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朝陽落日

    慶長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豐臣秀賴遺孤國松丸被捕,並將在六條河灘被處死。此時他居於京城三條衣棚的松田莊右衛門家中,已臥床不起,每日都會吐血。莊右衛門之妻怕他的病體受不了這打擊,告訴他時戰戰兢兢。
    眾人都以為,且元離開大阪後,便直接去了新領地大和額安寺養病。且元卻以大和乏良醫為由,拖著病體,跌跌撞撞來到京城,秘密住進了三條衣棚的松田莊右衛門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處府邸,但已借給德川家康之子遠江中將賴宣。且元的名聲在京城並不甚好,人稱:「世道愈讓人糊塗啊。那個一向被人稱為大阪忠臣和脊樑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還得到了幕府褒獎,一向名聲不佳的大野治長卻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僅僅得以保全性命,俸祿還又增了一萬八千石,領地散佈在山城、大和、河內、和泉諸地,他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
    世人皆以為,主家已敗亡,且元即便出於無奈投了關東,也不應將自己的府邸媚獻於賴宣,還領受幕府嘉獎,實在太無節操絕非武士所為。就連松田莊右衛門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將國松丸的消息告訴且元。
    「這是何時的事?」且元繼續煎藥,面不改色問道。
    因為他過於平靜,莊右衛門的妻予約略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傳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條河灘,正是二十年前關白豐臣秀次一家被處死的地方,至今還被稱為畜生塚。人人都說是因果輪迴呢。大人您要去為他送行麼?」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真是殘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無妨。但,人必甚多,我這身子恐怕經不起折騰。況且,我還得去取藥。」
    莊右衛門的妻子臉上明顯露出不滿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獨自前去為國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敵是友,孩子總歸無辜。」
    且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將藥緩緩注入碗中,聞了聞,又吹了吹,緩緩喝下。
    松田莊右衛門家正面三間半,縱深約十二間,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個小屋,足不出戶,鄰里並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衛門內心雖瞧不起且元,卻從未與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盤算:若讓人知且元住於家中,大阪的殘餘勢力定然前來。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賴,借此飛黃騰達,如今看來,一切都已化為泡影。後世有說且元在大和額安寺自殺,也有說乃是病故,由此可見,且元前往京城一事當時並不多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長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見城,侍奉將軍秀忠。只有他知道父親在何處,還派人暗中保護。
    辰時前後,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門,迅速雇了一乘轎子,到了新京極三條後方的誓願寺門前。誓願寺乃天正年間為京極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當年松丸夫人無論才智還是美貌,都不遜於澱夫人,深得秀吉公寵愛。
    且元到了寺院山門前,下了轎,直奔塔頭所在的護正院。「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他聲音平靜。他在努力控制情緒,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會吐血,堵塞口鼻。他對門口的年輕和尚說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認得且元,應了一聲便急急朝裡去了。
    且元彎下身,坐到門前的台階上,等著。他小聲自語道:「還是太著急了。忘了澆莊右衛門家的牽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來,拉著且元的手,把他帶至客室。且元約略調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大師聽說了?」且元提起了國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國松公子就要被處決。」
    「這……」住持倒吸一口氣,擊掌叫來一個小和尚,「所司代大人會放過國松公子一事,你是聽誰說的?」
    「弟子是聽本阿彌光悅先生所言。」
    住持轉向且元,道:「大人可確定?」
    且元緩緩道:「且元有一事要拜託大師,希望大師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聽。等等,叫個人到六條河灘去看看,便知真偽。」他有些慌亂,又轉向且元,道:「老衲雖有所準備,但還是未料到國松公子這麼快就要被處決。」
    且元不動聲色,單是問道:「當初大師為他取的戒名叫什麼?」他聲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見到夫人了。我要去拜託她供奉國松公子之靈。還得麻煩大師幫且元確認公子戒名。」
    「老衲馬上前去確認。」
    「牌位呢?」
    「已備。」
    「棺木?」
    「亦已備好,外面看只是幾塊木頭,裡面卻刷了厚厚的土漆,還畫了家紋。」
    「多謝。墓址選在何處?」
    「暫時葬於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風聲過後,再將他移葬到彌陀峰太閣大人墓所。若斯時老衲已不在人世,也會留下遺言,托付後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於西洞院的京極府。且元見欲將國松丸暫時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請大師將他戒名相告。」他催促著,一刻都不肯浪費。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過一張美濃紙,上有一張小小紙片。
    且元接逍來,畢恭畢敬捧住紙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雲山智西童子。」
    「大人認為可合適?」住持問。
    且元並不回話,轉道:「為即將安眠於東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輕輕拭淚,「世上並無佛國和淨土,夢想著能夠東山再起的,不僅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於牽牛花的希望,終是破滅了。」
    「牽牛花?」
    「且元現住在莊右衛門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種了一株牽牛花。且元曾經想,待牽牛花開,豐臣氏的運氣自會……唉!」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後事已交待給了孝利和為元,死者的供養,就拜託給大師了。」
    「大人自家也須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謝意。
    「豐臣血脈並未完全斷絕,還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賜給且元的……」且元話說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許是想說,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門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湯,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蟬嗚淒切,這令且元感到陣陣悲涼,他想起秀吉公歸天時所詠辭世詩,也想起了他將要拜訪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閣,浪花之夢夢還多。】
    當且元聽到這辭世詩時,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結?那無盡的夢,分明就是充斥於整個天地的巨大詛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場噩夢,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長的一生也落滿塵灰。不僅僅男兒如此,澱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條夫人,當年在伏見享受的榮華富貴亦轉眼成空。她們的記憶深處,怕還淡淡殘留有當年的愛憎情仇,但那都變成了一場幻夢。
    且元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心緒,站在與豐公廟緊緊相連的高台寺山門前,並未立時叫門。這座被稱作高台寺的小廟,叮謂美輪美奐。約四間的小廳堂四壁皆是描金蒔繪,欄間則掛著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圖。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遠州對庭院亦進行了修整,引來菊澗之水。一棵樹、一塊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頗為精美。但這一切均非太閣留給愛妻的遺物,而是誇示著豐臣宿敵的力量。
    「煩請通報。」且元報了一聲,忍不住欲淚。
    太閣的豐功偉業已如一場夢,化為烏有,德川家康卻完全不同。阿江與夫人與澱夫人雖為同胞姐妹,卻僅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運便與姐姐有了天壤之別。到底是何物導致了這等差別?
    聽到叫門,慶順尼從寺內茶室唐傘亭出來,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麼事了,看您臉色蒼自。」
    且元極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見高台院,甚急。」
    「過來吧。」唐傘亭下傳來一個安詳的聲音,是高台院。且元雙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個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擺弄插花,平整爐灰。
    「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匆忙。」
    高台院語氣親切,就像在對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說話。說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於頭巾下露出一張笑臉,顯得比且元年輕許多。
    「說來聽聽,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國松公子被捕了。」
    「國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勢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賴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見的加賀商人住所被捕,將於今日未時在六條河灘被處決。」
    「他幾歲?」
    「八歲,是在商人家中長大。」
    「可能因為我沒見過他,想像不出他的模樣。你是來讓我去救他麼?」
    且元使勁搖了搖頭,道:「要是還有辦法救,我就不會這麼慌慌張張來通知您。此事已經無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對自己的親人說話。大概是因為他自小追隨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導下長大的緣故。一直以來,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親,傾心照顧著他。
    「市正,你都這麼一大把年絕了,怎麼還如此慌張。我知道了,國松丸被捕,並於今只未時在六條河灘被斬首。那麼老尼應做點什麼呢?」說到這裡,高台院轉向慶順尼,吩咐道:「上茶,先緩緩。」
    「老尼早已見怪不怪了。秀賴和澱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個國松嗎?以後不能如此大驚小怪。」高台院又對且元道。
    「您這麼說……這麼說……太無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還在憎恨澱夫人。因為國松是澱夫人的孫子,所以她才不悲傷。想到這裡,他越發生氣,道:「夫人!國松丸公子或許與您沒有血緣,但他畢竟是太閣大人唯一的孫子。他就要被斬首了,而您卻認為事不關己,打算一笑了之麼?」
    高台院使勁點點頭道:「好,接著說。不要著急,靜下心慢慢說。」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強。且元氣得咬了咬牙,愈發不能自控,「多謝夫人關心。雖說那孩子非您的親孫子,但他畢竟是太閣大人血脈,所以請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條河灘,為他念佛送行。」
    「原來你是想說這個。」
    「太閣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應該不會拒絕吧。看今日的天氣,應不會下雪,早晨太陽這麼大……」
    「市正。」
    「何事?」
    「我與你一起去那裡。」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無法讓死者安息。後事應該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麼安葬在何處呢?」
    「安葬在誓願寺內的護正院。」
    「誓願寺內?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後也會葬在那裡,偷偷造了一個墓穴。」
    高台院並不回且元話,而是對慶順尼道:「慶順尼,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備兩頂轎子,不能去晚了。」然後她方轉向且元:「市正,你說得很好。可是,我去並不是為了國松。」
    「啊?」
    「你說太閣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聽了你的這句話,我才決定去。我是為了太閣而去。」
    「慚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閣去後,那些愚蠢之輩爭來爭去,蕩盡了太閣家業。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麼呢?」
    「都是在下無能。」
    「我不是在責備你。剩下的,只有這間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請求大御所,讓他幫我建起來的。這些你要好好記著。」
    「是。」
    「對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淒涼的。」
    這時慶順尼來稟,說轎子已經備好。
    「慶順尼,你扶扶市正,一個大男人,身子這麼弱。」
    高台院責備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陽光刺眼,她不由得瞇上了眼睛,這時浮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素未謀面的國松丸,而是當年在大阪城見過的可愛的秀賴。
    「不僅僅是為了太閣,也是為了秀賴。」她小聲嘀咕了一句,便穿過院子,來到山門前。
    乘轎趕往六條河灘的高台院,此時的心情比且元還要複雜。她與太閣同築大阪城時的辛勞,現今想來即如一場夢幻,一切都那般虛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這樣想著,心中陡然生起一個疑惑:秀賴到底是不是太閣的親生兒子?
    太閣當年在內闈,總會對她嘮叨:「寧寧啊,定要懷上孩子。我想要個兒子!」
    當時的寧寧也想滿足夫君的願望,每日都會向神佛祈禱。然而不知為何,寧寧始終沒能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為此事,她責備過秀吉,有時甚至會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邊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養精蓄銳?」
    最清楚這爭吵的,當數加籐清正。不僅清正,在寧寧身邊長大的侍童,個個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費苦心。出征朝鮮時,他們便常在打仗間隙去豬,為秀吉搜尋壯陽秘方。
    那時,寧寧自己已放棄懷胎生子的努力,將希望寄於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身上,雖然內心總會有些疙瘩,卻亦無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們房中重複著同樣的話。寧寧想到這個,便會對太閣出言挖苦:然而,懷不上的並不僅僅是寧寧,比她年輕許多的加賀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懷上身孕,幾個更年輕的側室也終是腹內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也有和寧寧一樣的疑惑。「大人怕有些問題。」她們開始小聲嘀咕:問題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閣。
    然而正在這時,澱夫人卻有了身孕。那時背地裡多有傳聞,首先被懷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後乃是名優名古屋山三。謠傳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在所有側室當中,只有澱夫人肆無忌憚地和別的男子接觸,任性妄為。捨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為秀賴。秀賴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澱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時懷了孕。
    今日將要被處決的國松丸,果真是太閣血脈嗎?
    對秀賴來歷的懷疑,使高台院如墮地獄。轉眼二十年過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但話雖如此,作為一個女人,她仍無法釋懷。然而她又尋思,不論秀賴是誰人所出,反正是在豐臣家出生,權當是收了一個養子。她每念及此,便會陷入自責: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閣相信秀賴是自己的孩子,從中得到了滿足,此已足夠,何苦再將疑心挑破?這亦算高台院對先夫的體恤。然而,當高台院眼見豐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殘酷而怪異的期待。
    既然神佛將秀賴賜與了太閣,總有一日也會將他帶走……她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旁觀之人。
    在她內心深處,許還有一種更加殘忍、近似於報復的快感。若秀賴果真為太閣之子,神佛便絕不會看著他走向敗亡。此為信,信即真,這真信便在她心中紮了根,讓她頗為安心。
    前往六條河灘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語:「我是為了太閣才去,絕非為了國松丸。」然而,當她到達六祭河灘時,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塚,以及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她心中大動。
    一堵青竹柵欄擋住了圍觀之人:往前挪動的人群,像是事前約好了一般,紛紛數著佛珠,口中唸唸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有如在體味自家不幸。
    可憐,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責。
    「啊,看,那個是田中六左衛門,其後便是國松公子。」
    「後面那個孩子呢?」
    「那是和國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極氏倉廩奉行之子。」
    「真可憐!我們再走近些,為他們祈禱來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誦佛經,她還在反省,亦欲控制內心的動搖。
    此時,旁邊幾個生意人模樣的百姓的談話傳進了高台院耳內:「真是報應啊。二十年前,太閣在這裡將關白幼子一個個殺死。唉!這世間的事,都是因果輪迴,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真應了此話……」
    片桐且元也隱隱聽到了這些,心頭一驚,呆立當場。
    【萬事有因果,
    善惡各有報。】
    且元又聽到一人說起了當年的慘劇,他遂扶住高台院,撥開前面的人群,「這邊……這邊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火辣辣的太陽照在人們的頭頂上。
    「幾個賤民走近了柵欄,莫非要由他們行刑?」
    「怎麼可能?竟然讓賤民斬殺太閣大人的孫子?」
    只要是有人之處,便免不了有這等議論。高台院和且元卻不能堵住耳朵。
    「你們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氣節。」
    「是啊,大些的那個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個卻靜如木石。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後據傳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記載,當時國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棄義,從容就戮。但按常理,一個八歲小兒哪會說出這等話!許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賤民,而非武士,國松可能會道:「我乃大阪少主,無禮之徒!」此為旁話,不多言。
    不管後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確是賤民。
    且元對此大為驚訝:「這是怎回事?」言罷,他又慌忙閉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緣故:此並非對太閣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倉勝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訴世人,今日處決的小兒並非太閣之後,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來,即便家康責備,所司代也可推脫責任。
    且元護著高台院繼續往前擠,終擠到距離柵欄一問左右處。他小聲道:「夫人身體可還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們會怎生處置公子遺體,故才來此。」
    高台院不言,繼續往前擠了一兩步,只想看國松丸幾眼。
    此處已能看清國松丸。他雙手反剪,一張小臉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簾。隔著鋪在地上的草蓆,滾燙的石子灼燒著國松丸的小腿。他一臉苦相,不時皺起眉頭,看看旁邊的田中六左衛門。田中六左衛門緊閉雙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渾身不動,死人一般。
    監斬官乃是個三十多歲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見過。他坐在國松丸對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斷擦拭汗水。
    高台院緊緊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細端詳。國松和他的祖父太閣有何相似之處?
    但即便年幼的國松丸長相甚似太閣,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頭頂屠刀高懸,散發著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閣,怎會相像?秀賴根本就非太閣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為了兩人。一人驅除心中雜念,為國松丸念佛祈禱:另一人卻變成了不懷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輕輕擦了擦流進眼角的汗水,小聲道,「和太閣一點不像,倒是和澱夫人像。」秀賴乃是澱夫人親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賴親生,與澱夫人相像是理所當然。
    正在此時,另一個孩子突然彎下身,大哭起來。他怕是在圍觀的人群中見到了熟絡之人。
    監斬的武士說了句什麼。一個賤民拔出刀,朝著大哭的小兒走去,隨後大聲責罵。但因圍觀之人太多,聲音嘈雜,根本無法聽清他罵了什麼。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國松丸,然後便是那個孩子。」
    「……」
    「剛才他們對田中六左衛門道,恕他妻子和國松丸乳母無罪。」
    高台院依然不語。
    賤民把刀放進桶中,蘸了些水。另外兩個賤民相繼把手中的大刀放進水桶中,再拿出來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猙獰。然後,他們走到受斬之人背後,舉起了大刀。
    且元這才發現,犯人面前都有一個小坑,怕是為防血濺四處。
    監斬的武士一邊說著什麼,一邊站起身來。就在這一瞬問,國松丸往後看了一眼,隨即緊緊閉上了眼。
    「啊——」一聲慘叫。刀第一個砍向了國松丸稚嫩的脖頸:高台院聽到卡嚓一聲,與此同時,人頭落地,在石子問滾動。無頭的屍身往前傾倒,鮮血汩汩噴濺了出來。
    「啊——」又一聲慘叫。高台院突感一陣眩暈,踉蹌幾步,跌坐在滾燙的石子地上,口齒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撥開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聲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禱。這到底是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經乾枯,但就在她看到國松丸的身體裡噴出鮮血時,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覺。她仍舊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從髮梢到腳趾,都充斥著一種快感,這種快感遺忘已久。她遍體酥麻無法站立起來,心中茫然不堪:為何會這樣?
    「大人,我扶您起來。」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衛門……去得很是從容。」且元無話找話道。周圍眾人已紛紛誦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聲。
    良久,高台院醒過神來。國松丸的屍體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願是誓願寺的僧人照吩咐領走了屍體。
    「夫人好些了麼?」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開我吧。」
    高台院一邊回答,一邊撐著灼熱的石子地,站起身來。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全身已然汗濕,難道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數?她踉踉蹌蹌站起身,閉眼誦佛。
    行刑結束,人們紛紛散去。唯有那被砍下頭顱的、汩汩冒著鮮血的屍體,還清清楚楚浮現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為國松公子念佛祈禱,真是他的福分。對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謝。」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們走吧,小心腳下。轎在河堤上……」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清理刑場的人沖洗地上的血痕,六條河灘漸漸寧靜下來……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莊右衛門家中,便躺下了。
    莊右衛門之妻聽見開門聲,躡手躡腳過來往屋裡一看,只見且元伏在枕邊,邊還點著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進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過刑場,只道:「來,喝些藥,振作些。」
    「多謝。」且元老老實實地喝一口,然後道,「讓我獨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還是得給茨木報個信吧。」
    「不,還早。」
    「您家人都稱,若有異樣,定要去送信。」
    「哦,還早。」且元搖了搖頭,笑道,「在你看來,我活不長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還是擔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顧,且元感激不盡。其實你猜得沒錯,我怕時日無多,因此,這房中的匣子、香爐和茶具之類,都送給你們了。我會寫下遺書,你且幫我記著。」
    「大人莫要說這氣餒話。」
    「到不能說話的時候,便晚了。你答應我。趁我還能說話,我有一事要拜託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邊,道:「只要奴婢能辦到,請大人儘管吩咐。」
    「你能辦到,這也是為了你們家好。」
    「請大人直言。」
    「你去稟報所司代大人,稱十幾日前,有一個自稱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潛入了你們家中,問他是否該問罪此人。」
    「稟報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說我要見板倉大人。你裝作不識得我,告訴他:此人雖自稱片桐市正,卻不知真假。你這樣一說,板倉大人會親自來見我。」
    「……」
    「你明白嗎,我若能和板倉大入見最後一面,你們必不會有麻煩。現在風聲甚緊,到處都在尋找大阪殘黨,外面已紛紛貼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聽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關於是否應著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稟報,莊右衛門和妻子商量了小半個時辰。最後,莊右衛門還是決定走一趟,因為關東對大阪殘部的追殺實讓他們心生恐懼,國松丸被斬之後,京阪對大阪殘餘的追查變本加厲。長曾我部盛親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卻行蹤不明。市井間依然流傳著秀賴尚在人世的謠言,不知道謠言出自何方。據說,在大阪城破那日,自殺之人並非秀賴,而是頂替秀賴的一個近臣,秀賴本人則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彈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與一兵衛、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護下,逃離了大阪城。他們到了人阪城附近的織田有樂齋軍中,脫光衣服,裹上粗草蓆,如垃圾一般順澱川漂走了:謠言被人說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這回事。還有人說,當時秀賴隨身帶了一把七寸五分長的刀,準備隨時自盡。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籐肥後守的船。這時,七個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與一兵衛和米田喜八三人。加籐肥後守準備了一艘雙層船板的船,主從幾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後在海上換了福島的船,朝著肥後、薩摩方向去了……
    此謠言在京阪流傳了許久,還說到達肥後的秀賴,改名為菊丸自齋,打扮成富商模樣,隱居山裡,後又將直森與一兵衛之妹暗中從京城接到肥後,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喚阿辰,弟名菊丸……這些傳言多為附會,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時,謠言還未傳開。但秀賴還在人間之說,使得追查愈緊。甚至還有人說,尚在人世的不僅有秀賴,在大阪城破頭一日,秀賴、澱夫人與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鄉……
    然而,關東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稱要在京城待到秋後。世人認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為了蕩平豐臣殘餘,掃盡天下亂事之源。莊右衛門去了板倉府邸,稟報家中有自稱片桐且元之人。板倉勝重一聽,大為吃驚,急急趕到了三條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倉勝重心頭,仍是一個謎,且元稱不上奸猾之人,也難稱忠貞之士,更非忘恩負義、僅僅為出人頭地而汲汲營營的小人。勝重有時覺得且元工於算計,有時又覺得他甚為誠實。對於大阪,且元自是個令人咬牙切齒、心思不定之人。但這樣一個片桐且元,卻深得家康同情,投關東之後還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領內,你喜歡怎樣便怎樣,好生養息身子吧。」
    但且元為何不領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潛入京城?
    懷著疑問,勝重只帶了一個隨從,便裝行至莊右衛門家中。穿過院子,進到一處院落,他猛地怔住:一個幽靈一般的影子蹲在狹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掘泥,在牆根處埋東西。他是市正?為何會如此衰老?上次見市正的時候,他還是一身披掛的大將。
    「是市正?」
    「噢……」且元驚訝地抬起頭,道,「大人果真來了。」他聲音有些嘶啞,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幹什麼呢?大熱天,在這太陽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裡是什麼?」
    「是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來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勝重苦笑,「您是覺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麼?」勝重以為,照且元的性子,他會這般做。
    「大人看看這個。」且元指著牆根處已長出了籐蔓的牽牛花,「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開花。這花是太閣大人的……」
    「太閣大人?」
    「是。剛至長濱城之時,一向習慣早起的太閣大人對且元道:助作啊,養牽牛花之事就交給你了。」說著,且元掩蓋了倒在牆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處是且元病臥之處,不免骯髒,還請大人莫要見怪。裡面請,所司代大人。」他踉蹌了一下,扶著牆根,挪到廊下。
    勝重眼圈一熱,幾欲淚下。
    「太閣大人栽種牽午花的時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蹌蹌走到門前,把碗輕輕放下,進屋。屋內檀香味輕輕散溢,他定是知勝重要來,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覺得奇怪,且元既已領受了大御所加封,為何還要暗中來京?」
    「正是。此是為何?莫非加封諸領,大人無一處滿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場,為國松公子送行。」
    「那非國松公子,應是冒國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罷,不是也罷,都不甚重要了。雖說高台院還健在,但豐臣氏已被除根了。」
    勝重不敢插話,他心中尚有疑問:且元把自己請到這裡,到底是為何?
    「且元並不會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歸咎於且元的無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倉大人都為了豐臣氏的存續,費盡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牽牛花,乾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個。且元一見那牆,就如同見了大阪城牆,一見那牽牛花,就如見到了太閣大人的英靈……」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總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豐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卻得到了三處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選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嗎?」
    勝重吃驚地盯著眼前之人,他這才明白且元為何暗暗進京。「市正大人是想為太閣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處居城,不僅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太閣,還會被後人斥為賣主求榮的奸賊……」說到這裡,片桐且元抓住褶皺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倉勝重扭開頭,拭去眼角的淚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場,有氣無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賜城中。」
    板倉勝重不點頭,不搖頭,單是緊緊盯住院中的牽牛花。花籐已經沿著牆邊的竹子往上爬,莖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賜城中,絕非心懷怨恨。請大人多多體諒,且元將感激不盡。」且元雙手伏地,向勝重深施一禮。
    勝重所見,已非一個武士的堅韌,而是一個尋常人的良心。
    「且元對德川感激不盡,但卻不敢死在所賜居城,請大人體諒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時,對大御所和德川無一絲怨恨。」
    勝重扭過頭來,看住且元,道,「市正已決定死在此處了?」且元苦笑點頭,「原本是想切腹,但這樣一來,外人會以為且元是對關東心有怨恨。命貴命賤,都是一命,捨棄性命時必須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剛才卻被大人看見了。且元希望將粥食供奉太閣的英靈,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勝重感慨如咽。尋常武士往往會一邊喊著豪言壯語,一邊走向死亡。在他們看來,且元這種死法真不體面。但勝重卻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勝重明白,大御所於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閣的恩情與囑托。」
    「是。」
    「勝重愚笨,卻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謝。」且元將手置於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後,且元仍會用這家女人給我的粥食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開,還是且元先到太閣大人面前受他的訓斥。多謝了,多謝了!」
    勝重無語,起身離去。
    此後四日,大阪城陷落二十日後,亦即慶長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倉勝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訊。孝利的家臣從茨木城趕了來,帶走且元的遺體。片桐家對外宣稱,且元公逝於大和額安寺內,享年六十歲。

《德川家康13·長河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