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界港阻兵戈

    眾人都稱澱屋常安為商人關白,讚他雖是一介商家,卻具不輸秀吉的器量。可就膽量而言,或許博多的島井宗室仍勝過澱屋。澱屋先前就和柚谷一族合作,除生意往來,更將手伸至挖掘礦山、冶煉、造船等,而成了巨賈,可他的生活甚是簡樸。他並非生來就能成此大器之人,而是長久磨煉出來的。蕉庵認為,如把澱屋比作豐臣秀吉,宗室就當是德川家康了。
    宗室出了蕉庵的別苑,隨身只帶三個下人,就往大和橋的泊船處走去。
    他的船泊在界港的岸邊,自己則在此搭澱屋的船去大阪。河岸兩側滿是開花的蘆葦,野鴨點點穿梭其間。澱屋的三十石船為了宗室的到來,鋪上紅地氈,船上還張著幔幕。等他一坐進來,就拉起幔幕,讓他細細觀賞四周的秋景。船上印有大紅的「澱」字,僱有四十多個水手守護。
    宗室仔細想想,覺得商家的存在實是不可思議,不由撇唇笑了。令武將去打仗,而由商人來賺錢,一方必須養活眾多武士,而另一方卻因花用不完而蓄積錢財。他就是不想讓秀吉對這種不相稱的情形有所不滿,才勸其致力於貿易和挖掘礦山,可反而引發了征朝之事。各地挖掘的金山,出了太多黃金。或許讓秀吉稍不如意比較好,武將不應太富有。讓他半饑半飽,他卻又會像豺狼那樣張牙舞爪……這著實很難處理。澱屋也正遭遇難題,因為秀吉要派大軍去朝鮮,向他徵召糧食。如此一來他便入不敷出,實在麻煩。武將並不精於計算,即使能算出自己的俸祿,也無法估計巨商的財產究竟有多少,不免獅子大開口……宗室一面想著,已到了渡口,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
    「啊,治部少輔大人。」宗室後退一步,自從在博多築城後,就因經常碰面而熟識的石田三成,正跨過渡板向他走來。
    「宗室先生,辛苦了。」
    「不敢,這也是為關白辦事。」
    「在先生見關白之前,我有事相托。」
    宗室佯作不知:「咦!什麼事?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居然要托在下。」
    三成對守衛在船一隅的下人們道:「你們上岸去走走,我有話要對老先生說。」
    下人們鄭重地施過禮。宗室點點頭,示意他們下船,道:「河岸的秋景真是迷人啊!」
    「是啊!」三成略顯肥胖,比先前在博多時更顯得派頭十足。他面帶笑容地拿過刀,慢慢坐在宗室斜對面。「現在所能拜託的人,只有先生了。」
    「要拜託老朽?」
    「主公失去了寶貝少主。」
    「在下知。」
    「他陷入極度悲傷中……可是這悲傷讓他改變了志向。」
    「什麼志向?」
    「要去征服大明國!起初我以為那是說笑,可是他一本正經,怎可能是說笑?這是他一生的大事啊!」
    「那又怎樣?」宗室清楚三成想說什麼,可依然裝傻。
    「一定要阻止他才是。天下初定,百姓疲憊不堪。若又發起戰事,國家恐憂。」
    「哦!這真是一件大事了。那麼,奉行大人您是反對了?」
    「先生也知關白脾性,他是不會聽我勸諫的,因此希望先生能告訴他:您此次看遍了朝鮮各地,若大人不放棄出兵,前途堪憂。」
    宗室諷刺地笑了,旋大力搖手,道:「抱歉,關白連奉行大人進諫都不聽,何況老朽?希望此事由奉行大人去做。」
    「島井先生!看來您是不願承此重托了?」
    「治部大人,」宗室壓低聲音,抬眼道,「這是治部大人一人的想法呢,還是小西大人吩咐老朽這麼做的?」
    「如果小西大人和我的意見一致,那又如何?」
    「哦……恕難接受。」
    「什麼?」
    「宗室已告訴小西大人善後之法。島井宗室乃是直接受關白之命,前去仔細查看,不會接受他人指示。」宗室斬釘截鐵說完後,又笑了。
    三成眼裡露出強烈的憎恨,「哦?那麼,先生是不聽三成的請托了?三成並未指示先生,而是低聲下氣相求。」
    「如果在下把這種請托理會成指示,大人又如何?」宗室也不服輸,他以揶揄的口氣道。
    刺骨的寒風,自川邊吹向二人。
    「呵呵,」三成臉色蒼白,笑道,「若我說,您縱然不聽,我也自有辦法……那倒像是無賴之輩在作口舌之爭了,故,石田三成除了默默退去,別無他法。」
    「治部大人,」宗室哧哧笑了,「您和小西大人都是只管自家事啊!」
    「嗯?」
    「大人們如果說出自己的意見,關白震怒,或令你們切腹,或把你們殺了。因此,你們讓宗室去進諫。嘿,宗室惹怒了關白,卻也是性命攸關。若身為近臣,便是如此勤勉奉公,那做起武士來也忒容易了!」
    三成的臉更蒼白了,他未想到宗室會這麼說,更未料到宗室一語道破,自己乃是受小西行長所托而來,遂道:「那麼,我收回請托,就此告辭。」
    「小西大人要賭,就當去做先鋒……若無這種決心,老朽怎敢勸諫關白大人?」
    「小西大人做先鋒?」
    「治部大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關白完全聽信了小西大人和宗義智之言,相信朝鮮會甘為我軍先鋒,欲親率大軍遠征大明國。可是,老朽所見並非如此。結果會如何,請大人仔細思量!」
    三成吃驚地探身出去,低聲道:「這麼說,先生已把此事告訴小西大人了?」
    「對!您應清楚。」
    「那麼……如果小西大人果真做了先鋒,先生便會接受我的請托?」
    宗室點頭笑了:「治部大人如也認為該派小西大人去打前鋒,探探情勢……宗室也是一介男兒,即使你不特意請托,在下也會不惜性命進諫。」
    「宗室先生,」三成這才知道宗室的真意,霍然將手白膝上放下,「如小西大人向三成發誓……」
    「哈哈,老朽就知奉行大人會這樣說。」宗室縱聲大笑。
    三成又不停致謝,方悻悻然下船。
    宗室目送著他的背影,又尋思:武士真是奇怪啊,聲稱因義理而活,但當主君出現破綻,就燃起比商家更狡猾的私念,不但不講義理,反而要害眾多手無寸鐵之人的性命。
    船輕輕滑過水面,前進著。抵達澱屋橋邊,將近巳時。這裡已擠滿了備有轎子的商家。出來迎接宗室的澱屋,只輕輕對他點點頭,道:「辛苦你了。」就一起坐進轎子,直接前往大阪城。
    秀吉從新築伏見城特意來大阪,已等得不耐煩了。他的兩側有宗室剛在渡口碰面的石田三成,及增田長盛、前田玄以、織田有樂、長束正家、大谷吉繼等。正面的秀吉則把腿伸到扶幾下,紫色的頭巾下,他的雙目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宗室,有勞了!已曬黑了!」
    宗室依舊圓滑:「聽說大人失去了心愛的公子。」
    「不提了,宗室。我好不容易忘了此事。坐近些,坐近些。」
    「小人惶恐。」
    「朝鮮的情形如何?你看得可仔細?」
    「是。奉大人之命,小人先從釜山登陸,換裝,由慶尚道到江原道,再進京畿,沿著黃河、全羅,一路走了下來。」
    「辛苦了!那麼,你看了山川道路的情形嗎?」
    「回大人,看了。這是地形圖,在此圖上,詳詳細細寫著兵力配備、人情風俗、氣候物產等。請大人過日。」
    「好!長盛,把它拿過來。」
    「是。」增出長盛接過圖,在秀吉面前攤了開來,秀吉微笑地看著,「軍隊還是在釜山登陸,然後進軍京畿?」
    「軍隊?」
    「哦,我還未對你說,加籐清正已被我派去九州了。」
    「加籐大人去了九州?」
    「對。去肥前的名護屋築城,我命他即刻去圈定地界。以此為據,大軍陸續渡到釜山。一旦進軍,我們可一舉攻進大明國的都城。明年的七月十五,我將在大明都中號令天下。辛苦了,來喝酒吧。」
    秀吉只管滔滔不絕,宗室一言勸阻道:「大人不可如此!」
    這話一出口,舉座凜然。
    「不可如此?」秀吉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問道,「什麼不可如此?到明年七月十五……」
    「即使朝鮮王全力支持,小人也覺得,不可輕言進軍。」宗室語氣強硬。
    「宗室,你的話很是奇怪啊。」
    「不,小人是經過詳細勘查後,才向大人報告。」
    「你說,即使朝鮮王全力支持……」
    「是。不過,這從頭到尾都只是假設——因朝鮮王並不會帶路。」
    「你……有何依據?去秋使者來時,我已清楚吩咐過了。」
    「請大人見諒。」宗室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秀吉,雙目如星辰般閃光,「小人得知,李王長期和大明國親近,斷不會背叛大明國而成為我盟友,這是小人的看法。」
    秀吉輕聲笑了:「好好!你是商家,戰爭的事交給我。李王一定會聽我的命令。」
    「不可!」宗室搖頭,「大人大軍一入朝鮮,李王會馬上把明軍引進國內,這是他與大明國之間必須履行的義理。因此,若想進入大明國,不知會花費多少錢糧和時日!」
    「宗室!這麼說,你是指責我考慮不周?」
    「不敢。在下估計,投入日本國八成以上人力物力,恐還不夠……」
    「那麼,你認為不可出征?」
    「目前不宜出征。」
    「哈哈。」秀吉笑了,「是有人讓你來說這話吧?」
    「不,小人只是實話實說。」
    「你認為豐臣秀吉的計劃有不當之處?」
    「這不是英明的大人應說的話,大人必須改變心意……小人認為,大人當仔細聽取小人的報告,再決定出征與否。可是,小人還未回來,大人就已行動起來,還說小人在指責大人的不是。」
    「閉嘴!」秀吉拍著扶幾,怒了,「豐臣秀吉難道要聽從你的命令?我已經決定出征。」聲音如雷貫耳。
    宗室猛然向前膝行一步,「這些話愈來愈不能讓人明白了。不管誰作了決定,宗室所見的實情也不能因此而改變。如果因為大人已決定,就以謊言欺人,那麼宗室死後會下地獄。作決斷的是大人,稟告實情的是宗室。宗室認為,此次戰事花費太巨,十之八九會以敗終。這是小人的看法。」
    「長……長……長盛!」秀吉全身發抖,指著侍從手中的刀,「把這廝給我拉出去斬了!把他的頭拿來血祭!」
    宗室一動也不動。他眼神無比平靜,靜靜地看著怒火中燒的秀一占,道:「該說的話都說了。關白大概也會答應小西和宗義智做先鋒的請求吧,如此一來,損失就會減少些。」
    「長盛,你在猶豫什麼?殺了他!」
    「大人息怒!」三成慌忙向前屈進一膝,「大人震怒乃是自然,可是不是想一想島井先生的提議……」
    「閉嘴!我命令他去探訪的是朝鮮的人情地理,他竟提出什麼暫緩出征。無禮!哼!殺!」
    「請等一等。」三成又道,「大人不想親自詢問,就由在下來問他好了。島井先生為何會這麼說,應先問清楚。請大人平靜下來。」
    增田長盛也道:「確如石田大人所說,萬一李王有不軌的意圖,我們必須有充分的對策才是。請大人息怒。」
    「你們一個鼻孔出氣?」
    「請大人息怒。」
    「好!那麼,我再問問宗室,大家仔細聽好了。」
    「謝大人。」
    「宗室,你說李王會圖謀不軌?」
    「小人認為,他會和大明軍聯合,把刀鋒指向大人的大軍。」
    「因此,我的軍隊即使登陸,也很難前進,是這個意思?」
    「軍隊並不是去無人的荒野,如在陌生的土地上行進,又陷入重圍,補給自會困難,而大明國的水軍也會在誨上截斷我們的後援……」
    「閉嘴!」秀吉又大聲喝止宗室。
    見宗室毫不因為自己大怒而退縮,秀吉知他確是下定了決心。看到所有人都對出征計劃冷淡以對,秀吉一時不禁怒髮衝冠,像一隻獨自掘洞的螃蟹。他覺眾人不瞭解自己之志,愈加認為出征乃必行之事。可是,宗室竟清楚地反對,如此一來,與其慢慢說服他,還不如大加斥責,先讓他噤了口舌。
    宗室沉默了,可他會不會變得像利休那樣頑同?若繼續斥責下去,會把他逼入利休那般進退維谷的窘境,到時又須對他加以嚴懲……秀吉對利休一事常生悔意。「宗室,我再告訴你一次:你只是商家,我乃未有敗績的武將。」
    「小人清楚,正因為如此,才更要慎重……」
    「我叫你不要對朝政指手畫腳。你看出李王不軌就是,由豐臣秀吉來想對策,明白嗎?」
    宗室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垂下肩膀:「如此一來,小人也算盡了心。」
    秀吉是如何強詞奪理啊!人在作這種決定時,定會背負重荷,像秀吉這麼聰明的人,竟忘了自省。
    「請大人見諒,」宗室又道,「朝鮮南北的氣候與風氣習俗,與國內完全不同。冬天一到,大河冰凍,到時大明國的補給可以自由出人,而我方卻必須忍受寒凍之苦。」
    「這種事我已算計過了!」秀吉嘲笑道,「豐臣秀吉一旦碰到敵人,就定要把他變成朋友。好了,叫小西攝津和宗義智來。我要確認是他們的看法對,還是宗室的看法正確。」
    「唉!」宗室咬牙歎息——為何石田三成此時不借口和他討論,讓他離席?若宗義智回話曖昧,他的苦心便成了泡影。
    「各位也仔細聽著,雙方各有說法,我們必須決定何方為是。這期間,宗室安靜些。」秀吉又道。
    宗室偷偷看了三成一眼。三成臉色蒼白,正襟危坐。
    「我的決定會錯嗎?一旦登陸,就可直指大明都城!」秀吉仍然豪氣沖天。
    小西行長和宗義智被叫來時,宗室悄悄閉起眼睛,沉耿無語。這個大廳門口的隔扇上,畫有兩隻栩栩如生的猛虎。小西辯才出眾,可是宗義智在秀吉的詢問下,很有可能露出馬腳。何況他看到秀吉怒氣當頭,恐會嚇得語無倫次。
    「小西攝津大人和宗對馬大人來了。」玄以法印話音未落,秀吉便道:「行長,你說李王很願為嚮導,可是宗室說他不會替我們帶路,究竟怎麼回事?」
    秀吉未直接問義智,太好了!宗室不由得暗中鬆了口氣。
    「大人,我沒有說他很是願意,他只是說:『我會遵命帶路。』」
    「未說很是願意?」
    「是。大人的威名也傳到了大明國。因此,如是大人的命令,李王只好遵命而行。這是在下的看法。」
    秀吉頗不開心。願意帶路和遵命帶路,意思大大不同,而他又不記得當初他們是怎麼說的了,遂道:「這麼說,宗室說李王不會帶路,是撒謊?」
    「在下不能說別人的見解不對,只能說與在下意見不同。」
    「你說什麼?意見不同,就應有對錯。對不對,對馬守?」
    「是。」
    「你認為如何?」宗室冷冷抬眼,不語。
    義智道:「在下……的看法,和小西大人一樣,可是……」
    「可是什麼?你們為何一碰到這個問題,就吞吞吐吐?你不是也說李王答應要帶路嗎?」
    「可是……島井先生是何意?」
    「他說:絕無此事!李王和大明國交情匪淺,處得甚好,因此,他會把刀鋒指向我們。」
    「這……」
    「怎麼了?說清楚!」
    「大人,」小西行長道,「宗室先生如真這麼說,在這裡爭辯也無益,不如趕快查探真偽。」
    「哼!你們對自己的主張,如此沒有自信?」
    「不是自信的問題。此事與大軍士氣有關,如有不同意見,自不能置之不理。」
    「這麼說,必要時,便可把宗室殺了血祭?」
    「這話真令人意外。宗室先生冒著生命危險,剛剛從異國歸來……因此,現在可由在下和對馬大人先行出發,到那裡去探查虛實。」
    小西行長真不愧辯才出眾,他沉穩地回答,彷彿這本是他自己的意見。
    對方如非秀吉,小西行長的話一定可以當場奏效。可惜秀吉對行長的回答稍稍有些懷疑,因為他早已命令宗家四次派出使者去朝鮮,試探對方有無降服之意。
    第一次是在義智的父親義調在世時,派家臣柚谷康廣前去。那時,義調對秀吉道:「不必特意去征伐朝鮮,我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其前來歸降,讓其做我們去大明國的嚮導。」秀吉相信了他的話,好一陣子都按兵不動。他贊為好計策,還特意取下腰間的佩刀送給義調。可是,其後朝鮮卻一直沒有音訊傳來。
    第二次又去催李王來朝見秀吉,結果也無音訊,只好派第三個使者去。這次帶回黃允古正使、金誠一副使一行。現在仔細想來,那個使者所帶文書上,只有祝賀日本統一云云,並無要為導征伐大明國之語。
    但是那時,義智和行長都巧妙勸道:「李王應很願為嚮導,他未將這話寫在文書上,大概是防止洩露給大明國。」
    秀吉因此嚴命:「義智親自前去,說清要李王做征明大軍的嚮導。」於是義智親自去了釜山,與他同行的應有柳川調信與和尚玄蘇。可現在情況卻變得如此暖昧,秀吉不會不起疑心。
    「行長。」秀吉疑道,「你們敢蒙騙我?」
    「不敢。」行長堅決否認,「李王確實是答應了,是嗎,對馬守大人?」
    「是……」義智心虛了,全身發抖。秀吉突然「砰」的一拍扶幾:「對馬!」
    「在。」
    「我可不是叫你去向李王說什麼客套話!是吩咐你命令他做嚮導!」
    「是……是!」
    「他看起來是俯首聽命,還是置之不理,你這個使者看不出來嗎?」
    「是!這……」
    「吞吞吐吐什麼?」
    「看起來像是聽從,又似不聽從……」
    「閉嘴!可恨的東西!行長,這是你教他的?」
    「大人令在下意外。」
    「你臉上明明寫著。真是豈有此理!」一旦生起疑心,秀吉的腦筋就轉得極快,「你認為可以欺騙我,行長?」
    「大人,在下絕不會有這種罪該萬死之念。」
    「別說了!」秀吉拍著扶幾,探身出去,「你們第四次出使時,有未說,豐臣秀吉要出兵了,一旦出兵,貴國也難免刀兵之厄,因此要李王當嚮導?」
    「不,這……」行長再也說不下去了。這一切確是他教義智的。
    如果沒有鶴松之死這個意外,行長認為秀吉不會這般震怒,而宗家也不會失去交易之利。可是,如再說下去,等於招供是他教義智的,而現在義智只知淒慘地發抖。
    「可惡!」秀吉極為生氣,卻也覺出自己推測之高明,直想發笑,「我先來猜猜看,你們直到第四次出使才驚慌起來,就把事實告訴李王,是這樣?」
    「……」
    「由於起初三次撒了謊,因此這一回李王不以為然。他認為要他與大明國斡旋,可能是一句空話,只是威嚇他罷了。」
    這一回宗室大吃一驚。他得到的消息,竟和秀吉所說完全吻合,關白之眼力實在可怕!他內心感歎著,卻又不能說出口。現在除了靜觀事態,沒有別的法子。
    「如何,說中了吧,對馬?」
    「大人……」
    行長又執拗地插嘴:「我也對對馬守說,我們很難弄清李王在想什麼,因此迅速撤出釜山。」
    「撤出釜山?」
    「是。李王知道此事後,亦大為緊張。因此,由我們二人充當先鋒,藉著大人的威名,何懼之有?」行長說得行雲流水。
    「等等!」宗室道。如果再讓行長胡謅下去,秀吉會更為震怒。到時切腹的必是宗義智。如此一來,宗室心中自會苦不堪言,因為義智的父親曾托他照顧兒子。「大人,教義智這麼說的,是宗室。」
    「你教他的?」秀吉吃驚地把視線轉向宗室,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宗室,不要撒謊!秀吉豈會再受騙?」
    「這不是撒謊。宗室想到義調與在下的交情,就教他這麼說。」
    「義智,這是真的?」
    「是,是!」義智求救似的看看宗室,又看看行長。
    「好!我姑且聽之,是真是假,豐臣秀吉自可分辨。這麼說,是你對義智說,叫他不要命令李王做征明嚮導?」
    「是。」
    「嗯?你到膽子不小!」
    「在下不願大人打這勉強之仗,如此而已。」
    「勉強之仗?你又提朝政!」
    「唉!在下以為,大人遲早會發現這是勉強之仗,所以,我就教他那樣說了。」
    「宗室!如你所言不虛,就無人能救你性命了,你明白嗎?」
    「當然!宗室已知天命,只望在下一死,對大人有所助益。」
    「你也和利休說同樣的話?」
    「在下認為,大人還對很多事情不甚清楚,輕易調兵遣將,遠征海外,絕無好處。」
    「你!」
    「大人,您認為誰會由衷贊成此次出征呢?眾人都懼怕大人的威嚴,無人敢出言反對,內心卻不以為然。」
    秀吉突然屏息。如果再讓宗室繼續講下去,事情會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開始備戰,何況,也已派遣清正去九州的名護屋築城。如果就此中止這個計劃,自會成為天下笑柄,如今箭已離弦,豈可半途而廢?
    宗室淡淡地繼續道:「這種大事,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協力。若有外敵入侵,大家會拚命防禦來敵,神明也會相助。可這一回是我們出戰……大家若各懷異志,必招致不合。希望先避免戰事,與他們往來交易……」
    「哼!」秀吉意外地以甚為平穩的聲音道,「三成,把這廝拉下去,他的瘋話似已說完。」
    三成猶豫一下,只聽秀吉又笑道:「島井宗室真乃鐵漢啊,不顧性命,想來教訓秀吉!唉,把他關進牢裡!」
    宗室看了三成和義智一眼,站起身來,像是催三成帶他下去。
    宗室和三成離去後,一座鴉雀無聲。大廳內殺氣騰騰,最後,秀吉大聲笑了起來:「哈哈,攝津,想殺宗室嗎?」
    這一問可真讓小西行長驚惶失措。宗室為了解救行長和義智,撒了彌天大謊,結果招來大禍。
    「不能殺!」行長猶豫了一會兒,回答道。
    「好!我就是想聽這一言。我不忍見我的家臣讓宗室憐憫。」
    「……」
    「對馬,你當深受感動?」
    「是……是!」
    「好!你們二人在此替宗室求情吧。說得不好,我可饒不得你們!」
    「大人,」行長馬上伏倒在地,「為了彌補島井宗室的無禮,請由我們二人為先鋒……為了報大人大恩,在下願去朝鮮。」
    「你不像宗室那樣叫我停止進攻嗎?」
    「是。因為劍已出鞘。」
    「即使李王倒向大明國,你也不懼被殺?」
    「不這麼做,就對不起大人,也對不起宗室先生。」
    「哈哈……好!待三成回來,看他怎麼說。」秀吉鬆了一口氣。他也不想殺了宗室。他雖然生氣,卻對宗室心懷敬意。
    未久,三成慌慌張張回來了,道:「在下想請求大人……」
    「一丘之貉!要替宗室求情?」
    「是。他所言固然很可惡,可是請大人體諒他的苦心。」
    「他托你替他求情?」
    「不,沒有。」
    「我知他不是這種人。治部,你也托過宗室什麼言語?」
    「三成不敢。」
    「哈哈。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倒也是條漢子……今日就放他出去吧。叫他不要再胡言亂語,影響士氣。」秀吉說著,猛然站起身,走上通往內庭的走廊。
    眾人很清楚秀吉是何等震怒。長盛、玄以和吉繼都屏息凝神,靜觀事態的變化。看來他們都看穿了宗室掩護小西行長和宗義智的苦心。
    「還好留有一命!」玄以嘟噥著,「在關白大人面前,敢這麼說話的,天下只有島井宗室一人。」
    「是啊!」三成附和著道,「讓島井做商家真是可惜,小西大人怕也嚇得要死呢。」
    水西行長看了三成一眼,沉默不語。三成在尖銳地諷刺他的謊言被拆穿一事。
    「如此一來,進攻大明國已無可避免,島井宗室最後勸諫的苦心也被大人壓制。」三成自嘲似的嘀咕,可是小西行長和宗義智覺得,這是在責備他們。
    「治部大人!」行長用袖口擦拭額上的汗水,「請把我的決心再向大人稟報一次。」
    「二位做先鋒之事?」
    「是,宗義智大人的交涉確有疏忽,我們須共同負起這個責任。」三成這一回真的不想說風涼話了。由行長的話可以看出其決心。
    「小西大人,有無更好的計策?」
    「大人是說……」
    「要當先鋒,不必等著下令,乾脆先到朝鮮,一舉取下李王的首級,如何?如此一來,就可以知對方的態度,你也有面子了。」
    行長苦澀地搖頭:「治部大人恐是不瞭解朝鮮的王城。」
    「哦?」
    「朝鮮都城本身就是巨大的城池,我們怎能混進去呢?此事和進入大阪城去取關白首級一樣荒謬。」
    「哈哈……既然如此,就有辦法了。如你說關白已打消征明的念頭,他們會很高興地打開城門來迎接二位啊!」三成說完,才想到再繼續作弄小西,亦無什麼意思,遂笑道,「不,這只是戲言。我會把你的要求告訴關白,安心吧。」
    今日之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每個人的心裡,都留有一抹無法釋然的陰鬱。
    出兵大明國一事,就這樣步上了誰也無法阻止的道路。

《德川家康7·南征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