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認真研究過棋藝,理由很簡單,我下象棋只是下著玩,純粹為了消遣。如果說我有時候也下個把小時象棋,那完全不是為了使腦子緊張。相反,是為了在緊張的腦力勞動之後舒展神經。我完全是本著「遊戲」1這個詞的本義來下象棋的,而真正的棋手下棋卻是在。「當真」,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下象棋也像談戀愛一樣,必須要有一個對手,可我當時還不知道船上除了我們以外,是否還有別的象棋愛好者。為了把他們引出洞來,我在吸煙室裡設了一個極為簡單的陷阱。我同我的妻子一起坐在棋桌旁邊來引誘獵物,儘管我妻子比我下得更差。果然,我們走了不到六步棋,我們旁邊就有一位旅客停下來,接著第二位請求我們允許他在旁邊觀局,最後我們如願以償,找到了一個對手,他向我挑戰,要我同他下一盤。此人名叫麥克柯諾爾,是一位蘇格蘭採礦工程師,聽說他在加利福尼亞鑽探石油,攢了一大筆錢。麥克柯諾爾身材不高,粗壯結實,頷骨方方正正,牙齒堅固有力。他臉上血色很好,紅得發紫,大概是由於他威士忌喝得太多的緣故,至少這是部分的原因。此人肩膀寬得出奇,簡直像競技者那樣孔武有力,可惜在下棋的時候也表現出一副逼人之勢。因為麥克柯諾爾先生屬於這樣一種自以為是、志得意滿的人,這種人即使在最無足輕重的比賽中,也把失敗看作是降低自己的身份。這位大塊頭習慣於憑著自己的本事,在生活中死拼硬闖取得成功,他心裡充滿了特殊的優越感,以致把任何阻力都看成是對自己的極不應該的反抗,幾乎就是對自己的侮辱。他輸了第一盤,就滿臉不高興,並且開始嘮嘮叨叨,用一種不容辯駁的口氣解釋說,只是因為他一時疏忽,才輸了這盤棋。輸了第三盤,他就怪隔壁客廳裡太鬧。每輸一盤他沒有不說再來一盤的。起初,他那種好勝勁兒我倒也覺得怪好玩,可是後來我也就只好硬著頭皮忍受下來,既然我想達到預定的目的,把世界冠軍引到我們的桌邊來,也就不得不忍受這位先生。
    1象棋(Schachspiel)一詞的第二部分spiel為「遊戲」,所以作者說本著「遊戲」一詞的本義,可是「當真」。
    第三天我的計劃成功了,可是只成功了一半。也許琴多維奇通過上層甲板的舷窗看見我們在下棋,也許只是一般地想到吸煙室來轉一轉。總之,當世界冠軍發現居然有人膽敢擅自玩他的那行技藝,就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保持適當的距離,向棋盤投來一瞥考察的眼光。這時正好該麥克柯諾爾走。僅看他走這麼一步棋,琴多維奇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種外行的比賽對於他這麼一位大師來說,根本不值得再多看一眼。就像我們在書店裡看到人家推銷的一本蹩腳的偵探小說,連翻都不屑於翻開,就隨手撂下一樣,這位世界冠軍也就離開我們的棋桌,走出了吸煙室。「他掂了一下份量,覺得沒啥意思。」我想。他那種冷淡、鄙夷的目光多少有點使我生氣。為了發洩一下我的怒氣,我對麥克柯諾爾說:
    「看來,您這一步棋冠軍似乎並不十分欣賞。」
    「什麼冠軍?」
    我向他解釋說,剛才從我們身邊走過並且不以為然地看著我們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世界象棋冠軍琴多維奇。我補充說,咱們不會因為他看不起而傷心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對窮人來說,只好清茶淡飯將就著過窮日子嘛!使我感到意外的是,我隨口說出的這些話居然對麥克柯諾爾產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作用。他立即激動起來,把我們下的這盤棋忘得乾乾淨淨。沽名釣譽的念頭馬上開始在他腦子裡活動起來。他說,他壓根兒沒有想到,琴多維奇就在船上,那麼冠軍無論如何得跟他下盤棋。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跟一位世界冠軍下過棋,除了有一次同另外四十個人在一起,跟他下過一盤車輪戰,就是這次車輪戰也是下得夠緊張的,他本人差點兒還贏了呢。他問我,是否認識這位冠軍,我說不認識。他又問我,願不願意跟冠軍打打招呼,請他來同我們下盤棋呢?我拒絕了,我的理由是,據我所知,琴多維奇是不大喜歡結識新交的。再說,跟我們這些第三流棋手下棋,對世界冠軍來說,又有什麼意思呢?
    看來對麥克柯諾爾這種自尊心強的人,我是不應該說什麼三流棋手之類的話的。他聽了以後生氣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粗暴地說,他簡直不能相信,琴多維奇會拒絕一位紳士的客氣的邀請。他會想辦法去邀請的。我應他的請求,給他簡單描述了一下冠軍的為人。於是麥克柯諾爾便扔下這盤未下完的棋不管,急不可耐地跑到上層甲板上去追琴多維奇。這時,我又一次感到,長著這麼寬肩膀的人要是想幹什麼事,是怎麼攔也攔不住的。
    我相當緊張地等待著。十分鐘以後,麥克柯諾爾回來了,看來他的心情不怎麼愉快。
    「怎麼樣?」我問。
    「您說得對,」麥克柯諾爾有些氣惱地回答,「不是一位很討人喜歡的先生。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告訴他是我誰,可他連手都不伸給我。我試著向他說明,我們船上所有的旅客都將感到自豪和榮幸,如果他樂於跟我們進行一盤車輪戰的話。可是他的態度生硬得不近人情。他回答說,很遺憾,他同他的經紀人訂有合同,規定他在旅行期間只能進行有報酬的表演賽,而且每盤酬金最低金額為二百五十美元。」
    我笑起來了。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從白方格到黑方格這樣動動棋子,竟是如此發財的買賣。我想您也就客客氣氣地向他告別了吧。」
    然而,麥克柯諾爾的樣子仍然一本正經。
    「比賽定於明天下午三點舉行,就在這吸煙室裡。我希望我們不至於那麼輕易地被他打敗。」
    「什麼?您答應給他二百五十美元啦?!」我十分驚異地叫了起來。
    「為什麼不呢?C′estsonmetier1。如果我牙疼,而船上碰巧又有一位牙科醫生,那我也不能要求他白白地給我拔牙呀。這人做得很對,應該大敲竹槓。哪一行真正的專家也都是最精明的生意人。至於我,我是主張買賣做得越光明磊落越好。我寧可把現錢付給您的琴多維奇,也不願向他乞求恩典而末了還得向他千恩萬謝。再說我在我們俱樂部裡一個晚上輸過不止二百五十美元,而那還不是同世界冠軍下棋呢。『三流』棋手輸給琴多維奇沒有什麼可丟人的。」
    1法文:這是他的職業。
    我真覺得好玩,我說的「三流棋手」這個毫無惡意的說法,竟然如此厲害地刺傷了麥克柯諾爾的自尊心。但是,既然他打算為這種昂貴的娛樂付錢,我對他的這種不大合適的虛榮心也就不加非議了。再說,多虧他的虛榮心,我還有機會認識一下我感興趣的人物。我們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四五個到現在為止自稱是象棋愛好者的先生們,並要求他們為這即將舉行的比賽不僅預先訂下我們的桌子,而且訂下所有的鄰桌,以便盡可能避免其他過往旅客的干擾。
    第二天在指定的時間,我們這夥人都準時到場,一個不落。冠軍正對面的桌子當然讓給麥克柯諾爾。他心情激動,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烈性雪茄,而且一再焦灼不安地看著手錶。然而,世界冠軍叫大家足足等了十分鐘(想到我朋友講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這樣一來,他的出場就顯得分外的隆重。他泰然自若、從容不迫地走到桌旁。他也不向大家作自我介紹——看來,他的無禮似乎是說:「我是誰,你們全都知道,而你們是誰,我卻絲毫不感興趣。」——就馬上用一種乾巴巴的、例行公事的語氣開始作出具體安排。因為船上沒有那麼多棋盤,沒法進行車輪戰,所以他建議,我們大家可以一齊同他對奔。他走一著,然後就退到房間另一端的一張桌子旁邊,以免影響我們商量。我們下過一著以後,就用茶勺敲敲茶杯,因為遺憾的是手頭沒有搖的鈴。如果沒有人反對,那他建議每走一步最多考慮十分鐘。我們當然像怯生生的小學生一樣,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議。琴多維奇要了黑子;他站著回了一步棋,就立即轉過身去,退到他方才建議的等候地點。他懶洋洋地躺在安樂椅裡,信手翻閱一份畫報。
    報道這盤棋沒有多大意思。不言而喻,它像預料的那樣,以我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而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世界冠軍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半打平平常常或者十分差勁的棋手,這件事本身並不足為奇;但是使我們大家十分反感的是琴多維奇的倨傲態度,他明顯地讓我們感到,他對付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他每一次走塚桌邊,都是故意用一種似乎漫不經心的目光向棋盤掃上一眼,而對我們則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們也是沒有生命的木頭棋子似的。他的態度就像人們把一塊骨頭扔給一隻癩皮狗,連看也懶得去看它一眼。我覺得他要是稍微周到一點,知道一點兒分寸,他完全可以指出我們的錯誤,或者說些友好的話來鼓勵鼓勵我們。可是,即使下完了這盤棋,這個沒有人性的象棋機器人也沒有吭一聲。他說了一聲「將死了」,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桌旁,顯然是想知道我們還要不要再下一盤。碰到這種遲鈍粗魯的人,你是毫無辦法的。我已經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準備用手勢示意,至少對我來說這筆美金交易一了結,我們愉快的相識便就此終結。可是,使我惱火的是,就在這一剎那,坐在我旁邊的麥克柯諾爾用十分沙啞的聲音說道:「再來一盤!」
    使我吃驚的是麥克柯諾爾的挑釁口吻,他在這一瞬間的確很像一個準備揮拳出擊的拳擊家,而不大像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也許是琴多維奇對待我們的那種侮辱人的態度使他感到憤怒,也可能是他病態的自尊心容易受到刺激,但是不管原因如何,反正麥克柯諾爾完全變了樣子。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髮根,鼻翼由於內心激動張得大大的,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著的嘴唇向氣勢洶洶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過去。我不安地注意到,他眼裡閃爍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這種怒火通常只有賭台旁邊的賭徒才有,如果他所需要的牌在成倍成番地加注以後接連六七次都不出現的話。這時我已經明白,這個好勝心強的狂熱分子將要一個勁地同琴多維奇下棋,下普通的注或者下成倍的注,一直下到至少贏他一盤為止,即使這樣會花去他的全部財產,他也在所不惜。如果琴多維奇堅持幹下去,那麼麥克柯諾爾就會變成他的真正的金窖,在他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他完全可以從這個金窖裡挖出幾千美元——

《象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