲音嘶啞地說。他的額頭上出現了細小的汗珠,但這次卻不是因為恐懼。「先去吧。」
    於是她先上去,她能夠感到他看著她穿的小姑娘般的水手短裙。她裙子裡面什麼也沒有穿。
    門關上了,哈羅德做的東西在昏暗中擺在打開的鞋盒裡。盒子裡有一個電池驅動的步話機,後蓋被取掉了。呂根炸藥用電線和步話機連在一起。書仍然翻開著。書是博爾德公共圖書館的,書名是《65位國家科學大會獎獲得者》。圖上畫的是門鈴和步話機連在一起,和鞋盒裡的步話機很像。圖下面的說明寫著:三等獎,1977年國家科學大會,布賴恩·鮑爾製作,佛蒙特·拉特蘭。說一個詞就能在12英里外打鈴!
    那天晚上幾個小時之後,哈羅德又下樓來,把鞋盒子蓋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樓上。他把它放在櫥櫃頂層。那天下午拉爾夫·布倫特納告訴他,自由之邦委員會邀請查德·諾裡斯在下一次會議上講話。那是什麼時候?哈羅德隨意地問了一句。拉爾夫說,是9月2日。
    9月2日。
    第57章
    拉裡和利奧坐在房子前面的馬路邊上。拉裡在喝一罐溫的漢姆啤酒,利奧在喝溫桔汁。現在在博爾德什麼都喝得到,只要是罐裝的,而你又不介意喝溫的。屋後傳來除草機的轟鳴。露西正在割草。拉裡主動要求割草,露西搖搖頭。「你要是有辦法的話,看看利奧怎麼了。」
    這是8月的最後一天。
    納迪娜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的第二天,利奧沒有吃早飯。拉裡發現他在房間裡,只穿著內褲,大拇指放在嘴裡。他不願說話,而且心懷敵意。拉裡比露西還害怕,因為她不知道拉裡第一次見到利奧時他是什麼樣。當時他名叫喬,正在磨一把殺人的刀。
    已經過去大半個星期了,利奧的情況好一些,但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也不願談那天發生了什麼。
    「那個女人跟這事有關。」露西一邊組裝除草機一邊說。
    「納迪娜?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本來不打算提這事。你和利奧在克裡克釣魚那天,她來了。她想見這個孩子。我很高興你們兩個不在家。」
    「露西……」
    她快速地吻了他一下,他友好地捏了她一下。「我以前看錯了你,」她說,「我會一直為此抱歉的。但我永遠不會喜歡納迪娜·克羅斯。她不對勁。」
    拉裡沒有回答,但他認為露西的看法多半是對的。那天晚上在金·索普爾那裡她簡直像個瘋子。
    「還有一件事——她在這裡時,不叫他利奧。她管他叫另一個名字。喬。」
    她轉身打開自動開關發動除草機了,而他茫然地看著她。
    現在,半小時之後,他喝著漢姆啤酒,看著利奧拍乒乓球,這個球是那天他們兩個人一起散步到哈羅德家去時撿到的。現在納迪娜住在那裡。小白球髒了,但還沒有凹凸不平。球拍在馬路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那天利奧(他現在是利奧了,不是嗎?)不願走進哈羅德的家。
    走進納迪娜媽媽現在住的房子。
    「你想釣魚嗎?」拉裡突然問。
    「不釣魚。」利奧說。他用那雙奇怪的海藍色綠眼睛看著拉裡。「你認識埃利斯先生嗎?」
    「當然。」
    「他說等魚回來的時候,我們就能喝水。喝水,而不必……」他發出胡嚕嚕的聲音,在眼睛前面擺動著手指,「你知道。」
    「不必煮開?」
    「是的。」
    啪啪啪。
    「我喜歡迪克。他和勞裡。總是給我吃的。他擔心他們不能了,但我想他們能。」
    「能幹什麼?」
    「能生個孩子。迪克認為自己太老了。他擔心他們不能了,但我認為他們能。」
    拉裡想開口問利奧和迪克怎麼談起這個話題來了,又閉上了嘴巴。答案當然是他們沒有談過。迪克不會對一個小孩子談生孩子這麼個人的事情的。利奧就是……就是知道。
    啪啪啪。
    是的,利奧知道事情……或是直覺到了事情。他不願走近哈羅德的家,而且說了幾句關於納迪娜的話……他現在記不起來具體是什麼話了……但拉裡聽說納迪娜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時,回想起了那次的談話,感到很不安。
    啪-啪-啪……
    拉裡看著乒乓球彈來彈去,突然看了一眼利奧的臉。這個男孩子的目光陰沉而遙遠。除草機的聲音聽起來很遠,時而發出悶響。陽光溫暖光滑。利奧彷彿看懂了拉裡的心思,就做出了反應,又進入了催眠狀態。
    利奧去看大象了。
    拉裡非常隨便地說:「是啊,我想他們能生個孩子。迪克看上去不會超過55歲。我記得,加裡·格蘭特快70歲時還得了一個孩子呢。」
    「誰是加裡·格蘭特?」利奧問道。乒乓球上上幾下下地跳著。
    (諾托裡奧斯。西北部的北部。)
    「你不知道嗎?」他問利奧。
    「他是個演員,」利奧說,「他在諾托裡奧斯。西北部。」
    (西北部的北部。)
    「我是說,西北部的北部。」利奧用表示同意的語調說。他的眼睛從未離開跳動的乒乓球。
    「對,」他說,「納迪娜媽媽怎麼樣了,利奧?」
    「她叫我喬。對她來說我是喬。」
    「哦。」拉裡感到後背一陣冰涼。
    「現在不好了。」
    「不好?」
    「他們兩個都不好。」
    「納迪娜和……」
    (哈羅德?)
    「是的,就是他。」
    「他們不幸福?」
    「他欺騙了他們。他們以為他想要他們。」
    「他?」
    「他。」
    這個字彷彿懸在了夏天靜止的空氣中。
    啪啪啪。
    「他們要到西邊去。」利奧說。
    「天啊,」拉裡咕噥道。他現在非常冷了。恐懼使他渾身冰涼。他真的想再聽這種話嗎?這就像是眼看著寂靜的墳地裡墳墓的門慢慢打開,眼看著一隻手伸出來……
    不管是什麼,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
    「納迪娜媽媽想認為是你的錯,」利奧說,「她想認為是你把她趕到了哈羅德那裡。但她故意等著。她等到你太愛露西媽媽了。她一直等到確定無疑。這就像是他把她頭腦中知道對錯的那一部分給磨掉了。他一點點地把那部分磨掉了。等她完全失去那部分,她就會像西邊的人一樣瘋狂。也許更瘋狂。」
    「利奧……」拉裡低聲說,利奧立即回答道:
    「她叫我喬。我對她來說是喬。」
    「我也叫喬行嗎?」拉裡懷疑地問。
    「不要。」男孩子的語氣中帶點請求的味道,「不要,請不要。」
    「你想念納迪娜媽媽嗎,利奧?」
    「她死了。」利奧的回答簡單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就是因為這個,那天晚上才一直待在外面的?」
    「是的。」
    「也是因為這個你才什麼都不說?」
    「是的。」
    「但現在你說話了。」
    「我可以跟你和露西媽媽說話。」
    「是啊,當然……」
    「但並不是總能這樣1男孩子惡狠狠地說,「不能總這樣,除非你和法蘭妮談談!和法蘭妮談談!和法蘭妮談談1
    「談納迪娜?」
    「不是1
    「談什麼?談你?」
    利奧的聲音提高了,變得尖利起來:「這些全都寫下來了!你知道!法蘭妮知道!和法蘭妮談談1
    「委員會……」
    「不是委員會!委員會不能幫助你,不會幫助任何人,委員會是老辦法了,他嘲笑你們的委員會,因為這是老辦法,而老辦法就是他的辦法,你知道,法蘭妮知道,如果你們兩個一起談談,你們就能……」
    利奧使勁地拍了一下乒乓球——啪*—球跳得高過了他的頭頂,落下來滾開了。拉裡嘴巴發乾地看著,心臟在胸膛裡劇烈地跳著。
    「我掉球了。」利奧說著跑去撿球了。
    拉裡坐在那裡看著他。
    他想,法蘭妮。
    他們坐在音樂台的台沿上垂蕩著雙腿。現在離天黑還有一個小時,幾個人步行穿過公園,有的牽著手。小孩的時光也是情人的時光,法蘭妮突然想了起來。拉裡剛剛告訴完她利奧鬼魂附體時講的全部東西,她的腦袋還在琢磨著呢。
    「你在想什麼?」拉裡問道。
    「我也不知道該想什麼,」她輕輕地說道,「但是我不喜歡發生的一切。如夢幻一般。一個有時是上帝代言人的老太婆突然離去,走進荒野中去。現在有一個小孩看起來像是會傳心術。如同活在神話故事中。有時我想超級流感沒讓我們死掉,卻使我們都瘋了。」
    「他說我應該告訴你。所以我這樣做了。」
    她沒有回答。
    「嗯,」拉裡說,「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
    「寫下來,」法蘭妮輕聲地說。「那個小孩是對的。這是問題的全部癥結。如果當時我不那麼笨,不那麼自負,不把它們全都寫下來的話……哦我真該死1
    拉裡驚愕地瞪著她。「你說什麼?」
    「是哈羅德『」她說,「我害怕。我沒告訴斯圖我感到很慚愧。記日記真蠢……現在斯圖……他真的喜歡哈羅德……自由之邦的每個人都喜歡哈羅德,包括你在內。」她帶著淚水苦笑了一下。「畢竟他是指引你的精神嚮導,是不是?」
    「我沒有聽明白你的話,」拉裡緩慢地說。「能告訴我你害怕的是什麼嗎?」
    「其實我也說不清,」她望著他,眼中噙滿著淚水。」我想我最好把我能說清楚的都告訴你,拉裡。我必須得跟人說。天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是斯圖……斯圖不是該聽的人。至少不該是第一個。」
    「說下去,法蘭妮。說吧。」
    於是她便從6月的那天哈羅德開著羅伊·布蘭尼根的凱迪拉克進入她在奧甘奎特的家的私用車道開始講起。她講著講著,最後一抹明亮的陽光染上了藍色色調,公園中的戀人開始離去,一彎月牙兒升起來了。離坎永遠一點地方的多層公寓裡,一些煤氣燈已經點起來了。她對他講了倉庫頂棚上的標記,以及當哈羅德冒著生命危險把她的名字放到下面時,她是如何睡著了的。還有如何遇到斯圖,以及哈羅德對斯圖恨之入骨的強烈反應。她講了她的日記和日記中的拇指櫻到她講完的時候,已經9點多了,蟋蟀在鳴叫著。沉默籠罩著他們,法蘭妮焦慮地等著拉裡打破沉默。但是他似乎沉浸在思索中。
    最後他說:「你對那個指紋有多大把握?你能不能肯定那就是哈羅德?」
    她僅僅猶豫了一下就說:「是的,我一看到它就知道那是哈羅德的。」
    「他做標記的那個倉庫,」拉裡說,「還記得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說我爬上去了嗎?哈羅德將他名字的縮寫字母刻在閣樓的梁子上嗎?」
    「記得。」
    「那不僅僅是他名字的縮寫,也是你的。寫在一個心型圖案裡。這種事情一個害相思病的少年也會在他的課桌上干的。」
    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真是一團糟。」她聲音嘶啞地說。
    「你不用為哈羅德的行為負責。」拉裡緊緊地攥著她的雙手看著她說,」聽我說,你不要責備自己。因為如果你……」他越握越緊,法蘭妮被捏痛了,但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溫和。他接著說,「如果你這樣,你真的會發瘋的。一個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他放開了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認為哈羅德對斯圖的仇恨到了必欲殺之而後快的地步嗎?」他終於說,「你真的認為到了那種程度嗎?」
    「是的。」她說。「我真的認為那是可能的。也許他對整個委員會都恨之入骨。但是我不知道……」
    他的手搭到她的肩上,緊緊抓住,使她平靜下來。黑暗中他的樣子改變了,雙眼睜大了。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拉裡?什麼……」
    「他下樓時,」拉裡喃喃說道,「是取開瓶器或其他什麼東西的。」
    「什麼?」
    拉裡慢慢地轉向她,好像脖頸生銹了一般。「你知道,」他說,「可能有一個辦法能解決所有問題。我不能保證,因為我沒有看那本書,不過……它非常合乎情理……哈羅德讀了你的日記,得到的不單有驚人的消息,還有一個想法。他甚至可能妒忌你先想到了。難道不是所有的大作家都記日記嗎?」
    「你是說哈羅德有本日記?」
    「當他下到地下室,就是我帶來葡萄酒的那天,我大致看了一下他的起居室。他說他準備裝飾一些鍍鉻的金屬板和皮革,我試著想像了一下它們可能產生的效果,這時我注意到壁爐上那塊鬆動的石頭……」
    「對1她大叫一聲、嚇得拉裡跳了起來。「我偷偷溜進去的那天……納迪娜·克羅斯來了……我坐在壁爐上面……我記得那塊鬆動的石頭。」她又看了看拉裡:「又是這樣。好像有什麼東西總牽著我們的鼻子走,把我們帶到石頭那裡……」
    「純屬巧合,」他說,但聽起來很不安。
    「是嗎?我們都在哈羅德的家裡,都注意到那塊松石頭。現在我們又都在這裡。這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
    「那塊石頭下面是什麼?」
    「一個賬本,」他緩慢地說。「至少封面上是這麼寫的。我沒看裡面。當時我想很簡單,它既可能屬於這所房子的舊主人,也可能屬於哈羅德。但如果是屬於舊主人,難道哈羅德沒有發現它嗎?我們兩個都注意到那塊鬆動的石頭。所以可以假定他也發現了。即使流感爆發前住在那裡的人在裡面寫滿了小秘密——偷漏稅的數目,他對女兒的性幻想,我不知道都寫了什麼——那些秘密不會是哈羅德的。你明白嗎?」
    「明白,但是……」
    「檢察員安德伍德解釋時請不要打斷,你這輕率的小女孩。所以如果這些秘密不是哈羅德的秘密,那麼為什麼他要將賬本放回到石頭下面?因為這是他的秘密,是哈羅德的日記。」
    「你認為賬本還在那裡嗎?」
    「可能吧,我認為最好我們去看一下。」
    「現在?」
    「明天吧。他要跟喪葬委員會出去,而納迪娜下午都在發電站幫忙。」
    「好的,」她說。「你認為我該告訴斯圖嗎?」
    「我們為什麼不等等?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除非我們認為非常重要。那本書可能已經不在了。它或許只不過是記事本。或許只是記滿了一些完全無害的事情。或是哈羅德的政治計劃大綱。還可能是用密碼寫的呢。」
    「我從未想過這些。如果有很重要的事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呢?」
    「那麼我想我們必須告訴自由之邦委員會。這是必須盡快處理這件事的另一個原因。我們2日就要開會了,委員會會處理這事的。」
    「會嗎?」
    「是的,我想是。」拉裡說,但他也想起利奧說的一些關於委員會的事情。
    她從音樂台的台沿下滑下來站到了地上。「我感到好多了。謝謝你能來這兒,拉裡。」
    「我們該在哪裡碰面?」
    「哈羅德家對面的小公園。明天下午1點鐘怎麼樣?」
    「好的。」拉裡說,「到時候見。」
    法蘭妮以一種好久沒有的輕鬆心情回家了。正如拉裡說的,情況已經相當明確了,非此即彼。那本賬本可能會證明他們所有的擔心都是毫無依據的。但是如果它證明並非如此……
    好吧,如果並非如此,就讓委員會作出決定吧。拉裡提醒過她,他們2日晚上就要舉行會議了,地點就在尼克和拉爾夫的家裡,在巴塞利街的盡頭附近。
    她到家時,斯圖正坐在起居室裡,一手拿著氈制粗頭筆,另一隻手拿著本皮面的厚書。書名是用金箔印製的,名為《克羅拉多刑事審判法簡介》。
    「是本大部頭,」她說完吻了他一下。
    「阿根廷的,」他把書重重地拋到對面的梳裝台上。「是阿爾·邦德爾帶過來的。後天我們開會時他想跟自由之邦委員會談談。你在忙些什麼,漂亮的女士?」
    「跟拉裡·安德伍德聊了一聊。」
    他關切地注視著她好長一段時間。「法蘭妮,你哭過了?」
    「是的,」她說,鎮定地注視著他的雙眼,「但現在我感覺好了。好多了。」
    「是孩子的事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我明晚再告訴你。我會告訴你困擾我的所有事情,但是現在不要再問了,好嗎?」
    「事情嚴重嗎?」
    「斯圖,我不知道。」
    他注視著她許久許久。
    「好吧,法蘭妮,」他說,「我愛你。」
    「我知道。我也愛你。」
    「睡覺吧?」
    她微笑著說:「好的,親愛的。」
    9月的第一天籠罩在灰暗和雨水中,枯燥平常的一天——但對於每一個自由之邦居民來說卻是難忘的一天。就是在這一天,博爾德北部的供電恢復了……至少恢復了一會兒。
    差10分鐘正午的時候,在發電站的控制室裡,布拉德·基切納注視著站在他身後的斯圖、尼克、拉爾夫和傑克·傑克遜。布拉德緊張地一笑,說道:「萬福瑪利亞,請幫我贏得這次賽車。」
    他猛地將兩個大開關拉了下來。在他們下面巨大幽暗的大廳裡,兩個試運行的發電機開始轟隆隆地轉起來。他們5個走到鋪滿整個地面的極化玻璃窗邊向下看,下面站著大約100人,都按照布拉德的命令戴著保護鏡。
    「如果我們做得不對,我寧願浪費兩台發電機而不是52台。」布拉德早就已經對他們說了。
    發電機發出了更大的轟鳴聲。
    尼克用肘頂了一下斯圖,然後指了指辦公室的天花板,斯圖抬頭向上望去,笑了起來。在半透明的護牆板後面,螢光已開始微弱地閃爍。發電機越轉越快,發出高速平穩的嗡嗡聲,達到平衡狀態。下面聚集的工人們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有的人鼓掌時痛得皺緊了眉頭;纏繞了無數個小時的銅線,他們的雙手都脫了皮。
    螢光明亮地閃爍著,現在一切都很正常。
    而對於尼克來說,此時的感覺與他經歷的碩尤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時的恐懼感截然相反——不是一種死亡,而是一種復活。
    兩台發電機提供電力給北街地區的博爾德北部的一小部分。那一地區的居民還不知道那天早上的試驗,許多人都逃走了,好像所有的地獄魔鬼都在追趕他們。
    電視機閃著耀眼的雪花。在斯普魯斯大街的一所房子裡,一台攪拌機開始攪拌凝固了很久的奶酪和雞蛋的混合物,發出嗡嗡的響聲。攪拌機的發動機不久就超負荷了,燒斷了保險。在一個廢車庫裡,一隻電鋸恢復了活力,一陣陣地把木屑從內腔中噴出來。火爐裡的火焰開始燃燒起來。一個叫韋克斯博物館的舊唱片店裡傳出了馬爾·蓋伊的歌聲,配著搖滾節奏的歌詞仿若舊夢重現:「讓我們跳舞……讓我們叫喊……時髦就是一切……讓我們跳舞……讓我們叫喊……」
    梅普爾大街的一個變壓器燒壞了,耀眼的火星濺落下來,碰到濕漉漉的草地上一閃而滅。
    在發電站裡,其中的一台開始發出尖厲的聲音,並開始冒煙。圍在周圍的人立刻驚恐萬分地退開。空氣中立刻充滿令人噁心的臭氧氣味。警報器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太高了1布拉德吼道,「該死的線路短路了!超負荷了1
    他迅速地跑去把兩個開關切掉。發電機的響聲漸漸小了下去,但這時巨大的爆裂聲夾雜著人的尖叫聲從下面傳來,由於安全玻璃的屏蔽,聽起來有些發悶。
    「天啊1拉爾夫說,「有一個燒著了。」
    在他們的頭頂,螢光弱化成一個小白核,接著完全熄滅了。布拉德猛地推開控制室的門出來站到了樓梯的平台上。他的叫聲在巨大的空間中迴盪。「快取泡沫滅火器!快啊1
    很快就有幾個泡沫滅火器對準了發電機,火焰被撲了下去。空中瀰漫著臭氧的味道。其他的人也都跑到了平台上站在布拉德的身旁。
    斯圖把一隻手搭在布拉德的肩上。「事已如此,我也很為你難過。」他說。
    布拉德轉過頭來咧嘴笑道:「難過?為什麼難過?」
    「它燒著了,不是嗎?」傑克說。
    「媽的,是的!的確如此!北大街周圍的變壓器全他媽的燒壞了。我們忘了,該死,我們忘了!它們壞了,全廢了,但是它們沒有習慣於在壞掉前關掉電器。整個博爾德有無數的電視機,烤箱,電熱毯開著。電力在慢慢地耗荊建造這些發電機時的設計是在一個地區負荷過重而另一地區不足時可以進行線路交叉的。那一個發電機試圖交叉送電,但其他的全都關著,明白嗎?」布拉德興奮得語無倫次。」加裡!你還記得印第安納的加裡全部焚燬的原因嗎?」
    他們點了點頭。
    「無法肯定,我們永遠也不能確定,但是這發生的一切在別處也可能發生。電力可能無法那麼快消失。在某些情況下,一個短路的電熱毯就足以切斷電源。我們幸運它發生了,我是這樣認為的——我的話錯不了。」
    「你是這樣說的。」拉爾夫疑惑地回了一聲。
    布拉德說,「我們要從頭做起了,不過只是一個發動機。我們將要工作了,但是……」布拉德開始打起響指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的興奮舉動。「我們不敢再把電接上,除非我們有把握才行。我們還能找到其他的工人嗎?再來十幾個人?」
    「當然,我認為能,」斯圖說,「讓他們幹什麼?」
    「成立一個負責關閉開關的小隊。他們將在博爾德周圍走動,關閉掉任何還開著的東西。在所有這些完成前,我們不敢接通電源。我們沒有消防隊,夥計們。」布拉德有點瘋狂地笑著。
    「明晚我們要舉行自由之邦委員會會議,」斯圖說,」你可以來解釋為什麼需要那些人,你會得到想要的人員的。不過你能肯定不會再發生超負荷嗎?」
    「當然可以肯定。如果沒有那麼多開著的電器的話,今天的事故根本就不會發生。說到這個,應該有人到博爾德的北邊走一趟,看看那裡是不是全部燒燬了。」
    沒有人知道布拉德是不是在開玩笑。原來,那裡有幾處小的火情,幾乎都是熱的電器造成的。由於下著小雨,沒有一處火燒起來。關於1990年9月1日,自由之邦的居民所記得的僅僅是那天電力恢復了——儘管只持續了30秒鐘。
    1小時後,法蘭妮騎著腳踏車來到哈羅德家對面的精巧公園。在公園的北部,就在野餐桌的後面,博爾德有一條河在靜靜地流淌著。清晨的濛濛細雨變成了大霧。
    她向四周望了望,沒有看到拉裡,就放下了自行車。她穿過濕漉漉的草地向鞦韆走去,這時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過來,法蘭妮。」
    她嚇了一跳,朝廁所方向望去,有一會兒感到非常害怕。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通向廁所的短過道的陰影裡,就在那一刻她想……
    那個人影走了出來,是拉裡,他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和一件布襯衫。法蘭妮鬆了口氣。
    「我嚇到你了?」他問道。
    「有一點,」她坐到鞦韆上,心跳慢了下來,「我就能看出一個影子,站在那邊的黑暗中……」
    「對不起,我想這樣會安全些,儘管這直視不到哈羅德的房子。我看到你騎著自行車。」
    她點了點頭說,「噓,小點聲。」
    「我把我的車藏到那個小棚子裡了。」他指了指遊樂場邊上的一個沒有牆圍著的低矮的小棚子。
    法蘭妮吃力地將車子拖過鞦韆和滑梯,把它放到了小棚子中。裡面的氣味真是難聞極了。她想這個地方可能曾是不諳世故的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場所。地上佈滿了香煙頭和啤酒瓶子,裡面的角落裡還有一條皺巴巴的短褲。她將車挨著拉裡的放好,很快就出去了。在陰影中,她聞到強烈的臭味,實在太容易想像有一個黑衣人,手裡拿著一根扭曲的衣架站在身後。
    「常駐假日旅店,是不是?」拉裡淡淡地說。
    「我看不是什麼好地方,」法蘭妮哆嗦了一下說道,「不論結果如何,拉裡,今晚我想把一切都告訴斯圖。」
    拉裡點了點頭。「對,他不僅是委員會成員,還是執法官。」
    法蘭妮憂慮地望著他。她第一次明白這次探險的結果可能會將哈羅德投入監獄。他們準備偷偷地未經允許地潛入哈羅德的家中搜查一番。
    「哦,糟糕。」她說。
    「不是太好,是嗎?」他也表示贊同,「你想這樣算了嗎?」
    她想了好長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好吧。我認為我們該知道用什麼方法。」
    「你能肯定他們兩個都出去了嗎?」
    「是的。今天早上我看到哈羅德開著喪葬委員會的卡車出去了。電力委員會的成員都被邀請去看試驗了。」
    「你肯定她也走了?」
    「如果她沒有走的話簡直太可笑了,是不是?」
    法蘭妮仔細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我想會走的。對了,斯圖說他們希望能在6日前讓城市的大部分地區恢復電力。」
    「那將是偉大的一天,」拉裡說,想想那該有多好藹—坐在卡拉OK廳或在舞台上,手裡拿著一把大吉他加上一個大音箱,把音量開到最大,隨便彈些什麼,簡單激烈的節奏就行。
    這時法蘭妮說道:「不過我們應該找個借口,以防萬一。」
    拉裡咧著嘴笑道,「如果他們有人回來,我們就說我們正在推銷訂閱雜誌好嗎?」
    「不行,拉裡。」
    「如果她在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我們是來告訴她你剛剛講的有關再次恢復供電的消息好嗎?」
    法蘭妮點了點頭說,「這還不錯。」
    「別開玩笑了,法蘭妮。如果我們告訴她我們來是因為耶穌基督剛剛在城市水電站的頂上走來走去,會引起她懷疑。」
    「如果她對什麼感到有點內疚,她會信的。」
    「對,如果她感到內疚。」
    「來吧,」法蘭妮想了一會說,「我們走吧。」
    根本沒有找借口的必要。他們用力敲過前後門後,發覺哈羅德的家的確是空的。法蘭妮想,這樣也好,她越想越覺得編造的借口破綻百出。
    「你上次是怎麼進去的?」拉裡問道。
    「從地窖的窗戶進去的。」
    他們繞到房子的側面,法蘭妮負責把風,而拉裡則用力推拉著窗戶,沒有任何效果。
    「或許當時你成功了,」他說,「不過現在窗戶鎖上了。」
    「不會,可能只是卡在哪兒了。讓我試試。」
    但她的運氣也好不到哪去。上次她偷偷進去後,哈羅德已把窗戶緊緊地鎖死了。
    「現在我們怎麼辦?」她問拉裡。
    「打碎玻璃。」
    「拉裡,他會發現的。」
    「管他呢。如果他沒必要隱藏什麼,他會以為這只不過是些小孩干的,打碎了一所空房子的玻璃。它看起來的確像是空的,特別是還把窗簾都放了下來。如果他真的在隱藏什麼,這將令他非常擔心,那他活該,對吧?」
    她有點懷疑,但當他脫下襯衫把拳頭和小臂包上時,她並沒有阻止。拉裡用力擊碎了窗戶的玻璃,然後將手伸進去找窗栓。
    「在這兒,」他打開了窗栓,窗戶向裡敞開了。拉裡跳了進去,又轉身幫助法蘭妮。「小心,在哈羅德·勞德的地窖中請不要大意。」
    他托住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放下來。他們一起在娛樂室轉了轉,發現在檯球桌上灑滿了小段小段的彩色電線。
    「這是什麼?」她說著揀起了一段,「先前沒有這個。」
    他聳了聳肩說:「或許哈羅德正在做一個更好用的老鼠夾子吧。」
    桌子下面有一隻箱子,他把它拖了出來。箱蓋上寫著:高級實用步話機,不包括電池。拉裡打開了箱子,但箱子的重量已經告訴他那是空的。
    「是在做步話機,不是老鼠夾子。」法蘭妮說。
    「不,這不是配套元件。這樣的買來就可以用。或許他正在進行改造。還記得當斯圖和哈羅德還有拉爾夫去尋找阿巴蓋爾媽媽時,斯圖是如何抱怨步話機接收質量的嗎?」
    她點了點頭,但是那一小段一小段的電線仍令她困惑。
    拉裡把箱子放回到地上,然後說了一句話——後來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嚴重的錯誤,「這沒什麼要緊的,」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順著樓梯向上爬,但是這次上面的門鎖上了。她看了看他,拉裡聳了聳肩。「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對嗎?」
    法蘭妮點了點頭。
    拉裡用肩膀頂了頂門,以便感覺一下另一面門栓的位置,然後猛地撞了上去。另一面的門栓嘎啦嘎啦地響著,砰的一聲,門開了。拉裡彎下腰從鋪著亞麻油氈的廚房地上拾起門栓。「我可以把它裝回去,他根本不會感覺到有什麼異樣。手邊有螺絲刀就行。」
    「為什麼還要這麼費事?他會看到破窗戶的。」
    「那是。但是如果把門栓重新安到門上,他就……你笑什麼?」
    「嗯,一定要把門栓裝回去。不過你該如何從地窖那邊把門栓再劃上呢?」
    他想了想說,「天啊,我最討厭自以為是的女人。」他把門栓扔到廚房塑料貼面的檯子上。「我們去看看壁爐下面的東西。」
    他們走進了昏暗的起居室,法蘭妮漸漸開始感到憂慮。上次納迪娜沒有鑰匙。這次,如果她回來的話,她就能進屋。如果她真的回來了,她還有拉裡將被逮個正著。如果斯圖作為執法官的第一個工作就是以破壞和闖入私宅為名逮捕他的女友,那將是一個多麼苦澀的笑話埃
    「就是它,是嗎?」拉裡手指著說。
    「對,快點。」
    「其實他很可能會把它轉移走的。」哈羅德的確這樣做了。是納迪娜又把它放進去的。拉裡和法蘭妮對此一無所知,拉裡將松石板移開,本子就放在空隙裡面,寫著「賬本」字樣的金字發出柔和的光芒。法蘭妮和拉裡都注視著那個本子。屋子裡似乎一下子變得更加悶熱昏暗起來。
    「那麼,」拉裡說,「我們是欣賞它還是讀一下?」
    「你來吧,」法蘭妮說,「我甚至都不想去碰它。」
    拉裡把本子從空隙中取出,順手拂去封面上的白石灰。他隨意翻了一下。字跡是用曾風靡一時的牌子派克一類的毛氈尖筆書寫的。用這種筆哈羅德可以把字寫得很歇—這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的筆跡,或許是個有緊迫感的人。本子中沒有段落,書頁的左右兩邊僅留下了一丁點空隙,但空隙的大小始終如一,兩邊直的如同用尺子畫出的一般。
    「全部讀完要花三天的時間,」拉裡說著翻向本子的開頭。
    「停一下,」法蘭妮說。她伸過手去向後翻回了幾頁。這裡的字用粗線框框了起來。被框住的部分看起來像是座右銘:
    服從命運就是承認一些偉大的力量,天意的力量;順從天意的行為本身仍舊不可能是更大力量的根源嗎?上帝和魔鬼擁有通向燈塔的鑰匙;我已艱苦摸索了兩個月之久;但他已經把指引航向的責任交給了我們每一個人。
    哈羅德·勞德
    「對不起,」拉裡說,「這話是我說的。你明白嗎?」
    法蘭妮慢慢地搖了搖頭。「我想哈羅德是在說服從與領導一樣光榮。但作為一個座右銘,我不認為它能替代『勤儉節約,吃穿不缺』。」
    拉裡繼續向本子的開頭部分翻,中間又看到4到5個框起來的座右銘,它們都用大寫字母註明是哈羅德寫的。
    「噢1拉裡說,「看看這個,法蘭妮1
    據說驕傲與仇恨是人類的兩大罪孽。它們是嗎?我認為它們是人類的至高美德。放棄了驕傲與憎恨就意味著你將為世界的利益而改變自己。表現出驕傲或是憎恨更為高尚;也就是說世界必須為了你的利益而改變。我正在進行偉大的冒險。
    哈羅德·勞德
    「這是一個神經嚴重失常的人的作品,」法蘭妮說。她感到渾身發冷。
    「這與讓我們開始捲入這件事的念頭是一類的。」拉裡贊同道。他迅速地翻到了本子的開頭部分。「時間不多了,我們看看它有什麼用。」
    他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做什麼。賬本中的東西,他們只看了一些框起來的座右銘,一兩個偶爾出現的屬於哈羅德特有的錯綜複雜的句型(似乎像是哈羅德·勞德臆造出來的復合句),但意義都不大。
    因此,他們在賬本開頭看到的話令他們大驚失色。
    日記從第一頁的頂部寫起。上面整潔地標著1。這一頁有首行縮進,除了那些框住的座右銘外,這是法蘭妮見到的整本中唯一的首-行縮進。他們像唱詩班的孩子一樣兩人一起捧著賬本讀了第一句話,法蘭妮乾澀地小聲說「噢1,她的手輕輕地壓到嘴上。
    「法蘭妮,我們必須帶走這本子。」拉裡說。
    「是……是的。」
    「把它給斯圖看看。我不知道利奧的話對不對,他們是否站到了黑衣人一邊,但最起碼,哈羅德精神不正常,非常危險。你也看得出來。」
    「是的,」她又說了一遍。她感到渾身軟弱無力。這就是日記風波的結局。似乎她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似乎從她看到那個髒指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必須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暈倒,不要暈倒。
    「法蘭妮?法蘭妮?你沒事吧?」
    拉裡的聲音彷彿從很遠處傳來。
    哈羅德賬本上的第一句話是:在今年這個愉快的夏天,我最大的樂趣將是殺死斯圖爾特·雷德曼先生;說不定連她也殺死。
    「拉爾夫?拉爾夫·布倫特納,你在家嗎?喂,喂,有人在家嗎?」
    她站在台階上,注視著房子。院子裡沒有摩托車,只有幾輛自行車靠在一邊。拉爾夫要是在家,應該聽到她了,但是不能忘了還有個啞巴。這個又聾又啞的傢伙。你喊破了嗓子他也不會回答一聲,但他卻在那裡。
    納迪娜將購物袋從一隻手交到另一隻手,試著推了一下門,發現門沒有鎖。她邁步進了屋裡,外面大霧瀰漫。她站到了一個小門廳裡。有四節向上的樓梯通向廚房,一排向下的樓梯通向地下室——哈羅德說安德羅斯在那裡有自己的房間。納迪娜滿臉堆笑地走下樓梯,腦袋裡思索著如果他在那裡她應該拿什麼當借口。
    我進來是因為我想你聽不到我在敲門。我們想知道包裝那兩台燒壞的發電機是否需要倒班。布拉德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下面只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臥室,簡單的如同修道士的小屋。另一間是個書房,有一張書桌,一把大椅子,一個廢紙簍,一個書櫥。書桌上散亂地擺著些紙張,她隨便看了看。大部分她看不出什麼意思——她想那應該是某次對話中尼克的話(我想如此,但是難道我們不應該問問他是否有更為簡單的方法嗎?其中一個寫道)。其他的似乎是他自己的備忘錄、便條和想法。其中有的東西讓她想起哈羅德賬本中被哈羅德自己戲稱為「指引美好生活的路標」的座右銘來。
    一個寫著:跟格蘭講貿易。我們中有人知道貿易是如何起源的嗎?是由於貨物缺乏嗎?或者市場上一個變化了的角落?技巧。可能是個關鍵的字眼。如果布拉德·基切納決定以出售代替贈送會怎麼樣?或者是醫生?我們該付給他什麼?唔。
    另一個寫著:社會保障是雙向的。
    還有一個寫著:我們每次討論完法律後我都要整晚地做關於碩尤的噩夢。親眼目睹他們死去。目睹奇爾德雷斯將晚餐扔得滿屋都是。法律啊,法律,我們該對該死的法律怎麼辦?處以死刑。現在有一個可笑的想法。布拉德開始供電後,再過多久,別人就會讓他安裝一個電椅?
    她勉強地將視線從桌上的廢紙中移開。瀏覽一個只會用筆記下思想的人留下來的紙張是件令人著迷的事情(在大學時,她的一個教授常說沒有語言的表達,思維的過程永遠不會完整。),但是她下到這裡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尼克不在這兒,這裡沒有人。逗留太久對她沒什麼好處。
    她回到了樓上。哈羅德曾告訴她說,她們可能會在起居室裡開會。這是一間大的起居室,地上鋪著紫紅色的長毛絨厚地毯,一個石頭煙囪一直通到房頂的獨立式壁爐佔去了屋子的首要位置。整個西面的牆是玻璃做的,可以看到整個弗拉蒂龍斯。這使她感到自己如同一隻趴在牆上的蟲子,整個暴露在外面。她知道玻璃牆的外表面是經碘化處理的,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鏡子般的反射效果,但心理作用還是讓她感覺完全暴露在外面。她想快點結束。
    在屋子的南邊,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個拉爾夫沒有清理乾淨的大壁櫥。衣服掛在最裡頭,角落裡有一堆亂糟糟的鞋子和手套,還有一些只有3英尺高的冬天穿的毛料衣服。
    她麻利地將食品和其他東西從購物袋中取了出來。這些都是用來偽裝的,只有薄薄的一層。在罐裝番茄醬和沙丁魚下面是裝在普潑牌鞋盒子裡的炸藥和步話機。
    「如果我把它放到壁櫥裡,它還能有用嗎?」她出發前曾問道,「外面的牆不會阻礙爆炸嗎?」
    「納迪娜,」哈羅德當時答道,「我沒有理由認為這個裝置會不起作用。如果它啟動了的話,它將把整個房子以及周圍的東西炸到山上去。你認為他們開會前不會注意哪裡,就把它放在哪裡。壁櫥就很好。外面的牆會被炸成碎片。我相信你的判斷力,親愛的。這將跟過去那個裁縫與蒼蠅的民間故事一樣。一下炸死7個人。只不過這一次,我們對付的是一夥政治臭蟲。」
    納迪娜把鞋和圍巾推到一邊,壘了一個洞,將鞋盒子放了進去。她將鞋和圍巾蓋到了上面,然後離開了壁櫥。不管怎樣,一切就緒。
    她迅速離開了房子,沒有回頭看,試圖不理會那個永不沉默的聲音。那個聲音現在讓她回到房子裡,拔掉雷管和步話機之間的電線,告訴她在她被這一切逼瘋之前放棄行動。因為其實不久的將來等待著她的不就是精神失常嗎?距現在可能不到兩個星期了!神經錯亂不就是合乎邏輯的最終結局嗎?
    她將裝著食品雜物的包放到了摩托車的車筐裡,發動起馬達。在她騎車離開的整個過程中,那個聲音一直在縈繞:你不準備把它留在那裡,是不是?你不準備把那枚炸彈留在那裡,是不是?
    在一個已經死了那麼多人的世界裡……
    她轉了一個彎,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淚水開始模糊她的雙眼。
    ……最大的罪孽就是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那裡有7條性命。不,還不止,因為委員會將要聽取幾個小組委員會負責人的報告。
    她停在巴塞利街和百老匯街的拐角處,打算調頭返回去。她全身在發抖。
    她根本無法向哈羅德解釋清楚後來發生的一切——事實上,她甚至沒有試過。這是即將到來的恐怖的前兆。
    她感到黑暗慢慢逼近她的視野。
    黑暗如同一個緩慢放下的黑色帷幕隨著狂風舞動。有時風特別大,帷幕飛舞得特別起勁,於是她便能夠透過帷幕的褶邊看到一點亮光,看到一點這個荒廢的交叉路口。
    黑暗慢慢地吞噬她的視線,不久她便迷失在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甚至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納迪娜的本我,她的思想,飄到了一個如海水,如羊水般的溫暖的黑繭中。
    她感到他正在慢慢地逼近她。
    她想放聲尖叫,但嘴裡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滲透:熵。
    她不知道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知道它們是對的。
    這與以往她的任何感覺都不同。後來她想用比喻描述這種感覺,但又一個個否定了:
    你正在游泳,突然在溫暖的水中,你踩到了刺骨冰涼的水裡。
    你被注射了麻醉藥,牙醫在給你拔牙。牙被拔了出來,你一點不痛。你將血吐到白色的搪瓷盆中。牙床上出現了一個洞;你被鑿了一個洞。你可以把舌頭伸到洞中,而一秒鐘前你身體的一部分還活在那裡。
    你盯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你盯著看了很長時間。5分鐘,10分鐘,15分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恐懼地看到臉在改變,變成一張狼臉。你變成連自己都認不出的陌生人,一個塗滿橄欖油的德國童話中的幽靈,一個蒼白膚色,紅眼睛的精神錯亂的吸血鬼。
    其實這些比喻中哪個都不是,但是有點相同的味道。
    黑衣人進入了她的軀體,他是冰冷的。
    當納迪娜睜開雙眼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在地獄裡。
    地獄是蒼白的,與黑衣人的世界相反。她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虛無。這是白色的地獄,到處都是。
    她盯著這團白色(不可能看到裡面去),迷茫而痛苦,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覺到兩腿間的摩托車車架,感覺到有了另一種顏色——綠色出現在視野邊緣。
    她使勁從呆滯的狀態回過神來。她望了望四周。她的嘴角在微微地顫抖;她的雙眼呆滯,被恐懼麻痺了。黑衣人已經進入到她的軀體中,弗拉格已經附到了她的身上,他驅走了她的五種感官,現在她只剩下一個軀殼。他控制著她,像一個人駕駛著一輛車。他要把她帶到哪去呢?
    她的目光掃過那片白色,看到那是一塊巨大的電影銀幕,背景是霧濛濛的天空。拐了個彎,她看到了一個快餐店。店面被刷成了鮮亮的粉紅色,前面寫著「歡迎來到假日雙人房!在今晚的星空下享受娛樂。」
    在巴塞利街與百老匯街交匯處黑暗降臨到她頭上。現在她騎在第28號大街上,幾乎出了市區快到朗蒙特了。
    他還在她的軀體裡,深深地紮在她的頭腦中,就像貼在地上的涼黏液一樣。
    她被柱子包圍著,鋼柱子,像在站崗的哨兵,每根都有5英尺高,每根安裝有一套擴音裝置。柱子的底座鋪有礫石,小草和蒲公英從礫石中竄出來,她想「假日雙人房」從6月中旬以來沒有多少住客。所以可以說對此處的娛樂圈而言,這個夏天是死去了。
    「我為什麼要來這兒?」她小聲說。
    這只不過是自語;她沒有期待答覆。所以當有聲音答覆她時,她從喉嚨中發出驚恐的尖叫。
    所有的擴音器立刻都從柱子上掉下來,落到了散落著草籽的礫石上。跌落的聲響巨大而猛烈——像死屍砸到地上的聲音。
    「納迪娜,」那個聲音刺耳地叫著,那是『他』的聲音。她大聲尖叫起來。她把手抬起來,手掌貼到了耳朵上,但卻無法擋住那個巨大的充滿可怕快感和慾望的聲音。
    「納迪娜,納迪娜,哦我是多麼愛納迪娜,我的寵物,我的美人?」
    「住嘴1她提高嗓門尖叫著,但與那個巨大的聲音相比還是小的可憐。過了一會兒,那聲音真的停了。四週一片寂靜。落在地上的擴音器在礫石地上望著她,像巨大的昆蟲皺皺的眼睛。
    納迪娜的手慢慢地從耳朵上滑下來。
    你發瘋了,她安慰自己說。這就是全部。緊張的等待……哈羅德的遊戲……最後放置炸藥……所有這一切最終把你逼到絕境,你已經瘋了。或許這樣更好。
    但她沒有發瘋,她知道這點。
    這比瘋了更糟。
    似乎為了證明這一點,擴音器又響了起來,聲音嚴肅而謹慎,就像校長通過學校的內部喇叭向一群合夥做了壞事的學生訓話一樣。「納迪娜,他們知道。」
    「他們知道。」她如鸚鵡學舌般重複著。她不能肯定他們是誰,或者他們知道什麼,但她非常清楚這是不可避免的。
    「你很愚蠢。上帝喜歡白癡;我不喜歡。」
    這些話在傍晚時分響起,傳向遠方。她的衣服濕漉漉地貼著皮膚,頭髮稀疏地貼在她蒼白的面頰上,她有些發抖。
    愚蠢,她想。愚蠢,愚蠢。我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我想,我想它意味著死亡。
    「他們全都知道……除了那個鞋盒子。炸藥。」
    擴音器。到處都是擴音器,在白色的礫石地面上看著她,從雨中合上了的蒲公英叢中窺視她。
    「到日出劇場去。待在那裡,直到明天晚上。直到他們開會。然後你和哈羅德才可以過來。到我這裡來。」
    現在納迪娜心裡充滿了單純而強烈的感激之情。他們很愚蠢……但是他們又得到了一次機會。他們十分重要,以至他親自干預。很快她將和他在一起……然後她將會發瘋,她很清楚這一點,那時一切都無所謂了。
    「日出劇場可能太遠了,」她說。她的聲帶受傷了,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可能太遠了……」離哪兒太遠了?她思索著。噢!噢對了0離步話機太遠了。離信號太遠了。」
    沒有人回答。
    礫石地上的擴音器仰望著她,有好幾百個。
    她扳了一下摩托車的啟動器,車發動起來了。回音讓她本能地縮了一下頭。這種聲音聽起來像來復槍。她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遠遠地離開那些盯著她的擴音器。
    必須離開。
    在轉彎的時候她失去了平衡。如果是在鋪築的路面上她可以把車控制的很好,但是在鬆散的石子路面上摩托車的後輪很容易打滑,她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唇咬破了,臉頰也受了傷。她爬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痛苦,繼續騎著車。她全身都在發抖。
    現在她騎進了一條巷子裡,汽車要進入「免停車」的露天影院就得從這種小巷開進去。檢票處就在她前面不遠處,看起來像個小收費亭。她準備出去,離開這裡。
    在她的身後,數百個擴音器一起響了起來,現在這個聲音在唱歌,沒有曲調的歌聲令人恐怖:「我即將見到你……在所有過去熟悉的地方……我的心擁抱……永遠……」
    納迪娜用她剛剛變得沙啞的嗓子尖叫著。
    接著傳來一陣刺耳,可怕的格格笑聲,沉悶,沒有生氣,彷彿要充滿整個世界。
    「好好幹,納迪娜,」那個聲音說道。「好好幹,我的心上人,我親愛的。」
    她上了路,調過頭來朝博爾德以最快的速度奔馳去,將斷斷續續的聲音和擴音器都拋在了後面……但卻永遠地記在了心裡。
    她在汽車站的拐角等著哈羅德。當他看到她時,他的臉呆住了,一下變得慘白。「納迪娜……」他輕聲說。午餐盒從他手上掉了下去,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哈羅德,」她說,「他們知道。我們必須……」
    「你的頭髮,納迪娜,噢我的天啊,你的頭髮……」他臉上似乎只剩下了眼睛。
    「聽我說1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好吧,怎麼了?」
    「他們去了你的家,發現了你的本子。他們把本子帶走了。」
    哈羅德的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憤怒,恐懼,羞愧。接著它們一點一點地消失,像從深水中浮起來的可怕的死屍一樣,一種僵硬的獰笑浮現在哈羅德的臉上。「誰?是誰幹的?」
    「我不全清楚,不過沒關係。法蘭妮·戈德史密斯是其中的一個,這我敢肯定。可能另外還有貝特曼或是安德伍德。我不知道。但他們會來找你,哈羅德。」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想起來她曾將賬本放回到壁爐下面。他像晃布娃娃一樣地搖著她,但納迪娜一點都不怕地看著他。在這漫長的一天中,她已經經歷了遠比哈羅德·勞德更可怕的事情。「你這個婊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他告訴我的。」
    哈羅德的手放了下來。
    「是弗拉格?」他輕聲道。「是他告訴你的?他對你說的?他的話讓你這樣了?」哈羅德的獰笑極其恐怖,像馬背上死神的獰笑。
    「你在說什麼?」
    他們站在一家食雜店的旁邊。哈羅德又一次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去面對玻璃。納迪娜望著她的影子很久很久。
    她的頭髮變白了。完全白了。沒有留下一絲黑髮。
    噢我多麼願意愛納迪娜埃
    「來吧,」她說,「我們必須離開城市。」
    「現在?」
    「天黑以後。現在我們要躲起來,帶上路上用的露營具。」
    「向西嗎?」
    「不。明晚以後才向西。」
    「也許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哈羅德輕輕地說道。他還在看著她的頭髮。
    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頭髮上。「太晚了,哈羅德。」她說。

《末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