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6章

    第64章
    這個垂死的人打開筆記本,拔下筆帽,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使開始寫了起來。
    說來也怪,當筆尖在紙上劃過,就好像是將每一頁從上到下都覆蓋上了仁慈的魔力。單詞寫得鬆散而拖沓,字母寫得又大又歪,彷彿他通過自己的時間機器又回到了上小學的那段日子。
    那時,他的父母還有一些剩餘的愛能用在他身上,而他成為一個有趣的胖男孩和可能成為同性戀者的命運也還沒有注定。他還記得坐在廚房裡那張灑滿陽光的桌子邊,慢騰騰地在畫了藍線的「藍馬練習本」上逐字逐句地抄一本湯姆·斯威夫特的書,在他身邊還放著一杯可樂。他能聽見媽媽的說話聲從起居室裡傳來,有時候她是在打電話,有時候是在和鄰居聊天。
    他只是孩子的那種胖,這是醫生說的。他的內分泌沒什麼問題,感謝上帝,而且他非常聰明!
    看著一個又一個字母組成了單詞,一個又一個單詞組成了句子,句子又組成了段落,這每一部分都像是城牆堅固的堡壘上的一塊磚頭,而這就是語言。
    「這將是我最偉大的發明,」湯姆堅定地說,「看看當我拿出盤子的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忘了遮住你們的眼睛1
    語言的磚頭。一塊石頭,一片葉子,一扇找不到的門。單詞。世界。魔法。生命與永恆。力量。
    我不知道這是誰傳給他的,也許是他爺爺。他是一位牧師,人們都說他的布道是最精彩的……
    看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字寫得越來越好,看著他們一個個聯接起來,不用打印了,現在要用手寫。把思想和情節組織起來,這就是全部世界,是的,除了思想和情節別無其他。最後他終於還是得到了一部打印機(那時留給他的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埃米上中學了,國家光榮會,啦啦隊長,戲劇俱樂部,辯論團,成績全部是A,她牙齒上的支架已經取了下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法蘭妮·戈德史密斯……而且儘管他已經13歲了,可他孩子時的那種胖還一直沒有消,他開始用大字眼為自己辯護,並且帶著一種日漸增長的恐懼,他開始意識到什麼是生活,生活實際上是:一個未經開化的大鍋,他是裡面唯一的傳教者,在慢慢地受著煎熬)。打印機為他開啟了另一個世界。剛開始時他打得很慢,非常慢,而且不斷出現的打印錯誤帶來了難以置信的麻煩,好像這架機器是在有意地——但又非常狡猾地——和他做對。但當他比較熟練之後,他開始明白這架機器到底是什麼了——它是在他的頭腦和他想要征服的白紙之間的一種神奇的通道。在超級流感的那段時間,他每分鐘能打一百多字了,最後他能夠跟上他那狂奔的思想並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完全停止過用手寫作,別忘了《紅字》和《失樂園》都是用手寫成的。
    經過多年的練習,他的字比起法蘭妮看到的他寫在賬簿上的字進步多了,那字不分段落,沒有行距,看起來一大片。這就是著作——可怕的,寫得手都發酸的著作——而這卻是一或種愛的苦難。他心甘情願,滿心歡喜地用著打印機,但他總是把最得意的那一部分留著親手來寫。
    而現在,他又要親手書寫他的絕命書了。
    他抬起頭,看到小飛蟲在空中慢慢地轉著圈,像是蘭道夫斯科特的星期六日場電影裡的,或者馬克斯·布蘭德的小說裡的。他想把這寫進小說裡:哈羅德看到小飛蟲在空中轉著圈,等待著。他平靜地看了它們一會,然後又開始寫。
    他的字又退步到了那種歪歪扭扭的樣子,想當初他顫抖的手所能寫出的最好的字就是這個樣子。他痛苦地回憶起灑滿陽光的廚房,冰涼的可樂,破舊發霉的湯姆·斯威夫特的書。而現在,在最後時刻,他想到(並且寫了下來),他本來可以讓他的父母高興的——他已經不那麼胖了,而且儘管從生理上講他仍是個處男,但在心理上他肯定不是同性戀者。
    他張開嘴嘶啞地說:「世界之巔,媽。」
    他已經寫了半頁。他看了看他寫的東西,又看了看自己捲曲的斷腿。斷了?這個詞真是太委婉了。它其實是斷成幾截了。此刻他已經在這塊石頭的影子裡坐了5天。最後的一點兒食物也吃完了。要不是下了兩場不小的陣雨,昨天,也許前天,他可能就已經渴死了。他的腿已經化膿,發出一股霉味,腫起的肉把褲子撐得很緊,土黃色的褲腿撐得像是香腸的腸衣。
    納迪娜早已經走了。
    哈羅德揀起放在他身邊的手槍,檢查裡面的子彈。今天他已經檢查過100多次了。在下暴雨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免得它被打濕。槍裡還有3顆子彈。當納迪娜俯身看著他,說她準備丟下他不管時,他朝她開了兩槍。
    當時他們正騎著摩托車開到一個急轉彎,納迪娜在前面,哈羅德在後面。他們那時正在距離猶他州州界70公里的科羅拉多西部大陸坡,轉彎的外側有一小灘油,那天以後的日子裡,哈羅德總是想起那灘油。這好像太天衣無縫了。為什麼會有一灘油?毫無疑問兩個月以來沒有什麼車到過這裡,就算有油也早該蒸發乾了。好像他那紅紅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造出這麼一灘油,好讓哈羅德退出這個遊戲。他準備讓她和他一起過那些山,然後再讓他掉下懸崖。他已經,用他們的話來說,完成使命了。
    摩托車撞到了護欄上,哈羅德像一隻小蟲子一樣被彈起來翻到了外面。他感到右腿一陣劇烈的疼痛,聽到了腿骨折斷時那可怕的劈啪聲,他尖叫起來。接著一塊可怕的岩石向他逼來。他聽到谷底傳來的急促的流水聲。
    他落在岩石上,又被橫著拋向空中。他又尖叫起來,右腿再一次著地,他聽見又有一處骨頭折斷了。他飛落著,翻滾著,突然一棵死樹擋住了他。這棵樹是幾年前被雷擊倒的,要不是因為這棵樹,他早就掉到谷底了,來咬食他的也就不會是這些小飛蟲,而是山澗鮭魚了。
    他在筆記本上寫著,仍然對自己歪歪扭扭的、孩子似的筆跡感到吃驚:我不怪納迪娜。這是實話。但當時他卻是怪她的。
    他嚇壞了,驚魂未定,遍體鱗傷,右腿疼得厲害,他定了定神往坡上爬了一點。在上面遠遠的地方,他看到了納迪娜,她正在往護欄外面看。她的小臉煞白。
    「納迪娜1他大聲喊,聲音尖利而嘶啞,「繩子!繩子在左邊的掛包裡1
    她只是低頭看著他。開始,他以為她沒有聽到他的話,正準備再重複一遍,卻看到她的頭轉向左邊,轉向右邊,又轉向左邊,緩緩地,她在搖頭。
    「納迪娜!沒有繩子我上不去!我的腿斷了1
    她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看著他,現在連頭也不搖了。他開始有一種掉進了深洞的感覺,而她就在洞口看著他。
    「納迪娜,把繩子扔給我1
    又是緩緩的搖頭,像墓穴的門緩緩地關上,把一個患了可怕的不能動彈的病但還沒死的人關在了裡面。
    「納迪娜,看在上帝的份上1
    最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聲音很小,但在這極為寂靜的山裡卻聽得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羅德。我得走了。我非常抱歉。」
    但她沒有走,她還在護欄邊,看著下面200英尺處的他。已經有蒼蠅飛過來,忙著舔食石頭上他的血跡。
    哈羅德拖著撞壞了的腿開始往上爬。起初還沒有仇恨,也沒有想到要向她開槍。似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爬近一點兒,好看清楚她的表情。
    時間剛過正午,天很熱。汗水從他臉上滴下,落在他爬過的尖尖的岩石上。他用肘部把自己往上撐,用左腿向上蹬,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爬蟲。氣息重重地在他喉間呼進呼出,是一股熱氣。他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一兩次,他的傷腿撞到了突出的岩石上,劇烈的疼痛使他臉色灰白。好幾次他又滑了下去,發出無助的呻吟。
    最後他恍惚地意識到他再也爬不動了。影子的方向已經改變了。3個小時過去了。他不記得上一次他抬頭看護欄和道路是在什麼時候,那肯定是在一個小時之前了。在艱苦的努力中,他完全沉浸於他所取得的每一點微小的進展中。納迪娜也許一早就走了。
    但是她還在那裡,雖然他只往上爬了25英尺左右,但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了。那是一種哀悼式的悲傷表情,但她的眼睛卻冷漠而遙遠。
    她的眼睛在他那兒。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恨她。他摸索著腋下的手槍套,手槍還在那兒,在他翻滾著摔下來的時候,槍柄上的帶子把它給綁住了。他狡猾地弓起身子,擋著不讓她看到,他咬斷了那根帶子。
    「納迪娜……」
    「這種方式好一些,哈羅德。對你要好一些,因為用「他』的方式會更可怕的。你明白,是吧?你不會想和他面對面的,哈羅德。他認為背叛一邊的人也可能背叛另一邊。他要殺你,但他會先把你逼瘋的。他有這種力量。他讓我選擇。這種方式……還是他那種方式。我選擇了這種。如果你足夠勇敢的話很快就能結束。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他第一次檢查了手槍裡的子彈,從那以後,他又檢查了上百(也許是上千)次。他肘部的衣服已經被撕得破破爛爛,他就把槍藏在它的陰影裡。
    「那你呢?」他喊到,「你不也是個叛徒嗎?」
    她的聲音很悲切。「我在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背叛過他。」
    「我想這恰恰說明你的確背叛了他,」他衝她喊到。他努力在臉上做出一副真誠的表情,但實際上他是在計算著距離。他最多能開兩槍,而眾所周知手槍是一種準確性很差的武器。「我相信這一點他也清楚。」
    「他需要我,」她說,「我也需要他。你從來就沒有介入進來,哈羅德。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我也許會……我也許會讓你對我做些什麼。那種小事。但是這也許會把一切都毀了。在付出這麼多犧牲、流了這麼多血、做了這麼多骯髒的勾當之後,我必須讓它萬無一失。我們一起把靈魂出賣了,哈羅德,但是我還能留下來,得到我應得的一切。」
    「我會給你你應得的一切。」哈羅德說,他努力跪了起來。陽光非常刺眼。他感到一陣眩暈,失去了平衡。他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一種聲音——受了驚嚇的反抗的咆哮。是他扣動了扳機。槍聲在懸崖絕壁之間迴響著,先強後弱漸漸地消失了。納迪娜的臉上是一種戲劇性的驚詫。
    哈羅德感到一種心醉神迷的成就感:她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形成一個圓圓的O形。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指緊張地分開,好像是要在鋼琴上彈奏什麼特殊的旋律。這一刻是如此的甜蜜,以至於有一兩秒鐘他都沉醉於回味之中,而沒有意識到這一槍沒有射中。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把手槍抽了回來,試著瞄準,用左手固定著右手的手腕。
    「哈羅德!不!你不能這樣1
    不能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扣動扳機而已。我當然能。
    她好像給嚇壞了,一時動彈不得,當手槍的準星瞄準她的喉嚨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冷酷的事實: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結束在一場短暫而毫無意義的暴力之中。
    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的死。
    但是當他扣動扳機的時候,有兩件事發生了。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看到的東西變成了雙的,而且他開始下滑。後來他對自己說當時是鬆散的石塊支撐不住了,或者是他的傷腿打彎兒了,或者兩者都有。這也許是真的。但那感覺……那感覺就像是被拽了一下,在那以後的漫漫長夜裡,他自己找不出什麼別的原因。那天白天哈羅德一直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夜晚,一個可怕的念頭就會籠罩著他:最後是那個黑衣人親自插手打敗了他。他想射中她喉嚨的那一槍打飛了:又高,又遠,射向了毫不相干的藍色天空。哈羅德翻滾著又落回到死樹那兒。他的右腿扭曲地彎著,從腳踝到腹股溝都非常地疼。
    他撞在樹上暈了過去。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夜幕剛剛降臨,大半個月亮靜穆地懸在山崖之上。納迪娜已經走了。
    第一天夜晚他是在極度恐懼中度過的,毫無疑問他不可能爬回路上了,毫無疑問他將死在這山谷中。但是當清晨到來的時候,他又開始往上爬了。他汗流浹背,傷口疼痛不已。
    他差不多是從7點鐘開始爬的,這正是喪葬委員會的桔紅色大卡車離開博爾德公共汽車站的時候。在那天下午5點的時候,他終於用一隻手抓住了護欄的纜繩,他的手青一塊紫一塊,傷口露著肉。他的摩托車還在那兒,他如釋重負幾乎要哭出來了。他飛快地從一個掛袋裡翻出了幾聽罐頭和開罐頭器,打開了一聽罐頭,往嘴裡塞了兩大把涼涼的鹹牛肉叮可它的味道差極了,經過一番鬥爭,他還是把它吐了出來。
    他開始明白,他將要死去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於是他趴在摩托車邊哭了,身下是他那條扭曲的腿。後來他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下了一場雨,他被淋得渾身透濕,凍得瑟瑟發抖。他的腿開始發出一種壞疽的氣味,他費力地用身體擋住手槍不讓它被淋濕。那天晚上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並且第一次發現他的書法開始倒退了。他發覺自己想起了丹尼爾·凱斯寫的一篇小說——名叫《阿爾傑農的花朵》。小說是寫一群科學家把一個智力低下的看門人變成了天才……只是很短的時間,之後那個可憐的傢伙又恢復了原樣。那個傢伙叫什麼?叫查理什麼,是吧?肯定是的。他們根據這個小說拍的電影就叫這個名字——《查理》。一部非常不錯的片子。但沒有小說好,他記得全是些60年代的幻覺效果,不過仍不失為一部好片子。過去哈羅德經常去電影院看電影,不過更多的片子他是用家裡的錄相機看的。退回到五角大樓的「可施行另一種方案」的時代,他總是自己看電影。
    他在筆記本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母逐漸組成了單詞: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都死了?委員會呢?如果是這樣,我很難過。我被引入了歧途。對於我的所做所為這個理由太蒼白無力了,但是根據我所知道的一切,我發誓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那個黑衣人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放在他們密室裡某個地方的原子彈真實存在一樣。當末日來臨,正如所有善良的人們在臨近最後審判的時候一樣,我只想說一句話:我被引入了歧途。
    哈羅德看著他寫的話,用一隻瘦骨嶙峋微微顫抖的手遮住了眉頭。這不是個好的理由,實在算不上好。不管你怎樣美化,它仍然是這樣。看完他的賬本再看看這一段話,人們會把他當成一個十足的偽君子。他曾經把自己當成無政府世界的主宰,但那個黑衣人看透了他,並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在公路邊瑟瑟發抖的瀕死的廢人。他的腿腫得像車的內胎,散發出腐爛的香蕉的氣味。頭頂的小飛蟲不時隨著熱浪俯衝下來,他坐在那裡,努力地解釋著那難以描述的東西。他成了他那拖長的青春期的犧牲品,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被他那些危險的想法毒害了。
    垂死之際,他好像找回了一點理智,或許還有一點尊嚴。他不想用那些寫得歪歪扭扭的小理由來損毀這尊嚴。
    「我本來可以在博爾德有所做為的。」他靜靜地說,如果不是因為他極度疲勞,極度缺水,這簡單的、令人信服的真理也許會讓他流淚的。他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母,目光又移到了手槍上。突然他想要結束這一切,他力圖想出一種他能辦到的、最可靠最簡單的方式來結束他的生命。現在把它寫下來,留給發現他的那個人——這也許要1年,也許要10年——似乎變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來。
    他握住了筆。想著,寫著。
    我為我所做的壞事而道歉,但我並不否認我是出於自願而做的。上學的時候在考卷上,我總是寫下我的名字哈羅德·埃米·勞德。在我的手稿上——它們寫得都不怎麼樣——我也這樣簽名。上帝助我,我有一次還把它們用3英尺高的字母寫在了一個穀倉的頂上。但這次我想簽一個他們在博爾德為我起的名字。當時我不能接受,但現在我自願接受它。
    我要在頭腦清醒的狀態下死去。
    他在末尾整整齊齊地簽下了他的名字:鷹。
    他把筆記本放進了摩托車的掛袋裡,蓋上筆帽,把筆放進衣兜。他把槍口塞到嘴裡,仰望著藍天。他想起童年時玩的一個遊戲,因為他從來不敢玩,所以總是被別人嘲笑。後面有一條路上有個沙坑,你可以從邊上跳下去,往下落很長一段距離才能落到沙地上,打幾個滾兒,最後再爬上去重新來一次。
    只有哈羅德不敢。哈羅德總是站在坑邊上數:一……二……三!其他人也是這樣,但對他來說這一招從來沒起過作用。其他孩子有時會一直追到他家,衝他大喊大叫,叫他不像男子漢的哈羅德。
    他想:如果我能讓自己跳一次……只跳一次……我也許就不會是這樣。好吧,最後一次算清吧。
    他在心裡數著:一……二……三!
    他扣動了扳機。
    槍響了。
    哈羅德跳了。
    第65章
    那天夜裡,在拉斯維加斯北面的埃米格蘭特山谷,一簇小小的火光在曠野裡閃爍著。蘭德爾·弗拉格坐在火邊,正悶悶不樂地烤著一隻小野兔。他在自製的簡易烤肉架上均勻地轉動著兔肉,看著它被烤得絲絲作響,不停地往火裡滴著油。今晚微微有一點風,香味隨之飄到了沙漠裡,於是便有幾隻狼過來了。它們蹲在與他的火堆相隔兩個沙丘的地方,對著快要圓的月亮,對著烤肉的香味嚎叫著。他會時不時地看上它們一眼,會有兩三隻狼打起來,又抓又咬,用強有力的後腿互相踢著,直打到最弱小的那只被趕走為止。之後,其他的狼又會開始嚎叫,嘴巴向著圓圓的泛紅的月亮。
    但現在狼群卻讓他覺得厭倦。
    他穿著牛仔褲和那雙破破爛爛的輕便靴,在他羊皮夾克的胸兜上別著兩枚徽章:微笑和「你的豬怎麼樣」。夜風輕輕地吹動著他的衣領。
    他不喜歡事情發展的這種方式。
    風裡有種不祥的氣息,不祥的預兆就像是蝙蝠在荒廢的穀倉裡的黑暗閣樓上扇動著翅膀。老太婆已經死了,開始他還覺得這挺不錯。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怕這個老太婆的。她死了,他告訴戴納·於爾根斯她是在昏迷中死去的……但真的是這樣嗎?他不再那麼肯定了。
    最終,她說話了嗎?如果她說了,她又說了些什麼呢?
    他們在策劃什麼?
    他好像有著第三隻眼睛。這像是一種飄忽不定的能力,一種他已經擁有但卻不能完全明白的東西。他能把它派出去,去看……幾乎經常是這樣。但是有時候這隻眼睛就像是莫名其妙地瞎了。他能看到老太婆死去的那個房間,看見他們圍著她……但是後來景象就漸漸地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沙漠裡,他裹著鋪蓋抬起頭向上看,可是除了滿天的繁星他什麼也看不見。在他心裡有個聲音說:她死了。他們等著她說話,但她始終沒有說。
    但他不再相信這個聲音了。
    間諜的事有點麻煩。
    法官,他的頭被炸掉了。
    女孩,最後一秒鐘從他手中逃掉的女孩。她是知道的,真見鬼!她是知道的!
    他突然憤怒地瞪了狼群一眼。差不多有6隻狼開始撕打起來,寂靜的夜裡,它們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像是織物被撕裂一樣。
    他知道他們所有的秘密……除了第三個間諜。誰是第三個間諜?他睜開那隻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搜尋,但是除了月亮那張神秘的毫無表情的臉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
    誰是第三個間諜?
    那個女孩怎麼能從他手裡逃掉呢?他完全被驚呆了,手裡只抓住了她的襯衫。他知道她有刀,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罷了,但他沒想到她會突然從窗戶跳下去。他沒想到她會用如此殘酷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且毫不猶豫。沒一會兒她就死了。
    在黑夜裡他的思想像鼬鼠一樣追蹤著每一個人。
    這些只是最外緣的極易斷裂的小東西。他不喜歡這些。
    哈羅德,比方說,還有哈羅德。
    他表現得非常出色,就像那些背後插著把鑰匙的上發條的玩具。到這兒,去那兒。幹這個,幹那個。可是炸彈只炸死了兩個他們的人——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努力,都因為那個快死的黑人老太婆的返回而付諸東流了。後來……在處理了哈羅德之後……他差點兒殺了納迪娜!直到現在,每當他想起這件事,仍能感到一陣強烈的憤怒。可是那個笨女人居然就張大了嘴巴呆在那兒,等著他再打一槍,就好像她情願被殺死一樣。要是納迪娜死了,還有誰來結束這一切?
    如果不是他的兒子,還能是誰?
    野兔烤好了。他把它從烤肉叉子上取下來放進盤子裡。
    「好了,所有海軍陸戰隊員,吃下去1
    他大大地咧開嘴笑了。他當過海軍陸戰隊員嗎?他想是的。儘管嚴格地講只是在帕裡斯島上的那種。那裡有個孩子,一個殘疾孩子,名叫布·丁克維。他們……
    什麼?
    弗拉格皺起眉看著他的餐具。是他們用那些裹了護墊的棍子把布打倒在地的嗎?還扭著他的脖子?他好像記起了關於汽油的什麼事。但究竟是什麼事呢?
    他一陣狂怒,差點兒把剛烤好的野兔扔進火裡。他應該能記得的,真見鬼!
    「吃下去,當兵的。」他輕聲說,但這一次只喚起一點點記憶。
    他有點迷失了。他曾經甚至能看到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事,就像一個人能看到通向一間黑屋子的兩層樓梯。但現在他只能清楚地記得那次流感以後發生的事。而此前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團煙霧,這霧有時會散開一點兒,但也只能看到一些令人迷惑不解的東西或者回憶(比方說,布·丁克維……如果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的話),繼而就又被遮住了。
    他能夠準確記起的最早的事,就是沿著美國51號路向南走,走向基特·佈雷登頓的家鄉芒廷城。
    降生。重生。
    如果說他曾經算是一個人的話,那麼嚴格地說他已經不再是了。他就像一根洋蔥,一次被慢慢剝掉一層,只不過從他身上剝落的是人性的偽飾:有組織的反映,記憶,也許還有自由的意願……如果這些東西曾經存在過的話。
    他開始吃兔肉。
    他曾經非常肯定,如果這些東西開始剝落的話他會很快隱退。但不是現在。這裡是他的地方,他的時間,他要在這裡站穩腳根。他沒有找出第三個間諜,這無關緊要;哈羅德在最後關頭失去控制,竟然如此無恥地想要殺死他的新娘——他兒子的母親,這也無關緊要。
    那個奇怪的垃圾蟲正在沙漠裡的某個地方尋找著那些能將這個是非不斷、惹人厭煩的「自由之邦」永遠毀滅的武器。他的那隻眼睛沒能看到垃圾蟲,從某種意義上講弗拉格認為垃圾蟲不像他自己而更像個陌生人,一種像獵犬一樣的人,能準確地嗅出無煙火藥、凝固汽油彈和葛裡炸藥的人。
    再過1個月左右,國民警衛隊的噴氣式飛機將會起飛,機翼下面掛滿了斯裡克色導彈。一旦他確定新娘有了身孕,他們就飛往東方。
    他心醉神迷地抬頭看著月亮笑了。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想那隻眼睛會及時地把他顯示出來的。他會去那兒,也許像只烏鴉,也許像隻狼,也許像只蟲——一隻狀似祈禱的螳螂,也許,像一個能從沙漠裡那個小心翼翼封起來的通風罩中爬過去的東西。他會跳著,或者是爬著,通過黑暗的通道,最後通過空調的格柵或者排風扇滑進去。
    那個地方在地下,剛剛越過州界,在加利福尼亞境內。
    那裡放著燒杯,一排一排的燒杯,每一個上面都清清楚楚地貼著標籤:超級霍亂,超級炭疽,新型改進腺鼠疫,所有這些都能夠產生那種使流感造成如此大面積死亡的改變抗原能力。那裡有幾百種這樣的東西,用他們過去在「救命人」廣告裡的話說就是:有多種風味。
    往你的水裡放一點兒怎麼樣,「自由之邦」?
    來個漂亮的空中爆炸怎麼樣?
    聖誕節送點兒可愛的大葉性肺炎吧,或者你想要新型的經過改進的豬流感?
    蘭德爾·弗拉格,這個黑色的魔鬼,滑著他國民警衛隊的小雪橇,往每一個煙囪裡撒點兒細菌?
    他會等待,最後當合適的時機到來之際他會知道的。
    有種東西會告訴他。
    事情會好起來的。現在不用很快隱退。他處於優勢,並且將保持這種優勢地位。
    兔子被吃光了。吃了一肚子熱乎乎的食物,他感覺又找回了自己。他站起來,手裡端著盤子,把骨頭丟進夜色裡。群狼衝向骨頭,互相爭搶著,咆哮著,嘶咬著,扭做一團,它們的眼睛在月光下茫然地轉動著。
    弗拉格站在那兒,兩手叉腰,對著月亮狂笑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納迪娜離開了格倫代爾鎮,騎著她的哈雷牌小型摩托車向15號州際公路駛去。雪白的頭髮披散著飄在她的腦後,好像新娘的頭紗。
    她很為這輛摩托車感到難過,它忠實地跟了她這麼久,現在快不行了。長途行駛和沙漠的炎熱,翻越落基山的艱難以及不盡心的保養使它受到了嚴重損壞。現在發動機隆隆作響不堪重荷。車速指針已經不再乖乖地指著5×1000,而是開始晃動起來。這沒有關係。如果在她到達之前摩托車熄火了,她就步行。現在沒有人追她了。哈羅德已經死了。而且如果她不得不步行,他就會知道並且會派人來接她的。
    哈羅德朝她開了槍!哈羅德想要殺她!
    不管她怎樣努力地逃避,卻總是會想起來。她的腦子死死地想著這件事,就像一隻狗死死地咬著一塊骨頭。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爆炸後的第一天晚上,當哈羅德最終同意他們露營時,她夢見了弗拉格。他告訴她他要讓哈羅德和她在一起,直到他們到達接近猶他州的西部大陸坡。在此之後,他將會在一個短暫的毫無痛苦的事故中死去。一小灘油。翻過護欄,沒有爭吵,沒有混亂,沒有麻煩。
    但那並不是短暫而毫無痛苦的,而且哈羅德差點兒殺死了她。子彈從距離她面頰不到一英吋的地方飛過去而她卻動彈不得。她是給嚇呆了,不知道他怎麼會做這樣的事,他怎麼會允許自己哪怕是想做這樣的事。
    她試圖對自己解釋說是弗拉格想用這種方式嚇唬嚇唬她,好讓她記住她到底屬於誰。但這沒有道理!這很荒唐!即使有那麼一點兒道理,但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堅決而肯定的聲音在說,這個開槍事件是弗拉格沒有預料到的。
    她想把這個聲音驅走,她想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就像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要把一個讓人討厭的眼露凶光的人拒之門外那樣。可是她做不到。這個聲音告訴她,她現在之所以還活著完全是因為僥倖,哈羅德的子彈原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射中她的眉心,而這兩種情況都不是蘭德爾·弗拉格的安排。
    她說這個聲音是在撒謊。弗拉格無所不知,他可以明察秋毫……
    不,只有上帝才能這樣,那個聲音無情地說,上帝,他並不是上帝。你能活下來完全是僥倖,也就是說一切賭博都結束了。你什麼也不欠他的。你可以轉身回去,如果你願意的話。
    回去,真是笑話。回到哪兒去?
    對於這個問題,那個聲音沒什麼可說的了——假如它真的說了,她會大吃一驚的。如果那個黑衣人的根基是不牢固的,那麼她發現這個事實已經太晚了。
    她想把注意力從那個聲音上轉移到沙漠清晨美麗而蒼涼的景色上,但那個聲音卻仍然存在,那麼低沉而持續:
    如果他不知道哈羅德會反抗他,並會對你還擊,他還知道些什麼?下一次會不會徹底地失算呢?
    但是,哦天啊,太晚了。已經晚了幾天,晚了幾周,甚至也許晚了幾年了。為什麼這個聲音等到它已經沒有意義了的時候才出現呢?
    那個聲音好像認同了,最終沉寂下來,她獨自擁有了清晨。她騎著車,什麼也不想,盯著眼前不斷後退的道路。這條路是通向拉斯維加斯的。這條路是通向他的。
    摩托車是在那天下午熄火的。車子裡面發出一聲刺耳的丁當聲,發動機停了下來。她能聞到一股難聞的熱氣,像燒膠皮的味道,這氣味是從發動機機箱裡發出來的。車速從她一直保持的40公里勻速行駛降到了步行速度。她把車推到檢修道上,轉動了幾下起動裝置,她知道這樣沒用。她把它毀了。她在去找她丈夫的過程中毀滅了很多東西。她負責在最後的爆炸會議上除掉整個「自由之邦委員會」和他們邀請的客人。然後是哈羅德。還有,順便說一下,不要忘了還有法蘭妮·戈德史密斯那沒出世的孩子。
    這讓她覺得噁心。她趴在護欄邊把她吃的那點午飯全吐了出來。她覺得很熱,頭暈,難受極了,她是這酷熱的沙漠裡唯一的生物。天很熱……非常熱。
    她轉過身來,擦了擦嘴。哈雷牌摩托車像一隻死去的動物一樣倒在地上。納迪娜看了它一會,然後便開始步行。她已經過了德賴萊克,這意味著如果沒人來接她,她今晚只能睡在路邊了。如果運氣好的話,明天早上她就能到達拉斯維加斯。突然之間,她確定那個黑衣人是要讓她走下去了。到達拉斯維加斯時,她將又渴又餓,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她過去的影子。那個在新英格蘭私立學校教小孩子們讀書的女子會消失,消失得一乾二淨。幸運的是,那個讓她如此擔心的小小聲音將是原來那個即將消失的納迪娜的一部分。但是最後,這一部分也會消失。
    她走著,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汗水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在蒼白的天空和高速公路的會合處總是閃動著一片銀光。她解開她那件薄襯衣的扣子把它脫了下來,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質胸罩。曬傷?又能怎麼樣?說實話,我的天,我才不在乎呢。
    到黃昏時分,沿著她隆起的鎖骨已經有一大片皮膚被太陽曬得快要發紫了。夜的寒冷突然之間降臨了,凍得她直發抖,她這才想起,露營裝備忘在摩托車上了。
    她迷茫地四處張望,看見幾輛零星散佈的汽車,有的已經被流沙埋到了發動機罩。想到要在一輛墳墓一樣的汽車裡過夜她就覺得噁心——比中暑時噁心得還厲害。
    我的頭很暈,她想。
    這也不要緊。她決定寧可走一整夜也不找那樣一輛車睡覺。如果這還是在中西部,她就可以找個穀倉,或者乾草垛,或者一片草地,找一塊乾淨、柔軟的地方。但在這兒卻只有道路,只有黃沙,只有沙漠中風化的土地。
    她把長髮從臉上撩開,心想她寧願去死。
    現在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了,正是晝夜交替之際,風從她身邊吹過,寒冷刺骨。她看看周圍,突然覺得非常害怕。
    太冷了。
    孤峰變成了黑色的巨石,沙丘就像不祥的倒臥的巨人。就連仙人掌的尖刺也像是死人的骷髏般的手指,從它們淺淺的墳墓裡伸到沙子外面。
    頭頂上是無垠的天空。
    斷斷續續的歌聲傳到她的耳朵裡,是一首迪倫的歌,歌聲冷冷的一點兒也不動聽。像鱷魚一樣被捕獵……被毀滅……
    這首唱完之後,又傳來另一首,是鷹誼會的歌,她猛然感到一陣恐懼,今夜我想在沙漠中與你同眠……億萬顆星星在我們身邊……
    突然間她知道他來了。
    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她就知道了。
    「納迪娜。」在黑暗中傳來他溫柔的聲音。聲音無比溫柔,最後那隱藏的恐懼消失了。
    「納迪娜,納迪娜……我多麼愛你,納迪娜。」
    她轉過身去,他就在那裡,坐在一輛老雪佛萊轎車的發動機罩上(那輛車剛才在這兒嗎?她不敢確定,但她覺得並不在),兩腿交叉,手輕輕地放在褪了色的牛仔褲的膝蓋上。他望著她,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溫柔,它明明白白地顯示著這個人並沒有體驗到任何溫柔的情感。她看到他的眼睛裡不停地閃動著一種歡愉,就像絞刑架的支板剛剛被撤走時,被吊的人不停地晃動著他的腿。
    「你好,」她說,「我來了。」
    「是的。你終於還是來了,就像許諾的那樣。」他的微笑漾開了,手向她伸了過來。她握住了他的手,感到它們是那麼地熱。他像一個燒旺的火爐散發著熱量。他光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手撫摸著她的手……像手銬一樣緊緊地把它們握祝
    「哦,納迪娜。」他輕聲說,彎下身去吻她。她把頭稍稍轉了一下,抬頭望著冷冷的星星,他的吻沒有落到她的唇上而是到了她的頦下。他沒有被愚弄。她能感到緊貼著她肌膚的是他嘲諷的笑容。
    他討厭我,她想。
    但是厭惡只是另一種可怕的東西的表像——一種醞釀已久埋藏已久的慾望,一個生長了很久最終長出頭的馬上就要流出腥臭膿液的膿包。他那滑向她背部的手比她身上的灼傷還要燙。她轉過身,背對著他,突然她下身兩腿之間膨脹起來,變得更豐滿,更柔軟,更敏感。她覺得長褲的褲縫輕輕地摩擦著她,使她直想去抓,想去趕走這搔癢,永遠地趕走。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說。
    「你問吧,隨便什麼事。」
    「你說,『就像許諾的那樣』。誰把我許諾給你了?為什麼是我?我該叫你什麼?我甚至連這也不知道。我認識你快一輩子了,但我還不知道該叫你什麼?」「叫我理查德。這是我的真名。就叫我這個。」
    「這是你的真名?理查德?」她疑惑地問。他在她的脖子後面格格地笑了起來,厭惡與慾望使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誰把我許諾給你了?」
    「納迪娜,」他說,「我忘了。來吧。」
    他從車上滑下來,仍然握著她的手,她差一點想把手抽出來跑開……但這又有什麼用呢?他會追上她,抓住她,弓雖.女幹她。
    「月亮,」他說,「月亮圓了。我也等不及了。」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牛仔褲磨光褪色的襠部,那裡有個可怕的東西在冰冷的拉鏈下面跳動著。
    「不。」她輕聲說,試圖把手拿開,回想著現在距離另一個撒滿月色的夜晚是多麼的遙遠。那是在時光彩虹的另一頭了。
    他把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身上。「到沙漠裡來,做我的妻子。」他說。
    「不1
    「現在已經太晚了,親愛的。」
    她和他一起過去。在銀色的月光下,有一床鋪蓋和一堆燒黑的木頭。
    他把她放倒。
    「好了,」他喘著氣,「現在,好了。」他的手指解開皮帶扣,然後是褲扣,然後是拉鏈。
    看到他的身體她開始尖叫起來。
    黑衣人聽到她的叫聲咧開嘴笑了,在黑夜裡他咧著的嘴巴閃著淫穢的光。大而明亮的月亮冷冷地照著他們兩個人。
    納迪娜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著想爬走,但他把她抓了回來。於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緊夾住雙腿,然而當一隻手插進去的時候,她的腿像流水一樣被分開了,她想:我抬頭看……我抬頭看月亮……我什麼也不會感覺到,很快就完了……很快就完了……我什麼也不會感覺到……
    當他冰冷的身體滑向她的時候,她再一次尖叫起來,掙扎著,可是沒有用……他猛烈地撞擊著她,像入侵者,像毀滅者,冷冷的血從她大腿間湧出,他進入她體內,直深向她的子宮。月亮在她的眼中,像一團冷冷的銀色的光,當他來時,它像熔化了的鐵,熔化了的生鐵,熔化了的黃銅;她來了,尖叫著,難以置信的歡愉,驚駭,恐懼,穿過生鐵和黃銅的大門來到瘋狂的沙漠,像片葉子一樣被他咆哮般的笑聲追趕著,吹動著。她看著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漸漸變成了一個頭髮蓬亂的魔鬼的臉垂在她的臉上。這個魔鬼的眼睛像兩個閃亮的黃色燈泡,它們是人們從未想到過的地獄的窗口,而且裡面還有可怕的幽默。這雙眼睛看到千百個夜間黑暗的城市裡彎彎曲曲的小巷,它瞪著,閃著,最後變得恍惚了。他來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冷,他非常冷。而且老,比人類老,比地球老。地球。光明。來了。又來了。她的最後一聲尖叫被沙漠的風吹走,吹到了深深的夜色中,吹到了那個千萬種武器正等著它們的新主人去佔有它們的地方。頭髮蓬亂的魔鬼的頭,垂下的舌頭深深地分成兩股。它死亡的氣息呼到了她的臉上。現在她是在瘋狂的土地上。那扇鐵門關上了。
    月亮……!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
    他又赤手空拳抓了一隻野兔。他抓住這個發抖的小東西,扭斷了它的脖子。他在原來生火的地方重新燃起了一堆火,把兔子烤上,烤肉散發出陣陣香味。現在這裡沒有狼了。那天晚上它們呆在遠處——它們應該這樣,畢竟,這是他的新婚之夜,神色恍惚毫無表情地坐在火堆另一邊的是他臉色泛紅的新娘。
    他彎下身去,把她的手從她的大腿上抬起來,當他把手放開,她的手就僵在和嘴差不多高的位置上。他看了一會兒又把她的手放回腿上,她的手指緩緩扭動著,像一條條將死的蛇。他用兩個手指戳向她的眼睛,她沒有眨眼。她空洞地凝視著,凝視著。
    他實在是糊塗了。
    他對她做了些什麼?
    他記不起來了。
    這沒什麼關係。她懷孕了。如果她有點緊張,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是最好的育兒器。她會孕育他的兒子,生下他,然後她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可以死了。歸根到底她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兔子烤好了。他把它分成兩份,把她的那一份撕成像是喂嬰兒似的小塊兒,一次餵她一塊,有幾塊沒嚼爛的兔肉從她嘴裡掉出來落到了腿上,但她把大部分都吃下去了。如果她還是這個樣子,就得找個護士了。詹尼·恩斯特倫,也許可以。
    「這很好,親愛的。」他柔聲說。
    她兩眼無神地看著月亮。弗拉格溫柔地向她微笑著吃完了他的婚宴。
    盡興的莋愛總是讓他覺得餓。
    那天深夜他醒了,坐起身來,又迷惑又恐懼……那是一種像動物本能一樣的難以名狀的恐懼——是一頭食肉動物感覺自己將被捕獲時的恐懼。
    這是一個夢?還是一種幻影?
    他們來了。
    他嚇壞了,竭力想弄明白這種想法,想把這句話放到一個上下文當中。可是他辦不到。它孤零零地懸在那兒,像一個夢魘。
    他們走近了。
    誰?誰現在走近了?
    夜風從他身邊吹過,好像給他帶來了一種氣味。有人正在過來,而且……
    有人離開了。
    當他睡著的時候,有人從他的營地邊經過,向東去了。是那看不見的第三個間諜嗎?他不知道。這是個月圓之夜。那第三個間諜逃走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陣驚慌。
    是的,但誰來了?
    他看著納迪娜,她睡著了,緊緊地蜷縮著身子,再過幾個月,他兒子在她的肚子裡也會是這個樣子吧。
    還有幾個月嗎?
    那種東西從邊緣破碎的感覺又出現了。他重新躺下,想著今夜恐怕再也睡不著了。但是他確實睡著了。當第二天早晨他驅車開往維加斯的時候,他又微笑起來,幾乎把夜裡的恐懼忘了個一乾二淨。納迪娜乖乖地坐在他身旁,像一個肚裡精心種下種子的布娃娃。
    他去了格蘭德,在那裡他知道了在他睡覺時發生的事情。他在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種新的小心而懷疑的眼神,他感覺到恐懼像飛蛾的翅膀再一次觸到了他。
    第66章
    當納迪娜·克羅斯開始意識到某些也許是不言而喻的事實的時候,勞埃德·亨賴德正獨自坐在幼獅酒吧裡玩紙牌消磨時間。他正在生氣。那天,在印第安斯普林斯突如其來地發生了一場火災,死了1個,傷了3個,其中一個因為燒傷嚴重也快要死了。在維加斯沒人知道怎樣治療這樣的燒傷。
    是卡爾·霍夫送的信。他非常惱火,而且此人是個不可小視的人物。在瘟疫流行之前,他是奧扎克航空公司的飛行員,以前還當過海軍陸戰隊隊員,只要他樂意,他可以用一隻手配製代基裡酒,用另一隻手把勞埃德撕成兩半。卡爾說在他漫長的幾經沉浮的生涯中殺過幾個人,勞埃德寧願相信他。勞埃德並不是在體力上懼怕卡爾·霍夫,這個飛行員雖然又高又壯,但是與所有西部的人一樣,他做事遲疑,何況勞埃德身上還帶著弗拉格的魔力。可他是他們的一個飛行員,正因為這樣,他就不得不巧妙應付。湊巧的是,勞埃德是個善於巧妙應付的人。他能用簡單而令人信服的事實證明這一點:他和一個叫波克·弗裡曼的瘋子在一起呆了幾星期,居然還能活下來給人們講這個故事,他還和蘭德爾·弗拉格在一起呆了幾個星期,居然還能神智清醒地呼吸。
    卡爾大約是9月12日2點來的,一隻胳膊下夾著頭盔。他的左臉上有一塊醜陋的燒傷,手上還起了水泡。著火了,情況很糟。一輛油車爆炸了,燃燒的汽油撒滿了柏油路面。
    「好的,」勞埃德說,「我會負責讓老大知道的。燒傷的那些人在醫院裡嗎?」
    「是的,在醫院裡。我想弗雷迪·坎帕納裡恐怕活不到天黑了。這樣就只剩下兩個飛行員了,我和安迪。你先把這事告訴他,等他回來以後再告訴他一件事:我想讓那個見鬼的垃圾蟲走。這是我留下來的條件。」
    勞埃德盯著卡爾·霍夫。「是嗎?」
    「這你很清楚。」
    「好吧,我告訴你,卡爾,」勞埃德說,「我不能給你帶這個信兒。如果你想對他發號施令,你得親自去說。」
    卡爾突然變得惶惑害怕起來,在他粗糙的臉上奇怪地顯現出恐懼的表情。「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剛剛被烤得夠嗆,我的臉傷成了這副樣子。我不想在你身上發火。」
    「這很好,夥計。我在這兒就是為了這個。」有時候他希望並不是這樣。他的頭已經開始疼了。
    卡爾說:「但是他得走。要是我不得不對他這麼說,我會說的。我知道他有一塊黑石頭。我想他是深得高個子歡心的人。但是,嗨,你聽著。」卡爾坐下來,把他的頭盔放到一張牌桌上。「這場火災是垃圾蟲干的。我的天,如果老大的人放火燒飛行員,我們的計劃還怎麼進行呢?」
    幾個經過格蘭德大廳的人不安地朝勞埃德和卡爾坐的桌子瞟了幾眼。
    「你說話小聲點兒,卡爾。」
    「好的。但你知道問題所在了,是嗎?」
    「你怎麼能確定是垃圾蟲干的?」
    「聽著,」卡爾俯下身來說,「他在車庫裡,對吧?他在那裡呆了很長時間。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看見他了。」
    「我想他是要開車去什麼地方吧。到沙漠裡去。你知道,去找武器。」
    「是的,他回來了,對吧?他開出去的火焰履帶車裡裝滿了武器。天知道他是從哪兒弄來的,反正我不知道。喝咖啡的時候,他把大家都逗笑了。你知道他是什麼樣子。他喜歡武器就像小孩子喜歡糖果。」
    「是的。」
    「他讓我們看的最後一件東西是一種燃燒彈點火器。你拉動拉環,它就會噴出磷光,在其後的30到40分鐘之內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時間長短要依點火器的型號而定。你明白了嗎?然後就會起火。火不大,但火勢很猛。」
    「是的。」
    「事情是這樣的。垃圾蟲在讓我們看的時候顯得異常興奮,弗雷迪·坎帕納裡就說:『嗨,玩火的人愛尿床,垃圾蟲。』塞夫·托賓——你認識他,他這人非常有趣——他說:『你們最好把火柴藏起來,垃圾蟲回來了。』垃圾蟲真是有點兒發火了。他看看了我們,小聲咕噥了幾句。我就坐在他旁邊,好像聽見他說,『別再問我老太婆森普爾的支票了。』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勞埃德搖了搖頭。有關垃圾蟲的任何事他都不明白。
    「然後他掉頭就走。把他拿給我們看的東西都收走了。大家都覺得這好像不太好。我們誰也不是存心想傷害他的感情。大多數人都挺喜歡垃圾蟲,或者說他們過去喜歡他。他就像個小孩子,你知道嗎?」
    勞埃德點點頭。
    「1個小時以後,那輛見鬼的卡車像火箭爆炸升空一樣給炸飛了。我們收拾卡車碎片的時候,我碰巧抬起頭來,正看見垃圾蟲的火焰履帶車停在營房旁邊,他就坐在車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們。」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勞埃德舒了一口氣問。
    「不,不只這些。如果只為了說這些,我就不用來找你了,勞埃德。這促使我去想那輛卡車是怎麼爆炸的。這就是那種需要用燃燒彈點火器來辦到的事。在奈姆,越共就用這種辦法,用我們自己的燃燒彈點火器,炸毀了我們很多的彈藥庫。就是把它固定在卡車下面,放在排氣管上。如果沒有人發動卡車,定時器時間一到它就引爆。如果有人發動,排氣管一發熱它就爆炸。不論是哪種情況,砰的一聲,卡車就不復存在了。我們的車庫裡總是有6輛裝油的卡車,而我們用起來從來沒有某種固定的順序。所以,當我們把可憐的弗雷迪送進醫院以後,約翰·韋特和我就到車庫去了。約翰是負責管車庫的。他看見剛才垃圾蟲在那兒。」
    「他能確定那是垃圾蟲嗎?」
    「他的胳膊被燒傷了一大片,這種情況下他是不會弄錯的,你說呢?對吧?當時還沒有人懷疑什麼。他只不過是到處走走,這是他的工作,不是嗎?」
    「是的,我想你不得不這麼說。」
    「所以我和約翰開始檢查剩下的油車,糟糕的是,每輛車上都有一個燃燒彈點火器,就裝在油箱下面的排氣管上。我們用的那輛油車最先爆炸,是因為它的排氣管受熱了,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那樣,對吧?但是其他幾個也快要引爆了。有兩三個已經開始冒煙。有幾輛車是空的,但是至少有五輛車裡裝滿了噴氣燃料。要是再晚10分鐘,我們基地的一半就沒了。」
    哦,天啊,勞埃德沮喪地想,事情的確很糟糕,糟得不能再糟了。
    卡爾舉起他起了水泡的手,「我在把一個燒熱了的燃燒彈點火器取下來的時候燙傷了手。現在你明白他為什麼得走了吧?」
    勞埃德猶豫不決地說:「也許那些燃燒彈點火器是別人在他下車撒尿或幹別的什麼事的時候從他的履帶車後面偷走的。」
    卡爾耐心地說:「事情不是這樣的。當他炫耀他那些玩具的時候有人傷害了他的感情,他就想把我們都燒死。他差點兒就得逞了。你必須採取措施,勞埃德。」
    「好吧,卡爾。」
    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四處打聽關於垃圾蟲的消息——有沒有人看到他或者知道他去哪兒了?他得到的是戒備的眼神和否定的回答。消息已經傳開了。這也許是件好事。只要有人看見他就會很快來報告的,好讓他在老大面前為他美言幾句。但是勞埃德有種直覺——不會有人看到垃圾蟲了。他讓他們小小地驚慌了一陣便又開著他的火焰履帶車回到沙漠裡去了。
    他低頭看著面前的紙牌,努力控制著情緒,不讓自己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掀到地上去。相反地,他又拿出一張A,繼續玩了起來。這沒什麼關係。如果弗拉格想要他,他就會出去把他抓回來。老垃圾蟲最終也會和赫克·德羅甘一樣被釘在橫桿上。運氣不好,夥計。
    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有所懷疑。
    他對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很不滿意。比方說,戴納的事。弗拉格知道她,這沒錯,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她就像是逃進了死亡,留下他們不知該如何繼續尋找那第三個間諜。
    還有另外一件事。弗拉格怎麼會不知道第三個間諜的事?他知道那個老傢伙,當他從沙漠裡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戴納,還確切地告訴他他打算怎麼對付她。但是這並沒有用。
    現在,又是垃圾蟲。
    垃圾蟲不是個小人物。也許他曾經回來過,但不會再來了。他帶著黑衣人的石頭,就像他自己也帶著一樣。當弗拉格在洛杉磯把那個多嘴的律師的腦袋打碎之後,他把手搭在垃圾蟲的肩頭溫和地對他說:所有的夢想都成真了。垃圾蟲小聲說:「願意為你效命。」
    勞埃德不知道他們之間還發生了些什麼,但是他在弗拉格的護佑下在沙漠裡遊蕩這一點似乎是很清楚的。但是現在垃圾蟲發瘋了。
    這就引起了一些非常嚴重的問題。
    就是因為這些問題才使得勞埃德晚上9點鐘獨自坐在這裡玩紙牌,他倒寧願自己喝醉了。
    「亨賴德先生?」
    又出什麼事了?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姑娘,她俊俏的臉上有幾分慍怒。緊身的白色短褲,幾乎遮不住乳暈的三角背心。肯定是那種歡場女子,但她看上去非常緊張,面色蒼白,似乎快要暈倒了。她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他看到她的指甲全都被咬過了,參差不齊。
    「什麼事?」
    「我……我一定要見弗拉格先生。」她說。她的聲音迅速地由大變小,最後成了低聲的耳語。
    「你要見他,是嗎?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他的社交秘書嗎?」
    「但是……他們說……來找你。」
    「誰說的?」
    「嗯,安傑·希施菲爾德說的,是她說的。」
    「你叫什麼名字?」
    「嗯,朱莉。」她格格地笑著,但這笑卻只不過是一種條件反射,她臉上那種驚恐的表情一直沒有消失。勞埃德疲憊地想,不知道現在又會有什麼事。像她這樣的姑娘除非有什麼特別嚴重的事是不會來找弗拉格的。「朱莉·勞裡。」
    「哦,朱莉·勞裡,弗拉格現在不在拉斯維加斯。」
    「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他總是來來去去,他不帶傳呼器。他也不跟我解釋他要幹什麼。如果你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我負責轉告他。」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勞埃德又重複了一遍那天下午他對卡爾·霍夫說的話:「我在這兒就是為了這個,朱莉。」
    「好吧。」她急切地說,「如果這件事很重要的話,你告訴他是我告訴你的。朱莉·勞裡。」
    「好的。」
    「你不會忘記吧?」
    「哦上帝!我不會忘的!到底是什麼事?」
    她板起了臉。「你犯不著發那麼大脾氣吧。」
    他歎了口氣,把手裡的牌放到桌上。「是的,」他說,「我想是犯不著。說吧,什麼事?」
    「那個蠢貨。如果他來了,我想他一定是個間諜。我只是想應該讓你知道。」她的眼睛閃著惡狠狠的光,「那個混帳東西還朝我開了槍。」
    「什麼蠢貨?」
    「哦,我看見那個智力遲鈍的人了,所以我想那個蠢貨肯定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嗎?他們跟我們不是一類人。我想他們肯定是從另一邊來的。」
    「你想說的就這些,啊?」
    「是的。」
    「哦,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今天出了很多事,我累了。要是你還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朱莉,我就要去睡覺了。」
    朱莉坐下來,交叉著雙腿,告訴勞埃德她與尼克·安德羅斯和湯姆·科倫在她的家鄉堪薩斯州的普拉特見面的事。(我正在和那個蠢傢伙尋歡作樂,那個聾啞人朝我開了槍!)她甚至還告訴他當他們離開鎮子的時候她開槍打了他們。
    「這一切能說明什麼?」在她說完後勞埃德問。剛才「間諜」這個詞引起了一點他的好奇心,但是後來他就非常厭倦,處於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了。
    朱莉又板起臉來點燃了一支香煙。「我告訴過你。那個笨蛋,他現在就在這兒。我敢肯定他是個間諜。」
    「湯姆·科倫,你說他叫這個?」
    「是的。」
    他模模糊糊地好像有點印象。科倫是個高個子白人,他確實是搗了點兒鬼,但決沒有這個婊子說的那麼壞。他想要再回憶點什麼,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每天來維加斯的人仍保持在60到100個。不可能保證他們每個人都手腳乾淨,弗拉格說在停止之前,過來的人還會更多。他想他可以去找保存維加斯居民檔案的保羅·伯利森,去找找關於這個叫科倫的傢伙的資料。
    「你要把他抓起來嗎?」朱莉問。
    勞埃德看著他。「要是你還不走我就把你抓起來。」他說。
    「真是好樣的1朱莉·勞裡潑婦似地喊了起來。她猛地站起身來,兩眼盯著他。她那穿著棉質緊身短褲的腿顯得特別地長。「你自己看著辦吧1
    「我會調查的。」
    「是,好吧,我知道這一套。」
    她憤怒地跺著腳,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勞埃德疲憊而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他想世界上有很多像她這樣的女人——即使是現在,在流感發生之後,他敢肯定還有很多。她們輕而易舉地和人上床,但卻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手指甲。她們和那種在交配之後就大口大口地把同伴吃掉的蜘蛛是近親。現在都過去兩個月了,她還對那個啞巴滿懷仇恨。她說他叫什麼名字?安德羅斯?
    勞埃德從他褲子的後兜裡抽出一本破舊的黑色筆記本,沾濕手指,翻到空白的一頁。這是他的記事本,裡面寫滿了他的筆記——從見弗拉格之前要刮刮臉的小提示,到嗎啡和可卡因賣完之前要把拉斯維加斯藥店的藥品盤點清楚的加了著重號的備忘錄,無所不有。快該換個記事本了。
    他用那種小學生一樣的淺淺的潦草字跡寫下:尼克·安德羅斯,也許是安德羅斯特——聾啞人。是否在城裡?在這下面一行是:湯姆·科倫,去找保羅查一查。他把本子放回兜裡。向北40公里處,在閃爍的星光下,黑衣人開始了他與納迪娜·克羅斯的漫長婚姻關係。他本來是會對尼克·安德羅斯的一個朋友到拉斯維加斯的消息非常感興趣的。
    但他睡著了。
    勞埃德陰鬱地低頭看著他玩的紙牌,忘了朱莉·勞裡,忘了她的仇恨,忘了她結實小巧的臀部。他又拿出一張A,再一次苦惱地想起了垃圾蟲,想著當他告訴弗拉格的時候,他會怎樣說——怎樣做。
    就在朱莉·勞裡離開幼獅酒吧,感到自己盡了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的時候,在城市的另一邊,湯姆·科倫正站在他公寓的落地窗前,迷茫地看著圓圓的月亮。
    是該走的時候了。
    該回去的時候。
    這個公寓不像他在博爾德的房子。這裡有傢俱,但卻沒有裝飾品。他一張畫也沒有掛,也沒有在鋼絲上掛鳥的標本。這個地方只不過是個驛站,現在是該繼續走的時候了。他很高興。他討厭這裡。這裡有一股氣味,一股乾燥、腐爛卻又讓你無能為力的氣味。這裡大多數人都不錯,有些像博爾德的人一樣讓他很喜歡,像安傑和那個小男孩,迪尼。沒人因為他做事慢而取笑他。他們給了他一份工作,還跟他開玩笑,在午間休息的時候,他們用自己飯盒裡的東西去換別人飯盒裡好吃的東西。他們都是好人,就他看來,他們和博爾德的人差不多,但是……
    但是他們身上有那種氣味。
    他們好像都在看著什麼,等著什麼。有時候他們會奇怪地沉默下來,眼睛呆滯無神,好像他們都在做著同一個令人不安的夢。他們做事從來不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者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這些人好像都戴了笑面人的面具,但是他們真實的臉,他們面具下的臉,卻是怪獸的臉。他曾經看過一個這樣的恐怖電影。那種怪獸叫狼人。
    月亮懸在沙漠上面,鬼氣森森地,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他見過「自由之邦」的戴納。他見過她一面,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她怎麼了?她也是間諜嗎?她回去了嗎?
    他不知道。但是他覺得害怕。
    在公寓裡那台沒用的彩色電視機的對面放著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個背包。背包裡裝滿了真空包裝的火腿腸和鹹餅乾。他拿起包,背在身上。
    夜行,晝伏。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公寓大樓的院子裡。月光很亮,他的影子被投射到了碎裂的水泥地上,那些想來豪賭的人曾經把他們的掛著外州牌子的汽車停在那裡。
    他抬起頭,看著懸在空中的鬼氣森森的月亮。
    「月……亮。這個詞是這麼寫的,」他低聲說,「法律,是的。湯姆·科倫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自行車靠在公寓大樓粉色的灰牆上。他停下來調整了一下背包,然後就騎上車,向州際公路奔去。夜裡11點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拉斯維加斯,沿著15號州際公路的檢修道向東騎。沒人看見他,也沒有引起任何警覺。
    他的頭腦正處於一種平和的中間狀態,當他處理好最急需解決的事情之後總是這樣。他勻速地向前騎著,只感到輕輕的夜風吹在他汗淋淋的臉上,非常舒服。時不時地,他需要繞過一個從沙漠裡爬出來的沙丘,它像一條白色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攔在路上。在離開城市比較遠的地方,就有一些汽車和卡車陷在沙裡了。格蘭·貝特曼會用他那種諷刺的語氣說:看看我的成就,你的能力,你的絕望。
    凌晨兩點的時候,他停下車吃了點餅乾,喝了綁在車後面的保溫瓶裡的飲料。吃完之後又繼續趕路。月亮落下去了。隨著他的車輪一圈圈地轉動,拉斯維加斯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這使他感覺很好。
    但是在9月13日凌晨4點15分的時候,一陣寒冷而恐懼的感覺席捲了他。它來得那麼出乎意料,又似乎那麼不合情理,因此就更讓人感到害怕。湯姆差點大聲叫起來,但是他的聲帶突然被凍住了,被鎖住了。他蹬車的腿肌肉發軟,車在星光裡滑行著。沙漠裡的黑白影像後退得越來越慢了。
    他在附近。
    那個黑衣人,那個走在地上的魔鬼。
    弗拉格。
    高個子,他們這麼叫他。湯姆在心裡叫他笑面人,只要他衝你一笑,你身體裡的血液就會陷入死一樣的停滯狀態,你的肌肉就會冰冷蒼白。如果他盯著貓看,貓就會連胃裡的毛團都吐出來。如果他從建築工地走過,人們會用錘子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上,會把木瓦放得反面朝上,會像夢遊一樣從主樑上走下去,會……
    ……哦,我的上帝,他醒了!
    湯姆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他能感到那猛然的驚醒。他好像看見或者說感到一隻眼睛在黎明的黑暗中大大地睜著,一隻可怕的因睡眠而仍顯惺忪的紅眼睛。它在黑暗中轉動著,張望著,在尋找他。它知道湯姆·科倫在這兒,但卻不知道他的確切位置。
    他麻木的雙腳找到了腳蹬,繼續騎了起來,越騎越快,身子趴在車把上以減少風的阻力,他不停地加速,最後簡直要飛起來了。如果在他前進的路上遇到一輛汽車的遺骸,他也許會全速撞上去把自己撞死。
    但是漸漸地,他能感到那個黑暗的發熱的物體被他拋在了身後。最為奇怪的是,掃過他所在的那條道路的可怕的紅眼睛居然沒有看到他(也許是因為我一直趴在車把上的緣故吧,湯姆·科倫不著邊際地想著)……後來,那隻眼睛又閉上了。
    黑衣人又睡著了。
    當鷹的影子像十字架一樣向一隻兔子壓下來的時候,兔子會是什麼感覺……鷹沒有停下來甚至連速度都不減地繼續飛走時兔子又會是什麼感覺?當那只耐心地在老鼠洞洞口等了一整天的貓被它的主人抓走粗魯地扔出門外時,老鼠會是什麼感覺?當一隻鹿靜靜地從一個因為中午喝了三杯啤酒而打起盹來的強壯的獵人身邊溜掉時,它會是什麼感覺?也許它們什麼感覺也沒有,也許他們的感覺也和湯姆·科倫從那黑暗而危險的籠罩中騎出來時的感覺一樣:長長地舒一口氣;一種新生的感覺,一種僥倖贏得的幸福感。像這樣的好運氣肯定是天堂的奇跡。
    他一直騎到清晨5點鐘。在他的前方,天空變成鑲了金邊兒的深藍色。星星漸漸隱去了。
    湯姆幾乎要累垮了。他又向前騎了一段,然後在高速公路的右邊找到了一個70碼長的很陡的下坡。他把自行車推倒滑進干河床裡,拽來乾草和牧豆樹把自行車蓋了起來。在距離自行車10碼遠的地方,有兩塊靠在一起的大石頭。他鑽進石頭下面的陰影裡,把夾克枕在腦後,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末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