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巨炮動心魄

    看到織田有樂齋撤回城內,真田幸村後悔不迭,氣得渾身顫抖。
    此前,眾人已決心死守城池。戰事才剛剛開始,浪人的士氣也用不著擔心。可是,自從有樂撤回城內,令人憂心之事就一件接一件發生。被派往城外去刺探敵情的探馬,屢屢消失於片桐和籐堂陣中。若說他們乃是為了去打探敵人動靜倒罷了,但反過來,也未嘗不可解釋為:與敵人暗中勾連之人竟可自由出入大阪城。幸村讓從小就跟在身邊的親信前去打探,結果發現,有樂齋已在頻頻與金匠後籐莊三郎聯絡。後籐莊三郎與片桐且元關係無為親密,因此,至今仍可自由出人於且元陣中。如他跟城內保持聯絡,不用說,定有問題。
    織田有樂從一開始就無甚戰意。他有頭腦,比片桐且元還要洞悉時勢。
    他分明從一開始就知道雙方實力懸殊,不足一搏,但看到城內的氣氛難以抑制,便假裝同意開戰,實際上卻仍在尋找議和的時機。「不妨一試。如果事情不妙,就痛痛快快投降,從頭再來。」他怕是正懷著這樣的心思,領兵在距離且元最近的地方紮營。
    再一想,幸村驀然發現,大阪城內的氣息已和他當初入城時大不一樣了。德川大軍步步緊逼,越聚越多,眼看就要達二十萬了。與此相反,蒙豐臣舊恩的大名卻應者寥寥。儘管分別以秀賴、澱夫人、大野治長和織田有樂的名義,向天下大名發去了求援信函,但作出回應的卻只有福島正則、毛利輝元和加籐清正之子忠廣。福島正則在接到借糧的請求後,只答應與大阪以自由買賣的形式交易,他還對江戶方面獻策:「可把澱夫人扣為人質,然後講和。」毛利輝元亦只令其家臣佐野道可扮作浪人入城,悄悄送上一萬石米和五百錠黃金,但他又暗中把誓書獻與了江戶。加籐忠廣回應說,將令老臣加籐美作守帶領兩艘大船前來援助,可船的影子至今未見。伊達、上杉等都是前來進攻之敵……
    那些開始時精神振奮、口口聲聲要發動決戰的人,也都沉默下來,現在,秀賴整日大發脾氣,大阪城內氣氛實在異常。
    幸村看得很清楚。開始時秀賴幾無戰意,想戰的只是澱夫人,煽動澱夫人的,則是大野治長和一幫蠢笨的老女人。
    一旦秀賴少了戰意,一切都無從談起。於是,幸村已於冬月底特意把大助送到秀賴身邊,通過大助讓木村重成、細川賴范、森元隆等勸說秀賴。在眾人輪番勸說下,秀賴逐漸改變心意,時已到臘月中旬。幸村剛鬆了一口氣,澱夫人和老女人卻又動搖了。她們之所以如此,自是受到大野治長的莫大影響。織田有樂已經有了與敵方通謀的嫌疑,若主將大野治長的態度再變,仗還怎麼打?
    幸村將勝敗置之度外,為實踐信念入城,現在看來,實是貽笑大方。他在城南的護城真田苑上,望著眼前敵人不斷構築護壘,頓時怒不可遏。家康和秀忠連影子都見不著,只是一味令人構築工事,為打持久之戰作準備。就算己方想忽然殺出去,令對方心驚,也是隔靴搔癢。
    幸村忍無可忍,傍晚時分,把護城托付與伊木七郎右衛門守衛,自己則悄悄造訪了城內玉造口附近的大野治長大營。
    治長此時正在待客,讓幸村候了好些工夫,才出來相見。讓幸村大吃一驚的,是治長竟身著便服,臉色也甚是蒼白,嘴唇在微微發抖。
    幸村直感有些不對,來訪的似是一位女客,在這最為緊張的時刻,來者自非為行男女之事而來,那麼,她是澱夫人,還是常高院?
    「啊呀,真田大人,讓您久候了。剛才……」治長先讓幸村坐在杌子上,小心望了一下四周,方道,「是位不速之客。」
    「誰?」幸村不能不問。能讓治長臉色大變,定非尋常之人。
    「是……少君派來的。」
    「右府大人?」
    「大人已對守城生出厭煩之心,令今晚夜半向敵人發動總攻。」
    「今夜?」
    「是。大人說,他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眼前敵人不斷構築工事。」
    「那麼,您答應了?」幸村大驚。儘管他可以理解秀賴的心情,但還是為此匹夫之勇驚住。
    「當然拒……不,是勸他三思。只是,不知少君能否聽……」
    不等治長說完,幸村就截斷他道:「右府派來的使者是何人?」
    「木村重成。」
    「哦,是長門守……這麼說,他也同意出擊了?」
    治長面帶難色,一邊歎氣一邊添油加醋道:「真田大人,此次戰事,事實上,早已內定於年內議和。」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幸村並不如何驚訝。他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只是一時竟也無話可說。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了,有人說,照這樣下去,我們連年都過不了。」
    幸村仍然不語。他已猜到是哪些人在說此言。
    「但是,右府並不知這些。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憑著年輕的闖勁,欲立刻衝出城去,與敵人決一死戰……」
    「修理亮大人,請恕幸村多言:大人方才說過欲在年內議和,可對?」
    「正是。」
    「這就怪了!右府都已決意要決一死戰,究竟誰要議和?」
    治長一怔,立刻把視線轉向篝火,「是澱夫人先提出來,有樂等眾老臣及內庭女人也都贊成。」
    幸村平靜地反問道:「這麼說,此次戰事的總大將乃是澱夫人了?」
    「真田大人,您就莫再說笑了。澱夫人也把少君放在第一位,絕不會不為他著想。而且,一旦議和,也須摸清敵方真意,不可能和眾人一一商議啊。」
    「哦?」
    「不是人人都像大人這等忠義之士,毋需說,彙集到此的浪人,多是為了生計與功名而來,一旦聽到議和消息,還不知會如何猜疑我們呢。到時,必會生起大亂,因此,才迫木得已秘密行事。」
    「……」
    「想必大人也知,敵人在我們眼前建起高高的箭樓示威,還要在上面安置大炮。不只這些,據可靠消息,從甲斐、石見、佐渡到伊豆,所有掘金工匠都被徵召了來。聽說,他們或是用大炮轟塌城池,或是從地底下鑿一條坑道,塞上火藥來炸城。大人,看來這仗難打啊!」
    幸村並不吃驚,他不笑,也無責備之意。此非戰之罪,罪在天矣。想到這裡,他全身無力,連話也不想說了。
    「唉,我也極力反對議和。但後籐光次去煽動了常高院,常高院又去鼓動澱夫人,她們已堅定決心,以我一人之力終難改變啊。」看到幸村默默不語,大野治長拚命傾訴起自己的苦處來,「原本,我亦想為了豐臣氏而戰,可是,一旦少君母子連同城池被一併炸飛……唉,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夫人還說,我們只顧自己的榮譽和體面,眼睜睜把他們母子往火坑裡送。只要少君能夠平安,她寧願親赴江戶為質。」
    幸村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情感,道:「織田大人的意思呢?」
    「當然贊成議和。早知是這樣,應一開始就議和才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片桐與大御所有無聯絡?」
    「有。一旦議和,我也盡量會向大御所說幾句好話。大御所還不至於如此無情。」
    「為謹慎起見,幸村再問大人一句:一旦議和成功,那些浪人就無用了,大人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這才是問題的核心。六十餘萬石的俸祿,絕養不起十萬餘人。幸村話中自有揶揄之意。治長的臉擰住。如今的豐臣氏早已成了空殼,太閣的遺產早已花光,家臣也只剩那些關原合戰以來的舊人。
    「我想……」幸村訥訥道,「還是照原計去打,敗便敗了,不戰請和,幾萬浪人在此,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這也是最令我傷神的事啊。」
    「哦?」
    「並且,交涉時最先提出的必是此事。怎麼說,他們都是甘為豐臣肝腦塗地之人,估計,關東萬面也不想與他們為難,怕會說,退隱、留下皆便,一概不多干涉。」
    「這麼說,豐臣氏會比以前更強大了。」
    「哪裡!能夠保住原有的領地就不錯了。因此,只能把領地分給眾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說著,治長彷彿忽然想起什麼,又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應?」
    幸村有些愕然,但還是恭敬地施了一禮,「若能辦到,鄙人自會效勞。」他已明白,治長根本不足與謀。浪人都是為生計功名而來,治長竟天真地以為,不戰而和,幾個錢就可以打發掉他們!即使議和成功,也是和而無果,苟且偷生。
    大御所或許會甚是寬大地讓秀賴擁有舊領,或是在其他地方,給他一塊同等大小的領地。可是,豐臣氏的病痛就解決了嗎?若不找到切實可行之法解決浪人問題,一切皆無意義。可是,對於這個最大難題,似根本就無人深思。澱夫人及其周圍的蠢人,出於對大炮和對地下挖洞之謠言的畏懼,只欲一味求和偷生。
    「其實,我求大人的,也非別的:大人能否說服少君,讓他也接受議和……」
    「剛才您也說,反對議和的只右府大人一人。」
    「雖是議和,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右府大人。可是,在他身邊,心高氣盛的年輕之人太多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明這種苦心。若說治長害怕敵人,倒也罷了,可若是說我因為膽怯而令夫人動搖,治長真不敢輕易開口了。」
    「哦。」
    「不只如此,關東方面若提出要主謀者切腹,治長也只能一死謝罪。」
    幸村一怔,重新打量一下治長。治長的聲音竟出奇地高亢起來,連眼角都通紅了。看來,他盡了最大的努力,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
    「修理大人。」
    「哦。真是讓真田大人見笑……」
    「大人一心為右府著想的苦心,鄙人甚是明白。」
    「這麼說,你答應了?如是大人開口,少君和長門守必放棄成見。」
    「唉,唯獨此事,我不能……」
    「哎?您不願?」
    「請大人寬諒,鄙人生性不會撒謊,若右府問起戰事結果,鄙人無論如何說不出議和二字。」
    「大人反對議和?」
    「修理大人,議和的時機已經錯過了。戰是亡,和也是亡,鄙人若這般察告右府,他必定越發鐵了心要出城一戰。故,鄙人實不能勝任。」說著,幸村的眼角也熱了。
    幸村失算了,他萬萬沒想到,城內的戰意竟是出於稀里糊塗的一時衝動。關原合戰之時,眾人還能挺直脊樑,堅持到底。無論是石田三成,還是為他赴死的大谷吉繼,都是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才起事。「並非唯德川家康才手握至理。」儘管這亦是一己的執著,但其中因爍著的,卻是歷經磨礪的不惜性命的血性。可現在的大阪城裡,卻根本看不到這等血性,有的只是模糊的反抗和煞有介事的小算盤,以及為此彙集的呶呶不休的浪人。若真是如此,真田父子的命運至此亦到頭了。如真田幸村這等人物,把兄長信之的忠言棄於一旁,驅走叔父,將好友松倉豐後守大耍一番才來到這裡……
    「大人認為,議和實際也是大御所的安排?」
    「修理大人,」幸村依然臉對著篝火,「大阪的命運已經到頭了,但這並非大御所之過。」
    「您是什麼意思?在責難我?」
    幸村輕輕搖了搖頭,「當然非大人的過錯。非要說是誰的錯不可,只能說是這大阪城的劫難……幸村雖不會勸右府議和,但也不會苟且逃生。」
    「這……」
    「幸村將繼承家父遺志,與右府大人共命運。此意亦請大人記住。」
    一瞬間,修理呆住,垂頭不語。顯然,他並不明白幸村的意思。幸村昂起頭來——你即使不明,也是無妨了。
    「那麼……那麼,大人覺得,究竟誰適合勸說少君?」
    「這一點用不著鄙人說,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澱夫人。除此之外,別無旁人。」
    正在這時,聽到一陣腿甲響動,一個人闖進幕帳,竟是治長之弟治房。「兄長,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從船庫裡開出船隻,趕奔界港,到民家放起火來。」
    「到民家放火?」
    「聽說他帶著一幫人豪氣沖天地走了,說是對兄長的決斷甚是不滿,為了支持少君,他要親自為決戰點燃火種。」
    「什麼,他……」治長的臉色再度變得蒼白,狼狽不堪,渾身戰粟,幾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著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夢。人生為何如此可笑?亂起時煽風點火的治長,此時竟已全然沒了戰意。與此相反,一開始毫無戰意、頻頻提出質疑的道犬,此時竟如搶功似的燃燒起熊熊戰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覺間蔓延到了秀賴、重成、道犬等年輕人中間,燒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混賬東西!」治長一聲怒號,大喝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竟去界港放火!他到底要幹什麼?一旦引起界港人的反感,莫說死守城池了,就連糧道……都會被他們截斷!到時,我們只能餓死!」
    「可是,那邊的火已經著起來了,在海風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賬!已經蔓延開了?那……治房,你趕緊去,我也……失陪了!」治長丟下一句話,逕直飛奔出帳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動。年輕之人心火已燃,勢所必然。兒子大助也是一團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樣燃燒。
    此時,忽聽嘩啦一片,外面人聲嘈雜。看來眾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緩緩站起身,把未燒盡的柴薪向火中攏了攏,走出幕帳。外邊人慌作一團,不時有槍聲在低空響起,一些性急之人怕已在朝敵陣射擊了。
    南面的天空驟然亮了許多。幸村靜靜伸出手測了一下風向,風是從東北來,還好,大火不會燒盡整個大阪城。他猶豫起來,不知該回到護城去,還是去看看秀賴的本陣。正猶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紅光。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本城的天守閣一帶傳來轟隆轟隆的倒塌聲,腳下的大地也劇烈晃動起來。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決戰終要打了?
    接著,右方的黑暗中又噴出一道沖天的火焰,緊接著,又是一聲讓天地都為之顫抖的巨響!定是德川把界港大火看成了議和決裂之信號,不由分說,開始了炮擊。
    巨響一陣陣撞擊著耳鼓,大炮轟隆轟隆命中了本城中央及倉庫一帶。不久,亢奮的進攻者定會從護城河對面發起進攻,城內的軍兵也會毫不畏縮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聾的巨響之後,本該洶湧而起的吶喊聲並未響起,僅有一片讓人發僵的靜寂。莫非是巨大的轟鳴讓人一瞬間呆住了,忘記了行動?
    幸村也有些發懵,若浪人被這從未聽到過的巨響嚇破了膽,仗還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內一片寂靜。只城腳有篝火在辟辟啪啪響,四下了無人跡,天地都像被凍結了。
    「叨擾一下!真田左衛門佐前來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會舉槍將其擋住,幾次盤問後才放進,今夜他們竟連名字都沒問。
    腳下的霜碴不時破碎,礫石沙沙作響,四周瀰漫著令人恐怖的靜寂。
    幸村預料中的第三炮終未發射。
    「真田左衛門佐前來探望大人。」出了甕城,四面陡然明亮起來。篝火的數量增多,並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幟迎著夜風颯颯飄揚。前面的幕帳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裡,口中一聲呻吟,呆住不動。
    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為之駐足的奇怪景象。秀賴站在正中,身邊為鑲嵌有絢爛奪目的螺鈿貝殼的床幾。身形高大的秀賴,挺立在鮮麗的緋色毛氈上,身穿一副由緋色皮條穿連起來的鎧甲,全身瑟瑟發抖。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他臉色蒼白,蓬亂的頭髮被汗水緊貼在鬢角,左頰上則有一片浮動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則是擋在他前面、兩隻袖子被大藏局和正榮尼拽住的澱夫人。與其說她是人,不如說是華麗淒愴、傲慢無比的夜叉。
    繡在衣上的鯉魚金光燦燦,在篝火的映襯下,澱夫人雙手如銀蛇一般。澱夫人腳下,則是被按坐於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從某處寺院窗楣上卸下來的一尊五彩雕像。
    這些人前邊,織田有樂齋正一臉痛苦望著幸村,只有有樂一人看去還有幾分氣息。
    「真田左衛門佐參見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話的並非秀賴,而是有樂。有樂道:「你也看到了,本陣有木村長門守指揮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無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虛張聲勢,損失不大。一些魯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來。因此敵人慌亂之極,遂用大炮來探問我們究竟有無議和的誠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浪人騷亂。」
    幸村欲言,又止住。關於議和,他還未從秀賴口中聽到過一句命令。唉,此時就算責問他們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們母子必已爭吵過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樂佯怒道,「女人們說,私通敵人,讓他們發炮的是有樂。並且,聽說還有些蠢貨竟然相信,要殺掉我。那就殺好了。有樂早已活膩了,自己都覺活著難受。若是有人幫我結束了性命,我感激不盡。」
    正在這時,一個人連滾帶爬闖進篝火的光亮中,「報!」
    秀賴依然瑟瑟發抖,僵立不動。
    「籐野半彌,大人不許應戰的命令,你都傳給浪人了?」
    有樂再度插嘴時,秀賴忽然大吼起來:「是誰!誰說不許應戰!我……我……絕不置道犬於不顧!我的命令是讓人跟著道犬往前衝!說不許應戰的,是……母親大人。」
    年紀尚輕的籐野半彌歪著嘴嘲笑起來,「大人,若是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浪人傳達了命令,他們也動不了了。在聽到大炮聲後,他們全都嚇癱了。」
    「哦?」
    「唉!正如織田大人所料,浪人都是以生計為目的,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多獲戰功,可現在哪裡還有戰意?一聽說遭到炮轟的天守閣柱斷簷傾,七八人受傷,他們已嚇得直不起腰,哪裡還有一人敢殺出去!大家都靜待原地,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看樣子,籐野半彌也著實被浪人氣壞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齒說了出來。
    「怎樣了!」澱夫人開了口,卻是怒吼,「常高院的話不會有假!聽說大御所總想議和了事,獨將軍堅決反對。他連阿千都不顧了,用大炮轟城,還叫囂著要從地底下炸城。好了,現在給他口實了!」
    「住口!」秀賴晃動著六尺高的巨大身軀,直跺腳,「母親是此城的總大將嗎?戰事要聽豐臣秀賴的指揮——半彌!」
    「在!」
    「傳令下去,傳與七手組和眾旗奉。看,天空逐漸變紅了。讓他們在火光未消之前,大開城門一齊殺出!這是總大將豐臣秀賴的命令。」
    「不!」澱夫人再次顫抖著,絕望地號叫起來,「敵人有三十萬。他們在各個出口處靜候多時了。兩三萬旗本殺出去,頂個甚用?眨眼間就會全軍覆滅!」
    「貪生怕死怎麼打仗?」秀賴大步走向母親,舉起拳頭,「我懂事以來,就把這座父親築建的城池當成自己的墳墓了。女人休要插嘴!從現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親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頭都掄起來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親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親!」
    澱夫人那激憤的樣子,已令人無法正視。她忽地以身子向秀賴撞去,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秀賴仍是舉著拳頭,茫然僵立。兩個老女人從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澱夫人,她們自己也嗚咽不止。
    此時,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腿甲,正是奧原信十郎豐政。豐政道:「真田大人,這裡有我呢,您就趕緊回營吧。」
    幸村這才回過神來,點頭。千姬還在面無表情凝視著天空,有樂則皺著眉拔鬍鬚。
    「失禮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賴施了一禮,急急離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於八町目口和黑門口之間的真田苑趕去。和去本城的秀賴本陣時不同,他的腳步異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擇言,但秀賴剛才那幾句話依然在他的耳邊迴響:「我懂事以來,就把這座父親築建的城池當成自己的墳墓了!」不知為何,這話聽起來讓人淚下。大阪落到這種地步,幸村亦是難脫罪責。
    這一月裡,發生過各種各樣的小股衝突。把這些衝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氣,分別展開的鏖戰,實不為過。無論從哪裡望出去,眼前都是從那亂世倖存下來的赫赫有名的大名們的馬印。城內的浪人也表現英勇。由於早就定好據城一戰,他們並未抱著必死之心,只是為了展示實力,才進行了一些巧妙的騷擾戰。敵人雖號稱三十萬,但根據幸村的冷靜估算,當不過二十萬。待他們一步步向城牆圍逼過來,大家便按原計退回城內,再作算計。
    幸村看到從東方森村到中濱紮營的侄子真田河內守信吉、內記信政的馬印,以及上杉中納言景勝的陣營時,心口刺痛起來。再望望松屋口,伊達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馬印迎風招展,西南方則是毛利長門守秀就和福島正勝的軍隊齊頭並進。雖然島津的三萬大軍還未抵達,但關原合戰時作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現在幾成了敵人,唯將軍秀忠之令是從。縱然是膽大無比的猛將,若是每日都看著這番情形,自然也喪氣了。
    守方死守城池,無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囤積米糧一日日減少;進攻一方卻還可繼續從全天下徵集更多的軍兵。
    「看來我們計算有差。」就連幸村陣中都時時傳來這樣的嘀咕聲,「原以為在這寒冬臘月,敵人會耐不住,結果卻恰恰相反。如此一來,在明年之前,城內的柴薪就要燒盡了。」
    兩千五百名舊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來的浪人,大阪的總軍兵號稱十二萬,實際上卻只有九萬六千,可即便是這樣,近十萬人馬,糧草也是無法計量。
    秀賴彷彿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這裡,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戰馬飛馳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與本城大不一樣。眼前的小橋村駐著前田利常的一萬二千人,篝火通明,左側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營。實際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與真田多有聯絡。兩者之間已達成默契,萬一真田殺出,他們會不動聲色讓開一條通路,讓他們直衝家康本陣。但其右側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籐堂高虎、伊達政宗、伊達秀宗卻一字排開,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陣的前衛,要想隨隨便便衝過去,自是不大可能。
    從真田苑的箭樓上,隨時都能俯瞰對面的家康本陣,不難看出,今夜敵營裡又增添了些篝火。他們定是看到界港的大火之後,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從八方收到了各種密報。只是那火光並未讓人感受到多大的殺氣。界港火災的烈焰已燒紅天空,可怖得多。照這種燒法,界港街市恐已成為灰燼。
    為何要在那裡放火呢?這火一燒,界港百姓便會一下子變成敵人。家破財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魯莽的武士所能想像。假如豐臣氏能夠取勝,大阪與界港的商家就會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共濟,共同禦敵,可是年輕和莽撞卻斷送了這種可能。他們這一幫蠢貨,一旦喪失人心,仗還怎麼打?
    大炮只轟了兩次就無聲無息了,這究竟是何原因?難道真的如同織田有樂所言,德川只是想讓大阪痛下決心議和,現在,他們覺得已達到這種目的了?
    正當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澱夫人時,背後忽然傳來伊木七郎右衛門的聲音。
    「哦,何事?」幸村緩緩回過頭,視線落到一個正單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著伊木七郎右衛門一起來的,不消說,定是喬裝成商家模樣的密使。
    「此人為界港人,名幸兵衛,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後退了一步,問道。因為那人身上透出一種氣息,讓人不由聯想到伊賀、甲賀忍者的那令人驚怖的鬥志。
    「快,快把你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向大人稟報。」伊木七郎右衛門低聲催道。
    那男子似有些口吃,說話粗聲大氣:「議和已經決定了!但……但是,在他們疏忽之際,卻放了一把火。」
    七郎右衛門接過話茬:「聽說界港的商人都怕戰火殃及,老早就仔細探究過戰事趨勢了,有此事嗎?」
    「有……絲毫不假。」
    「大阪城內,是織田有樂齋率先發起的議和,是嗎?」
    「是。但右府大人並不相信,說這是大御所的想法,堅……堅決反對。於是,織田大人又說服了澱夫人……小的連這些都仔細打探過……」
    他時不時口吃,伊木七郎右衛門不耐煩地打斷他:「織田大人認為,此次戰爭再持續下去,莫說是豐臣氏,恐怕連這一帶都要變成廢墟。大御所只是礙於面子,才在眾人面前顯得那麼精神。實際上,他早已疲憊不堪了,年紀也七十有四,一旦撤回駿府,就不可能再來。大御所一去,大名的心思自會隨之一變。所以,捺著性子等到那時才是明智之舉。是這樣說的?」
    「是……是。這個建議,右府沒有聽信,可澱夫人……」
    「夫人悄悄讓後籐莊三郎趕到大御所處,表明了心意,說若能保全母子性命,就可議和,是嗎?」
    「正是。」
    「聽到這些,大御所也心動了。於是,當即命本多正純與二條城裡的阿茶局一起趕赴京極忠高陣營,讓忠高把母親常高院從大阪城請了出去……」說到這裡,七郎右衛門緩一口氣,「就這樣,常高院與阿茶局先進行了談判,緊跟著大野治長也加入。談判是在我們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進行的,恐怕在一兩日之內就有結果。但界港百姓剛鬆了一口氣,竟發生了此次縱火之事。因此,煽動右府和近侍們反對議和的主謀,就是真田大人,出於這樣的想法,你才來到這裡的?」
    「正是。」那人瞪大眼睛。
    幸村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勸秀賴一戰的並非幸村,但是,若幸村真的被請去參加商議,他定會反對議和。
    伊木七郎右衛門再次平靜道:「小人未得到大人的允許,便跟此人達成了一筆交易。希望大人能饒他一命。」
    幸村沉默,抬頭凝望著天空。許是有霧,火光的余焰在頭頂形成一個光暈,越來越大,讓人不禁聯想起那美得炫目的黎明。

《德川家康12·大阪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