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上次尤拉走後,艾蕾以為他一去不復返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尤拉的話是有道理的:在他與她哥哥戰場上交手之前,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這一回艾蕾沒有說上次相會時令尤拉心寒的冷冰冰的氣話,不過她還是在窗柵後面。她戰抖著,因為尤拉說話十分謹慎,幾乎像是與陌生人說話。這一次輪到艾蕾受不了了。因為親密相處以後,聽到這種冷漠的口氣,會覺得很不是味道。
  尤拉以律師的語調向艾蕾說明,在西安比惡戰前,她已是他的妻子了。他非常害怕艾蕾又說出幾句冰冷的話叫他難受。艾蕾沒有打斷他的話,即使要回答他,也只說幾個字,因為她怕說得太多,又會控制不住哭起來。最後,眼看控制不住感情了,她便叫朋友明天再來。
  那夜是節日的前夕。第二天一早,修女們要去唱經,相會時間太長,恐怕被人發現,尤拉像個通情達理的情人,沉思著走出了花園。但他還不能肯定,艾蕾待他是真好還是假好。在與同伴交談時,有人建議他用武力解決問題,現在他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他想:「有一天,可能得把艾蕾搶過來。」
  他開始考慮用武力進入花園的辦法。因為修道院很富有,常常遭人偷盜,便僱傭了大量的僕人,其中大部分過去當過兵。他們住在一種兵營式的房子裡,房子帶鐵欄的窗戶開向狹窄的甬道。甬道的一頭通修道院的外門,門開在八十多尺高的黑色高牆上;另一頭直達由傳達修女把守的內門。甬道左邊是兵營,右邊是三十尺高的花園圍牆。修道院對面廣場,正面的牆因年深日久而發黑。牆上除了一張大門,只開了一個窗戶。這是僕人們向外-望的窗口。那張大門包著厚厚的鐵皮,上面釘著一顆顆粗大的釘子。那個窗戶只有四尺高、一尺八寸寬。可以想像,這幅景像是多麼森嚴!
  原稿作者對尤拉與艾蕾接二連三的相會有很長的描述,我們就不一一贅述了。總之,兩位情人言歸於好,又如往日在阿爾巴羅花園裡一樣親密。不過艾蕾仍很不願與他在花園相會。一天夜裡,尤拉見她心事重重。原來是她母親從羅馬來看她,要在修道院住幾天。母親是那樣慈祥,猜想女兒有了私情,對她更是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艾蕾迫於無奈,瞞著母親戀愛,她對此深感內疚。因為她不敢告訴母親,她的戀人就是殺死哥哥的人!艾蕾終於向尤拉坦率地承認,她沒有勇氣撒謊。尤拉感到自己處境很危險,萬一艾蕾向岡比拉立夫人透露一言半語,他們的事就可能告吹。次日夜裡,他口氣堅決地對艾蕾說:
  「明夜早點來。抽掉一根窗欄杆。這樣,你可到花園來。我領你去城裡的一家教堂。那裡有個與我要好的神甫作我們的證婚人。在天亮前,你重新回到花園。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擔心了。即使你母親要我為你哥哥舉行贖罪儀式,我也同意,哪怕幾個月不見你,我也沒有意見。」
  因艾蕾顯得很為難,於是尤拉又說:
  「親王召我回去。因信譽和其他各種原因,我得馬上走。我的建議是唯一能保障我們前途的辦法。若你不同意,我們就此分手。我會離開你,會為自己的輕率而後悔。我相信你的話,可你並不忠干最神聖的誓言。我鄙視你的輕率行為,而我相信,這種鄙視會漸漸地根治很長時間來造成我生活不幸的愛情留下的創傷。」
  艾蕾哭泣道:「我的上帝,這對我母親來說太可怕了!」最終她同意了他的建議。
  她又說:「可是,我來去都會被人發現,你想想會傳出什麼醜聞來。你還要考慮一下,我母親的處境會多麼尷尬。還是等幾天她走了再說吧。」
  「我本來把信任你的話當作最珍貴、是聖潔的事情,可現在你讓我對這種信任產生了懷疑。明晚我們一定要結婚,不然,我們就一刀兩斷。」
  可憐的艾蕾淚如雨下,沒有作聲。尤拉說得那樣斬釘截鐵,不留絲毫餘地,令艾蕾心如刀割、她真的就該讓他看不起?他過去對她是那樣馴服,那樣溫存的呀。難道這還是那個情人?然而,不管怎樣,她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龍拉走了。艾蕾在悵惆憂傷的煎熬中等待第二天夜晚。就是準備去死,也不會有這樣痛苦,她還可以想到尤拉的愛情和母親的愛護,從中得到勇氣。在天亮前,她改變了主意,想把一切都告訴母親。第二天,當她在母親面前出現時,臉色那樣蒼白,使母親忘了自己作的明智的決定,撲到了女兒懷裡,大聲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你做了什麼?你要做什麼?你告訴我呀。你什麼話都不說,不如拿匕首,朝我胸口捅一刀,還會讓我好受些。」
  艾蕾明白,母親滿懷情愛,而且她還看到,母親努力克制自己,讓話說得緩和些。她終於感動了,跪到母親面前。母親想弄清她的隱衷,問她為什麼躲著她。艾蕾回答,從明天起,她每天來陪母親,但要她不再問下去。
  說完這些話,艾蕾又吐出了全部實情。母親聽到殺害兒子的兇手就在身邊,感到震驚。但不久她又轉悲為喜,因為她得知女兒沒有違背婦道。
  這位謹慎的母親立即改變了計劃。這個男人她本未放在眼裡。她以為略施小計,便可以把他打發走。艾蕾受到激情的衝擊,心亂如麻。她把積蓄在心頭的憂鬱傾吐出來。母親以為無所顧忌了,便想出一大套理由說服女兒。這裡若是寫出來就太-唆了。她輕而易舉地使女兒相信,秘密結婚會給女人一輩子帶來污點;她如果願意說服通情達理的情人,推遲一周,她便能公開而體面的舉行婚禮。
  母親準備去羅馬,向丈夫說明,早在不幸的西安比戰鬥之前,艾蕾就與尤拉結婚了。婚禮是那天晚上舉行的。他們裝成修士,在嘉布遣會修道院圍牆外狹窄的石道上還撞見了父親和哥哥。這一整天,母親寸步不離女兒。到晚上,艾蕾給情人寫了一封真誠的信。信寫得很感人。她在信中傾訴了痛苦的思想鬥爭。然後她懇求他推遲一周。她接著寫道:「母親的信使等在我身邊。我似乎覺得自己太糊塗了,不該把什麼都告訴母親。我好像看到你發火了,在怒氣沖沖地瞪著我。我追悔莫及,心都要碎了。你要說我太軟弱,太膽小、太沒骨氣。我承認這點,我親愛的天使。但你也想想這種情景:我的母親流著眼淚,幾乎都要向我下跪了。這時我就不能不對她說,某種原因使我不能答應她的要求。當時我心一軟,說出了這句冒失的話。現在我也不知當時是怎麼回事,反正那時不把我們之間的事說出來是不可能了。我只記得我似乎慌了神、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希望在母親的話中得到啟示。我的朋友,可我竟忘了,親愛的母親和你的利益有衝突。我忘記了,我的首要義務是服從你。看來,我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情。據說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一切考驗的。你鄙視我吧,我的尤拉。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割斷你對我的愛情。如你願意,就把我帶走吧,只是你要公正地想一想,只要媽媽不在修道院,世上什麼可怕的危險,甚至羞恥,都阻止不了我服從你的意志。可我的母親是那樣善良!那樣通情達理!那樣賢惠!你記得我過去與你說過的事,在父親搜查我的臥室時,我毫無辦法去隱藏你的信,是她幫我解決了難題。事後,她也沒看信,也沒講我一句不是,就把信還給了我。母親一輩子都像這關鍵時刻一樣保護我。因此你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愛她。可我在給你寫這些話時(說來很可怕),我似乎又恨她了。
  「她說,因為天氣熱,她願到花園的帳篷裡過夜。我聽到錘聲,有人在那裡搭帳篷。今夜我們是無法見面了。我懷疑寄宿生的宿舍上了鎖,還有轉梯的兩道門也上了鎖。這都是防備我,阻止我到花園去。我如果能到花園去,你也許會消一消火。啊!假如此時我有辦法,我將立即撲進你的懷抱,立即跑到那個教堂,跟你舉行婚禮!」
  信的最後兩頁注滿了激情。我發現這種充滿激情的言辭很像是模仿柏拉圖的那些哲理。因此,我在翻譯過程中把那類華麗的辭藻刪掉了。
  在念聖母經的暮鍾敲響前一個來小時,尤拉驚異地收到了這封信。他恰好在教堂與神甫安排妥當回來。他氣得發瘋了。
  「這個懦弱無能的女人!用不著她來勸我把她帶走。」他立即動身去了法日拉森林。
  岡比拉立夫人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的丈夫由於無法向尤拉報仇,氣得病倒了,行將就木。他曾以重金招募羅馬的殺手,但是徒然,因為沒有任何人願去暗殺高勞納手下的人。他們很清楚,要那樣他們本人和家人就完了。大約一年前,高勞納的一個士兵在某個村子裡喪命,整個村子立即受到報復,全村被點上大火,逃到田野的男女村民都被捉住,五花大綁,丟進烈火裡。
  岡比拉立夫人在那不勒斯王國擁有大量地產。丈夫要她從那邊召募殺手。她表面答應,心裡卻另有主意。她明白女兒與尤拉的婚事已成定局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想,現在西班牙軍隊與佛朗德勒的叛軍作戰,假如尤拉到西班牙參軍,打一兩仗就好了。若他沒有戰死,那表明上帝贊同這樁命中注定的婚事。那樣她就把在那不勒斯的領地送給女兒。尤拉便可以用其中一塊的名稱作為自己的姓氏,然後他帶著夫人到西班牙去生活幾年。經過這些曲折考驗,她可能會有勇氣見這位女婿了。
  但是聽了女兒吐露真情後,她的看法改變了,她不但認為這樁婚姻並非命中注定,而且她有了新的打算。
  在艾蕾給情人寫我在上面譯過來的信的同時,岡比拉立夫人給貝加拉和基埃蒂地區去了信,命令她的佃戶們給她往卡斯特羅派可靠的打手來。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她叫這些人來,是為死去的兒子,他們的少東家法彼沃報仇。黃昏時分,信使把這些信帶走了——
  五——
  第三日,尤拉回到卡斯特羅,帶來了八個士兵。他們不怕惹親王生氣,願意跟他來,因為親王曾嚴厲地懲處幾起類似的事。尤拉原有五個士兵在卡斯特羅,這次帶來八個,連他一共十四人。修道院戒備森嚴,不管他們怎麼勇猛,要動手還是顯得力量薄弱。
  他們要採取的行動是,先用硬拚,或用智取,進入修道院的第一道門,然後穿過一條五十多步長的甬道。上文提到,甬道左邊是窗戶裝有鐵柵的營房,裡面住了三四十名當過兵的僕人。一旦發出警報時,他們就從窗柵朝外猛烈射擊。
  修道院的院長害怕奧西尼家族、高勞納親王、馬可-西亞那和在附近立寨為王的強盜前來搶劫。要是有八百漢子,以為修道院裝滿了金子,突襲卡斯特羅這樣的小城,她的修道院怎麼抵擋呢?
  平常,修道院的甬道左邊的營房裡,有十五名或二十名老兵值日,甬道右邊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牆。甬道盡頭是一道鐵門,裡面是環柱前廳,前廳後面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面是花園。
  尤拉帶著八個人,來到距卡斯特羅三十里的地方,在一家宿客不多的旅舍歇腳,避一避火辣辣的日頭。到了這裡,尤拉才宣佈他的行動計劃,並在院子裡的沙地上畫了進攻修道院的路線。
  他對手下人說:「晚上九點鐘,我們在城外吃飯;半夜進城,與在修道院旁等候的五個同伴匯合。他們中間有個騎馬,假扮信使,傳達岡比拉立親王生命垂危的消息,讓他夫人立即回去。我們要盡一切努力,悄悄地通過營房旁的第一道門。」
  他指著沙地上的圖說:「如果在過第一道門時打了起來,營房裡的人就很方便地向我們開槍。那時我們還在修道院前的小廣場,或第一道門到第二道門之間的狹窄甬道上,只有挨打的份。第二道門是鐵門,可我有鑰匙。」
  「的確,這道門有粗鐵槓,可能還有繫在牆上的門錘,這類東西閂上了,兩頁門就打不開了。不過,那兩根鐵槓太重,看門的修女很難搬動,我經過這道門不下十次,從沒見門上過閂。但願今晚會順利通過。你們知道,我在修道院有內應。我的目的是奪走一個寄宿生,而不是某個修女。在迫不得已時才准動用武器。如果我們在到第二道門前就打起來了,那末,傳達修女就會叫來兩位七十歲的老園丁,把鐵槓閂上。遇上這種情況,要進內院,就得花十分鐘拆牆。不管怎麼樣,進這道門我走在前面。我買通了一個花工。當然,我沒有洩露我的劫持計劃。過了第二道門,我們向右拐,就是花園。一到這裡就開始戰鬥。不管見到誰,都要制服。當然,只能用劍和匕首,一開槍就會驚動整個城市。我們出去時就會遭到襲擊。我只有你們十三個人,但我們未必就過不了這座破城。肯定不會有人敢上街,但有的居民家有火槍,會朝窗外射擊。真要遇到這種情況,得貼著牆跟走。進花園後,不論見到誰,都要低聲喝令:退回去!誰不服從,就一刀幹掉。我將帶著身旁幾個人從花園小門進修道院,三分鐘後抱一兩個女人下來,不要讓她們走路。然後,我們迅速撤出修道院,趕出城來,我留下你們中間兩名,守在城門口,不時地放幾槍,打個二十來響嚇唬居民,不讓他們靠近。」
  尤拉把下面的話問了兩次。
  「明白了嗎?前廳很暗。別搞錯了。記住右邊是花園,左邊是院子。」
  戰士們都說:「您放心吧!」

《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