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畔吊死的人

    1
    長野縣北安曇區,有一個不大的湖泊,名叫青木湖。是海拔八百米高原上的淡水湖,為仁科三湖之一,方圓一里半。湖裡有少量的蒼復和石斑魚。東西兩岸是崇山峻嶺。
    湖西岸自北向南,有白馬岳、春岳、鹿島槍岳等將近三千米高的群山。
    一天早晨,黑澤村的年輕人,上鹿島槍岳與青木湖之間的一座一千五百米高的山上去砍柴,發現一具已化成白骨的屍體。從穿的襯衣和褲子判斷,這是一具男屍。
    大叮警署接到報警後,派警察前來現場驗屍。
    屍體躺在草地上,已經半成枯骨,上面貼著一塊塊腐肉。脖子上纏著繩子,爛繩已經發黑,當頭的樹上還掛著一段斷頭的繩子。
    「是上吊死的,繩子朽爛了,禁不住屍體的重量,就斷成兩截。」警察推測說。
    「死了大約有五到八個月的樣子。」跟來的警醫鑒定說。
    「什麼身份?」
    從爛成碎片的襯衣和風吹雨淋的藍嘩嘰褲子上,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線索。
    口袋裡只有一個小錢包,裡面裝著六千元錢。
    然而,在翻動屍體時,警察驚得目瞪口呆。屍體下原來有一把手槍。在陽光照射下,發出烏黑的亮光。
    「他居然帶著一把好傢伙。」
    警察又望了望死者的面孔。那已經不算什麼臉孔了,只是骼髏上粘著爛肉的「物質」而已。
    手槍拿回警署,經鑒別確定為美制19if型45口逕自動手槍。
    「等一等!」
    警署裡的工作人員忙找通緝令。對這支手槍記憶裡尚有印象。
    當天夜裡,東京澱橋警署的專案組接到大呀警署的通報。
    「長野縣北安縣區的山裡,發現一具自殺者的屍體,好像是黑池健專。」
    這對專案組是一大衝擊。
    裡村科長和矢口主任頗為激憤。
    「真糟糕!」矢口主任捶胸頓足地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犯人的真實姓名。他就死了。太遺憾了。」
    對警方來說,沒有比犯人自殺更令人懊喪的了。為了這樁案子,折騰了五個月,竟會落到如此結果。
    「先不要悲觀嘛。」裡村科長安慰他說。「自殺者是否就是黑池,尚難斷定。
    要洩氣,為時尚早。」
    「不,可能就是黑池。我總覺得手槍是不會錯的。」矢口主任膜上毫無生氣地說。
    「呢,別氣餒嘛。」科長仍然撫慰地說,「先核實清楚再說,事情還剛開頭。
    矢口君,你親自出馬,到現場去一趟,如何?」
    「明白了。」主任領會了科長的意圖,答道。
    報紙以「原新宿殺人案的兇手自縊身亡」的大字標題,報道黑地位吉溢死的消息。各報情報來源同出專案組一家,所以內容大同小異。
    吊死經五月有餘,屍體幾成白骨。原系青縊樹上,因繩索朽蝕而墜落於地。死者身份不明,但查其攜帶之手槍,大阿警署立即同新宿案專案組聯絡。矢口偵查主任火速趕赴現場。黑地健吉在紅月亮酒吧做過酒保,為確認起見,約紅月亮酒吧女招待A子及友人小柴安男隨同前去認屍。因屍體面部腐爛不堪,幾近骷髏,無法辨認。但A子(二十一歲)證實,死者所著藍褲子和洗衣房印記,以及皮帶扣確為黑池之物。矢o主任即SW京,已將手槍轉交鑒定科。經查論波,該論為美制lgll型45口逕自動手槍。同新宿區擊斃瀕沼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九利市的手槍為閻一物。據此判斷,屍體確為兇手黑地本人。據有關當局推測,黑池子新宿作案後,隨即離京逃往長野縣,最後在北安曇區白馬村山林中自縊身亡。現場位於青水湖畔,鹿島槍岳東麓之叢林裡。此處平日人跡罕至,故陳屍五月之久未被發現。此外,搶內尚留有二發子彈。專案組宣稱,黑池健告案偵查工作到此結束。今後當全力追查獺酒律師綁架一案云云。
    秋崎龍雄是在甲府附近湯村溫泉看到這則消息的。
    這消息使龍雄驚訝萬分。他逐字逐字地看著報上的鉛字。
    ——黑地位吉是自殺的嗎?
    他沉浸在既不是衝動也不是感慨的感情之中、不論是外行的他,還是內行的偵查當局,在尚未動手之前,黑地健吉早已自殺身亡了。正當雙方竭盡全力,搜尋他的下落時,黑地健吉的屍體已經在信州的山林裡開始腐爛。龍雄意料之中的徒勞無功,竟以出其不意的形式表現出來了。
    但是,對黑地的死,龍雄還缺少一種真實感,覺得難以接受。
    ——黑地健專不是那種自殺的人!
    這是昨天他去八岳山麓下,走訪那個高原山村時所得到的結論。黑地健吉的為人處世,在龍雄的心中已有了輪廓。
    根據邏輯推斷,偵查當局至今尚未知道,黑池在作案後,從羽田乘日航機飛抵名古屋。顯而易見,他的背後有舟級英明在操縱。那麼黑地怎麼又會在北情濃的山裡自殺呢?而且,陳月已達五個月之久。如果這個鑒定沒有錯的話,那麼他作案後不久就自殺了。
    就在一個月之前,還有人打發上俯繪津子去瑞派都局提取十萬元現鈔。這是黑地用來作為逃跑的路費。龍雄對此確信不疑。
    黑池健古絕不是那種自殺的人。他的性格中具有一種野性的意志。尤其是他在舟圾英明的右翼組織中大肆活動後,這種野性更是有增無減。
    報上說,黑池的屍體幾乎腐爛成一堆白骨,面相已無法辨認。既然不知長相如何,令人感到有人為假象的可能。
    作出判斷的根據,只有褲子、皮帶和手槍。因手槍與作案時所用的凶器屬同一型號,故而認定是同一把手槍。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計謀呢?
    龍雄請旅館女招待找來一份地圖。去北安曇區白馬村,最近的路線是從松本站乘支線,經過越後的系魚川,在梁場站下車。根據火車時刻表,從甲府乘火車去要五個小時。
    龍雄鬼使神差達不回東京,而在甲府下車,他拿定主意先去現場探查一番再說。
    梁場站彷彿是被人遺棄的一個小站。龍雄下車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在狹窄的走廊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走出車站,有首便是青水湖。夕陽遲疑,波光怨和走到煙鋪,買了一盒和平牌香煙,順便向中年的老闆娘打聽道:
    「聽說這兒附近有人吊死,不知在什麼地方?」
    中年婦女目光炯炯地說:
    「就在旁邊這座山裡。」
    她還特意走到路上指給龍雄餚。小山!傷湖而立。山上樹木茂密,山後便是鹿島槍員。
    龍雄從發電所旁邊的小路走去。不一會兒便走到山坡上,在山明處有一個村落。
    一個老人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龍雄。龍雄走過去向他打聽。
    「聽說這兒附近有人吊死,不知在什麼地方?」
    老人咧開缺牙的嘴,笑著說;「看光是,吊死人這事兒傳得很快,方才就有人問我。」
    說著,老人指著右面一座陡峭的山,詳細告訴龍雄去現場怎麼走法。
    「從這兒直奔山上,那兒有棵分成兩權的大杉樹,你就以杉樹為目標朝前走。」
    龍雄接老人的指點上了山,只有一條人跡剛走出來的小徑。愈往山裡,樹木愈多。山高一千六百米。方纔的小山海拔將近一千米,因而感覺不出有那樣高。
    爬上山頂,果然有棵兩股權的大杉樹。據說順著山脊再向北走二百米,便是現場。
    山的右方是青木湖,像片葉子似的,夾在兩山之間。
    樹茂林深,人跡罕至。跑到這裡自殺,可以掩人耳目達數月之久。
    走到一處青草被踩亂的地方,龍雄才意識到,這裡便是現場。大科是警察一窩蜂趕到這裡的緣故。
    抬頭看了一下,枝繁葉茂。不知黑池吊死在哪根枝上。繩子早已被取走。
    黑池健吉果真死在這裡嗎?——這個疑竇緊緊地拴住了龍雄的心。說是疑竇,毋寧說更近于思索。
    龍雄瑞想當時那人在這裡自殺的情景。他六種無主,悄然走上山來,若非這樣,決不相稱。
    ——不是黑地位青,自殺的應是別人。
    黑地決不是那種人。為了尋死,一個人獨行,跑進深山。他腰悍、強勁、充滿活力。不會像老弱病殘那樣,在這荒涼的地方投環絕命。即使準備一死,也要選擇符合他性格的更壯烈的方式。手槍在新宿打了兩發,送了別人的性命之外,槍膛裡不是還留有子彈嗎?對黑地來說,就該如自己頭上打一槍。這才是他性格的表現。
    此外,他有的是錢。在瑞浪郵局提取了十萬元。既然有那麼多錢,他根本不會自殺。
    薄暮四垂,太陽已經落山,只有落B的餘暉照得天空通紅。
    山荒寂更寒,歸途向湖畔。
    龍雄腦子裡又浮起一句徘句。
    這對,樹林裡有個人影在閃動。矮個子,胖身材。尤難不由得一怔。
    「喀,」對方先打招呼,「這不是秋崎嗎?」
    絲毫不錯。對方正是田村演古。龍雄陡然見他竟怔住了。
    「他鄉遇故知,想不到在這兒碰上你!」夜色朦朧,田村笑嘻嘻地從草叢裡走過來。
    「是田村嗎?」龍雄這才開口問道,「方纔在山下村子裡,聽說一人上山來,沒想到是你。」
    「我也沒料到你全站在這裡。」田村的兩眼在眼鏡後面露出高興的神采。
    「你不是去九州了嗎?」龍雄驚訝地問。
    「昨天從九州回來的。在報社聽到這個消息,今天一早就趕來了。」
    「你是想看看現場嗎?」
    「可不是,我想查查清楚。」
    「查清楚?查什麼?」
    「黑地是否真在這裡上吊。」
    原來田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龍雄思量著。
    「那麼你是怎樣看呢?」
    「你怎樣看?」田村反問。
    「屍體已化成一堆白骨,究竟是不是黑地,已經無法辨認。我覺得屍體是別人。」
    龍雄剛說完,田村拍拍他的肩膀喊道:
    「說得對。我也是同樣看法。手槍、褲子、皮帶扣,全是別人佈置的,決不會是黑地健吉。他不會在這裡自殺。」
    田村十分肯定,龍雄凝望他的臉孔問:
    「有什麼商靠的依據嗎?」
    「依據就是操縱黑地的舟阪英明。」
    「什麼意思?」
    田村滿吉沒有立即回答,叼著香煙,將身子轉向湖面,湖水在樹林隙縫間,泛出幽暗的白光,·「我去了一趟九州。」田村換了個話題。
    「聽說了。去採訪貪污案的事吧?」
    「什麼貪污案,我不過找了個借口。」田村低聲笑了笑,「我去九州,告訴你吧,是為了調查舟級英明的身世。」
    「順?舟阪是九州人嗎?」
    「不,這個人來歷不明。聽說他本來是朝鮮人。」
    「你說什麼?」
    「我去了九州的博多,向一個朝鮮人團體作了調查。」
    2
    「天黑了,下川巴。」田村說,「反正今晚回不了東京,就在大叮住一宿吧。
    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到了旅館再慢慢談吧。」
    湖光漸暗源俄之中夜色沉沉。村子裡更加幽暗了。不如趁早走出去,免得迷路。
    下了山便是一個村落。在路上可以望見有的人家正在半暗不明的燈光下吃晚飯。
    路的一端,向西走去,是通往鹿島槍岳的登山口。
    在村邊一戶低矮的農家前,一個老婆子背著娃娃站著。
    「晚上好。」
    老婆子見龍雄和田村走過來,從幽暗的屋簷下寒暄道。
    「晚上好。老大娘有事嗎?」.田村停住腳步。老婆子走近兩三步問:
    「你們是電力公司的嗎?」
    「不是。有什麼事嗎?」
    五六天前有電工進山來,所以我問一下。他們最近要架高壓線哩。」
    「哦,我們不是。」
    田村說完,仍舊走自己的路。拐過下坡路,能看見梁場車站的燈光。小小的湖面上,暮色蒼茫,微微泛著白光。他們二人在大叮的旅館裡下榻,吃了一頓誤了時光的晚飯。
    「方纔在山上講的事,請繼續講下去。」龍雄央求道。
    田村洗完澡進來滿面紅光。
    「好,我正想接著講呢。」他擦了擦眼鏡片。重新戴上。
    「你說舟阪英明是朝鮮人,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你從哪裡查到的?」龍雄刨根問底。
    「是從其他右翼團體打聽來的。不是我問來的。」
    「不是你問來的?那麼說,你現在不是孤軍作戰牌?」
    龍雄凝視田村的臉。田村眼裡微露歉意笑道:
    「不瞞你說,我一個人實在幹不下去了。首先不能隨意行動。常要派我去幹不相干的事。不得已之下,我向部主任攤了牌。部主任一聽,先發了一頓火,接著給我配備了幾個人,組成小組。你可別見怪。」
    龍雄也聽說過,近來報社發表獨家新聞,做法與過去不同。不是採取個人行動,而由小組協同進行。龍雄注視田村剛洗完澡的汗津津的瞼想,田村的功名心難道竟在這個組織力量面前甘拜下風了嗎?
    「專案組還不知道這案子同舟阪英明有關。我們的方針是,始終由本社獨家採訪。這是不在話下的。掌握了這許多線索,事到如今,再洩露給別的報社,那怎麼可以。有人提出,要把舟阪的事向當局報告,我竭力表示反對。」
    聽起來,田村似乎不服輸。也許是為了向龍雄作辯解的一種姿態。不管怎樣,龍雄由此得知報社已經動員了組織力量了。
    龍雄思想上有所牴觸,他擔心報社的力量會席捲一切。新聞的力量是迅猛而粗暴的,剎那間在他心頭上掠過一道陰影,龍雄為之黯然失神。——他在為上崎繪津子擔憂。
    「舟飯是朝鮮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龍雄接著往下問。
    「我去九州博多作了調查。博多那裡有朝鮮人團體。根據與舟阪英明意見不合的另一個右翼組織的情報,舟阪英明生於朝鮮全羅北道群山中,名叫金泰明。他年輕時來到博多,在寶洋社派的某人手下幹事。他受到了感化,或者說嘗到了甜頭,所以到東京以後,就靠右翼發家,成為新興勢力。因此我特地跑到九州去調查。這回是受到部主任和編輯部同仁的鼓勵堂而皇之出差的。」田村洋洋得意地說。
    「那麼,你查清了沒有?」
    「還沒有。」田村搖搖頭。「我在博多待了四天。朝鮮人中誰也不認識他。和支洋社有關的人裡,也沒有找到線索。」
    「他真是朝鮮人嗎?」
    「我認為有可能。」田村說,「舟阪英明今年四十多歲,假定他十五六歲時改用日本名字,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這中間打過一次仗,所以,事到如今,誰都不清楚了。」
    「那麼,與他作對的右翼勢力,應該知道他的底細吧?」
    「同行最知根底,相互間專門打聽對方的隱私。種種跡象,我以為舟飯可能是朝鮮人。」
    「「什麼跡象?」
    「他的身世。現在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究竟生在什麼地方?是在哪裡哪個學校畢業?別人全不知道。有人說,舟極從來不願意談自己的事,恐怕他連戶籍都沒有。正因為他如此神秘莫測,恰』恰可以證明他是朝鮮人。」
    龍雄想,舟阪英明會是朝鮮人嗎?實在出人意外,但又不意外。從舟阪英明的行動來看,倒也互為表裡。
    「對了。」龍雄猛然想起來說,「紅月亮酒吧老闆娘該知道內情吧?她是舟場的情婦。」
    田村意味深長地說:
    「梅井淳子和舟飯的關係,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深。當然,他們之間或多或少有些瓜葛。舟阪這個人,可不是那種沉酒女色的人。給酒吧出點資本,倒是事實。
    可是也不過是利用酒吧,安插手下人當個酒保而已。他似乎還沒有把老闆娘拉到自己的圈子裡。我也曾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她反正是不時和舟飯幽會,有錢到手就好。
    事實上經過調查,在酒吧的顧客中,老闆娘有她的情夫。對這個女人,我們估計錯誤了。關於開飯的情況,再深一步,她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吧?那一次,有位漂亮的女人到宇治山田市的旅館去找舟飯,我們一直以為是老闆娘,其實,也搞錯了。
    他壓根兒沒離開過東京。」
    龍雄當然知道那女人是誰。可是事到如今,益發不便告訴田村了。
    「舟場沒有老婆,也沒有父母兄弟,完全是孤家寡人。怎麼樣?說他是朝鮮人,有什麼不可信的?」
    「不過,」龍雄打斷他的話,「山杉商事公司怎麼樣?應該瞭解舟權的來歷吧?」
    「山杉喜太郎的事,由別人負責調查。」田村答道,「他是個臭名遠揚的高利貸者。他們的關係只是在金錢關係上,暫時勾結在一起。恐怕開飯英明還不會同地推心置腹。山杉也沒有必要打聽清楚。他看重的,不過是金錢往來上的事罷了。」
    「那個議員怎麼樣?叫什麼來著?他們之間交情很深吧。黑池在銀行裡,騙走我們公司三千萬元支票,就是利用他的名片嘛。你忘了嗎?咱們還去見過那個議員,他還大發雷霆哩。」
    「你說的是巖尾揮輸吧?他哪裡會知道?他不過是從開級身上弄幾個錢罷了。」
    田村當即回答道。他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說:「對了,你一提,我倒想起來了。巖尾確是這個縣選出來的議員。」
    「是長野縣嗎?」
    龍雄當時並不在意,聽過就忘了。
    「噢,秋崎,我不是從東京直接來的。從九州回到東京後,馬上去木曾福島,從那兒轉過來的。」
    田村每逢興奮的時候,小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去調查做紹律師的事吧?」
    「是的。木曾山裡發現徽語屍體的時候,我正在九州出差,其出人意外,不是說他餓死的嗎?」
    「你調查了沒有?」
    「查了。說他餓死,我認為不對頭。四五個人把他帶進山裡,讓他一個人留下。
    我覺得事情很蹊蹺。餓死之前,難道會從山裡走不出來?瀨沼沒有登山的經驗;濃霧瀰漫,走進峽谷輕易轉不出來;又刮了颱風山裡風大夭寒,凡此種種,都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不管怎麼說,餓死之前,他會找不到人家嗎?這事太踢蹺了。」
    「你到福島實地勘察過了嗎?」
    「我見到做屍體解剖的醫生。飢餓致死,來得格外快。精神頹喪,極度疲勞,加上在寒冷的暴雨中露宿,確能加速餓死的到來。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後腦上有裂痕,傷口五毫米深。可是,根據解剖所見,頭皮裡沒有出血現象。此中頗有奧妙啊!」
    「什麼奧妙?」
    「既然有裂傷,當然皮下要出血。——假如人活著的話。」
    「假如人活著的話?這什麼意思?」
    「這叫活體反應。咯,下山總裁案當中,報界大肆喧嚷,常說這句話。」
    龍雄這才恍然大悟。活人受傷要出血,死人受傷就沒有血。這就叫作活體反應。
    「那麼,你認為做沼是死後才摔在岩石上的嗎?」
    「死人不會自己摔下來的。我估計有人把屍體從上面扔下來的。」
    「等一等,你是說那伙案犯把律師帶進山裡,等他餓死後,扔下去的嗎?」
    「不是在山裡餓死的。他的看法是,在別的地方把微沼律師餓死後,運到山裡扔下去的。」
    龍雄不由得緊緊盯住田村的面孔。
    「有什麼根據呢?」
    「當然有。」田村頗有自信地回答。
    「我是聽醫生說的。在解剖徽沼屍體時,發現內臟非常乾枯。膀航裡尿量極少。
    東京來的刑警,聽過之後便回去了。以後也沒有提到此事,大概是疏忽了。」
    「這是怎麼回事?」
    「據我推測,瀨沼沒有喝過水。」田村對自己的推測洋洋得意。他從浴室出來後,身上的熱氣早已消散,可是臉上仍不斷流汗。「不錯,現場沒有水窪,但刮颱風的時候,大雨傾盆,滴水不進,是令人難以信眼的。所以我的結論是,不是他不喝水,而是不給他水喝。不喝水,也是加速短期餓死的重要條件。」
    龍雄終於明白了田村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做沼被監禁在什麼地方,得不到吃喝,飢餓致死的?」
    「對,我是這麼看的。」
    「可是,懶淚的腸子裡有那山上的野草毒和通草籽,這怎麼講?」
    「那是犯人作的手腳。把山上的野草毒和通草籽採來,強迫做沼吃下去就是了。
    警察全受了他們的騙。」
    龍雄對田村頗為佩服,不能不另眼相看。
    「可是,大平街上那趟公共汽車在木曾峰停車時,下來的那夥人裡,有個人不是很像激沼嗎?」
    「那也是他們冒充的。記得吧?那夥人中只有一個人,服裝的顏色與眾不同。
    帽子、襯衣、褲子,全是暗綠色的。他們是故意做給人看的,以便引人注目。屍體上的眼色做得完全一模一樣。」
    「冒充的?」
    「那還用說?那當口,瀕沼正監禁在別處,快要餓死的時候。」
    「可是,」龍雄爭辯說,「你的假設有個破綻。」
    「什麼破綻?你說!」田村聳了聳肩膀。
    「犯人為什麼要費那麼一番周折?這個理由沒有解釋清楚。」
    「理由很簡單。」田村滿頭大汗地應對著,「他們要人們相信徽語是死在木曾山裡的。殺了人,如何處理屍體是個棘手的事。屍體不能隨便扔在近處。為此,他們佈置一個假象,叫被害者活著的時候,沿路走一程,去死在那裡。這種餓死的辦法,乍一看非常離奇,其實極為巧妙。這樣一來,不就看不出是他殺了嗎?」
    「那麼說,他們殺害徽沼,應該在離現場很遠的地方賠?」
    「是的。」田村的眼睛放出光輝,「我說秋崎,這回這個上吊的,你不覺得同做沼之死有相似之處嗎?」
    3
    田村兩眼炯炯,說這回吊死事件,同源語的他殺有相似之處。龍雄路加考慮後說:
    「你的意思是偽裝成自殺的?」
    「不錯。」田村回答說,「這個上吊的,不是犯人自殺。現在黑地健古還活在什麼地方嗤笑哩!」
    「那——」龍雄神情恐怖地說,「上吊的是誰?」
    「這就不得而知了。我現在還猜不透。照一般無聊的偵探小說的寫法,可能另外殺了一個人,作為替身,但從現實來說,卻說不通。」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正在苦思冥想上吊的人究竟是誰?那個吊死鬼死了幾個月,已經爛成枯骨了。肯定是將他殺害之後,用繩子吊起來。可是到了今天,已經毫無痕跡了。
    「還有一點相似之處,」田村又開口說,「同徽沼的情況一樣,屍體是從遠處,即犯人所在地方運來的。然後把死者故意弄成黑地健吉自殺的模樣。」
    「運來的?現在這季節運屍體談何容易。用什麼方法?乘火車?」
    「不知道。可能是火車。現場離梁場車站很近,可能性很大。」
    說完,田村臉上頓時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事。
    「怎麼啦?」
    「如果由火車托運,事情很容易敗露。人們馬上就會嗅出臭味的。」
    「是啊!」田村心不在焉地隨嘴敷衍。
    「為什麼非要假裝黑地健吉自殺呢?」
    龍雄一說完,田村便盯住他的面孔問:
    「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你想想看,黑地健吉在新宿冒冒失失殺了人,一夥人不是當即將做語律師架走了嗎?這回如出一轍。警方剛查清殺人兇手的真實姓名,這夥人便感到大禍臨頭,於是就來這麼一手,假裝剷除黑池。這一定是在報上公佈後才下手的。」
    「是在一星期之前嗎?那就怪了。人已經吊死五個多月了。那時黑地剛殺了人,乘日航機逃離東京,難道那時已準備好屍體做替身嗎?」
    田村輕輕哼了一聲,抓了抓頭髮。
    「你說得有道理,不可能那麼快。」
    田村對自己詞窮感到很苦惱。他對自己推論中的漏洞,一籌莫展。
    「這事兒回頭再考慮吧。」他擱下這個問題,接著又說別的事。「提起替身,倒想起來了。懶淚也該有個替身吧。」
    「你指的是公共汽車上那伙登山客裡,穿綠衣服的那個人吧。」
    「對。」田村點點頭。「我揣想,扮那個替身的是黑地健吉。」
    「什麼?是黑地健古扮的?」龍灘睜大了眼睛問,「你有什麼根據嗎?」
    「沒有。這是我的直覺。黑地這個人不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嗎?」
    「嗯。」
    經田村這麼一提,力雄也有這種感覺。
    「不僅如此,把那具屍體弄成上吊的樣子,也是黑地想出來的。」
    龍雄同意田村的這個看法。黑地健吉這個人,確實叫人覺得,他正是這一路貨色。
    「黑地也願意把自己抹掉嗎?」
    「反正是假的嘛。」田村說,「自殺是最好的辦法。把自己抹掉了,追查、搜捕就到此為止,萬事大吉了。」
    「黑池從此可以太平無事了?」
    「是的,他再換個名字悠哉游哉了。」
    龍雄眼前浮現出黑池在紅月亮酒吧當酒課時的身影。他的相貌沒有什麼特徵,像砂丘上的一粒砂石,毫不出眾。誰都不會留意。據見證人的描述,畫的模擬照片便不太像。他的尊容,見過了立即就會忘掉。
    黑地健吉藏在什麼地方呢?關野科長被逼自殺的時候,龍雄一想到犯人還在這地球上逍遙自在,便激憤不已。如今,這種感情又在他心中復甦了。
    黑地健吉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這時,在龍雄的視野裡,彷彿在黑他身旁,同時又浮現出上崎繪律予的倩影。
    黑地搭乘日航機離開羽田機場時有她,在瑞浪郵局提取現款時也有她。此時此刻,她一定在黑池身旁。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上崎繪津子僅僅是他們的聯絡員,抑或同黑地還有別的關係?龍雄覺得兩眼發票,一涉及上崎繪津子,龍雄心裡格外不平靜。對田村,他有難言之隱,覺得對不起朋友。
    「你在想什麼?」田村點燃了香煙問道。
    「我在想黑池的事。他究竟在什麼地方逍遙法外呢?」龍雄回思過來,連忙說道。
    「是的。這一點非追查不可。」田村吐了一口煙,附和著說。
    「會不會窩藏在舟飯英明那裡?」
    「也有可能。不過,未必在舟權英明身邊。大概在舟阪庇護下,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們報社宇治山田市通訊站的人不是說,有關舟阪的行動,要同你聯絡嗎?
    他有什麼消息沒有?」
    「沒有,我從九州回到報社的時候,他還沒有什麼消息。也許過幾天會有。」
    迄今沒有消息,也許那位中年通訊員忙得顧不上,忘掉這回事了,要不就是沒有值得一提的事。從田村臉上的神色看,他壓根兒沒指望他。
    「這且不談,黑地的替身,那個吊死的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呢?」
    準備一具屍體,這事非同小可。用的什麼手段?簡直無法捉摸。兩人陷入了沉思。
    清早。田村便叫起了龍雄,並已穿好了西裝。
    「這麼早!」
    一看表,還不到八點。
    「哎,馬上一起去梁場站。」
    「梁場站?」
    「昨晚我想起一件事。」
    龍雄立刻起來穿衣梳洗。
    旅館的人給叫來一輛出租汽車。車一開出大呼市街,左面便是木崎湖。晨光微幕,湖水蕩漾。
    「去車站調查包裝屍體的行李是怎麼到站的嗎?」龍雄在汽車裡問田村。
    「是的。一步一步按順序查查看。」
    「上用的屍體已經有五個月了。到站也該在那個時候。」
    「五個月以前?不錯。」
    田村的神情有些疑惑。龍雄一提醒,方才意識到這情況,頗感困惑的樣子。
    「調查五六個月以前到站的貨物,恐怕很麻煩。」田村望著窗外的景色,一邊這樣說。
    「如果把行李的大小限定在一個人的尺寸,未必很麻煩。」龍雄說了自己的看法。「屍體是零碎的,那又當別論。可是那具屍體是完整的。以往有過這樣的例子,有的裝在行李裡,有的用被子包起來,還有的裝在皮箱裡。總之大小不會有很大出入。」
    「也有放在茶葉箱裡的。」
    「我們就以這個尺寸為準,查起來會省事些。」
    汽車駛過木崎湖,沿著鐵道疾馳,不一會兒就到了梁場站。
    貨物托運處就在檢票口旁邊。
    田村見過副站長,遞過名片,說是因採訪一個案件,需要看一下收貨單的存根。
    「查五六個月以前的?」年輕的副站長,神情有些不耐煩。
    「我們只看一眼就行。」田村請求說。
    副站長從架子上拿出很厚一疊裝訂好的存根,他飛快地翻著,田村和龍雄的眼睛緊盯不放。
    重量、形狀、容量是調查的根據。梁場是一個鄉間小站,貨運很少。小件包裹居多。副站長說,收貨人都是附近偏僻鄉村的人,來歷都很清楚。除此以外。還有些托運給當地發電所的電器機械之類。
    在五個月之前的貨單中沒有找到什麼線索。田村一直翻到最近的托運單。
    「一個月以前的恐怕不在此例吧?」龍雄低聲說。
    ——屍體腐爛得快成枯骨了。如果是一二個月前,屍體臭不可聞,怎能發貨?最有可能應該在沒有發臭之前,剛剛吊死的時候。而根據屍檢,推定為五個月前。所以龍雄認為查近期的到貨是徒勞的。
    這時,田村用手指指著一個地方問:
    「這件貨是什麼人來取走的?」
    龍雄瞟了一眼,上面寫著:
    木箱一個,重量五十九公斤。品名:絕緣器。發貨人:歧阜縣土峽市XX街,愛知商會。收貨人:XX電力公司白馬村發電所。
    到貨日期在一星期前。
    「啊!到貨的當天傍晚,兩個電工模樣的人來取走的。」』副站長搜索著記憶說。
    出了車站,田村向山路走去,一邊說:
    「這事兒越來越有意思了。」
    「方纔木箱的事嗎?」
    「嗜,昨晚咱們從山上下來,走到村裡的時候,不是有個背著孩子的老太婆嗎?
    她問我們,『你們是電力公司的人嗎?』還說,四五天前一電工進山來。這就是說,來車站取木箱的傢伙進山了。」
    「照你的推論,木箱裡裝的是屍體,然後運到現場,吊在樹上,是嗎?」龍雄與田村肩並肩走著問。
    「是的。」
    「可是,吊屍體的繩子經過風吹雨打,已經朽蝕不堪了。」
    「這點小玩意兒,作假還不容易?」
    「屍具怎麼辦?」龍雄又追問了一句。
    田村像是頭痛議的,臉上很尷尬,說這;「昨天夜裡睡下去後,左思右想,就是這一點想不通。我突然想起老太婆的話,覺得有蹊蹺。我上山去看過上吊的現場,根本沒有上面架高壓線的工程。如果要豎高壓線鐵塔,地面要震動,可是根本沒有這回事。所以,我很奇怪。因為牽掛這件事,方才查到木箱到貨存根,心就跳了起來。可是,關於屍臭這一點,我覺得最傷腦筋。根據屍體腐爛的程度,肯定具不可聞。不過,用布把屍體包好,再用布把木箱塞嚴,也許臭味散發不出來。」
    「可能嗎?」
    龍雄仍然抱懷疑態度。腐爛到那個地步,臭氣一定極其濃烈。發貨站和到貨站的站務員竟沒有一個人發現?
    「總而言之,先把木箱的事查查清楚。道理上講不通的地方,回頭再說。」田村固執地說。
    沿著昨天的山路,走到那個村落。
    「好像是這家門前。」田村抬頭看了看低矮的屋簷說。
    田村喊了兩聲「有人嗎?」沒有人答應。喊了三次,才看見老婆子從後院轟著雞出來。
    「什麼事?」老婆子睜開發紅的爛眼圈,問道。
    「昨天打擾了。老大娘,您昨天說,一星期前有電工進山來。是嗎?」
    「啊,啊!」老婆子呆呆地望著田村。
    「來了兩個人,還是三個人?」
    「不大清楚,因為天色已晚上了。」
    「什麼?晚上才來的?」
    「是啊,天黑以後來的。我問了一聲,你們是幹啥的?他們就大聲言語了一句,『是來山上架高壓線的。』說完就走了。」
    「當時他們是不是扛著一個木箱?」
    「沒見到木箱,我影影綽綽記得,好像有一個人,肩膀上輕輕搭著一隻工具袋似的。」

《隔牆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