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解說者

  廣播局的客廳不是說這種話的地方。中久保京介把這位高野十郎邀到自己熟識的一家小飯館裡去。
  儘管紙隔扇很髒,鋪席也殘舊了,小飯館的樓上白天卻很清靜。中久保只叫女侍端來啤酒,就把她打發走了。
  中久保京介問道:
  「您是不是辭去了是枝先生那兒的工作?」
  高野十郎那微黑的臉上滲出了一些汗,回答道:
  「是啊,我跟他意見有些不合。」
  「意見怎麼不合?」
  「唉,我慢慢告訴您。總之,如今是枝和我什麼關係也沒有了。可是,多虧我在是枝先生那裡工作過,我才有了這方面的知識,能夠或多或少把您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訴您。在這一點上。我不免有些於心不安;但是紺野君既已死於非命,我覺得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是嗎?說實在的,我也正想要找您這樣一位呢。就請您坦率地講給我聽吧。」
  「從哪一樁先談起呢?關於接收的鑽石,紺野君大概跟您談過不少了吧?」
  「是的……那可是個越聽越離奇的問題哩。」
  說到這裡,中久保京介想起先前讀過的關於T銀行的那份怪文件。
  「聽到紺野先生談起鑽石的事,我就不由得把它和我一向所抱的這樣一個疑問聯繫起來了:T銀行總經理佐佐先生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實力?幸好您在是枝先生那裡呆過,對經濟問題想必也是熟悉的。T銀行的情況究竟怎樣?」
  「是啊,」高野把喝乾了的啤酒杯子咯嗒一聲放在桌上。「的確有關係。唉,T銀行之謎可以說就是接收鑽石和貴重金屬的秘密。」
  「哦?是真的嗎?」
  「不是瞎話。不知底細的人,也許會以為這是世間罕聞的奇談,您就聽我講吧。嗯,還是從那件事談起好吧。」
  高野在衣袋裡摸了一陣子,拽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中久保從對面望過去,只見那污跡斑斑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
  高野頗為自得地翻著那個本子,翻到一個地方就用指頭按住。
  「要是從佐佐先生如今在金融實業界幹著些什麼來講起,我想就能夠把T銀行的性質說清楚了。啊,請您等一等……」
  高野低著頭把自己寫在本子上的東西默默地讀了幾分鐘。中久保這時才注意到,他雖留著長長的頭髮,腦袋卻已有點歇頂了。
  「您聽我講吧,」高野似乎理好了話頭。「中久保先生,您不用客氣,儘管喝著啤酒聽吧。……佐佐總經理投資的企業,總有五十項以上吧。那個人除了每天到T市的銀行總行和東京分行之外,還時常到最近在東京市中心蓋起來的豪華的S飯店去。銀行的業務完全交給了親信的董事去辦,自己卻從早到晚優哉悠哉地會客。S飯店也是最近從他手裡借到巨款的人花了大筆資金蓋起來的。總之,佐佐並不是坐著汽車在各企業之間串來串去的那種總經理派頭的人。一切秘密會談似乎都是在T市的私邸或是在剛才談到的S飯店裡進行的。他不利用政界和金融實業界人士經常聚談的場所赤阪和新橋,這一點也挺特別。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佐佐總經理擔任著國際俱樂部這個國際社交團體的幹事。在戰爭期間,這個俱樂部曾被指控為用猶太資本建立的國際陰謀機關而受到彈壓。佐佐總經理為什麼對這個俱樂部這麼熱心,說下去您就會明白啦。
  「有人傳說佐佐先生的財力如今是二百億,又有人傳說是五百億。他究竟有多少資金是不清楚的,因為他的資金牽連到國外,暗中周轉得非常巧妙。」
  中久保京介看著對方的臉說:
  「國外?」
  「對啦。在這之前……」高野一邊看著筆記本,一邊伸手去拿杯子。「先把佐佐先生的投資事業大致說明一下吧。除了他的本行金融事業之外,他還對S飯店那樣的服務性企業以及土木工程、百貨商店、軍需等各方面都有投資。這還不過是公開出來的項目。除此而外,在證券方面和市上的金融界他也有大批投資。他還瞞著日本人民在東京和紐約存有美元,進行著特殊的活動。」
  中久保京介尖起耳朵來聽。東京和紐約——他不由得聯想到屢次零碎聽到的關於那筆國際資金的話。
  「佐佐先生的金融事業是以他施行獨裁統治的T銀行為中心。此外,事實上他還把信託銀行、海上火災保險公司、人壽保險公司和互助銀行也納在自己的勢力之下。還有兩三家地方銀行似乎也與佐佐有很深的特殊關係。他一個人支配著這麼多金融機構,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您也知道,佐佐先生早年在如今已經沒落的一個著名的日本財閥所開的公司裡工作,如今他與過去的上司、舊財閥剛好調換了位置,因為舊主人家下一代辦的各種企業都得仰仗佐佐的資金。從這些地方看,也可以說佐佐先生與舊財閥緊密勾結,巧妙地周轉著資金。
  「拿服務性的企業來說,他向S飯店那樣在東京數一數二的豪華飯店投資,還把手廣泛地伸到大體育場、電影公司、東都溫泉等各方面去。除了這些公開的活動,他還扎扎實實地暗中周轉著資金。」
  「暗中周轉?」
  「也就是說,他叫自己的心腹放高利貸。說是高利貸,其實就是個在M大廈(指丸大廈,坐落在東京金融中心丸之內。——譯者注)和京橋(京橋是東京繁華區,在市中心區。——譯者注)一帶公開設立辦事處的銀號。辦法是,到這裡來借錢的人先由各該辦事處進行嚴密的調查,夠格的才由銀行給予貸款。契約規定兩個月左右滿期之後,借戶即向佐佐經營的互助銀行按月償還。這也就是佐佐資金的一種巧妙的調撥辦法。除了佐佐本人,恐怕誰也不知道眼下東京市內的黑市金融究竟有多少是佐佐資金。他手頭存著必須像這樣不斷周轉的龐大的秘密資金。從性質上來說,這筆秘密資金的來源是不能公開出來的,佐佐在管理上很費腦筋。也不能公開放在自己的銀行裡,因此,為了不讓這筆錢死放著,必須以投資以及其他方式不斷調動它。」
  「但是,」中久保京介打斷了他的話,「佐佐先生只是個地方銀行總經理,而且還是戰爭期間由兩個財閥的銀行合併而成的,他是碰上運氣才當上今天的地方銀行總經理的。我有個簡單的疑問:他個人怎麼會弄到這麼多錢呢?」
  「您問的有道理。可是且聽我說呀。關於佐佐先生的投資,我得再繼續說一點,脈絡才能清楚。」高野把中久保倒給他的啤酒一飲而盡。」光靠搞黑市金融,佐佐先生那筆多得不得了的錢是處理不完的。此外,他還向兜町(兜町是東京證券交易所的所在地,在東京都中央區日本橋。——譯者注)的證券界進行投資,把它當作安全的藏錢之處,因為這裡是大藏省、國稅廳、民間經濟調查機關都插不進來的治外法權區域。按說佐佐先生原先就是吃投機飯的。戰爭結束後,佐佐先生隱名埋姓地到一厥不振的兜町去搜購當時象廢紙一樣的股票。如今發展成為一流證券公司的交易所,有三家都是靠佐佐資金恢復起來的。因此,這些著名的證券公司至今都仰承佐佐的鼻息。如今在兜町究竟有多少佐佐資金在明裡暗裡倒騰著,這又是除了他本人之外誰也不能確知的。」
  中久保京介只有目瞪口呆地聽著對方的話。一個地方銀行的總經理竟有這麼大一筆款子,這也是不可想像的。他起初還以為高野十郎是在誇張呢。
  可是高野拿出一張舊紙,具體地開列出佐佐所投資的公司的名稱給中久保看。
  「如果你覺得我說的是瞎話,」他說,「就請到這些公司去一家家打聽打聽看,一定可以為我的話找到證據。那時您大概就會相信我沒說瞎話啦。」
  「不,我倒不是不相信您,可是事情太大啦。」
  「所以我開頭不是說過了嘛:不知底細的人,也許會以為我說的都是瞎話。可是,中久保先生,這是真的呢。這是我在是枝先生那裡的時候調查出來的。」
  聽到是枝的名字,中久保京介就想起了有末晉造的話。他說過千代田經濟研究所所長是枝勳夫與外國情報機關有勾結。
  中久保京介心裡大為興奮起來。關於保守黨骨幹木下邦輔和佐佐總經理的關係,以及關於T縣(包括T銀行在內)的種種疑問,或許可以從這個人的口裡得到解答吧。
  「佐佐先生除了搞黑市金融、證券投資,他還做美元生意。說是美元生意,可不是在銀座或日比谷一帶偷偷摸摸倒換的小額黑市美元,而是堂堂皇皇地用由外國銀行作擔保的支票來倒換的巨額美元。據知道底細的人說,佐佐先生換了個名字在一家美國系統的銀行的東京分行裡開了個戶頭。這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重要的是在美國本土上也有佐佐的美元資金。原來有個奇怪的人物在日本和美國之間來來往往,他和佐佐合作著。」
  「奇怪的人物?」
  「我一提到這個人,您一定會馬上覺察到:哦,原來是那個老人呀。」
  「老人?」中久保京介聯想到有末晉造屢次跟他提過的那位「老人」。
  這一次他倒先說開了:
  「那個人不就是佔領軍法務局的哈德雷的岳父嗎?他不是跟京都聖化教教主有著密切關係嗎?聽說這個老人還把另一個女兒嫁給了T縣的實力人物呢!」
  「對,對。您畢竟知道得很詳細啊。」眼睛裡稍帶醉意的高野十郎點了點頭,不當回事地說:「他叫櫻尾良明。」
  中久保京介大吃一驚,差點兒喊出來。
  以前,無論是有末晉造還是藝山乙男,都始終也沒有把「老人」的名字告訴他,而這個人卻毫不在意地把這個名字洩露出來了。
  中久保京介早就猜想到也許是他。從這一點上來說,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個名字也不至於感到太意外。但是有末和芝山為了慎重起見,都沒有把他的真實姓名說出來。
  中久保京介是知道櫻尾良明的,他曾在什麼雜誌上讀到過櫻尾的事。這個人來歷不明,也引起了社會上一部分人的興趣。櫻尾良明總該有七十四五歲了吧,但還頻頻到海外去旅行。政界和金融實業界的實力人物都接近他,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但是此外,關於老人中久保京介就別無所知了。他只是瞥見過老人受到許許多多人的迎接,在京都的站台上悠然慢步的側臉。那是他和阪根重武一道西下的時候。
  原來還是那個人啊。——中久保京介感到去掉了堵在心裡的一塊大疙瘩似的。他一向不知道老人叫什麼名字,只聽到老人周圍的情況。有末等人向他說明情況時並沒有指出這個人的名字,只是環繞著老人暗示的;如今,最後的核心被照亮了。
  正是坐在眼前的高野十郎毫不在意地把燈光聚到這老人身上的。
  「您好像也有些吃驚哩,」高野看到中久保的神色,不無得意地說,「櫻尾和佐佐會在這種地方攜手,您可沒料到吧。但是正如您也略微提到的,自從聖化教那樁事發生以來,他倆就開始接近,關係也親密起來。現在櫻尾擔任著華盛頓的美國建築公司和運輸公司的董事。因此,儘管美軍佔領後有一個時期出國旅行很不便,他還是自由自在地往返於東京和美國之間。現在櫻尾在紐約還有他的私人住宅呢。而且戰爭剛結束後,在昭和二十三年,佐佐總經理還帶著妻子和櫻尾一起去過美國,名義上是應國際俱樂部的邀請,其中有著深刻的意義。佐佐在美國的資金,由佐佐和櫻尾共同投到方才提過的那兩家美國公司裡,用的好像是櫻尾一個人的名義。依我看來,櫻尾良明大概就是替佐佐管理美元資金的人。」
  中久保聯想到一些情況。他一直覺得,櫻尾老人隨時都可以在日美之間往返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經高野方才一說明,他才瞭解到其中的原因。——如果櫻尾老人是佐佐在美國的資金的管理人,說不定他就是所謂V資金在美國的管理人吧。
  中久保京介曾推測過佐佐資金本身就是V資金的一部分,他當然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中久保京介感到,遮著V資金或是馬凱特資金的那層乳白色的霧,如今裂開了一道縫隙。
  那末,在日本的V資金管理人又是誰呢?
  「因此,」高野十郎的聲音打斷了中久保京介的思路,「佐佐的勢力也可以說是戰後日本金融實業界的重大現象。他那筆巨大資金的大本營是T銀行和以此為中心的財團。值得注意的是,佐佐致力投資的那些事業大都是與美國有特殊關係的。因此,他還叫自己的心腹從事著軍需工業。」
  高野十郎把那家軍需工廠的名稱也寫在面前的筆記本上了。那是中久保京介也知道的一家有名的公司。該公司的經理是金融實業界的少壯派,素以剛愎自用著稱。
  「可是,」中久保京介提出了在心裡憋了好久的一個疑問,「佐佐先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錢呢?作為總經理,不論他多麼有才能,一個地方銀行也不可能忽然弄到那麼巨額的款子啊。」
  「您說得對。這跟您調查過的紺野君的鑽石也有關係。」
  「也是接收來的貴重金屬嗎?」
  「還不止於此。您就聽我說吧。記得是昭和二十八年二月,銀座的寶石商曾被傳到眾議院的行政監察特別委員會去作證,因為那家店舖裡曾陳列過一顆價值一百萬日元左右的鑽石。這麼一說,您大概還記得吧:戰後各處的貴重金屬商店裡都出現了鑽石……」
  中久保京介點了點頭。這一點,紺野以前也告訴過他了。
  「我這裡有當時的速記記錄,念給您聽吧。……委員問道:『據說你的店裡陳列過一顆約值一百萬日元的鑽石,是真的嗎?』寶石商答稱:『不到一百萬日元,大約值七八十萬日元。』『是從哪兒收購來的?』『有向一般人收購來的,也有同行托售的;不仔細查查帳簿,是沒法確言的。』『將近一百萬日元的貨品,怎麼會想不起來,那可太奇怪啦。是從哪兒弄到手的?』『是個姓鐮田的寄售的。』」
  高野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
  「這就是當時的問答記錄。結果查明了鐮田就是前陸軍中將鐮田三郎。經行政監察特別委員會事務局調查,知道舊軍人——尤其是憲兵集團——乘著戰爭剛結束時的一陣混亂,似乎隱匿了大量的鑽石。行政監察特別委員會為了追究這批鑽石的來源和下落,決定傳訊鐮田前陸軍中將以及梅山前陸軍中校梅山原先是T縣憲兵隊長。」
  中久保京介想道:
  ——對啦,我曾聽說過這件事。
  他的確聽說過。經總協的職員領來的那個奇怪人物曾告訴過他同樣的事情。那個人是關於T銀行的「怪文件」的作者,一直到最後也沒說出自己的名字。
  「其實,佐佐王國裡被認為是個隱謎的那筆巨大資金的來源,就是舊軍部所隱匿的大批鑽石。」
  中久保京介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了眼睛盯著高野十郎那微黑的臉。
  「也就是說,乘著戰敗後的一陣混亂,佐佐從鐮田和梅山等舊軍人那裡弄來了隱匿物資和貴重金屬,這就是後來的佐佐資金的來源。」
  中久保京介也記得鐮田前陸軍中將和梅山前陸軍中校的事:鐮田跟梅山住在一所房子裡時,窺探出梅山的秘密。梅山的老婆對他說:把寄放在佐佐那裡的鑽石處理了好不好?鐮田聽到了,便向佐佐進行了敲詐。中久保記起經總協職員領來的那份怪文件的作者所談的話,這時高野十郎也說起同一件事來。
  「按說佐佐弄到手的鑽石來自各種系統的都有,據說其中數量最大的怎麼也要數日本陸軍的憲兵隊從菲律賓掠奪來的鑽石。這是所謂山下(山下奉文(1885—1946),日本戰犯,太平洋戰爭開始時侵略新加坡,一九四四年在菲律賓與美軍作戰。日本投降後在當地受軍事審判,被處死刑。——譯者注)兵團的財寶,知道內情的人都這麼看。他們都一致說:菲律賓鑽石是在戰爭結束之前由梅山中校和另一個憲兵中校用飛機運到日本內地來的。那個憲兵中校鑽營的手段非常巧妙,如今飛黃騰達,已經成為日本幕後的新興實力人物了。」
  「那是誰呀?」
  「這,等我……」高野十郎用手勢攔住他的話。「回頭再告訴您吧。事實上,我們現在拚命追究的問題,跟這個前中校是分不開的。因此,把這重要的部分且留在後面,先談談那位梅山前中校的事吧。梅山到T縣去擔任憲兵隊長。他無法處理自己帶回來的菲律賓鑽石,就通過某人向佐佐說明情況,把這批隱匿的鑽石悄悄藏在T銀行的保險庫裡了……以後,梅山中校被調到北海道函館去擔任憲兵隊長……」
  高野繼續說下去:「戰爭結束之後,梅山回到東京,那時他已經無法知道鑽石的下落了。梅山在T市租的房子在空襲中殘存下來,但是前朝鮮軍司令部的鐮田前中將已經搬了進去,賴著不走,梅山就只好和鐮田住在一起。有一次,鐮田偷聽到梅山的鑽石秘密,從此鐮田就完全抓住了梅山的把柄,把梅山的一部分鑽石敲詐了去。鐮田的老婆把鑽石拿到銀座一家著名的寶石商店去出售。單是在店裡陳列的就值市價七八十萬日元以上,可真了不起。」
  「監察特別委員會的追查工作進行得怎樣了呢?」
  「妙就妙在這裡。佐佐要多幸運有多幸運。如果鐮田和梅山被國會傳了去,遭到許許多多議員的質問,萬一洩露出一點點秘密,佐佐和跟他通同作弊的那夥人也就不能太平無事了。可是跟他通同作弊的傢伙如今當上了保守黨的參議院議員,住在原先屬於貴族的別墅裡,真是惡人橫行於世啊。……總之,對佐佐說來這是個危機,他把因政治捐款的關係而接近的現任首相花山和以政界的策士知名的議員們當作智囊大大地利用了一番。就在這當兒,托天之福,久我內閣垮台了。內閣的突然垮台是花山的倒戈所造成的。有些消息靈通人士甚至說,實際上是佐佐為了避免監察特別委員會對鑽石的追查而在幕後擺佈的。果然,四月大選後召開的臨時議會的眾議院行政監察特別委員會作出決議說,調查就此結束,接收的鑽石一概收歸國有。對下落不明的鑽石的追查工作終於不了了之。不用說,佐佐當然運動了政界策士,監察特別委員會才結束了調查的。佐佐就這樣巧妙地逃避了危機。
  高野十郎像是要歇口氣似地喝下了杯子裡的啤酒。
  「說到佐佐的危機,您也知道,過去美軍曾對隱匿的貴重金屬進行過追查。想必就連佐佐也不免膽戰心驚了。第一次追查是在戰爭結束的第二年,昭和二十一年,在美軍的指揮下,佐佐的親戚家被搜查了。結果,從院子裡三尺深的地方刨出大約六百錠銀子。消息靈通人士說,這大概是原先放在習志野和流山兩家陸軍糧秣廠的共兩千零二十二錠銀子當中的一部分,每錠有六貫或七貫重。因此,當時的美軍軍政部曾頻頻傳訊佐佐。那一次只是把發現的銀錠沒收掉就算了事。但是隨後又在京都發生了一樁事件,差點兒把佐佐隱藏的財寶的全貌暴露出來。您也知道,那就是聖化教本部事件。」
  高野十郎也許認為中久保京介本來就知道一些情況,所以沒有加以解釋就繼續說下去:「佐佐總經理在金融方面特別精明,他看中了據說當時握有三億多現款的聖化教,就在京都設立T銀行的分行,巧妙地巴結上了教主,讓聖化教在該分行開了個戶頭。然而佐佐另外還有個目的。不論有多少貴重金屬和鑽石,也不能馬上換成現款。如果把它換成現款,一不小心就會露出馬腳。佐佐想要現款,就讓聖化教教主買了一部分鑽石和貴重金屬。京都的美軍反間諜隊偵查到了這個情報,佔領軍就來調查,教主好容易買下來的鑽石和貴重金屬都被佔領軍接收了。佔領軍就根據這條線索追查到佐佐身邊來。對方是具有無上權柄的佔領軍,不比跟日本人打交道,佐佐想必是嚇壞了。」
  「櫻尾老人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吧?」中久保腦子裡聯想起「怪文件」的作者的話,問道。
  「是的。櫻尾的女婿就是佔領軍方面負責接收貴重金屬的人員哈德雷。老人就慫恿女婿發還了這些物資。表面上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這些東西是屬於宗教團體的。這就是櫻尾老人的驚人手腕了。本來老人並不懂英語,但女兒把集中到哈德雷那裡的報告書的內容告訴了他,於是他老早就看上了聖化教,一向在教主面前討好。總之,他是個如今少見的精明老人,而且他有著國際眼光,比一般人的眼光要遠大一兩倍。」
  「您說得對。」
  「這麼一想,最倒霉的就是紺野君啦。他好容易追查到日本銀行裡有十六萬一千克拉的鑽石,按照當時的法令,要求領取告密獎金,卻落了那麼個下場。據我推測,將到目前為止的調查大致綜合起來,戰爭結束時政府和軍部所擁有的鑽石總有四十萬克拉,其中包括小顆的工業用鑽石。佔領軍沒收的據說約有三十萬克拉,其中作為掠奪物資還給聯合國的,據說有十二萬八千克拉。餘下的十六萬一千克拉存在日本銀行裡。這麼看來,戰爭期間政府和軍部所擁有的鑽石和佔領軍所接收的部分大約相差十一萬一千克拉。這十一萬一千克拉鑽石的下落是個問題。當然,其中有象『克拉默上校事件』那樣被美軍掠奪了的,還有被日本軍人和官吏侵吞了的。這些秘密鑽石佐佐總經理究竟擁有幾成,這是無法估量的。」
  「您告訴我的這些事,實在太離奇啦,我簡直難以相信。」
  「誰都會有這種感覺,」高野十郎點了點頭。「依我想來,佐佐大概抱有建立日本金融王國的野心吧。他有著這樣的氣魄和才智哩,因此,他好像打算首先鞏固T縣這個根據地,再把T縣出身的金融實業界人士一個個地攏絡到自己的勢為之下。」
  這段短短的說明使中久保京介深深地有所領會。他眼前浮現了木下邦輔的姿影。
  但是中久保京介不能完全相信高野的話。這並不是因為高野的話不現實。他心想:佐佐的資金僅僅是所謂接收下來的鑽石嗎?從高野方纔那番話聽來,佐佐在企業方面的投資是龐大的。難道能夠認定他的全部資金都是來自接收的鑽石和貴重金屬嗎?是不是所謂V資金的一部分以這樣的形式潛藏在佐佐資金裡,甚至讓高野十郎都相信它是鑽石和貴重金屬了呢?
  這種臆想的根據之一是這樣一樁事實:佐佐和櫻尾老人共同把佐佐的一部分資金存在美國了。
  「當然,這十一萬一千克拉下落不明的鑽石在別處也透露過一星半點。我剛才向您提過的那個憲兵中校也是擁有鑽石的一個人。」
  「對啦,您能告訴我這件事嗎?」
  「且慢。這是我很想跟您一塊兒研究的人物,待會兒再細細談吧。」高野十郎兀自點點頭說,「且不說別的,這位中校也有著不少鑽石……您還知道昭和二十四年飛機墜落失事的事件吧?」
  高野突然提到著名的「『水星號』(暗指「木星號」。松本清張在他的《日本的黑霧》一書中的《「木星」號遇難記》中斷定該機失事是美軍玩忽職守造成的。見《日本的黑霧》,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譯者注)事件」,中久保京介就集中了注意力,說:「嗯,我倒是知道……」
  「調查後得出的結論認為該機是失事的。可是流傳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謠言,說美軍發出消息,把日本新聞記者拖在遠州灘達數小時之久,以便轉移他們的視線,不讓他們注意失事現場;又說美軍的降落傘部隊很快就降落到現場搜尋過什麼。還發生了這樣的事:後來日本方面進行事故調查時,想索取放在約翰遜基地航空管制本部的指示航線的錄音帶,美方卻予以拒絕,簡直是不清不楚的。也有人說,那是故意策劃的陰謀,飛機是因定時炸彈爆炸而墜落的。」
  「這個謠言我倒是聽說過,可有點離奇哩。」
  「不,不能說是完全離奇的,因為乘客中有個唯一的女客。」
  「哦,就是那位珠寶設計師吧,」中久保京介把話說出口後才覺察到這也與鑽石有關。
  「是的,是的。珠寶設計師這個職銜其實是胡亂編造的,根本就沒有這麼個行業。這位女乘客在甲府和立川的美軍軍營裡工作過很久。她起了個高貴的姓氏,使人聯想到公卿世家,其實她大概也屬於擁有一部分接收的鑽石的那個集團。……這且不說,您讀過馬克·蓋因的《日本日記》嗎?」
  「我倒是瀏覽過,細節卻記不得了。」
  「那本書裡寫著,戰爭剛結束後,一般日本人還一無所有的時候,有一夥日本人卻過著奢侈的生活。您再重新讀一遍吧。因乘坐『水星號』而遇難的那個唯一的女客,是該集團的一個成員。」
  「哦?那個女人嗎?」中久保瞪著眼睛問道。
  「是的。她的死,據說是由於反對派集團佈置的陰謀。這些也不過是謠傳而已,不能說得很確鑿。但是至少可以推測,她和她所屬的集團可能擁有那十一萬一千克拉鑽石中的百分之幾。……對啦,說起來,日本最大的一家鋼鐵公司的經理不是也搭乘那架飛機,一起遇難了嗎?」
  「可不是嘛,就是結城浩先生呢。」
  「結城先生是為了出席九州的一家制鐵廠的熔礦爐點火儀式而搭乘那架飛機的。如果是有人為了消滅她而用陰謀使『水星號』墜落的話,可憐結城先生是跟著遭殃了。說是因果也好,巧合也好,世間的事情是有一種奇妙的紐帶相牽連的。」高野意味深長地說。
  「奇妙的紐帶指的是什麼?」
  「就是鋼鐵呀。不是有個叫作木元商店的怪物在日本金融實業界崛起了嗎?木元商店原本是在九州替那家鋼鐵公司承包活計的廢鐵商。正如剛才所說的,由於結城先生的偏袒,它才有了今天這麼大的規模。如今它已經不是個普通的商店,而發展成為官商了。它牢牢靠攏山岸先生,而山岸先生在保守黨裡自命為久我前首相的繼任者——大家也都這麼公認。將來一旦山岸組織內閣,木元商店準會取得驚人的發展。」
  中久保京介又回憶起藝山乙男的信上所寫的關於結城浩擔任經理的那家鋼鐵公司的一段話。
  那封信上說,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曾通過這家鋼鐵公司在西德波恩的駐外辦事處作外匯投機生意,以獲得在海外收集情報的資金。
  信上還說,調查部通過駐波恩的這個辦事處,在瑞士的一家銀行開了戶頭,存了不少款子。
  據芝山說,中久保也見過面的這家鋼鐵公司的總務部部長町山尚之與美國的特殊系統有聯繫。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第一任部長川上久一郎以參加瑞士的MOA大會為借口而出國,路過波恩時,中了外務省官員的計。他私帶美元的事件在國內被傳佈開來,因而失去了久我首相對他的信任。芝山曾告訴中久保說,這家鋼鐵公司和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初期的活動是有著很深的關係的。
  在不同於高野十郎所指的意義上,中久保感覺到了以鋼鐵公司為中心的看不見的紐帶。
  「您也知道,日本這家由來已久的大鋼鐵公司,也根據禁止壟斷法(原文作「獨佔禁止法」,美軍總司令部在一九四七年七月公佈的一項法令。它表面上具有禁止卡特爾和托辣斯的性質,實際上只起了扼殺日本小企業的作用,對龐大的壟斷資本毫無影響。——譯者注)分成為九州鋼鐵公司和大和鋼鐵公司了。此外,還有一家新起的山北鋼鐵公司。關於山北鋼鐵公司,流傳著當時的日本銀行總裁說過的一句有名的大話。該公司剛成立時,總裁拒絕借錢給它,還說:『一文錢也不借給山北鋼鐵公司,看它瓦上長草吧。』但是山北鋼鐵公司不但沒有長草,如今眼看就要趕上九州和大和這兩家鋼鐵公司了。山北鋼鐵公司把總公司遷到T縣去,該縣正是您認為是個隱謎而感到興趣的地方。」
  「是的,」中久保點點頭,簡單地應著。
  「鋼鐵是日本的基本工業嘛,」高野繼續說下去。「要說該公司的營業暗中有V資金的投資,從性質上來說倒是挺合適的。」
  高野十郎也許口乾了,自己把啤酒倒在杯子裡,一飲而盡。「說到鐵,方才提到的木元商店是如此,而您問起的另一個人也是如此。喏,不是據說用飛機把菲律賓鑽石從南方運來的梅山憲兵中校,而是另一個中校。」
  「對,對,您原說要告訴我這個人的事情來著。」
  「我告訴您吧,」高野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啤酒沫子。「這個人名叫伊籐滿。他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又有魄力,走的是和方才提到的梅山中校不同的道路,如今獲得了成功。不知道梅山現在怎樣了,伊籐前中校現在已經儼然是個國際上的企業家了。」
  「國際上的?」
  「意思就是說,在海外擁有特殊企業。這一點以後再說明吧。總之,伊籐商務股份有限公司在新橋中心區擁有富麗堂皇的建築。伊籐前中校今天的好運是怎麼交上的呢?跟木元商店一樣,他也是因為受到了九州鋼鐵公司結城先生的青睞。戰爭結束之後,伊籐原是賦閒著的。他有個親戚是個機器商人,他就在這個親戚那裡吃閒飯。他巧妙地藉著這個親戚的名義弄到了舊軍部處理的一套陳舊的機器設備,也當上了『機器商人』;通過這個關係,與結城先生結上了緣分。」
  「原來如此。」
  「正如梅山中校帶回了菲律賓鑽石,這位伊籐中校想必也從菲律賓帶回了大批鑽石和貴重金屬。在戰爭期間,伊籐滿原是菲律賓群島方面軍司令部的參謀。以他的地位來說,料必通過梅山憲兵中校以外的途徑帶回了物資。他是在戰敗前回國的,曾給戰爭結束時自殺了的某高級將領當過副官。那個大將的親戚如今還在伊籐商務公司當職員呢。伊籐的經歷就是這樣的。聽說自從他認識結城先生以來,有一個時期他就以從菲律賓弄回來的鑽石和貴重金屬為抵押,向結城先生借過資金。他就是在這個時期發了大財的。結城先生是木元商店老闆的大恩人,也是他的大恩人。如果說木元商店給人以官商的印象,伊籐滿則使人深深感到是暗中協助執行日本在東南亞方面政策的商人……如今老撾一帶好像人心惶惶,也許不久的將來就會出亂子。到那時候,說不定社會上就會窺見伊籐滿作為軍火商的一部分真相。」
  高野十郎接著說:
  「關於這位伊籐前中校,我想再談一談。這個人也是T縣人。」
  「哦?」中久保睜圓了眼睛。「這麼說來,也是跟T銀行有關聯嘍?」
  「大有關聯。說實在的,T銀行總經理佐佐先生與這位伊籐滿關係頗深。他不僅是佐佐先生的恩人,也是建立了私營鐵道王國的柴田榮助的恩人。談起這件事來,似乎又有點走題了,但是為了讓您瞭解伊籐滿的實力,我就扼要地來說說吧,因為我想伊籐正是知道國際V資金的一個人。」
  高野十郎接著說下去:
  「您知道如今在執政黨內擔任要職的T縣人木下邦輔嗎?」
  怎麼能不知道呢?他正是中久保目前最想瞭解的人。
  高野看到中久保深深點了點頭,就說:「當然嘍,近來他迅速地顯露了頭角嘛。將來他在內閣裡當上經濟閣員的可能性很大。社會上眼下把他看作是實力人物尾野那一派的,但從他最近的活動來看,他好像當上了久我前首相的心腹。但有個小野洋介,跟木下邦輔屬於同一個政黨,但由於選區的關係,成了他的對手。誰都知道他倆是水火不相容的。原因還不僅是由於他們同在一個選區的關係,實在也是T銀行內的派系之爭所造成的。詳細情況是這樣的。」高野端起了中久保替他倒好的啤酒。「小野洋介是銀行的大股東,兼任監事。這家銀行裡也有幾個他親信的董事。當時小野的聲勢很大。佐佐總經理打算將來以這家銀行為後台,在金融實業界打天下,小野當然跟他合不來。正在這當兒,發生了小野企圖吞併柴田榮助系統的遠東輪胎公司事件。那可不是今天的柴田王國。幾年前,柴田的實力還很薄弱。小野本人當時還擔任富士橡膠公司經理,他很想乘遠東輪胎公司負債二億日元一籌莫展的時機吞併它。他甚至還計劃在把遠東輪胎公司吞併之後,要將他在T銀行所信任的董事安插進去。小野估計,柴田的經濟活動能力還很薄弱,不可能趕上他自己的旭日東昇般的調動力。遠東輪胎公司股東總會開始決算了。小野準備了兩億日元,準備好要在股票過戶的同時斷然改選董事。小野滿以為柴田榮助經濟拮据,但是決算結果一經揭曉,他早已漂漂亮亮地準備好清償二億日元債款的資金。連小野都吃了一驚。這筆奇跡般的二億日元當時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一向以常勝將軍聞名的小野洋介,這回頭一次敗下陣來。社會上讚歎說,真不愧為柴田榮助!其實,柴田並沒有錢。實際上墊付這筆款項的,是後來成了柴田王國的大股東並露出真面目的某人,他背後就有個伊籐滿。其內幕是:替柴田拿出了兩億日元的這個人,娶了T縣某侯爺的小姐。社會上風傳作媒的就是出生於城下町(幕時代以諸侯的城堡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城邑。——譯者注)的伊籐滿。不管怎樣,他倆在戰鬥中曾配合得相當緊密,這是可以肯定的。」
  高野十郎歇了口氣又說下去:
  「就在這以後不久,為了爭奪T銀行的支配權,佐佐、伊籐和木下開始廝拼起來。佐佐和木下聯合起來決定把T銀行的資金增加一倍,對小野派則完全保密。木下運動了政界方面的有力人物尤其是魁首尾野,同他們進行了周密的協商。增加資金是預先決定了的,小野洋介也在做準備,但佐佐說這一期不增加資金。小野把佐佐這含有計謀的話信以為真,停止了準備。佐佐看準了小野沒有做準備,就突然發表了增加資金的事。本來前一期就已經決定了增加資金,不過並沒有規定數額,但佐佐乘小野之不備,把增加的股份金部分攤給自己的系統和木下系統,突然把所有的股票都認購光了。這是在期限內一下子辦完的,就連小野也都來不及對抗,T銀行的大權終於完全被佐佐、木下系統掌握了。因此,小野說這是個陰謀,大發雷霆,但已經是馬後炮了,終於形成了佐佐總經理獨斷獨行的體制。後來小野在T銀行擔任的監事一職也被撤消了。」
  「原來如此。從此佐佐的獨裁就開始了吧。」
  「是的。但是小野和木下之間的廝拚絕不止於此。小野差點兒吞併遠東輪胎公司。為了報復,柴田榮助極其秘密地開始收買小野的大本營——交通公司——的股票。這一次也是由木下派人去收集情報的。小野遭到木下的集中攻擊,在競選中落選。當時木下曾展開活動,想把小野安置到參議院裡。還流傳著這樣一段插曲:當時小野氣得落淚,說:『難道在事業上和政治上都要搞垮我嗎?』他對木下懷恨在心。但是這位木下過去在選舉時也曾吃過小野洋介的苦頭,因為小野是磯村敏的親友嘛。」
  「磯村敏?哦,他不是第一任的警察長官嗎?」
  「是的,是的。磯村警察長官和小野以前就認識,他倆的交情很深,小野一到東京就上磯村的秘密住所去玩。大選的時候,小野曾請磯村到本縣來視察過。也就是說,磯村搭乘小野的車子在轄區內進行了視察。其目的是對該縣的警察進行一種示威運動,默默中不准他們干涉小野。」
  「哦。」
  「可不是。現任警察最高長官跟競選者搭乘同一輛車子嘛,等於是讓警察對小野派的選舉運動一概佯作不知。反過來說,就是要警察徹底監視小野的對手木下邦輔。因此,選舉結束之後木下邦輔派違反選舉法的行為陸陸續續被揭發出來了。小野派卻連一樁違法行為也沒被揭發。兩相對照之下,就可以明白小野把磯村拉到自己這邊的理由了吧。木下邦輔當然氣壞了。還有過這樣一件事呢:他馬上向自己那一派的魁首尾野訴苦,尾野又去同久我首相談了,結果磯村被召去道了歉。」
  對啦,中久保曾聽說過這件事。有末晉造講過,磯村警察長官的罷免問題發生時,木下邦輔的魁首尾野庇護過他。磯村一經知道此事,就認了不是。
  中久保這才知道,以前聽有末晉造說過的那些話就像是縱橫布下的伏筆一樣,後來一件件地都應了。
  他記得有末說過木下邦輔還不起債,就派某外國系統的通訊社駐遠東的負責人帶著票據到某聯絡地點去借錢。當時出來見他的是個妖艷的中年婦女。有末的話只說到這裡就中斷了。
  後文究竟如何呢?
  中久保說:「我還聽過這樣一件事呢,」並把木下借錢的事說了一遍。
  臉上帶著醉意的高野十郎咧著大嘴笑起來了。「嗨,那個嘛,比我現在說的時期可早得多。那大概是頭一樁使木下和佐佐勾結起來的事。因為佐佐總經理總想把該縣保守黨最有前途的、將來可望當上經濟閣員的木下邦輔籠絡過來。這時,木下因借款引起了訴訟問題。木下沒錢還債。我曾在千代田經濟研究所工作過,那裡的是枝勳夫始終接近木下邦浦,就注意到他在為難。他馬上就把這消息告訴了一向跟他關係親密的佐佐。在佐佐來說,這是跟木下攜手的大好機會,就馬上讓是枝做了安排。是枝的秘密住所是築地某處的茶樓,這是他讓小老婆經營的,您剛才談到的多半是他們從縣縣議會議長家回去的路上發生的事,座中除了木下邦輔、是枝勳夫之外,是不是還加入了一個外國系統的通訊社駐遠東的負責人呢?據他說曾擔任木下的代理人。」
  「正是。」
  「這件事是枝倒是告訴過我。是枝曾得意洋洋地說:把佐佐的錢交給木下的中人是是枝的小老婆,也就是那個茶樓的女老闆。」
  「啊,原來如此,」中久保好容易才領會了。隔了這麼久,他終於聽到了只說出一半的那句話的下文。
  「說到這裡,您大概就明白木下和佐佐是怎麼合作起來的了。木下邦輔可是個異常精明的人。他同佐佐合作的期間,大概就發現了所謂的佐佐資金,探知其背後隱匿著真相不明的巨額資金。我想木下大概也猜出,佐佐打算以這筆資金為後盾跨進金融實業界的野心。」
  中久保京介喘了口氣說:
  「噢,您的話說得很明白。」
  聽了這麼多話,畢竟覺得累了。但是他得把自己在這裡聽到的話——包括到現在為止他會見有末晉造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打聽來的話——整理成一套見聞。
  「那末,」中久保一邊思考一邊說,「照您說來,就是這樣的:『從菲律賓帶回來的鑽石和貴重金屬,經梅山前憲兵中校的手,轉到T銀行的佐佐總經理那裡了。到頭來,鐮田前中將把他向梅山敲詐來的東西也送到了佐佐手裡。』您的意思是說,這就是所謂佐佐資金的來源吧?」
  「是的,大致是這樣的。」
  「您還說,佐佐總經理把他搜集到的一部分物資運到京都的聖化教去換錢。這些物資遭到佔領軍的揭發,幾乎被沒收。這時那個奇怪的老人給說了情,佔領軍就借口說那是宗教團體的財產,發還給聖化教了。對不?」
  「對。」
  「另一方面,伊籐滿前中校手裡的另一批菲律賓鑽石和貴重金屬,由他自己抵押給九州鋼鐵公司的結城先生了,籌得資金,為今天的規模巨大的伊籐商業公司打下了基礎。對吧?」
  「正是這樣。但是,方纔我已經說過,掠奪來的貴重金屬大約有十一萬一千克拉下落不明瞭,我不知道這兩個人擁有其中的百分之幾。您要知道,此外還有一些人呢。」
  「明白啦。這麼說來,現在這筆奇怪無比的資金的來源就光是從南洋掠奪回來的那批貴重金屬嘍?可不可以這樣解釋呢?」
  「您問得有道理。我也並不認為僅止是這些。我認為此外還包含不少舊日本軍部本身的秘密物資。正因為有相當多的物資作後盾,戰爭結束時,軍部曾叫喊過『八年抗戰』。還有軍部從中國大陸方面掠奪來的秘密物資。這麼一說,還顯得空泛。具體說來,就是關東軍的『白金事件』、朝鮮軍的『白金事件』、大阪的『鈷事件』、米子(米子是日本鳥取縣的一個市鎮。——譯者注)的『白金事件』等一連串的事件。這跟『日本銀行所有』的白金完全不同,也就是說,既然有『日本銀行所有』這麼個稱呼,就暗示著還有其他系統的貴重金屬。比方說,」高野十郎說著,就翻開另一頁筆記本。「這裡有當時在陸軍省軍事科擔任預算組長的稻葉上校的筆記。我把其中要點簡單地說一說。戰爭期間不是有個物資動員令(日本政府為了推行侵略戰爭而在一九三八年頒布了國家總動員法。物資動員令是根據國家總動員法而實施的統制重要物資的法令。——譯者注)嗎?但是陸軍裡還有帳外的隱匿物資。一不小心暴露出來就會成為刑事案件,因此暗中進行調動。您大概也知道,這當然不是戰後隱匿的物資。詳細說來話就長了。要而言之,據說軍部暗地裡調動各地方的白金和鈷。按照軍部的命令從關東軍手裡收回來的白金就有數噸,戰爭結束時又從朝鮮軍手裡收回一噸白金,曾向本省詢問該怎樣處理。關於這些朝鮮物資,還有一件怪事:不久以後朝鮮軍打來了一份電報,說是用飛機運來了六百五十公斤物資。這架飛機確實在鳥取縣的米子降落了,但是機上所載的物資和駕駛員卻下落不明瞭。事情有根有據,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怎麼會連人帶貨都失蹤了。只能說是有人乘著剛戰敗時的那場奇怪的混亂,暗中把這些物資處理了。及至戰後,大家紛紛議論隱匿物資的時候,神戶和大阪附近的市上出現了大量白金。這也許就是『朝鮮軍』運來的。軍部把大阪的白金稱作『大』字號的把戲。」
  「這麼說來,戰後的這些暴發戶是靠舊軍部物資發的財嘍?——其中大概還包括陸海軍的各個特工班從中國大陸運到日本的物資。」
  「那也有。」
  「但是我想知道的是所謂V資金的真相。剛才您談著的時候我就想到:從佐佐總經理把資金交給櫻尾老人去管理並存在美國銀行裡這件事來看,說不定佔領局面結束時佔領軍遺留下來的真相不明的財產,是以一種特殊形式存在日本的金融實業界呢。佔領軍遺留下來的財產裡大概也有反間諜隊等所揭發的日本方面的物資,好像還不止這些。這筆龐大的秘密資金是不是還添加了其他物資,而成為今天日本親美的活動資金了呢?」
  中久保問道。
  「是的,正如您說的那樣。我想一定有這樣的東西,我們那位是枝勳夫什麼的,准知道真相。他曾經說過:由於法務相行使職權,造船貪污案不了了之。當時V資金的真相差點兒暴露出來,多虧他行使了職權,才沒宣揚出去。有關人士為這件事還舉杯慶祝了一番呢。」
  「這麼說來,當時的造船公司裡也投有V資金嘍?」
  「只能這麼設想吧。不過我的調查還沒有深入到這一點。是枝告訴過我不少事情,但是關於V資金,他一概閉口不談。他是個有來頭的人,把他所掌握的材料全都透露給自己的主子,因此我才討厭起他來。他憑著經濟研究所所長這個頭銜,跟新聞記者一樣,能夠隨便出入政界、金融實業界的任何角落,也可以說是一種間諜吧。」
  也許是因為醉了的緣故,高野十郎臉上發烏。
  「但是我也不大清楚是枝勳夫擔任的是什麼角色。有過這樣一件事:裡日本(裡日本是日本本州中央山脈以北、臨日本海的地區。——譯者注)有一家有勢力的報社,以地方報紙來說,是第一流的。該報社由是枝出面作保,向中部方面一家第一流的地方銀行借到了三億日元。是枝的神通如此廣大,據說該報社為之驚歎不已。那當然嘍,一經是枝擔保,不要什麼抵押,該地方銀行一下子就拿出了三億巨款。要論地方銀行,這家銀行跟如今的T銀行一樣,實力也很大,相當於東京的市內銀行。如果是一般的中小企業,連借個五十萬、一百萬日元都需要經過麻煩的手續;又是抵押,又是保人,囉嗦半天,結果還不知道能不能借到手。如今,是枝一擔保,這家有勢力的銀行馬上就貸給了三億日元。我聽說這件事,就深深感到是枝是個莫測高深的人,再不想在他那裡干啦。」
  「這麼說來,是枝先生跟中部的那家第一流的地方銀行有著某種聯繫吧?」
  「與其說是聯繫,倒不如說是枝勳夫正是管理V資金的日本方面的『事務局』裡的一個成員。」
  「哦?這麼說來……?」
  「是這樣的。我認為中部地方這家有勢力的銀行——事關我個人的信用,這裡我就姑且管它叫作O銀行吧——也是保存V資金的隱蔽場所。……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把這種秘密資金存入銀行的人要是稍有頭腦的話,當然會選擇那既不引人注目,而又殷實的銀行。東京市內的銀行不大好辦。那末,哪裡好呢?條件必須是總行設在東京附近地區的地方銀行。」
  「T銀行也可以算一個。」
  中久保插進這麼一句,又屏住了氣息。如果說所謂佐佐資金純粹是由梅山中校的菲律賓鑽石和貴重金屬構成的,那末佐佐的投資事業就未免太龐大了吧。要光是貴重金屬的話,數目再大,大概也不會大到哪兒去。中久保的腦子裡又浮現出往返於美日之間的那個奇怪的老人。
  「但是是枝先生怎麼就當上了那樣一個秘密的要人呢?」
  「我好像能夠回答這個疑問。我認為是枝繼承了那個外國系統的通訊社駐遠東的負責人——他已經去世了——的遺產。那個人負責推銷美國發行的一種非常流行的雜誌,該刊有各國文字版,發行份數很大,戰爭剛結束後,日本人都搶著購讀這種雜誌,賣的款子就用日元存起來,其中一部分成了所謂日美文化交流資金。所謂文化交流,其實就是一種情報工作,這在世界各國都是一樣的。」
  「那末,該雜誌的售款也成為V資金的一部分了嗎?」
  「我認為是的。此外,還有放映美國電影的票款吧。但是除了這些公開出來的項目之外,還有很多是不能公開的。我想V資金就是這些以及其他款項形成的。……證據就是:沾了這份資金的光的日本政界大人物們,都對櫻尾老人唯唯諾諾的。每逢老人在東京第一流的飯店舉行雞尾酒會時,必定有一兩位政界大人物出席,就說明了此中消息。除了這些知名人士之外,老人身邊還總有些所謂絕密系統的人物跟隨著。他本人則總是穿著筆挺的禮服,什麼地方都有他出頭露面。」
  「高野先生,您心目中的V資金實質是怎樣的呢?它是由誰來經營管理的呢?」
  中久保京介感到他終於問到最後一個問題了。
  高野十郎調過身來,定睛看著中久保的臉說:「您想知道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好處呢?」
  「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好處,我都不想要。我只是想瞭解一下似乎是在暗中操縱著日本的這筆V資金的實質。」
  「明白了。……那末我就用圖解來說明我所設想的V資金的實質吧。」
  高野十郎說完這話,就從筆記本上扯下一張紙來,當場用自來水筆畫起來。中久保隔著小飯桌,屏息看著高野畫圓圈和線。

《深層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