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川救子

    這天早晨,天還沒亮,信康就早早地起了床,來到馬場。
    這裡是祖父、父親以前每天早晨都會來遛馬的馬場,古木參天,櫻花樹鬱鬱蔥蔥,濃密的綠葉在晨靄中就像層巒疊嶂的山脈。
    信康騎著駿馬,像疾風一樣在馬場裡飛奔,不時望望馬脖子上滲出的汗水。自從菖蒲意外死去,信康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武藝的修煉上。當然,他也有一段時間沉溺於那種流行的風流舞,但是,那不能使他完全忘記自我。他總覺得菖蒲無時無刻不在可憐巴巴地盯著他。
    「菖蒲,你為何要死,為何不留下來陪伴我?」每當信康在心裡呼喚,菖蒲總是沉默不語,只是輕輕地搖頭。
    「簡直是莫名其妙,你傷透了我的心。」近來,信康也開始用自己的理解來解釋菖蒲的死。
    菖蒲一定是擔心信康和德姬不和,如果因為她而造成他們夫婦不和,對織田家和德川家絲毫沒有好處,因此,謹慎而又善良的菖蒲陷入了苦惱。正巧築山夫人又帶來一個叫菊乃的姑娘,因此趁著信康還沒有移情別戀,她選擇了死……菖蒲死後,信康開始考慮如何修復和德姬的關係。當然,也許是他在潛意識裡為菖蒲祈禱。
    不知不覺間,菊乃在德姬的身邊也已經成人了。
    母親築山夫人還是不滿意。「三郎啊,就是到了下輩子也不會給你生下子嗣的人,對她還有什麼可擔必的。」她不時前來,故意說一些指桑罵槐的話給德姬聽,這種時候,信康總是笑著把母親打發走。
    現在的菊乃已經習慣了侍奉德姬的生活,過得很滿足。人世間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自從信康打算與德姬重修舊好以來,德姬也前嫌盡棄,二人和好如初。
    「少主,有些事情妾身得求您原諒,我以前曾經憎恨過您。」閨房中,向信康道歉的德姬樸實善良,看起來甚至有些像故去的菖蒲。
    「我是武將之後,不能三心二意,一定得好好練武,我在各個方面都還與父親相差太遠。」自從有了這些想法,信康不再酗酒,晚上熱中於研習戰爭典故,白天則刻苦地修煉武藝。這就是現在的信康。
    看到坐騎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信康跳下馬來。「不中用的東西,才跑了這麼一點兒就累成這樣。」他正在獨自和馬說話,遠遠看見平巖親吉騎馬而來。
    天氣晴朗,頭頂上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像是有人擦過了似的,格外明亮。清風徐來,吹在汗濕的肩膀上,心情格外暢快。
    「少主今天精神十足啊。」親吉過來後,先打了個招呼。
    「哦,這匹鹿毛駒的力氣還遠遠不夠,一旦與敵人混戰起來,真讓人心裡沒底。要是有一匹更年輕強壯的戰馬就好了。」信康連頭都沒有回,一邊撫摸著馬的前腿,一邊說道:「鹿毛駒啊,我把你牽到河裡去,給你洗個澡怎麼樣?」
    「少主……」
    「哎呀,洗完澡後再給你梳理梳理皮毛,便會有些名馬的派頭了。」
    「少主!」親吉又喊了一聲,嘴裡嘟囔著什麼。
    「你有要事嗎,親吉?莫非又要向駿河出兵?」
    「不,不是,在下剛剛聽到一件令人擔心的事,於是……」信康的視線落到了親吉的身上,親吉也大著膽子看了少主一眼。
    「令人擔心的事?」
    「我正想去一趟濱松……少主還記不記得,曾經與酒井忠次有過節?」
    「過節?陣營中的爭論不叫爭論,在議論軍情的時候,各抒己見是常見的事情啊。」說著,信康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詭譎地一笑,「啊,是為阿福那事。」
    「阿福?什麼事?」
    「這事你不知道。德姬身邊有個叫阿福的侍女,讓忠次看上了。德姬連個招呼都沒有跟我打,就把她給忠次帶到吉田城去了。德姬的身邊有了菊乃,阿福年齡也大了,但我仍然覺得這樣大有不是,就把忠次和德姬狠狠地罵了一頓,罵他們為何沒得到我的允許就擅作主張。這也有緣故。菊乃是夫人送來給我做小妾的,結果作為丫頭使喚,卻讓阿福有機可乘,我擔心夫人知道了會罵德姬,又要鬧得雞犬不寧,就把他們罵了一頓。這件事忠次也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親吉一副不解的神情:「那麼,就不算什麼過節。」
    「忠次是父親的重臣,不該,也不可能和我爭鬥。到底是怎麼回事?」
    「少主,我說了,您可不要吃驚。」
    「不要說得那麼嚇人,我又不是膽小鬼。」
    「已經搬到安土的右府大人給濱松的主公送去手令,要少主您切腹自殺。」
    「什麼?」信康這時才把手從馬身上拿開,「讓我切腹?從岳父那裡傳來的命令?為什麼?你可不要亂開玩笑……這和忠次有什麼關係?是他存心跟你說笑?」
    看到信康渾然不覺的表情,親吉不禁背過臉去,歎了口氣。本多作左衛門已經來到這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一告知他了。「少主,這不是戲言。我現在就去見主公,少主也要有個準備。」親吉的聲音有些沙啞。
    信康還是一副將信將疑、樂呵呵的樣子。
    「昨天,左衛門尉忠次為了給少主辯解,可能到安土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岡崎停留了沒有。如果一刻也沒停留,便徑直返回了濱松,他的辯解恐怕沒有效果……這些都是本多作左衛門帶來的消息。」
    「什麼,忠次昨天到安土城去了?」
    「是,馬不停蹄地過去了。」
    信康這時才現出不安的神色來:「那麼,他有沒有說,究竟是誰在岳義面前進了讒言……」
    「具體情況,還要等我到濱松那邊去問主公才清楚。在此之前,還請少主不要聲張,只知道有這麼回事就行了。」
    「哦……」
    「總之,還請少主保重。」
    信康點點頭,叫過一個下人,把韁繩交給他。「岳父是不是認為我存有二心?」
    親吉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深施一禮,牽馬離去。
    信康目瞪口呆,直瞪瞪地看著眼前晃動的樹葉。
    太陽已經升起,火辣辣的陽光開始無情地灼燒人的脖子。信康往前走去。「我究竟犯了什麼過錯?」
    平日裡騎完馬之後,再去靶場練弓,這是每天的必修課,可是今天信康已全然沒有這個心思了。他穿過本城周圍鬱鬱蔥蔥的松樹,來到位於大廳和內庭之間的歇息室。下人端來一杯茶,信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心中一片茫然。突然,他想起德姬來,她是否知道這件事情?
    德姬此時還沒有吃早飯,剛剛讓侍女梳好頭,打來洗臉水,早飯依然絲毫未動地放在桌子上。
    「啊,這麼亂……」看見信康來了,德姬使了個眼色,讓侍女們趕緊收拾,然後和顏悅色地命兩個女兒問安。大女兒虛歲有五,小女兒則只三歲。
    「父親大人早安。」
    信康只是看了她們一眼就坐下了,心中一團亂麻,不知從何說起。德姬臉上絲毫看不出憂鬱之色,她對近來和睦的夫妻關係非常滿足,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麼輕鬆愉快。
    「少主,難道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我看您今天臉色不對啊。」終於,德姬注意到了信康憂鬱的表情,「孩子們,都到一邊玩去。少主,有什麼擔憂之事?」
    「看來你真是一無所知啊。」
    「一無所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德姬緊張地盯著信康,焦急地追問。
    信康也定定地望了德姬一會兒,才道:「我聽人說,安土的岳父大人對我極為惱怒。」信康沒提切腹自盡的話,只說信長惱怒。他頓了頓接著低聲道:「你仔細想想,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德姬也納悶起來,眼睛望著遠方,「很早以前,我曾經給父親寫過一封信,向父親發了不少牢騷。父親也沒有正經回過信,因此,這兩年也沒怎麼聯絡。」
    「安土那邊,你有沒有聽到過什麼風聲?」
    「沒有。你剛才說父親非常惱怒,到底是什麼事?要是能幫得上忙,我立刻就派使者去安土。」
    「哦,」信康想了一想,「那就算了,也沒有什麼大事。」他也沒有問什麼,隨手端起侍女送來的茶。
    事情的真相還不清楚。忠次去安土為自己說情,是聽說的,親吉也剛剛動身去濱松,不知能否問個究竟。因此,就不要驚動對此一無所知的德姬了,免得把事情弄糟。信康這樣想著,把話壓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真讓人著急,您能不能說得明白點。」德姬急道。
    「現在還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你不要胡思亂想。」德姬渾然不知之事,對信康來說,卻是救命的大事,「具體情況,親吉已經到濱鬆去問了。弄清楚之後,再告訴你。天氣漸漸熱了,要注意孩子們的身體,莫要生病。」喝完茶以後,信康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歇息室。和德姬見面的時間長了,他就覺得心情沉重,受不了。
    「把野中重政叫來。」信康一邊在房中吃早餐,一邊命令侍者。此種情況下,還能吃出飯菜的味道嗎?
    這不是自己嚇唬自己嗎?信康笑了笑,表情輕鬆起來。大概他還不知信長究竟是何想法,也不知父親正在因何苦惱,因而飯吃得和往常一樣,兩碗還不夠,又添了一碗。他笑著讓人把碗筷撤了下去。這時,野中重政已經到了偏房,等著信康吃完。「少主,聽說您叫我。」
    「哦,重政,看來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啊。」
    「是。即使什麼也不幹,光聽聽油蟬的叫聲,就已經汗流浹背了。」
    「嗯。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蟬聲了。有時自以為沉著老練,其實仍然很幼稚啊。」
    「幼稚?您指的是……」
    「今日一早親吉動身去濱鬆了。」
    「是去商量出兵打仗的事嗎?」
    「不,是一件奇事。是濱松的作左送來的信。」
    「什麼信?」
    「說是安土那邊的岳父大人,命令我切腹自殺。」
    重政的表情頓時陰沉起來。「什麼命令?右府大人給您的是……」
    信康笑著點點頭:「不必擔心,我想只是一個誤會而已。還聽說酒井忠次專門從濱鬆去安土為我解釋。」
    重政愣愣地盯著信康,沉默不語。
    「忠次回來的時候,如果順便到岡崎停留,就會真相大白。屆時,你派個人在街上等候忠次。」
    「等候?」
    「你是不是想說,等也是白等?」
    「為何主公還是派左衛門尉大人前往呢?」
    「重政!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是的,是有一點。」
    「你這麼說,是對我也不信任嗎?」
    「是。」重政小聲地回答了一句,然後低下了頭。
    「呵呵,到底是什麼事,說來聽聽。」
    「築山夫人有私通甲州敵人的嫌疑。」
    「那事啊,不要再說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都那麼遙遠了。」
    「但是,過去之事難道就不能重提嗎?長筱之戰以後銷聲匿跡的勝賴,現在不是又蹦跳起來了嗎?」
    「哦!」
    「少主,那時私通的密函早就被送到右府大人手上了。」
    「會有這樣的事情?」
    「誰都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給築山夫人梳頭的琴女和內庭的喜奈姐妹,與被您斬殺的小侍從串通一氣,已經偷偷地把夫人身邊的密函全部抄了下來,悄悄地送到岐阜去了。」
    信康傻了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以為這件事只牽扯到自己,沒想到連母親都捲了進來。「這麼說,母親私通敵人,我也是同謀了?」
    「不,我不這麼看。」野中重政緩緩地搖搖頭,「但是,安土方面恐怕會認為少主今後會有通敵的嫌疑……」
    「說什麼呀!我有嫌疑?真是混賬!」
    「話雖如此,可是夫人至今還在少夫人面前,稱織田氏為敵人。聽說密函裡還說,把織田和德川兩家消滅以後,勝賴會把原來織田所領的一個屬國贈送給您。這難道不是同謀嗎?」
    信康還是沉默不語。事實上,母親至今還在自己面前不斷地咒罵織田氏。母親對織田氏的憎惡,自己也非常理解,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所以並沒當作一回事,可誰曾想這竟會招來難以擺脫的不幸,引來殺身大禍。
    「哼!我居然也會成為母親的同謀。」
    這時,屋簷下又有一隻油蟬像撞到火上一樣,慘烈地叫了起來。
    「實際上,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事情。」
    看到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的信康,野中重政悲痛地背過臉去,接著說道:「還有,酒井左衛門尉大人,曾經非常懼怕築山夫人。」
    「懼怕夫人?」
    「這些少主大概也知道。左衛門尉曾經多次愁眉緊鎖地向我透露,夫人遲早會給德川家帶來無可挽回的災難。所以,這次左衛門尉即使去安土為您開脫,估計也不會……」
    「好了好了!夠了!」信康忍無可忍,打斷了重政,「總之,除了等候忠次和親吉的歸來之外,別無他法。重政,你也知道,我信康決沒有一絲背叛父親、投靠武田的想法。我一定要親自找父親和岳父理論,我要好好想想,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如此一來,的確……」
    「好了,你下去吧。」
    重政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信康,也覺得此事事關重大,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一動不動。「少主不要胡思亂想。重政正在等候左衛門尉大人回來,把事情搞清楚。」
    信康沒有回答,兩眼望著天空,似乎在考慮什麼。
    就這樣,岡崎城裡,表面平靜的日子又持續了一段時間。
    但很快,所有家臣都聽說了這個傳聞,大家都在靜觀事態的發展。只有築山夫人和德姬二人還被蒙在鼓裡,沒有人去告訴她們。
    「聽說今天夫人又去見了少夫人,還逼迫少夫人勸少主再添一房小妾。」
    今天早晨,重政出城的時候,又從侍者那裡聽到這些傳聞。他出了城,遠遠地來到大道上等候。雖然雨已經停了,可是道上依然又濕又滑。
    走近哨卡的時候,侍衛牽住重政的馬,報告說:「剛才奧平九八郎信昌大人路過,只和我們打了個招呼,說是從安土回濱鬆去,就一直未停地過去了。」
    「什麼,奧平一個人先回去了?」
    「是,還有兩名隨從,急匆匆地過去了。」
    「唉!」重政一下子癱軟在坐騎上。奧平一個人先回去,這意味著事情已無迴旋餘地。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一定是要把緊急事態報告主公。這樣一來,左衛門尉也肯定不會在岡崎停留了。重政內心的不祥之感終於應驗了。
    果然,信昌過去之後大約一刻,忠次催馬急匆匆地趕來,在大橋上哨卡處一看見重政,臉色都變了。他也許覺得重政是受信康之命,特意出來斬殺他。「不要亂來!這次我得趕緊返回濱松,報告緊急事情!」說著,他連聽都不聽重政的話,一路向東絕塵而去。
    平巖七之助親吉一直停留在濱松,等候赴安土城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和奧平九八郎信昌的歸來。
    忠次與信昌出發後不久,甲州的軍隊知道一時難以擊敗德川的人馬,於是全部撤出了駿河。家康則巧妙地抓住這個機會,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條氏派遣密使,進行外交談判,企圖和北條氏瓜分今川氏的舊領地。
    德川與織田之間,危機正在降臨。此時的家康,由於擔心勝賴會襲擊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積極謀劃應敵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長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這些對親吉來說,簡直難以忍受。
    今天也一樣,從清晨起,前來領命的、回來密報的,在家康的大廳裡等待接見的人絡繹不絕。終於等到沒有客人了,親吉才來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決定了沒有?」
    雖然已經過了盂蘭盆節,可是今年的暑熱卻格外執拗,老是不肯離去。
    已經發福的家康,脖子上長滿了紅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終於舒了一口氣,一邊擦著身上的汗,一邊把下人們打發出去。關於信康的事情,家康還沒有向家臣們公開。
    「左衛門尉大人遲遲不回來,已經說明事情的進展不順利。可是,我有一個請求,懇求主公聽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說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憐啊。」
    在忠次和信昌為信康請命被明確拒絕之前,親吉已經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請求家康派本多作左衛門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長處。
    「右府大人列舉的罪狀縱然有若干條,可都是年輕人容易犯的過錯,都是我這個輔佐的老臣的罪過。即使右府大人要親眼看看我親吉的頭顱,我也一定不會吝命。時間緊迫,一髮千鈞,還請聽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親吉,輕輕說道:「我決不會應允你切腹。」
    「啊?為何?」
    「我是一員武將,被我所殺或因我而喪命的人不計其數。你明白嗎,七之助?可是,從我六歲做人質,從熱田到駿河的時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邊,與我同甘共苦。我怎會因為你想救我兒子的性命,而讓你切腹?如果這樣,我就愧對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裡明白,我也在雙手合十,邊哭泣邊祈禱……不要再說了,我不會應允。」
    聽家康這麼一說,親吉突然號啕大哭。「主公,我親吉……恨主公。」他像個孩子似的邊哭邊數落,「主公怎還不明我親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應。」家康把臉扭向一旁,努力抑制著眼淚。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從六歲起我就在主公身邊,後來又被委託撫助信康,因此,親吉無時無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這麼大的事,還靜如止水。主公,我親吉不是出於一般的忠義和人情來與您講話。我從心底裡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難也不害怕……您卻把親吉的話當作一般的忠義和人情,反而來安慰我,以為安慰一下,我就高興了,主公錯了,主公不明白親吉對三郎的喜愛之情。萬一三郎切腹自殺,親吉豈能獨活?」
    「七之助,還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滅了我心中堅定的希望之火,讓我怎麼能沉默?我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著嘴唇,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哦,您對我不客氣,我就會害怕嗎?我親吉要走在三郎的前頭,先成為浪人,然後在安土城門前切腹,把腸子掛在城門上,若非如此,親吉的怨氣永不會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聲,「不要大動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鏡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許你切腹。你難道不解?」
    「不解。」
    「冥頑不化的東西,別再搖頭晃腦了,你從頭至尾把我說過的話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將,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揚著正義,殺了那麼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樣溺愛著兒子,因此,就慘無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頂樑柱——你殺死,我能做得到嗎?把你殺死,信康再切腹自殺,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麼?豈不成了一個殺人如麻的無道之人?為了自己的兒子,氣昏了頭,殺了重臣,結果兒子也失去了,豈不成了一個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恥笑我,神佛也不會原諒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那我還有什麼出息?世人會說,家康就是為了殺人才來到這個世上,他是殺人的魔鬼,是罪孽。難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剛才說傾慕我,傾慕得簡直人了迷,你對三郎的喜愛也難以割捨,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應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嗎?」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於我之前,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親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樣,死死地盯著家康。「您似還有什麼話要說吧?」
    家康看著親吉凶狠的目光,歎了口氣。「但是,我不能再允許你這樣了。你也太驕橫了。世事的殘酷、無奈,你應心裡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驕橫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不要再說了。」
    七之助親吉又盯著家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洩氣地低下頭。難道我真的對主公太驕橫了嗎?一種與剛才不同的悲涼突然襲上心頭。他居然忘記了,世間還有比死更悲涼的苟且偷生。「主公,難道您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三郎遭此不幸?您就這樣狠心?」
    家康微微地點點頭,回答道:「說不定我還不等信長的命令到來,就提前處決三郎。誰的命令我都不想聽。」
    「提前處決?」
    「不要再問了,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這樣吧,你立即趕回岡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騷動。」
    親吉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誰的命令也不想接受,這就是家康的決斷,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鏡。這時候,大久保平助來報,說只有奧平信昌一個人回城。
    家康輕輕點點頭:「信昌的面色如何?」
    這麼一問,平助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蒼白的臉色。「稟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臉色差不多。」
    「哦。那麼,事情已經決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點點頭,「好吧,你去對信昌說,辛苦了。讓他先歇息歇息,待會兒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趕緊回岡崎吧。還有,我吩咐本多作左衛門的事情,如果準備好了,就讓他到我這裡來一趟。」
    平助答應一聲出去了。平巖七之助親吉也深施一禮,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親吉一定想立刻問問奧平九八郎信昌,瞭解詳情。可是,他還是堅決阻止了親吉。他知道,即使讓親吉親自去問,也改變不了既成事實。
    其他人都下去之後,家康一個人坐下來,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幾,兩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寬敞的院落裡,突然傳來單調的蛙鳴,大概是雷雨來臨的前兆。荻花在微風中搖曳,地上的苔蘚紅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紅葉。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淚早已流乾,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蒼白的臉色浮現在眼前。他恐是對忠次的辯解感到不滿,於是提前一步回來,向家康報告大致經過吧。
    家康心裡難受,他不願意去問。如果有轉機,二人不會分別回來。
    不久,本多作左衛門和大久保平助一起來了,作左衛門還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本多大人來了。」說著,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主公在閉目養神?」
    「……」
    「聽說奧平信昌已經回來了,不知主公為何還不見?」
    「作左,」家康仍然閉著眼睛,「我想明天回岡崎一趟。」
    「確實應該去一趟。」作左點點頭。
    「你要和我一起去,時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岡崎,馬上放逐三郎這個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麼過錯?」作左似乎反應遲鈍,眉宇間卻露出悲哀之色。
    「現在,這個亂世剛剛出現一點新秩序,這是一個關鍵時刻。」
    「主公所言極是。」
    「織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有了結果,在此關鍵時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卻偏偏禍害領民,背叛父親,還與重臣相爭……而且……」
    「是。」
    「因此,我要親自去岡崎處決他。雖如此說,三郎畢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連個信都不送,日後恐遭大人的責備,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對此沒有異議吧?」
    「是。」作左終於忍不住了,將頭扭向一邊。主公是多麼堅韌啊……按照作左的推測,雖然酒井忠次和奧平信昌的辯解不管用,可沒想到二人會接受讓信康切腹的命令回來。因此,他原以為信長的詰問使會緊隨二人,立刻從安土城出發。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長的詰問使沒有來,家康這邊卻想向信長送交處置信康的文書。所有這些,都不是按照信長的命令而行動,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連頭都沒有抬起。
    「看來,你是沒有異議了。那麼,現在立刻就讓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來。」家康有氣無力地說完,才睜開眼睛。
    「好,我馬上照辦。」作左衛門仍然背著臉,微微鞠了一躬,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當日,小栗大六就從濱松出發了。他帶了家康的信,內容大致是:我兒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將他正法,請大人莫要阻攔……
    這之後,家康才把奧平九八郎,以及緊隨其後回來的酒井忠次叫來,當面問話。忠次一看見家康,臉色就變了。「忠次真是白活了這麼大年紀,竟被織田大人狠狠地罵了一頓。」他一臉蒼白,家康則是不佳地點頭,「織田的使者隨後就到。使者帶來的罪狀中,記述了我忠次,還有重臣們對少主的指摘。」
    這時,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經驗,絲毫不解信長的用心,無意中發洩對信康的不滿,事後才驚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覆考慮過……」家康說道,「我決定把三郎驅逐出岡崎。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玷污了德川的名聲。否則,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年輕的奧平九八郎一動不動地瞪著家康,忠次則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著腦袋。雖然因為失言羞得無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氣,他說的都是實情,沒有瞎編亂造。看到忠次這個樣子,家康都覺得忍無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長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備甲州的敵人,不可麻痺大意。」
    九八郎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濱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長的詰問使到,就從濱松出發去了岡崎。
    那日,秋雨綿綿,滋潤著大地,遠州灘的潮水在眼前,掀起沖天巨浪。
    家康帶著本多作左衛門和作左精心挑選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作左,然後半開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沒覺得今天我們有帶兵攻打岡崎之感嗎?」
    作左衛門背過臉去:「什麼攻打岡崎城,主公莫要說笑了。」
    「不,就是進攻岡崎。」家康手挽韁繩,繼續說道,「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處決我的兒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
    「我不想聽這些話。」
    「我也不想說,不想說啊。但這卻是事實……作左,不可掉以輕心啊。我們二人,應該像初戰時一樣小心謹慎,要擦亮眼睛,決不可麻痺大意。」
    作左衛門聽了,居然掉轉馬頭,跑到了隊伍的後面。如此說來,那個執拗的三郎信康,或許應該公開信長的詭計,和父親家康決一死戰。
    離開城池後,雨越下越大。

《德川家康4·兵變本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