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布網

  快要締結日美和約的時候,締約國雙方曾就締結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進行種種活動,其中之一是美方極為關心的情報活動。
  一旦和約生效,日本至少在形式上成為獨立國。在佔領期間收集共產圈情報的工作,迄今是由駐日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一手掌握的。美軍在佔領的同時,設置了種種情報機關。除了情報部,還設了民間情報部、民間情報教育局、出版審查部等。負責地方行政的橫濱第八集團軍司令部內,設有由情報部直轄的反間諜隊。此外,還有海軍諜報隊、空軍諜報隊等。
  問題在於,佔領結束後,這些機關一旦撤回,留下的真空該怎樣填補。
  政府機構中原設有叫作法務廳特別審查局的機關。這是負責審查哪些人該被列為整肅對象的機關。最初,整肅是以與軍國主義有關係的軍人、政界及金融實業界人士為對象的,但是隨著佔領政策的改變,整肅對象也從右翼轉向左翼了。這個機關負責審查哪些人該被列為「赤色」整肅的對象。可是這個機關主要是由檢察當局的人員組成的,不夠資格從事更廣泛的情報活動。無論如何也需要設置強大的綜合性情報部。美國方面希望這樣,日本方面也感到有此必要。
  對設置這個新的情報部最熱心的是內閣副首相宗像周。
  宗像在戰時有過擔任情報機關總裁的經驗。他原來是新聞記者。他根據自己在這方面的經驗,對新的情報部有著獨自的見解。
  但是如果突然披露這個想法,當然可能遭到左翼陣營和其他進步分子的攻擊,他們會指責說「情報局」復活了。宗像考慮的是,暫時先設置一個「調查部」。
  宗像對首相久我正講了自己的見解。
  「就按你的想法辦吧。」久我當時回答說。
  宗像的構想是:調查部從事的既然是收集國外情報的活動,人員不由一個官廳提供,而是由各省調集年輕有為的人來,使他們分別按照各自的專職擔任一個部門的工作。因此,決定從大藏省、外務省、通商產業省,以及舊內務省官員中遴選工作人員。
  從舊內務省官員中選擇這個機構的人員是有意義的。總之,只有具備相當經驗的人才能從事這樣的特殊情報活動。戰前,日本有特高警察,歸內務省管轄。宗像考慮不光是起用特高系統的舊內務省官員為新的調查部的成員,而且還要讓他們當負責人。
  宗像還有一種想法。
  那就是,他並不滿足於單讓官員擔任這個機關的人員,並想從民間廣泛收集情報材料。宗像本來是報社出身,所以考慮利用日本有影響的報社和通訊社的機構來進行情報活動。但是宗像一直沒有對久我首相談起這一想法。
  宗像打算目前先成立一個過渡時期的調查部,再和自己的智囊商量,以便實現自己的理想。
  久我和宗像研究好的新的調查部的組織機構直接隸屬總理廳,成員由各省派出,從編制上來說,該部部長受內閣官房長官的領導。
  宗像感到為難的是:由誰出任第一任部長的問題。關於人選,他倒是也有兩三個腹案。但是並非官僚出身的宗像,對這方面沒有把握。他就去同久我首相商談。
  「是啊。」
  久我聽了宗像的話,一個勁兒抽雪茄。他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眼睛瞧著旁處。
  過了一會兒,久我勉勉強強地說:
  「人選嘛,原來給我當過秘書的川上怎麼樣?他現在多半在國家警察本部裡擔任什麼部長呢。」
  宗像不認識川上。他想,久我推薦川上,大概不過是由於川上曾給他當過秘書這點私交吧。宗像當場只作了不加可否的回答就回去了,但是他立即命令親信,根據他那套辦法對川上久一郎這個人進行了調查。
  這才查明首相講的話倒並不是出於私交關係。川上久一郎是在東京出生的,從東京大學法學院畢業後就到內務省任職,主要在警察界歷任各職。戰時還曾駐在上海,擔任過外事警察。在這期間,他似乎同當地的日本特務機關有過種種接觸。戰後,他歷任巖手縣警察隊長和久我首相的秘書。這是由於某人的推薦。正如首相所說的,他眼下是負責治安的國家警察本部警備部副部長,還查明了他的實力超過警備部長。此外,還瞭解到,不論工作能力或鬥志方面,他在所謂官僚中都是個特殊人物。
  宗像還調查了戰時的所謂「上海機關」。查明該機關包括滿鐵調查局、領事館警察、軍方特務機關、憲兵系統、上海工部局系統的人員。此外,從事情報活動或特務工作的還有內務省派來的官員及運輸省派遣官等。
  宗像根據久我首相推薦的川上久一郎的履歷,斷定他作第一任調查部長是合格的。
  給川上久一郎發下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的委任令,是和約快生效的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的事情。
  一方面也是由於給久我作過秘書這層私人關係,川上接到委任令後就到久我正首相的私邸去謁見。
  私邸座落在可以眺望到逗子海的松林裡。
  川上久一郎在會客室裡等候了很長時間。他知道久我的習慣。由於他曾在這裡當過秘書,所以現在宅邸裡的這些用人都跟他很熟。即便如此,他也還是不得不在冷屋子裡等上一個多小時。
  客人還是很多。普通的會客室裡有政黨人士和大臣等在座,川上就故意到書生(書生是日本的一種半工半讀的學生,他們在有錢人家寄食,幫助料理家務。——譯者注)等呆的房間裡去玩。
  「川上先生,首相請你去呢。」
  以前同他熟識的女用人用親切的口氣這樣招呼他。
  川上久一郎正往首相的房間走去的時候,在廊子裡迎面碰見一個身材高大、板著面孔的中年男子。
  對方先打了招呼:
  「喲!」
  他是在民憲黨裡擔任總務(總務即執行委員。——譯者注)的。不過川上久一郎並不是在擔任秘書時期認識這個人的。當年在上海的時候,他就跟這個人在同一個機關裡工作過。當時他擔任內務省官員,而這個人則是運輸省的派遣官。
  此人就作到次官為止,以後即進入政界,如今已經成為久我的所謂親信之一。
  「喲!」他那雙大眼睛望著川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容可掬地問道:「聽說你這回另有高就啦?」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態度也帶出威嚴來了。雖說是舊相識,川上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部長。
  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高個兒的執政黨總務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川上知道首相已經跟「他」談過了這個機構的人事問題。
  川上久一郎好容易才見到久我首相。久我像平日一樣穿著深茶色的和服及裙褲(原文作「褲」,日本的一種狀似裙子的褲子,現在一般用於禮裝。——譯者注),身軀埋在靠墊裡。川上一走進去,他隔著眼鏡看了川上一眼,把正在閱讀的英國雜誌拋在旁邊的茶几上。
  川上久一郎拘謹地行了個禮。推薦自己當第一任特別調查部長的就是這位首相。這份恩情以及自己新的責任和抱負,使他激動得全身顫抖。
  「總之,好好幹吧。」
  首相的笑臉挺溫和,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好先生。由於多年的外交官生活,平時一舉一動都挺文雅。不論什麼樣的人,只要一來到這位老人面前,就會感到氣餒。這不僅是由於老人近來驟然在黨內獨攬大權,同時也是他的風度所致。他的岳丈是在宮廷裡供過職的重臣,他的妻子老早就去世了。因此,這個老人身上還散發出貴族的氣息。
  川上久一郎考慮到首相事務繁忙,只呆了不到五分鐘。
  首相說:「宗像君似乎很賣勁,你跟他好好商量著辦吧。」
  川上久一郎受到這番鼓勵,就向首相告辭而去。秘書走進來,說又有人來拜訪,老人囑咐讓來人等一會兒,又拿起英國雜誌來。窗外射入的陽光,照到老人的短短的後脖子和寬寬的肩頭上。這個海濱比東京要暖三度左右。
  一位中年婦女不敲門就走了進來。
  「爸爸,」她招呼老首相。「剛才,好像川上來了。他好久沒來過了。」
  「嗯。」老人回答著女兒。
  女兒三十七歲了,長得很像老人已故的妻子。她有三個孩子,是個過於喜歡探聽政界內幕的女人。
  女兒問道:
  「川上到咱們家來幹什麼?」
  父親回答道:
  「他是來問候的。」
  「哼,派他差事了嗎?」
  「成立了一個叫作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機構,讓他擔任部長。」
  「那是爺爺的主意嗎?」
  女兒大概是由於不怎麼喜歡川上久一郎的原故吧,問的時候露出不大愉快的表情。她是個好惡分明的人。
  老人簡短地回答說:
  「是我說的,宗像君也贊成了。」
  「宗像先生……」
  女兒就講到這裡,似乎還想說下去,又閉上了口。她的臉色越發顯得不愉快了,看來這是由於聽見川上的名字後又聽到宗像這個討厭的名字。女兒就此要走出去。
  「你幹什麼呢?」
  從海岸射來的眩目的陽光把老人的眼鏡和半邊臉照得發亮。
  「打高爾夫球哪。」
  「誰來啦?」
  「黑川先生。還有孩子的爸爸和小出先生。」
  「哦,怪不得黑川先前就來了呢。」
  秘書來回報說,又來客了。
  川上久一郎同宗像會晤了好幾次,商談新的調查部的活動方針。
  宗像說:
  「最好是起用舊內務省的特高系統的人。不久以前剛剛解除了對這批人的整肅。可是,如果起用這些人當部下,當然會引起外界的注意。在目前形勢下,要盡可能不讓這個特別調查部引起社會上的注意才好。」
  川上久一郎也有同樣的想法。駐日美軍總司令部大權在握,即使設有種種美國特務機關,也不會遭到公開的非難。可是如果在日本政府機構中公開設立這種組織,不知道會受到奇妙地民主化了的輿論界多麼激烈的抨擊。可畏的是輿論。
  機構成立了,可是究竟調派什麼樣的僚屬合適呢?對這個問題,宗像和川上目前都沒有好主意。
  例如,反間諜隊或刑事偵查部使用的下級特工人員都是日本人。就這一夥人的技術和經驗來說,留用他們倒是便當的;但是萬一事情暴露了,那就更糟糕。再者,宗像反對由日本政府照樣接辦這種隸屬於美軍總司令部的諜報機關。根據他個人的想法,他也不贊成這樣做。
  誠然,調查部工作人員是由各省派來的官員組成的,可是他們並不能親自進行活動。收集情報的工作還是得由隱蔽的成員到第一線去做。利用舊特高機關人員不合適,留用反間諜隊等的下級特工人員又成問題,就連川上久一郎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
  經過幾次磋商,川上久一郎會見了宗像,那正是他赴任之前到逗子私邸去謁見首相的第二天。
  當時,川上久一郎的腦子裡忽然浮現出在首相私邸的走廊裡偶然見到的民憲黨總務的那張面孔。他倆是在上海工作時期的舊相識。對方是運輸省官員,川上則是內務省官員。
  儘管有這樣的差別,兩人都是同樣飽經滄桑的。
  然而,川上久一郎想到的並不是那個總務,而是他和自己當時都接近過的一個人。
  「副首相!」他忽然振奮地說起來了。「他是個軍人,在上海工作的時期曾經聞名一時,軍階是上校。現在一定在鄉間隱居著呢。如果跟他商量,說不定會找到什麼解決辦法。」
  副首相說,這個主意也許不錯。其他部門的日美聯合委員會已經開過好幾次會了,就剩下情報部門還一點頭緒也沒有。這個問題需要趕快解決。
  第二天,川上久一郎就驅車前往東京北郊。
  那位老軍人在望得見賽馬場的跑場和賽艇場的紅旗的地方租了一所房住著。天還很冷,寒風吹過這個農舍、住宅和樹林交錯的偏僻的地方。烏雲低垂,跑馬場的白色柵欄特別顯眼。
  上校名叫山田重三。幾年不見了,這位軍人往日的那種精幹神情已經消失殆盡,變成了個溫和的鄉巴佬。在上海的時候,此人手腕高強,曾受到器重,東條政府和軍部都信任他。提到上海「梅」機關的工作,有關方面至今還給予高度的評價。戰爭結束時,山田重三在大本營作戰部任職,負責策略方面的工作。現在坐在川上久一郎面前的這個白髮蒼蒼、面頰凹陷的老人就是「梅」機關的頭子。
  「聽說你政猷甚盛啊。」老人對川上久一郎說。
  與其說兩人曾經作過同僚,還不如說他當年還是川上的上司呢。
  「現在幹什麼哪?」
  老人這麼一問,川上久一郎就把自己的官職告訴了他。
  「在這方面,我有些事情非向你請教一下不可,所以特來造訪。」
  「唔,什麼事情呀?」
  老人把家裡人拿來的年糕放在火盆上烤起來。他說這年糕是過舊歷年時打的。燒落葉似的香味撲鼻,隨著青煙裊裊上升。
  川上久一郎就此向老人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然後,要求當年「梅」機關的這位頭子給斟酌辦法。
  山田上校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好容易想起了似的回答說:「如果是這樣的事情,那末還是以前在我手下工作過的人合適吧。近來有個人懷念起往事,不時到我這裡來。這個人叫岡野。他原是個共產黨員,因為觸犯了『治安維持法』,給關進府中監獄,是我把他弄出來的。他會講中國話,我當時想利用他做對付中共的工作。」
  老上校喝了口釅茶。
  「試了試他,倒還幹得出些名堂。這個人準是賦閒著呢。我跟他談談怎麼樣?」
  這樣的人還不只岡野。山田上校還舉薦了如今在日本的幾個舊部下,其中還有朝鮮人。
  「現在這夥人似乎暗中與卡比亞機關也有聯繫。可是決不至於洩露出來,所以盡可以放心使用。」
  上久一郎聽了山田上校的建議,很高興。
  山田上校還根據自己的經驗,談了談今後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進行工作的辦法。
  「您這方面大概非得採用美國人的方式不可吧。」上校說,「可是光那樣辦是不符合日本的特殊情況的。咱們是咱們,我認為必須有獨自的一套工作方法。」
  川上久一郎回去後,向宗像副首相報告了上述經過。
  「靠得住嗎?」副首相那副悠然自得的臉上略微露出不放心的陰影。他原是個神色安詳的人。「總之,最重要的是不使這次成立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引起社會上的注意。使用那夥人倒也行,不過,川上君,請你要十分留神呀。」
  「明白啦。」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但是副首相打發川上回去後,臉上依然顯得不大高興的樣子。就這個人的性格來說,對剛才談的事情是不大起勁的。按照他的意思,與其使這個機構具備謀略的性質,還不如將來另外設置更正式的情報機關呢。但是按照川上久一郎方纔的說法,這個機構所具備的謀略的色彩反而更濃厚一些。副首相對這一點還不大放心。他瞇縫著一對細眼睛,望著從口中噴出的香煙徐徐飄去。
  另一方面,川上久一郎也有一些懸念的事。那就是山田上校追述往事時無意之中說的一番話。
  「特別調查部由各省派出的工作人員組成,這種辦法好嗎?不瞞你說,官員之間爭奪勢力範圍的思想可強烈啦。我在上海的時候就曾深受其苦。這一點要是搞得順利就好了,不然的話,說不定你也會跟我吃一樣的苦頭呢。」
  事實上,即使山田不提醒,這也正是川上久一郎目前所擔心的一點。歸他領導的各省官員之間如今已經露出了那種傾向。
  官僚之間的爭權奪勢有多麼激烈,川上久一郎是有深刻印象的。那還是他擔任巖手縣警察隊長時的事情。
  那時正當昭和二十三年(昭和二十三年是一九四八年。——譯者注)年底,滿洲落入中共手裡。如果形勢照那樣發展下去,全中國勢將被中共控制。曾任國際聯盟副秘書長、並在戰時擔任情報局總裁的伊東信夫,寫了一封信給他在國際聯盟任職時就認識的美國原駐國聯代表。
  信裡說:「美國對華政策不徹底,應當以武力干涉內戰。」這封信立即從華盛頓轉到了東京。昭和二十四年初,伊東收到駐日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召見他的通知。
  伊東當即前往,接見他的是情報局長威廉斯准將。威廉斯把伊東寫給美國原駐國聯大使的那封信拿給他看,問他提出這個忠告的根據是什麼。
  於是,伊東信夫力陳在目前形勢下有必要加強收集中共和北朝鮮的情報。他在日內瓦任職期間曾在國際諜報網中心生活過,又由於擔任過情報局總裁,
  對情報工作有一定的見解。威廉斯對伊東信夫的陳述,一再點頭稱許,那是不難想像的。
  當時,威廉斯問道:
  「那未應當採取什麼手段進行這項工作呢?」
  伊東說等他考慮後再答覆,就回去了。幾天後他又在駐日美軍總司令部出現,和威廉斯會晤,商談了這樣的事情:
  「採取一般的手段是無法潛入北朝鮮或滿洲的,可以用走私船把工作人員運送上岸。」
  威廉斯部長對這個建議很感興趣。他立即把他的部下——負責反間諜隊的一個機構的卡比亞中校介紹給伊東。卡比亞會見了伊東,對執行這項計劃保證給予全面協助,並且保障工作人員的安全。
  伊東信夫同自己周圍的人商量後,決定派曾在駐中國的特務機關工作過、戰後又多次從事走私活動的釜木欣五郎幹這件事。
  釜木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又同戰時和他一道在中國從事過諜報活動的兩個朋友策劃,通過某人物,向著名的精密儀器製造公司的常務董事提出對中共進行走私貿易的計劃。
  由於當時精密儀器製造公司已經在考慮將來如何開展對中共貿易,想到這件事可以成為對中共貿易的試探行動,就接受了釜木等人的要求。這位常務董事提供了資金和商品,同一系統的公司的前任董事調撥了船隻。還決定由此人經手銷售從那邊載回的貨物。
  一切準備就緒後,昭和二十四年十月,這艘船就從和歌山縣的勝浦開往大阪。船名三笠丸,重九十四噸,船長以下有船員七人。將約值九百萬日元的精密儀器零件裝上了船。這時,由於手續不清,曾發生被大阪海關傳去的事件。總之,該船在十月九日晚從大阪啟碇了。途中在博多有自稱二世(二世是在美國定居的日本移民的後裔。他們出生在美國,有美國國籍。——譯者注)的三個日本人,還有中國人以及朝鮮人上了船,該船在當月月底駛抵元山港。
  在元山,只有三人上陸,用了三周時間收集了當時幾乎佔領了全中國的中共軍隊的實力、北朝鮮的軍事及社會情況、以及與中共的軍事關係等情報,尤其重要的是收集到一些文件。十一月二十一日,船裝載了約值六百萬日元的鹹鱈魚子和海膽,駛出元山港,陸上只留下一個人。
  船就向富山縣伏木港駛去,因為出發時已跟美軍約好回程停靠該港。
  但是中途由於颱風,又決定不駛入伏木港,而徑直穿過島根縣海面,沿山口縣西海岸經關門海峽返回和歌山縣的勝浦。
  為了進行聯絡,這時在島根縣濱田港讓一人先上岸。該船於十一月底駛抵勝浦港,文件和情報都由在大阪碰頭的釜木交給了卡比亞機關。
  可是次年一月,釜木等七人和精密儀器製造公司的常務董事,突然以走私嫌疑遭到逮捕,由大阪地方檢察廳提起公訴。
  伊東信夫聞訊,當即要求美方設法釋放這一夥人。但是美軍卻說,當時本來派了六名憲兵在伏木港準備加以保護,而船卻駛回勝浦,這是違背了約定,反而把前去請求釋放的伊東信夫申斥了一頓。
  以後,美軍加強了監視,法庭公審時竟派特工人員前往旁聽,並要求負責的副檢察官向美軍提出報告。被告釜木不但平素間受到監視,昭和二十五年四月,當他由大阪地方檢察廳審訊後返回東京的時候,大白天就在銀座被美軍捉了去,落了個監禁在巢鴨附近的一所建築物裡的下場。美軍曾一度把他釋放,可是同年夏天,釜木又以與北朝鮮間諜事件同謀的罪名而被捕,仍關入巢鴨監獄。
  大阪地方裁判所在開庭公審時,曾要求引渡,美軍聲稱釜木患了病,竟幹出把他送入美軍的陸軍醫院裡軟禁一個月的事情。
  這艘走私船是取得了美軍的諒解才被派往北朝鮮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伊東甚至向卡比亞要了包括保障釜木等的人身安全的八項諒解的協議書。
  伊東信夫方面沒有什麼差錯。他曾和情報部長威廉斯面談過,威廉斯把他介紹給卡比亞。當初美軍方面連他們的人身安全都保障了,並且保證對該計劃給予全面協助。如今卻借口船沒有靠伏木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違約之處,竟然指使當局以走私嫌疑對工作人員起訴,並且予以囚禁,這究竟原因何在呢?
  問題就出在這項特殊工作的計劃者是外務省官員伊東信夫。這使內務省官員們大為震怒,因為外人任意闖入他們的勢力範圍,把他們的工作打亂了,而且與美軍總司令部民政局關係良好的檢察當局似乎也插有一手。情報部同民政局一向不和。可是這件事的真正毛病就出在伊東信夫不是內務省官員。伊東信夫像這樣一個國際上的知名人士、前情報局總裁,竟落得這麼個下場。
  川上久一郎回憶起這件事,就想到官僚之間的爭權奪勢有多麼激烈。
  可是川上久一郎很自信。他大學畢業後一進內務省,就看出官僚這類人如何只知拚命保衛自身,對工作則顢頇無能。
  川上久一郎對這種現象十分反感。或者勿寧說是由於相當自負,他才有這樣的想法。他常常對心腹的部下說:
  「我討厭透了如今的官僚這種人。因此,我自己雖然也是官員,我卻要幹一些那幫傢伙幹不了的事。所以我是隨時揣著辭呈在工作的。」
  這是他對知心的部下講的,而且是酒後之言,但是他確實有這樣的決心。川上久一郎接受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首任部長這一任命時,決心就更大了。他自己也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近乎悲壯的決心。
  現在,在他的調查部裡,有從外務省、大藏省和通商產業省調來的官員。確切地說,他們代表各自機關的勢力,官員們口頭上說是效忠國家,其實他們效忠的是原機關。他們為原機關爭預算。開支也是一樣,與其說是為了國家,倒不如說是為了機關。效忠機關,就直接意味著自己的地位會上升。
  當局曾在社會上揚言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做的是內閣的宣傳工作。正因為人們懷疑它是戰時情報局的改頭換面,工作人員就需要更加慎重,表面上裝成是安分守己的官員。而且必須就各自擔當的範圍,在本來的目的——情報活動方面取得成績。
  他們在總理廳的建築物後面設立了調查部本部,在那裡辦公。每個工作人員都必須切實掌握各自的情報網,都必須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機關」。如果工作人員姓小林,就叫作「小林機關」。而且,彼此在諜報活動方面進行接觸時,一不留神就會被對方抄了自己的後腿,不能麻痺大意。情報活動根據其性質和內容,有時隸屬大藏省,有時設在通商產業省系統之內,有時則由外務省來擔任。還會列為內務省警察部門的工作。作為特別調查部的負責人,這是麻煩而傷腦筋的事。
  更糟糕的是,同為內務省官員,還有警察方面和行政系統之間的派系鬥爭。單以警察方面來說,就有各種複雜的系統,不斷地伺機鑽對方的空子。官員之間就像是勒耳那的多頭蛇(希臘神話中的九頭水蛇,為英雄赫爾克裡斯所斬除。——譯者注)那樣,互相噬咬。
  「和約」生效後,美日雙方派到「美國政府情報機關和美國駐軍情報機關的情報聯絡以及針對蘇聯代表機構的治安對策的聯絡協議會」的委員們不時舉行會商。
  日本方面出席的有國警、保安廳、公安調查廳、外務省、法務廳等的長官或次長。川上久一郎擔任這個日美聯合委員會的幹事,因為他的職務是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那是最適合這些會議的性質的政府機關。
  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川上久一郎對主持這樣的日美聯合委員會很熱心。
  為了召開這個會議,還對會場採取了嚴密的保安措施。為了保持會議的機密性,不但要逐一審查會議出席者本人的簡歷,還要審查其背後的關係,進入會場得出示特別通行證或者徽章。會場四周的控制管理、地區內的保安監察、安全信號,都在考慮之列。為此,還舉行了預演。
  為了佈置會場,值勤官員開列的備用品詳單如下:
  桌子(會議用桌、咖啡桌、書桌)、椅子、紙張、鉛筆、煙灰缸(桌上用的、席地上用的)、姓名牌、紙煙、雪茄、火柴、打火機、咖啡、茶葉、畫架、黑板、粉筆、圖表、指棍、幻燈裝置。
  只要瀏覽一下這些物品的詳單,就可以推想出會場的樣子。
  可是在會議上主要是美方委員發言。他們說,今後日本方面要設立的情報機關主要應該效仿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形式。他們還從技術方面傳授了種種經驗。然後必定由一個二世軍官說明當前亞洲形勢,尤其是蘇聯、中共和北朝鮮的形勢。
  雖說是交換情報,可是美方委員並不大指望日本方面提供情報。他們對一切情況瞭如指掌,日本方面是遠比不上的。隨著會議一次又一次的舉行,竟形成總是日本方面光聽美方講解的狀態。
  當時美方的構想是:由日本政府設置「日本防衛委員會」這樣一個機構,並且表示最好讓現有的治安閣僚懇談會的成員參加這個機構。在這個機構下面再設立中央情報局這樣一個機構,由它張羅設置日本情報聯絡委員會。這些機構各自分設本委員會、代理委員會、專門委員會。為了這類情報的保密,還應成立「日本情報保安委員會」。
  這個機構和美方機構完全是同一形式。當時的想法是,打算把目前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發展成為一個「中央情報局」。
  總之,當時的美國駐軍設有形形色色的情報機構。假定以這些情報機構為X,駐日美軍情報聯絡委員會就就是靠X的聯絡而維持的。這個委員會由陸海空軍的委員構成,分為本委員會、代理委員會和專門委員會。它還設有情報安全委員會,由同一所屬機構的另外一些負責官員組成。日美聯合委員會裡,美方心目中將來的日本政府機構,大體上是以本國的組織機構為樣板的。
  然而,在組織形式上雖然有著這樣的想法,實際上卻沒有取得什麼成果。因為日本方面收集情報的機關力量極其薄弱,美方機關則實力格外強大。
  儘管說是雙方交換情報,日本方面的情報本來就貧乏,而美方自己的情報又屬於本國保密的範圍,不願意提供給日本方面。
  作為其理由,美方的借口是,日本在防諜方面還沒有制訂任何取締的法規。
  例如,美方為了軍事安全,曾按照內容把從國防部以外的機關取得的官方資料分為「絕密」(TopSecret)、「極密」(Secret)、「機密」(Confidential)三類。其中,「絕密」類情報萬一洩露給當事者以外的人,就會造成比下述(一)或者(二)更要嚴重的後果。(一)就是外國政府針對洩露出的計劃或者意圖,對美國發動戰爭。(二)是戰爭一旦開始,美國的作戰計劃會被挫敗。(三)是由於美國在軍事上失去重要的科學或技術的優勢,在戰爭當中或主要作戰的過程中,或在戰果上受到實質上的影響。
  由於美方情報分成這三類,即使是屬於「機密」類的情報,他們也不大願意向日本方面透露。美方相信在日本有不少共產圈的工作人員或與共產黨站在一邊的間諜進行活動。他們指責日本政府沒有制訂任何對此取締的法規,到處都是漏洞。
  總之,日美聯合委員會不外乎進行一些事務性的、形式上的磋商而已。因為日本方面提供不出任何有內容的情報,而美方則不肯提供。由於日本一方頻頻要求提供情報,終於引起了美方的不快。
  川上久一郎以幹事身份出席日美聯合委員會的這些會議,吸取了一個教訓。
  那就是:越來越迫切的感到日本方面需要設立獨自的情報機構。
  當然,美方也並非完全不提供情報。但那都是些不涉及本國機密的情報。這樣就沒有什麼用處。
  聯合委員會的情況也是這樣。在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工作方面,美方也沒怎麼提出有效的辦法。日本方面採用的辦法中主要的只是所謂檔案工作。
  據美方說,迄今為止,日本方面的舊特高機關等採用的檔案保管法是舊式的、杜撰的,效率很低。美方指出,用政府機關特有的帶子把文件訂在一起,這是極其拙劣的管理方法,並把本國採用的卡片法教給日本方面。
  美國情報機關採用的「檔案管理法」就是把需要注意的人物的經歷記入卡片,編檔保存,依十進法分類。各個卡片上的號碼也選用十進分類號碼。
  對像有按個人、公司、協會、機關名稱分類的,也有按地理名稱分類的。
  這就至少需要登記幾萬名對象。為此,規定卡片上要登記本人經歷、家屬,親戚關係、興趣、癖好、日常行動自不待言,連外出時常去的地方都要詳細記入。卡片上還附有本人的半身正面像。資料必須作到這種程度: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必要時就能夠根據卡片來立即逮捕或拘留這些人。這個制度後來成為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一項重要工作。
  這時期川上久一郎每天忙碌不堪。例如他的記事本上就記載著下述事項:
  六月九日(星期一)十三點,日美情報聯絡幹事碰頭會。
  十日(星期二)十點,調查部幹部會。
  十一日(星期三)十點三十分參議院警備碰頭會。
  十四點第三次罷工對策聯絡會議。
  十八點三十分鬥爭對策聯絡會議。
  十二日(星期四)十點學生問題對策聯絡碰頭會。
  十四點日美情報聯絡委員會日方委員聯絡會議。
  十三日(星期五)十點日美情報聯絡幹事碰頭會。
  十四日(星期六)十點有關管理朝鮮人間題聯絡碰頭會。
  這些會議都有川上久一郎參加。例如,科洛納少校作為美軍方面委員會代表出席日美情報聯絡幹事碰頭會。川上作為日方委員會代表到會。
  參議院警備碰頭會鑒於勞動治安關係法案的審議情況,在五月底到六月七日討論維持參議院秩序問題和制訂規章問題。參議院事務總長、警務部長、警視廳警備第一部長出席會議。
  第三次罷工對策聯絡會議上,提出總評和勞斗(工會鬥爭聯合會)聯席會議的結果和有關「五·三○」(一九五○年五月三十日,八名日本工人在日本人民奮起大會上被美國佔領當局逮捕,並於六月三日被美軍軍事法庭判刑。——譯者注)紀念日的情報,就治安對策達成協議。法務廳、國家警察總部、勞動省、特審局、警視廳的負責人出席會議。
  學生問題對策聯絡碰頭會,是就學生最近的動向和涉及警察管理措施的各種問題設法增進有關方面人員的相互瞭解,查明問題所在,協商對策。除了治安機關,文部省和各大學的社會福利部長也出席。
  有關管理朝鮮人問題的聯絡碰頭會:由於日韓會談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就中斷了,有關機關迫切希望政府就強制遣返以及管理在日本的朝鮮人問題迅速決定今後的方向和當前沒有締約的情況下的最高處理方針。因此,需要就這個問題進行協商,取得結果,向次官會議提出建議。治安機關、法務省和勞動省外,外務省、入國管理廳的負責人也出席。
  就這樣,川上久一郎有時作為幹事,有時作為有關機關的負責人,參加了各種會議。
  像這樣連日參加會議的過程中,他仔細地思考著:無論如何,通過目前的機構收集情報是非常困難的。就拿一個工會來說吧,有關各委員的談話聽起來簡直是敷衍門面,看法也幼稚。川上一聽就知道各個委員根本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
  他開始考慮,在已經不能期待美方提供情報的今天,如果不設法想出獨自的一套辦法,將來的所謂「中央情報局」的計劃也簡直是空中樓閣了。
  川上久一郎決心在自己的情報機關中起用山田上校。
  川上久一郎的另一個困難是特別調查部的預算。
  起先,他同宗像副首相商談的時候,宗像說可以撥給大約一億日元左右的預算。這麼一小筆款子,當然什麼事情也辦不了。然而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設立,如今引起了社會上的注意,眾目睽睽,懷疑它不知會幹出些什麼勾當來。如果現在領取大筆預算,那就必然會引人注目,遭到攻擊。調查部必須拿宣傳活動作招牌,始終裝成安分守己的樣子。
  但是,比方說,單是付給協助工作的民間人士的報酬,估計就需要二千四百萬日元。向各團體支付的情報調查委託費估計需要五千四百萬日元。此外,抄收電信及調查海外廣播方面估計各需一千三百萬日元。通信調查、對共產圈調查估計各需一千二百萬日元。
  上述各項開支即達一億三千萬日元。再加上其他經費,二億日元也不夠。再者,所謂報酬費是指支付情報工作人員的報酬,二千四百萬日元究竟夠用否,也沒有把握。情報調查費和其他通信方面的支出,也是同樣情況。憑這樣微薄的預算,將來就不可能成為「中央情報局」那樣一個機構的母體。總之,沒有錢就收集不到像樣的情報。
  正因為川上久一郎與官房長官——在官制上是他的上司——合不來,他才就這些會議情況直接同宗像副首相進行商談。川上久一郎所能依賴的當然只有宗像副首相。
  川上還有下述想法:
  要瞭解世界形勢,單靠國內情報是不解決問題的,非派人駐在海外收集情報不可。
  希望及早復活戰前那樣的體制。可是目前經費幾乎是毫無著落。川上對這一點也感到惱火。
  可是這時有人提出一個值得考慮的建議。
  那個人建議通過作外匯生意來掙出特別調查部的經費。方案就是設法獲得美元,籌措資金,擺脫微額預算的束縛。為此,應在西德設立日本大企業公司的海外辦事處。也就是說,形式上作為日本大企業公司在西德派駐的海外人員,其實是在那裡設置「特殊機關」,負責建立情報線路並籌措資金。
  據那個人的意見,該大企業公司以代表日本鋼鐵界的日東制鐵公司為宜。
  川上久一郎對這個建議很感興趣。這個方案中最可取的一點是:到海外去籌措資金,不會在日本國內引起問題,而且不會受國內任何人注意就能掙到美元資金。
  「美國人也以非法手段掙了不少情報資金哩。」當時那個人對川上久一郎說。「不管怎麼說,走私就是那些傢伙的財源。他們還跟現在的東京黑市有密切聯繫。要說呢,C機關的頭子不是也吸毒嗎?有這樣的傳聞。據傳,他販毒,不知不覺地自己也上了癮。」
  美國是沒有象舊日本軍部那樣的軍事機密費的。預算是公開的,必須在會議上一一通過。因而駐日美軍機關的經費光靠預算款額是維持不了的,當然只好採取就地籌措的非常手段。
  川上久一郎恰好就在這個時期出差去九州——日東制鐵公司總公司的所在地。當時,他在所乘的火車裡不期遇見了經營總體協議會的副會長阪根重武。
  川上久一郎曾想過早晚非見這個人不可。阪根原是個官員,以前由於某些機會見過川上兩三次。在火車裡,不知怎的就免了平日的客套,變得更自在一些。
  由於近來經總協的實力大大增加了,川上久一郎才想要見見阪根重武。佔領期間,非經美軍總司令部經濟科學局的諒解,任何事情也辦不成。可是「和約」生效後,不經大企業聯合團體的諒解,官僚仍然辦不了事。近來,政府首腦當中與經總協頻頻接觸的人越來越多。今後說不定要形成不仰仗駐日美軍總司令部而仰仗經總協的局面。
  可是,說實在的,川上久一郎不大瞭解阪根重武是個怎樣的人物。他不過從傳聞中得知,阪根在經總協的職位對外是個副會長,最多也就知道他在金融實業界是個舉足輕重的人。從為人來看,他倒像是個紳士,作風穩重,看不出他有金融實業界人士特有的那種富豪派頭。
  川上久一郎心想:剛巧在適當的地方遇見了自己所要見的人。他一看見阪根,就想到在自己即將去設立的日東制鐵公司地方辦事處的問題上,有必要求得他的諒解。取得諒解,事情就好辦了。
  看樣子阪根重武還帶著秘書。要商談的事情是複雜的,而且需要保密。他就特意邀阪根重武到餐車去。
  他倆就在那裡交談了約三十分鐘。
  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阪根重武默默地聽對方講。由於阪根沒有什麼反應,川上久一郎講著講著心裡不安起來。阪根長的一副樸質相貌,望去不像個實業家,儘管他穿的西服還講究,陌生人見了可能會把他估計作公司的科長或股長呢。
  川上久一郎談完之後,臉色暢快起來,因為阪根表示想瞭解特別調查部的工作情況。
  川上久一郎立即領會了他的真意。
  兩個人從餐車上回到座位的時候,帶著融洽地一起吃了夾肉麵包的表情。他們互相介紹了自己的部下。就這樣,在東京開往博多的列車中,他們創造了一小段歷史。
  川上久一郎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受過預算的挾制。就以預算措施來說,又不能公開拿出「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名義。即使拿出來,也只不過能領到為數極微的經常費。連不足一億日元的數額,名目上都要列為內閣官房室費。除此以外,就得暗中在其他項目的預算中來籌措。
  一方面是由於受到過宗像副首相的鼓勵,川上久一郎相信自己的工作是重要的。眼下日本無論如何需要這樣的機構。必須重建戰前規模的海外情報網,然而又不得不對社會有所顧忌,只能提心吊膽地制訂隱蔽的預算,這有多麼可憐啊。正因為預算這樣緊,同經總協副會長商談,確實使他感到愉快。
  不過,川上久一郎必須防備著不要讓其他官員拆他的台。正如山田上校所指出的,特別調查部是由各機關派出的官員組成的。他們各自企圖發展自己的勢力,擺出伺機打倒對方的架勢。
  現在的特別調查部工作人員就是這樣。即使開會,意見也從來沒有一致過。
  他們互相隱瞞自己所掌握的情報,一心一意地想著獨佔情報網。每當有人談什麼情況,其他人就故意以怠慢的態度來聽,似乎表示「這樣的事情早就知道啦」。
  每一次會議上,可以說人們自始至終都光是喝茶而已,根本談不到各省派出的官員對這個特別調查部給予全面的協助。因為各省派出的官員心懷不滿,認為調查部本身是被舊內務省官員把持著。
  不僅川上久一郎抱有將來把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發展為中央情報局的腹案,久我首相和宗像副首相也各有各的想法。也就是說,大家都這樣重視這個機關。正如川上和宗像的打算不同,宗像和久我首相的想法也不一樣。而與宗像的想法相近的是原聯合通訊社社長高島伊太郎的方案。
  上久一郎既擔任了第一任調查部長,就也考慮到將來這個機關一旦發展成為中央情報局時,必然會由他自己擔任總裁。本來,自從特別調查部成立以來,他就像規劃者一樣,比誰都熱心。而且,他考慮到光憑日本國內的情報搞不出什麼名堂來,感到有必要出國考察歐美各國的情報制度。
  川上久一郎的最終目標是會見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艾倫·杜勒斯。一見到杜勒斯,杜勒斯大概會就設立海外情報網問題給出主意,還會判斷特別調查部應按什麼樣的構想設置吧。而且,由於在日美聯合委員會會議上,美方不輕易提供情報,使日本方面吃了苦頭,所以他還打算乘此機會在日美交換情報的問題上取得杜勒斯的支持。歸根結蒂,這是與重建由於戰敗而崩潰的海外情報網有聯繫的。
  久我正首相也贊成日美兩國之間簽訂交換情報的協定。
  因為久我首相在美國締結「和約」的時候,曾試圖對駐日美軍機關人員的特殊待遇問題進行一定程度的抵抗。其內容是:駐日美軍機關人員享有出境入境的自由,並享有外交官的待遇,但是可以不受外交禮遇的拘束。確切地說,他們和外交官一樣,不受日本警察的管轄,還許可他們乘坐的汽車不掛號牌,隨意出入任何地方。久我的抵抗當時立即被美國政府擋回,那個苦頭他至今記憶猶新。
  因此,他非常贊成川上久一郎的簽訂情報交換協定的主張。
  不過,川上久一郎去歐美考察,從一開始就不順利。首先,久我首相的一幫親信就反對這個考察旅行。他們本來就對宗像一派的川上久一郎不懷好感。
  此外,高爾夫集團中有一個人不喜歡美國中央情報局杜勒斯那個系統。他與英國有聯繫。本來在「自由世界」中,只是在對付共產黨國家時才利害一致,除此之外,美英兩國暗中不斷進行激烈的鬥爭。
  這個親英派人物作為所謂高爾夫集團的一個成員,是久我的親信。
  川上久一郎的這個考察旅行還遭到外務省的反對。當然,這也是由於各省之間向來爭奪勢力範圍所致。一個舊內務省的官員插手於外交事務,使他們感到不快。
  可是,經宗像副首相從中調停,久我的親信們也就被說服,不再反對川上久一郎出差國外了。
  從這時起,川上久一郎開始感到自己受到美國以外的某國的注意。
  「奇怪,突然有人釘起我的梢來了。而且還不止一兩個人,」他對心腹的部下有末晉造警部(日本警察分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及巡查九個等級。——譯者注)說。「我也大致知道是哪國系統的。可是,真奇怪,怎麼這麼快就會知道了呢。」
  川上久一郎百思不得其解。
  「部長,」有末晉造把女人一樣白皙的臉掉過來問道,是不是您出差的真正理由很快就傳出去了呢?」
  「哪裡,我才不會講那麼愚蠢的話呢。我只說是去觀光的,為了觀光而環遊歐洲。」
  不久以後,申請旅行簽證時川上久一郎這話的意思就清楚了。
  在旅行目的一項下,填寫的是出席世界性組織——宗教團體大會。川上久一郎的確是MOA的會員。
  那次代表大會在西歐舉行。川上久一郎既然是會員,出席大會並沒有什麼奇怪。奇怪的是,他不過是一個普通旅行者,卻申請外交官的簽證,因而身份是總理廳事務官兼外務事務官。這次旅行要去的地方是經仰光前往瑞士、西德、法國、英國、意大利、瑞典和美國各地。
  可是名義上川上久一郎此行的旅費是由中學時代的朋友資助的,不得動用特別調查部的公費。
  然而,這就成了問題。那就是,在動身之前,川上既然作為私費旅行已經接受了出國旅行審議會撥給他的民用美元六百零二元五十分,為什麼還非得攜帶外交官簽證不可呢?
  關於這件事,外務省當局也有反對的人,結果,由於宗像副首相的斡旋,好容易才平息下來。在他出發前,外務省系統對他的反感就已經十分露骨了。
  一切準備停當後,川上久一郎決定從羽田機場搭乘斯堪的納維亞航空公司的班機出發。
  「真奇怪,」川上說。他所顧慮的倒不是出國的事,而是監視自己行動的那些傢伙。「近來他們活躍起來了。總是尾隨我的車子,很不容易甩掉他們。說不定有人在向對方進行聯絡哪。到底是誰呢?」
  他樹下的敵人是不少的。特別調查部成立的時候,連特別審查局、國警第二科(外事警察)的人們都冷眼觀望這邊的動向,看看能搞出什麼名堂。不,還不止這樣,如今連他自己的調查部裡也有人在伺機拆他的台。他們是通商產業省、經濟計劃廳等處調來的官員。
  但是,目前注視他的行動的不是上述一干人所屬的系統。川上意識到那是另外一些人,也就是說,位於政界裡層的人物。
  說起直覺,川上久一郎為了現在的特別調查部預算問題去見宗像副首相的時候,曾聽到過一段莫名其妙的話。川上向副首相陳述預算的拮据狀態,這時,宗像帶著平時那種眼皮都懶得抬起來般的神氣低聲反問道:「你知道所謂V資金嗎?」
  「V資金?沒聽說過。那是什麼呢?」
  川上一反問,副首相就含糊其詞地說了句「那就算了吧」。
  V資金——他不明白。不過從名稱來看,令人感到那好像是什麼隱蔽的財源。川上認為宗像副首相當時是想從那筆資金項下撥出特別調查部的預算。
  總之,川上久一郎從羽田機場出發了,預定出國一個月。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冬天的事情。他在不顯眼的幾個送行人的目送下,登上了斯堪的納維亞航空公司客機的舷梯。北面的天空密佈著烏雲。

《深層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