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樹上開花

    經歷一場大病之後,德川家康悟到:神佛既不偏袒豐臣秀吉,也不偏袒家康,而是為了天下,站在公正的裁決者的位置。成了關白的秀吉,則已不再把家康放在眼裡,想要大展宏圖了。
    天正十三年七月末,他們分別開始行動。
    首先,剛剛病癒的家康出發去駿府,親自指揮部隊。
    秀吉則從石川數正處獲知,家康對要家老做人質之事感到意外和不滿。
    「這就難辦了!家康既然這麼認為,我還需要什麼人質?」他乾脆地收回了成命。
    未幾,本多作左衛門又提出:「本多仙千代之母病篤,希望允許仙千代馬上返回。」
    秀吉明知這是家康在試探他,還是笑答:「哦,當然可以。人最重要的是有孝心。應該回去好好看護母親。」
    因此,家康不但沒有再送人質,連仙千代都要了回來。秀吉好像中了家康的計。其實,他的頭腦並不那麼簡單。他沒有索要人質,卻使家康的隊伍集結在了一個地方,並不妨礙他征伐佐佐成政。秀吉只是讓越後的上杉景勝去唆使信州上田城的真田昌幸父子背叛家康。這個辦法,可能比拒絕人質要好得多。
    綜觀全局,現在德川氏最堅定的友方,乃是家康之女督姬所嫁之小田原北條氏直,以及氏直之父氏政。可是,此時北條氏和上田城真田昌幸之間有了分歧——北條氏要真田父子把其親手取得的上川沼田城交出。
    真田父子斷然拒絕。此時家康出面,巧妙地在雙方間周旋,想用另一處代替沼田城。可頗有心計的秀吉不會錯失這次良機,他馬上讓上杉景勝做了真田昌幸的後盾。
    若上杉氏的援軍一到,昌幸應不會聽從北條氏。而由於北條氏乃是家康現在唯一的盟友,真田如對此表示出不滿,家康絕不會袖手旁觀,定會出兵討伐。但家康若攻打上田城,秀吉就可比手中握著兩三個人質更安心地去征伐佐佐成政了。這個妙招使得大病初癒的家康毫不遲疑地先秀吉一步,趕到駿府,在攻打上田城的戰鬥中親自籌劃。不過,這並不意味家康勢力日蹙,這可以從當天前往駿府的路上,家康一直面帶笑容、勇往直前得到證明。
    秀吉有秀吉的策略,家康有家康的打算。他們的鬥爭中,雙方經常都有獲利。對秀吉來說,家康把主力集結上田城,對他攻打佐佐成政是絕好良機。而秀吉的利益,對家康而言也不是絕對沒有益處。
    家康回頭對騎馬緊跟在後面的本多正信道:「形勢有利!」
    「是的。」正信也笑。
    「這些事,秀吉做得不錯。」
    「嗯,這樣一來,便可不讓北條父子產生懷疑,正大光明地修築駿府城了。」這些年來,家康一直想徹底地改造駿府城,以鞏固甲、信。亂世中的友方,不一定是真正的友方。現在氏政之子氏直雖然是家康的女婿,可是督姬已嫁過去四年,氏政也沒有讓氏直再見家康一面。表面上雙方是很好的盟友,背地裡卻從未放鬆警惕。這一次攻打上田城,當然也是本著義理,才採取行動的。因此改造駿府城,不只是為了鞏固甲、信,就算為了防備北條氏,也是絕對必要。
    「不用說,在秀吉討伐成政時,我們不得不袖手旁觀了!」
    「是!」
    「這一次戰爭,我歸結起來,有三個收穫。」
    「只有三個?」
    「對!第一是改造駿府城,第二,鼓舞了士氣,鞏固了甲信之地。」
    「第三呢?」
    這時,正信從腰間取出一個青竹筒交給家康,「汗流得太多了,請喝水。」
    「嗯,我正覺得口渴。」家康喝一口水,把竹筒還給了正信,「第三,是讓秀吉覺得我們好合作。」
    「那麼,還有第四嗎?」
    「呵呵,第四是什麼?」
    「北條父子會佩服堅守義理的主公,這個收穫可不小!」
    「哈哈!」家康大笑。道路乾燥,塵土飛揚,後面的軍隊都看不見了。沒有風,也沒有雲。道路兩側的田里,彷彿源源不斷地湧出滾滾熱浪。
    「另,在下有一事想問主公。」
    「還有第五個收穫?」
    「不是。主公真的想滅掉真田父子嗎?」
    家康聽了,慌忙環視左右,「噓!別說可笑的話,正信!」
    正信也看了看四周。他們的對話似無人聽見,跟在後面的阿部正勝和牧野康成正指點北方的山脈,不知在說著什麼。
    「休要隨便提起滅亡之類的話,影響了士氣怎麼辦?」
    「主公見諒!」
    「這事……」家康驅馬靠近正信,「非得把真田父子滅掉不可!」
    「在下也是這麼認為。」
    「趁秀吉和成政打在一起,我們一邊打仗一邊建築駿府城吧。」
    正信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已經非常明白家康的想法了。在真田父子背後,有上杉景勝和秀吉。若滅掉真田氏,佐佐成政的事一旦解決,秀吉和景勝必會將矛頭指向家康。若和真田父子的戰事一時未能決出勝負,秀吉必會充當和事佬,促進和談,到時可以假裝看秀吉的面子,讓真田父子苟活下去。
    這樣一來,北條父子對秀吉的懷疑與憎恨就加深了,會使得他們更接近德川氏,這比滅掉真田父子更能增強反秀吉的力量。
    本多彌八郎正信是這麼想,他便想試探家康是否如此一想。信長時,為了生存,定要打倒敵人,才能保全自己。現在那種嚴酷的局勢已經不見,已進入必綜觀全局才能取勝的時代。不僅要做個強有力的武將,還必須懂得內政外交。因此,本多正信、阿部正勝、牧野康成以及勇猛的酒井、本多忠勝、井伊、神原等,都經常為家康出謀劃策。
    家康進入駿府城已經十多日了。天正十三年八月初,秀吉也從大阪出發了。
    秀吉的出征更顯得從容不迫。他乘坐著由京都開往大阪的船,展示著新關白的威儀,去界港隆重宣揚了世間大勢,喝完茶後,才慢慢站到出征隊伍的前面。
    秀吉軍隊的裝備更是相當豪華,分外耀眼,令人見之膽寒。曾經在攻打美濃的齋籐龍興時用過的千成瓢簞馬印,在驕陽下光彩奪目。秀吉引以為豪的馬蘭葉羽飾頭盔,也燦爛輝煌。他的相貌甚至也完全變了:畫濃眉,戴鬍鬚,一副新關白的模樣,好像畫中出來的威武壯士。當然,他根本不想和佐佐成政作戰。秀吉確定家康的主力集結於上田城,且已對周圍產生了巨大的威懾力。
    秀吉這次出征好像遊山玩水一樣。他故意把織田有樂齋和界港人推薦的曾呂利新左衛門也編人部隊,每到一處便大肆宣揚:這個新關白既平易近人,又饒有人情味。
    成政再怎麼頑固,但由於丹羽長秀業已自殺,家康主力又集結於別處,因此,無人會助他一臂之力。秀吉打算乾脆把成政包圍起來,好好作弄作弄這個有名的頑固之人。這絕無什麼戰術戰略可言,單是要讓人看看,舊時武將和新任關白的手腕和策略有何不同。
    從這個意義來講,可以說成政是從未有過地幸運,也是從未有過地不幸。幸運的是,一開始他便性命無虞,不幸的是,雖保存了性命,卻成了用來證明秀吉之偉大的陪襯。
    家康說著「秀吉做得不錯」云云,笑了。此時,秀吉的想法與家康亦是一樣。當秀吉聽信雄派來的密使說家康在上田備戰時,他瞇起眼笑了。家康留在駿府坐鎮,被派遣到前線的,有大久保忠世、鳥居元忠、平巖親吉、柴田康忠、岡都長盛、諏訪賴忠、保科正直、松平康國、屋代勝永、三枝昌吉、城昌茂、曾根昌世等,另有井伊直政、大須賀康高、松平康重、牧野康成、菅沼籐藏等,一共動員了一萬五千人。
    「在一線派出那麼多兵力,還能兩面作戰?」
    秀吉問。但是,他內心還有一個未說出的秘密。他料定家康不會在上田城消耗多少時日。秀吉假想著,當家康大軍深入之時,上杉景勝的越後大軍若能巧妙直入……
    戰局的變化實是難以預料。德川的軍隊若在信濃被上杉、真田的聯軍切斷退路,就得在那裡苦戰。如此一來,真田軍隊會抵抗到底,家康和景勝也一定會浴血奮戰,雙方都傷亡慘重,結果兩敗俱傷。繼續下去,德川和上杉便都成了無爪的貓。秀吉不只這麼遐想,還要給他們製造更多相互牽制的機會,這裡面自又隱藏著虛虛實實的煙霧。
    因此,雙方都不會撤退,一方在上田城,另一方在北陸,戰事大起。
    到了八月初二,家康才開始派人攻打上田城的真田安房守昌幸,他好像在生氣,又好像沒有,偶爾停下攻勢,觀察周邊的形勢,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其間的戰記記載,由於真田軍隊戰備充足、士氣旺盛,使得德川軍隊遭遇苦戰,戰事陷入僵局。
    當然,這並不表示家康不再向真田的部隊發動攻勢了,只是他看到了上杉軍隊的到來和秀吉的動向,想在這裡觀察形勢,伺機而動,也藉以觀察在甲信諸地的部隊的能耐。在此期間,駿府城陸續開始重建。
    德川氏新家臣的練兵對像真田軍,確實是很難得的對手。新家臣們和昔日為敵的德川軍隊初次攜手作戰,對抗神出鬼沒的真田軍,榮辱與共,雙方自然更加親密,配合更加密切,新來者對德川氏也更加信任。特別是看到井伊直政獨率人馬,追擊率領上杉援軍至信州的籐田能登守,及木曾的小笠原援兵時,他們更是信賴德川氏。
    九月二十六,家康根據關於秀吉的消息,下令上田附近的軍隊考慮撤退。
    家康自己在五日前已回到了濱松城,集合留在那裡的諸將,部署完畢;二十六日則命上田軍隊撤回,然後悠然巡視三河的西尾及吉良城。
    按計劃攻下北國的秀吉,則重新與上杉景勝結為盟友,回到大阪,開始部署攻打四國之策。
    家康唯恐秀吉強大的水軍奇襲三河,才巡視海防工事。但郡裡士氣旺盛,軍備齊全,自不待贅言。
    秀吉完成了計劃,家康也在虛虛實實地與之竟爭。
    只是,家康沒有消滅真田昌幸父子而撤兵,令小田原北條氏政大為不滿,這原本在預料之中,也是唯一讓他耿耿於懷之事。若氏政知道家康此次攻打真田,其實只是想藉機築造駿府城,或許會大怒,甚至會出兵駿河。現在必須對北條氏採取懷柔之策。
    十月初三,回到濱松城的家康,開始思量對付氏政父子的策略。他還沒有見到女婿氏直,他打算找個機會和氏政、氏直父子在合適的地方碰個面,讓他們知道,此次的撤兵是為了對抗共同的敵人豐臣秀吉,是不得已而為之。家康煞費苦心,想說明這個道理,是因為北條氏政父子有些像撒嬌的孩子,是遠遠不能與秀吉相比的任性之人。
    此時,秀吉卻又給他出了個意想不到的難題。
    秀吉出的難題是:從即日起,直到四國、九州等天下各地完全平定為止,所有大名都要派人質去大阪,以向秀吉保證,協助他重建太平。既然大家都已臣服,家康也要和天下大名一樣,馬上派人質。
    為何秀吉的態度會突然變得如此強硬呢?
    除了他攻打佐佐成政時的新策略已經奏效,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秀吉當上關白時,已經獲得太政大臣私下許可:他不僅是日本的實權者,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英雄。如此一來,秀吉已不必再靠武力去對付諸大名了,他可借皇室威嚴以令諸侯,做一個堂堂的發號施令者——他正要以這種姿態吞噬家康。
    家康已經從秀吉庇護下的上田城退兵。此事使秀吉推測,家康已充分認識到他的用意,因而不得已為此,同時又甚知己力,小心行事。
    佐佐成政輕而易舉便被秀吉收服,還陪著他來到了京城,更顯示出秀吉的威力。而上杉景勝也通告天下,要鼎力協助新關白。諸大名當然會唯唯諾諾交出人質。形勢對秀吉越來越有利,因此,家康不能再拒絕。
    但,德川氏重臣們通過織田信雄收到這個命令時,頓時群情激憤,怒不可遏。此時正是家臣們為本多作左衛門的兒子仙千代回來,拍手稱快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認為這次會輸給秀吉,雖然沒有攻陷上田城就退兵,但這只是策略的需要,是為了修築駿府,以及牽制北條氏政。他們相信,德川氏的實力絲毫未損,甚至得到了增強。
    而秀吉居然要求除了家康的孩子以外,還要送重臣的家人去大阪。他並不認為自己出了個難題,一味地強調:要認清這乃是順應時勢、理所當然之事。可是,對群情激憤的德川氏而言,這可是徹頭徹尾的難題。
    重臣們於十月十五開始頻頻往來。同月二十八,因為秀吉再次催促,家康遂把全體重臣臨時集結於濱松城。這時空氣中火藥味甚重。
    陸陸續續來到本城大書院的重臣們,都憤憤不平。來人有酒井忠次、本多忠勝、本多作左衛門、神原康政、井伊直政、松平家忠、大久保忠世、本多正信等。只有石川數正看起來異常冷靜,更顯出其他人的激憤。
    家康坐在主位,露出苦澀的表情。「忠次,你先說說。信雄派人來告知,幾乎全部人質都已到大阪。大概這些人質要留在大阪,直到秀吉征伐九州凱旋歸來……」
    「拒絕!」忠次沒等家康把話說完,便生氣地回答,「主公不要事事都聽他秀吉的,有於義丸公子就已足夠,不可太過分!」
    家康既沒有點頭,也沒責備他,單是對坐在旁邊的家忠道:「你呢?」
    溫厚的家忠道:「在下認為,我們應對他以禮相待,既然這是關白大人的命令,不好直言拒絕,可是於義丸公子已經成了關白的養子,不應把我們當普通的家臣看待。」
    「作左呢?」
    被問到的本多作左衛門弓起背,以鄙視的語氣怒吼道:「叫他不要得寸進尺、肆無忌憚!」
    「忠世呢?」
    「我想我們應婉拒他,不要因此使於義丸公子遭遇不幸。」
    「忠勝呢?」家康的聲音如水般平靜,可是他目光深邃,苦惱在逐漸增加。
    「我們必須認識到戰爭不可避免,有了這個決心,才能談拒絕。沒有抗戰到底的決心,想這樣輕易解決人質一事,絕無可能。若我們鬥志昂揚,秀吉定會懼怕。」
    「康政呢?」
    「我贊成忠勝之意。若就此屈服,就會越來越被動。是成為他的家臣,還是和他抗衡,現在應該決斷。」
    「直政呢?」
    最年輕的井伊直政怒氣沖沖地施了禮,「我和大家意見一樣,隨時可派我上戰場。」
    家康的臉色輕鬆了些,笑道:「那麼,沒有一人讚成,大家都要拒絕?數正,你說呢?」
    石川數正始終兩目緊閉,好像在睡覺似的,一動也不動。
    「數正,說一說你的看法!」
    被家康拍了一下,數正睜開了眼睛,「在下的想法已經和主公說過許多次了,沒有必要再說。」
    「哦。那麼唯你一人不贊成與秀吉爭鬥了?」家康嘟噥道。
    本多作左衛門拍拍榻榻米,向前膝行,嚷道:「數正是說要派人質?」
    數正微微笑道:「即使我說要派人質,可是重臣們都反對,我也沒有辦法。我只有服從各位及主公之見。」
    「數正!」作左衛門又向前膝行一步,瞪著他,「你膽怯!」
    「哦,你說這話好怪異!」
    「武士一旦拿定主意,就休管他人意見,而是堂堂正正地堅持立場,休要隨波逐流!」數正吃驚地看著作左衛門。此話尖銳地刺痛了他的心,讓他五內如焚。
    作左曾道:「只有我和你把榮華置之度外,別人不明白沒有關係,我們要心甘情願地成為德川氏的柱石,做個大丈夫。不管你先走,還是我先走,都休要指望有安穩的晚年生涯。」兩人當初心領神會,而同樣的眼神,又在作左的雙眸中再現。
    「哈哈!」數正笑了,「作左,你把仙千代從大阪招回了,竟也變得強硬了啊!」
    「這話有趣。你是因勝千代身在大阪,才同意派其他人質去?」
    兩個人語氣都很尖銳,大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家康表情苦澀,撫著下巴。
    「作左,既然你這麼問,我就直說了:主公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這還用說嗎,是天下太平!」
    「這個天下並不是亂七八糟的天下,而是太平的天下。主公的宏圖大志,是重建太平盛世。」
    「那和此次人質之事,究竟有何關聯,你說!」
    「我當然要說!現在主公若和秀吉爭執,會怎樣?不管哪一方勝,都會再度令天下大亂。而從現今形勢來看,德川氏不佔上風。打這樣的仗,乃是匹夫之勇。若姑且忍耐,稍從秀吉些許,不也實現了天下太平之念?」數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數正!」
    「石川大人!」
    「住嘴!」
    四周傳來尖銳的責罵聲。若家康不出聲阻止,說不定會有人出來對數正動手了。忍耐著去協助秀吉云云,在德川氏乃是禁語。家康知道,作左衛門是有意要數正說出這等話來。
    「安靜,休要吵!」家康喝道。
    數正感慨地想:要來的終於來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獨,便噤口不語了。
    「等數正說完,要不要採用,我自有主張。安靜!」
    家康再次斥責眾人,「數正也說,若大家一致決定不派人質,他也會聽從大家的意見。」
    「此事還得由主公作最終決斷。」作左道。
    「作左還有什麼話?」家康道。
    「有!數正膽怯。誰會認為即使一戰,會只輸不贏?那就乾脆一戰看看!我第一個把秀吉的首級取來給你看!這種勇士在主公旗下,簡直是多如牛毛!」
    數正這時已經清楚地看出,作左眼中有某種悲哀之色,他道:「還是這句話,戰事並非靠人力多寡取勝。」
    「當然!大阪沒有什麼了不起……不是已經讓他們見識過小牧長久手之戰了?」
    「而且,我們的軍隊在甲信諸地,也始終沒有放棄在山野中鍛煉!」
    數正輕蔑地環顧著再度騷動起來的人群。每個人都健壯、堅定而忠誠,但是他們的憤怒實在膚淺,與其說這是怒火,不如說是激憤之下的凜然之氣。數正這麼想著,突然與家康的目光相觸,他嚇了一跳。作左眼裡湧現的是悵然,而在家康若無其事的冷靜背後,卻深藏著憂鬱和悲哀。數正心頭一熱:只有主公和作左瞭解我!
    「很抱歉,受到作左的刺激,在下一時衝動影響了士氣,請各位見諒!」
    作左驀地轉過身去,像平常一樣巧妙地隱藏起了真實情感。有人知此,有人一無所知。
    天已黑,下人掌燈上來。
    大家都反對送人質,可是要採取什麼對策,還需討論。
    「那麼,大家用些飯充飢吧!」家康道,回頭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比起戰場上的真刀真槍,帷幄裡的虛虛實實,實更為重要。
    秀吉堂皇命令所有大名送去人質,若是拒絕,必會引起騷動。為了防止發生騷亂,就必須有對應之策。設計讓秀吉不再索要人質最好,可那實無異於與虎謀皮。因此,最重要的是做到萬無一失,以防秀吉突然襲擊。
    佐佐成政已經投降了秀吉,上杉景勝敵對德川。因有上田城之事在先,北條氏政父子心有不滿,而且若拒派人質,織田信雄也將因失了面子而失和。正因如此,士氣旺盛在此時卻成了令人擔憂之事——濱松城遭遇了前所未有過的危機。必須要考慮到,萬一激怒了秀吉,於義丸有性命之憂,還必須充分考慮到可能來自海上的侵襲。
    重臣們連夜爭論著,最後決定了三件大事。
    首先,家康拒絕派人質去大阪,但要重臣送人質來濱松城。這樣做不只意味著萬一有突發事變,內部不出意外,也是想對秀吉有所警示:德川氏已作好準備,應付一切。
    其次,家康速親去小田原,與北條父子見面,不只是謀取雙方和睦,連雙方重臣也要彼此交換誓書。他們已看清,若秀吉和北條氏握手言歡,德川氏即孤立無援。先前幾度考慮過與北條氏見面,總因找不到適當的方式而作罷。叫北條父子來駿府不合適,家康去對方那裡又有失體面。大家討論的結果是:家康渡過黃瀨川,去三島與他們會面,在此期間,要竭力維繫雙方情誼。再次,是利用織田信雄,緩和與秀吉的關係,只是不知會不會有效果。
    會議結束,天已大亮。十月二十九的耀眼陽光照進庭院,朝暉滿地。
    大家正要離席,家康道:「各位辛苦了!今晨為你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大家且等一等。」
    說著,叫下人把準備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數正,這是用我射來的鶴做成的湯!」
    家康不知在想什麼,先叫了數正,又笑著對大家說,「來,用飯,恐早就餓了吧!喝一碗鶴湯。」此時數正突然兩眼噙淚,單咬著嘴唇,凝視著庭院。
    「喔,真的是鶴!」
    「鶴很吉利,不過,還是希望今年能盡快過去。」
    「這是個好兆頭啊。」
    「咦,菜比鶴肉還多呢。」
    邊吃邊談的重臣們,頗像一群天真爛漫的少年。微笑著誇耀自己獲鶴的家康,笑客背後隱藏深深的憂悶之情。但是這些天真的家臣似都沒有看出來。
    用過飯後,大家準備各自回城。不把人質送到秀吉那裡,反而要送到家康這裡來,對這一決定,似無人有疑。自己人,就應無條件地信任,敵人,就徹底地憎恨,這便是武將應有的品格。正因為眾人有這種品格,德川氏才有今日。「數正,今日鶴的味道怎樣?」
    數正出了大門,正要上馬時,作左衛門從後面叫住了他,「要不要到舍下去一趟?拙荊擔心我和你吵架,想見見你。」
    「不,今日不去了。」數正乾脆地回答,「我一想起昨夜主公的憂慮,就心如刀絞。」
    「哦。只有這些?」
    「你是何意?」
    「好了,我不勉強你去我家。」
    「作左!主公要去三島,向北條父子屈膝。」
    「怎的?」
    「我一直在想,不讓他去討好秀吉,卻讓他去向遠比秀吉弱小的北條父子低頭。這樣的臣子,算是忠臣嗎?」
    「不可胡思亂想!」
    「我未亂想!」
    「好了,我們可不要忘了今晨鶴的滋味啊!」作左道。
    「能忘得了嗎?主公那麼心痛欲裂。」
    「這不是什麼稀罕事!飼養強大的老鷹,經常會被老鷹抓傷。可是,總不能把老鷹的爪子都剁掉,那老鷹還有什麼用?別說傻話!」
    「傻話?」數正對作左怒目而視,但一轉念,又馬上從僕人手裡接過馬韁,「那麼,代我向夫人問好。」
    作左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數正揚鞭策馬,剛一出城,便淒然淚下。晨霜中,淚水融入了大地。
    天有虛實,地有虛實,可人生的哪一面是虛,哪一面是實呢?數正想,自己這一生可能得與這座城永決了!他明知已然看不見濱松,卻忍不住頻頻回首,「主公,保重……」

《德川家康6·雙雄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