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茶道三略

    此處為羽柴秀吉建在大阪城的山裡茶亭。今晨,此處將舉辦一個盛大的茶會。
    天氣晴好,院子裡落了一地的白霜,在東面紅彤彤的天空的映襯下,院子顯得莊嚴肅穆。前來參加茶會的人嘴裡吐出陣陣白氣,臉上洋溢著微笑。
    山裡茶亭大廳有三疊大小,千宗易一直出到柑子門,恭敬地把茶客們引領進茶廳。今日的秀吉與平時在陣中簡直判若兩人,他與津田宗及、納屋蕉庵、萬代屋宗安、住吉屋宗無等茶人坐在廳裡,態度異常謙恭。
    若此時有人以為秀吉只是一味沉迷於茶道,可就大錯特錯了。他正在排演著一場好戲,要在這間茶室裡讓天下大名大吃一驚。
    秀吉首先要讓人看看這天下無雙的九層城郭,向人充分顯示威儀,而後再把他們帶到這間雅致無比的茶亭。秀吉一本正經地敬完茶,大多數武將估計已墮入五里霧中了。還有一事不能忘記,那便是在另外一間黃金茶室裡,向人們炫耀一下金製的茶釜。其實,這種內心的炫耀和表面的謙恭本質上毫無二致,無非是些想鎮住眾人的手段。
    當然,參加茶會的界港人深知秀吉的用意,甚至可以說,他們完全摸透了秀吉的習性,或許也暗地裡把他看成界港的領袖了。
    茶會器具都是超凡脫俗的珍品。曾呂利的花瓶、紹鷗的茶釜、白茶碗、數台、荷足茶壺、合子水器……說句賣話,即使這些全是贗品,秀吉也辨認不出。卻也不可因此推斷,秀吉乃是一個缺乏品位的低俗之人。他一生馳騁疆場,哪有時間來消受這些?但在他看來,眼前的界港人和茶人則都是不可多得的臥底,是斂財的機器。
    心態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親密地聚集在一起,先是吟詩作賦,然後欣賞千宗易的茶藝,品嚐香茗。此間,秀吉就像一個被請到陌生之處的、心懷鬼胎的農夫,他東張西望,手足無措。在這莊重肅穆之處,他總給人不協之感,看上去孤獨落寞、呆頭呆腦、百無聊賴——他在等待著住吉屋宗無喝完最後一碗茶。
    「茶道的精髓,我大致已弄明白了,」秀吉道,「茶道中曾有一條規矩,說茶人不許在茶室議論天下大事。然對於秀吉來說,另當別論,這可是一個我與各位傾心相談的好地方啊。」
    「哈哈哈。」蕉庵第一個笑了。「宗易先生並未說不可談論天下大事哪。其實,我們正有話想說呢。」
    蕉庵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而千宗易無動於衷,似與茶會了無干係,單是心平氣和地擦拭著茶碗。可是,當秀吉喊出「宗易」二字之時,他亦是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在」。
    「我想問問家康的事,後來你有他的什麼消息?」
    「一個姓阿部的人來購買過火槍,是吧,宗無?」
    「我也聽說了,據說是為甲州購買的,要兩百多支槍。」
    「哦?那定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一副要與我決戰的姿態。哼!界港人有沒有受家康影響?」
    「當然。」
    「那麼,對於我方提出的遞交人質的要求,他究竟什麼反應?」
    「築前大人。」蕉庵笑道,「既然築前大人自己都壞了茶室規矩,在下便也不在乎了。在下以為,這只是些小事,還有比這重要的大事。」
    「更重要的?」
    「對。現在的大勢已定。故,我們希望築前大人的目光更長遠一些,著眼大局。」
    「大局……天下大局?」
    「正是。」蕉庵不停地在膝蓋上搓著手,「這個天下,可不只是指日本國這彈九之地。從朝鮮到大明國、天竺,從南方諸島到西洋,都是天下。」
    「是啊,這才叫天下。」
    「那種認為同在一個太陽底下,也就是僅僅指日本六十州的想法,早已過時了。現在,那麼多西洋船隻都湧到界港來,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嗎?」
    「說得好!」秀吉道,「我也並非沒有這樣的想法。當初信長公許諾要把四國和中國送給秀吉,你們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築前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四國、中國我不要,我要的是——大明國四百州。」說到這裡,秀吉似想起了什麼,大聲笑了,聲震屋宇。
    「唉,築前大人,您有些失態啊。」宗易苦笑。
    「見笑,見笑。」經宗易一提醒,秀吉尷尬地撓撓頭,又縮了縮脖子,「天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當然。趁著大明國以海防紛亂為由,拒絕與日本貿易,除了班國(西班牙)、葡國(葡萄牙)什麼英吉利、尼德蘭等新興國家紛紛從天竺奔大明國而去。若我們坐視不管,無論是四百餘州還是朝鮮,恐怕就要被他們瓜分殆盡了。故,築前大人不應只以德川之流為敵,在巴掌大的地盤上爭來斗去。」
    蕉庵這麼一說,秀吉皺起眉頭,又撓了撓頭。「蕉庵,你如此挑唆我,是不是為家康說話?」他不懷好意地問道。
    蕉庵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正是。」
    「嗯?」
    「在下以為,這絕非僅僅為了家康一人,更是為了界港人,為了天下子民,也是為了大人您……」
    「對啊,是這麼回事。」
    「現在當是區分出大人與已故右府之差異的時候了。在右府大人之時,統一日本是頭等大事。可時代已變,若大人還滿足於只統一日本,不知後人會如何嘲諷您呢。他們會說:『秀吉無非只是模仿信長公而已。』」
    「蕉庵,我看你不僅是個智者,還是個敢作敢當之人啊。」
    「不敢當。在下只是覺得大人還不至於為這樣的話發怒,就有些……無所顧忌了。」
    「蕉庵,你休要再煽動我了。」秀吉故意繃著臉責備道。可是,不大工夫,他又瞇縫起眼睛,似有些揚揚自得,或許,他的心中並非完全沒有此念。「蕉庵說得有理。若我真的只盯住海道六十州,後人定會認為我只是個繼承右府遺志、模仿右府舉手投足之人。若我只研究些茶道,倒真的有些像右府了……越來越像,是吧,宗易?」
    宗易並不回答,依然仔細地擦拭著茶釜,聲音悅耳。
    「大人,已不能再只盯著日本這狹窄的土地上的稻米,讓百姓受苦了口」蕉庵又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考慮這些。」
    「說起財富來,頭腦裡只有稻米的那些武將,那些為了一寸土地就不要命的武將,現在幾已全被大人征服了。」
    「你還要煽動我?」
    「煽動與大志完全是兩碼事。並非只有從土地裡長出來的稻米才是財富,大家都當弄清這個問題。關於此,界港人和諸豪商的想法就要高明得多。」
    「哦?」
    「九州唐津的神屋從山中挖掘出無窮財富,運到天川,還讓兒子學習採礦冶金之法。另,豐田中津的大賀某購進大量的西洋鐵,打造刀劍,銷售海外,贏得了豐厚的利潤。故,為今之計,應嚴厲打擊亂事海盜,放眼海外,方能前途無量。」蕉庵充滿熱情地說道。
    秀吉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哦,哦。那怎麼處理家康才是,蕉庵?」
    一下被秀吉抓到要害,蕉庵卻毫不畏懼。「大人您太心急了。」他微微一笑,「好不容易說到關鍵處,家康的事情,放在後面再說不遲。」
    「話雖如此,我可老覺得是有人托你來講這些。」
    「大人猜得不假……」
    「那好,你只把托你的人告訴我就是。那樣,我便可以和你們高談闊論,放眼天下了。」
    「當然。既然築前大人如此關心,那我就說了——是一個叫茶屋四郎次郎的人。」
    「茶屋?」
    「是。此人很有些見地,日後恐也是一個放眼看天下之人,蕉庵、宗及、宗易都甚是看重此人。」
    「哦?他是怎麼說的?讓我不可欺家康太甚?」
    「他說,莫要把石川數正折騰得太過了。」
    「哦,石川伯耆……」
    「大人!」
    「又有何事?」
    「請大人明確海外大計。」
    「你怎又說起大話來了!」
    「此非大話。若再拖一年,天下的土地恐會被西洋人掠奪殆盡。從天竺、暹羅到安南、呂宋、大明,他們不斷擴充地盤,處處打擊外出賺錢的日本人。即使只是為我海外子民撐撐腰,也比右府志向高遠啊。」
    「好,好,這樣一來,得最大好處的還是界港人。你們是不是想讓我做你等頭領?那好,若是可行,我當好好琢磨琢磨。」
    「大人英明。如此一來,國內的軍費就不在話下了。大人要放眼天下,舉右府所不能之大業……如此,眼光也自會發生變化。」
    「眼光也會變化?」
    「是。如只為了狹窄的土地爭鬥,那些跟大人作對的人只能除掉。而一旦放眼天下,那就大可不必將這些人除去,而是為我所用。對於已故右府大人的所短,世人也有不少非議,說右府大人殺人太多了……」
    「唉!」秀吉低歎了一聲,眼中卻一亮,「蕉庵,你們,是讓我要放眼海外,為了實現大志,先不必去判斷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正是,大人英明。」
    「哦,這樣一來,家康就是我難得的幫手了,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裡,秀吉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同時卻心生慍怒:這幫界港商家,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
    說起來,最近總有一抹陰影在秀吉心底揮之不去,他總是欲向世人證明自己乃是完全超越了信長的領袖,否則,人們就會說他只是個繼承右府遺志、為信長公報仇、完成其未竟功業的平庸之輩,甚至是個欺世盜名之徒……無論是人才的錄用、敏捷的戰法,還是對於界港的關注、大阪城的修築,他無一不是在模仿信長公。連日來他一直苦苦恩索的問題,卻被這些敏感的界港商家道破了天機。今日蕉庵的這番話,似全都是為家康著想。
    「哈哈。」秀吉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言之有理。家康的確善於玩弄手腕,把你們這些人全部籠絡起來,共對秀吉啊。」
    與其說秀吉足在挖苦眾人,不如說是秀吉洞察了他們的心思,這是他慣用的先發制人之策。一聽這話,納屋蕉庵的臉一下子繃了起來。「大人!」
    「怎麼,讓我說中了?心虛了?」
    「何虛之有!難道大人真的認為,我等乃是受了家康之托來跟大人作對的小人?」
    「那還能怎麼解釋?」
    「我等從來都沒有想過讓大人和家康對立。我們想的是日本國的未來,唯此而已。」
    「哦,又說大話了,蕉庵……」
    「正是。若總拘於小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若不信,大人可在平定日本之後,立刻清查國內財富,答案將不言自明。設若……」
    說到這裡,不知是否意識到了言辭有些過激,蕉庵飛快地掃了宗易和宗及一眼。兩個人只是眨巴著眼睛,平靜地坐在那裡,但那種眼神似是有所暗示——最好更激烈一些。
    「設若……大人把海道六十餘州全部平定,那麼,大人以為只有六十個家臣希望每人分封一地?恐怕不止,我看起碼不下三四百人。這樣一來,大人如何論功行賞?南北朝時的建武中興失敗,便是相同的原因。故,大人當把眼光投向海外,從天下集中財富,而非一味謀取土地……大人當是做此種大事之人!唯如此,才最可能平穩地解決國內諸亂。家康只是此中的小小一環……若大人不想用他,而是花上若干年去打垮他……大人是不是依然有此想法?」
    秀吉又笑,慌忙擦了擦鼻尖,阻攔道:「別說了,秀吉明白。」
    蕉庵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想到好好的一個茶會竟成這樣,實在抱歉。」
    「不必道歉。你若一道歉,不知還會講出什麼來呢。秀吉已經怕了你,是吧,宗易?」
    宗易並不回答。坐在一旁的宗無似乎察覺到了滿座的異常氣氛,深有感觸地插嘴道:「在下對蕉庵方纔所言甚是吃驚。」
    「為何?」
    「在大人面前慷概陳詞,出盡風頭,說什麼心中只有日本國,好像有這種巨大志向的,只有蕉庵先生一人。」
    「哈哈。那麼,這些全是為了界港人。這麼說你當滿意了,宗無?但,若沒有日本國的發展,就沒有界市的繁榮,也沒有我秀吉的發達啊。南洋諸國,從國王到僧侶、船夫,無一不是齊心協力到海外謀求利益,只有日本還是一盤散沙,人心不齊。若國內不能統一,即使到了海外,也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人都成為流民,談何繁榮?」
    「大人高見。」宗無強忍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頭,「現在,從日本駛向大明國、安南、呂宋等國,謀求向海外發展的日本船隻,已經超過百艘。這些船,我等以為,必須都懸掛上統一的日本旗幟……請大人允許。」
    此時的秀吉已經不再看眾人,似要起身離座。「哦,我竟把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今日就談到這裡吧。」
    「是。」眾人道。
    秀吉站了起來,大家也跟著站了起來。
    外面,朝陽已經普照大地,地上的霜更加光彩奪目。走在陽光下的秀吉已經完全變了。他表情沉重地走了一會兒,駐足回望著引以為傲的天守閣。
    連地下部分計算在內一共九層的天守閣,巍峨高聳於蒼穹之下,俯視著欣欣向榮的難波大道。在自己的威儀之下,此晨也同往日一樣,河道中成百上千的進港和出港的船隻描繪著此地的繁華。難道世人都預料到這裡將會繁華?商家和平民不斷從京城和界港搬遷過來,這裡的人口已經超過了京城……秀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天守閣,良久,道:「日本國的繁榮啊……」
    驀地冒出這麼一句,秀吉似乎忘記了身後的人群,快步向本城的府邸走去。
    「佐吉,速把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叫來。」急匆匆地穿過長廊,吩咐完石田三成,秀吉早已把茶道和界港人的事拋到了腦後。「看來必須得處理家康之事了。」
    半個時辰過後,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都來了。不待二人坐定,秀吉就探出身子,焦急道:「你們立刻到濱松走一趟。」
    聞聽此話,二人不禁愕然。「那麼,石川伯耆那邊不答應我方要求,是去回復?」富田左近問道。
    二人曾經到岡崎拜望過一次家康。那還是他們二人作為秀吉使者,向家康通報議和結果之時,正巧在路上邂逅了信雄的家老瀧川三郎兵衛雄利和土方勘兵衛雄久,他們同是去岡崎通報秀吉與信雄已議和的消息。石川數正上次來大阪,表面上是回禮,實則是前來交涉——最終,秀吉提出了人質的要求,數正只好悻悻而返。
    「對,正是此事。趁數正還沒有回復,你們倆趕緊去一趟。」
    「是去催要人質?」
    秀吉呵呵笑了。「你們也這麼想?」
    「這……」
    「我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質,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二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無論秀吉有沒有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質,反正,責令數正必須派送人質的,不是別人,正是秀吉自己。
    「哦。」秀吉又一次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既然連你們都這麼想,數正定是誤會我了。因此,在數正趕來之前,你們二人必須去一趟。」
    「這麼說,大人的意思,是根本沒有索要人質?」
    「是啊,我什麼時候提出過?」說著,秀吉把早已寫好的書函遞到二人面前,「或許是我沒有說清楚,故,我的意思都讓人在信中寫好了,你們切切為我澄清。」
    「是。」
    「我當時是這樣說的:要是在平常,我定要索取人質。除了家康的長子,還要添上兩名家老的兒子。可是,現在是為了天下黎民,不得不拋棄個人恩怨,盡快統一的時候。如是無名的小藩,不明這個道理倒還情有可原,可是像家康這樣的聰明人,就不會不明事理了。因此,我想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與家康同心協力統一天下。另,為了給我的養子尋幾個知心夥伴,想把兩家老的兒子也一併帶來……或許是數正一時慌亂,把我的意思理解成索要人質了。其實,並不是要人質,而是很想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你們二人再去重申一下,以免產生誤解。」
    二人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覷。秀吉越說越像那麼回事。
    「怎麼,你們倆還沒有弄明白?唉,連你們都誤解了,石川數正怎能不誤會?」
    「在下有一事不明。」富田左近實在忍耐不住,道,「大人與石川所說的派送人質云云,便不算了?」
    「不算?!」
    「當時在下也在場,大人確是那樣說的……在下至今記憶猶新。」
    「左近!你的耳朵長到屁股上了?」
    富田左近也憋了一肚子火,頂了一句:「想必大人也看到了,我的耳朵就長在腦袋邊上,比一般人的還要大些。」
    「若那不只是為了好看,你就給我聽仔細了!我當時說:『我本想要你們派送人質,可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事,我怎做得出來?』我是這樣說的,不是索要人質,而是要收養子……你聽漏了我後面的話,石川數正或許也聽漏了。好了,休要囉嗦!總之,你就說,我想收家康的兒子為養子就是。」
    左近似乎才明白了,朝津田隼人點了點頭。「在下還有一事想問大人。」
    「莫要吞吞吐吐,有話只管講。」
    「在下擔心德川氏堅信大人向他們提出了索要人質的要求,無論如何,石川的耳朵比我的要小一些啊。」
    「哼!」
    「若他們斷定就是那樣,正在氣頭上,即使現在我們尋求妥協,他們也不接受,怎生是好?若真如此,我們二人是不是一推三不知,把書函放下便回?」
    「左近,若真是那樣,你就坐直了身子。」
    「坐直身子?」
    「讓石川數正來切你的腹,以證清白!哼!為了謹慎起見,我已在書函裡說到,他們極有可能聽錯了。你當時在場,聽得真真切切的。若只有數正一人聽錯,無端在我和家康之間挑撥離間,你認為家康能答應嗎?」
    「哦……」
    「你記著,你的主君羽柴秀吉絕非心胸狹窄之人。若人認為這是我的妥協,你休要回來,告訴他們,要先取下石川的人頭再走。」
    「在下還有一事……」
    「還有什麼?」
    富田左近老實地點點頭,又向津田隼人使了個眼色。「萬一我這樣一說,對方真的把石川殺了,我們真拎著石川的腦袋回來?」
    「蠢貨!」
    「大人,其實此事遠沒有那麼簡單。他們到底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在下不敢臆斷,可無論是人質,還是養子,實質都一樣。所以,他們一旦拒絕,我們當怎麼辦,這些也得考慮清楚才是。」
    富田左近這麼一說,津田隼人也點頭贊成,因為二人甚是瞭解石川數正所處的困境。
    秀吉突然大聲斥責道:「混賬!」
    「這……」
    「你們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儘管在你們看來,羽柴秀吉平易近人,可是在家康眼中,我乃此世上最可懼之人。你們就照我吩咐說便是。家康不敢不應。」
    「這……這些我們自然心裡有數。可是,作為使者,一旦遇到意外,若沒有準備,可能有辱使命……我們擔心這些。」
    「擔心個屁!」秀吉義大聲斥責,「萬一被拒絕,你們就放聲大笑,說秀吉一直把家康看作是可以傾談之人,沒想到大錯特錯。早知家康是那樣一個傻瓜,還談判什麼?收養子結親戚之類的打算,即使主公同意,你們還不答應呢!這樣說完,你們就踢翻酒席,抬腳走人。明白了吧?」
    富田左近微微一笑,回頭看了看津田隼人。「你明白了吧,隼人,就這麼辦。」
    「明白了。可是,隼人也有一個疑問,請大人……」
    「嗯?好,你說吧。」
    「我要問,若人滿口答應,那當如何?若家康當場答應,要我們把他兒子帶走,當如何計較?」
    聽津田隼人這麼一說,秀吉臉一沉,扭向一邊。「你拒絕好了。」
    「拒絕?」
    「你就說,秀吉是要把家康的兒子迎到天下第一城大阪收為養子,而世上又有流言,故要充分準備一下,才能向世人公佈。你們只問一下什麼日子送人,然後推說要作些準備,就可打道回府。」
    「那麼,還有一事……」
    「囉嗦!又是何事?」
    「到時候,我們可否說,讓家康親自送到大阪來?」
    秀吉聽了,心頭一沉:津田隼人這問題太陰,一下子就說到了他心坎上。這次他讓一步,把索要人質變為迎接養子,用意就是把家康叫到大阪城來。只要家康親自來大阪,即使以「送養子」為名,天下大名也會認為實質還是「交人質」,秀吉的權威絲毫不會受損。若儘管秀吉作了讓步,人質成了養子,而家康依然不來大阪,這就和拒絕送人質毫無二致,顏面盡失的就不是家康,而是秀吉了。
    現在,若自己回答「正是」,隼人就會接著問:「對方若是說不送呢?」
    「隼人……」秀吉一面應付,一面飛快地思量,「依你之見,家康會不會老老實實地親自送來?」他似乎並不自信。
    「恐怕……」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可能明白。其實,家康一定覺得這乃難得的轉機,說不定還對我心存感激呢。不過其家臣定會覺得其中有詐,反對說:『萬一主公到了大阪,被秀吉扣住了怎麼辦?』因此,當人拒絕時,你就說:『家康公是否身體患病,不能前去。既然如此,也不可強求。若是病重,待痊癒之後再作計較。總之,我們希望迎送養子的儀式不可太草率。』」
    「屬下明白。」
    「那好,趕快準備動身。」說著,秀吉義像是記起什麼。「等一下,拿酒來。」
    他回頭盯著旁邊的石田三成:「怎樣?此次之事,我夠寬容吧。」
    秀吉看著兩個人,開心地笑了起來——又到了施展他最擅長的外交攻勢的時候了。二人到濱松傳達完口諭後,對方一定會設宴招待。因此,秀吉突然心血來潮,想把酒宴上閒談的材料也準備一下。「你們可以對家康的家臣們說,家康生來就非凡夫俗子。這是我的真心話。小牧之戰中,家康沒有出一絲紕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慌亂的跡象,這非常人生來就具備的。他眼光長遠,戰後沒有只顧眼前利益,而是放眼天下。若是光秀或勝家諸輩,必會被四國的長曾我部或是相模的北條氏煽動起來,繼續進行無益的征戰。而家康心如磐石,未被小人所蠱,而是著眼天下。我把公子於義丸迎為養子,原因就在於此。於義丸繼承了家康的血脈,再加上我的精心調教,定會成為一代名將。這樣,兩家都不亦悅乎?」說到這裡,秀吉瞇起眼睛,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在三成的吩咐下,侍從們拿來了酒壺。
    「我啊……」秀吉一面為二人倒酒,一面繼續說起來,「在大阪城培養一個器量超群的孩子,是我最大的目的。明白嗎,二位?」
    「這……培養孩子?」
    「正是。你們不明白,如令天下已不再是先前的天下了。」
    「大人的意思是……」
    「此前天下只需要太平安定。」
    「哦。」
    「可是,經過我與右府的努力,統一大業再過一兩年就可完成。日後的日本應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天下。」
    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便不可再用老辦法處理問題了。無論是人、物、想法,還是武士之道,都一樣。你們明白嗎?只有六十餘州的日本已經算不了什麼。人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培養出來的。從今日起,我必須培養一個能放眼天下的大器。」
    「大人英明……」隼人義看一眼左近,「因此,大人才十分誠懇地想把於義丸公子收為養子?」
    「哈哈哈……你好生與家康的家臣們講。不久之後,我就要和秀勝、於義丸一起,建造起小山一樣的大船,駛向大海。現在正在作準備。可是,我出去之時,需要很多人留守。因此,只要是賢德之士,都會重用,不管他以前是不是我的敵人。你們告訴家康,為了日本,請不斷為我推舉賢能。」
    「遵命。」
    「好,就喝到這裡,為了早日讓數正安心,你們速速動身吧。」
    二人放下酒杯退了出去。由於已經出使過多次,他們二人對秀吉的心思有了更深的瞭解。秀吉則呆呆地出起神來。
    「大人,您怎麼了?」三成一面讓侍從收拾杯盤,一面擔心地問道。
    「佐吉,我痛恨家康!」秀吉突然道。
    「這可不像大人之言啊……」
    「即使我把他的親生兒子作為養子召來,他也可能不來大阪向我問安。」
    「他若是不來,怎麼辦?」
    「他若是不來……」秀吉頓時兩眼充滿殺氣,片刻之後,卻又恢復了笑容,「哈哈哈……不讓他來一趟我誓不罷休!一定要讓他來!可憎!」

《德川家康5·龍爭虎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