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用這種辦法待人,不發瘋才怪呢,』他喃喃地說道,『您並不是第一個。不過您不用擔心。』」
    我從他向我低聲耳語進行安慰的樣子,再看到他那好心撫慰的目光,我知道,我在他這兒是十分安全的。
    「兩天以後,這位善良的大夫相當坦率地告訴了我事情的全部經過。看守聽見我在囚室裡大叫大嚷,他起先以為,有人闖進了我的囚室,我正在跟那人吵架。可是等他在門口一露面,我就馬上向他撲了過去,衝著他狂呼亂叫,聽上去就像是:『你走一步啊,你這個惡棍,你這個膽小鬼!』嚷著嚷著我就想卡他的脖子,最後我對他的攻擊如此兇猛,他不得不大叫救命。他們在我狂怒的情況下拖著我去找大夫檢查身體,我突然掙脫他們,撲向走廊裡的窗口,一拳打破了窗玻璃,同時把手割破了——您看這兒還有深深的傷疤。開頭幾夜我在醫院裡完全是在發燒昏迷的情況下度過的,可是現在他覺得我的神智已經完全清醒了。『當然,』大夫輕聲補充了一句,『這點我最好還是不要向這些老爺們報告為妙,要不然,他們到末又要把您帶回到那兒去。您對我放心好了,我將盡力而為。』」
    「這位樂於助人的大夫究竟向那些折磨我的人報告了一些關於我的什麼情況,我不得而知。反正他達到了他想達到的目的:把我釋放。可能他說我已經神經失常,也說不定在這期間,我對於蓋世太保已經變得無關緊要,因為希特勒已經佔領了波希米亞1,這一來對他而言,奧地利問題已經徹底了結了。所以我只需要簽字保證,在兩星期內離開我的祖國。這兩個禮拜我忙著辦理上千個手續,這是今天2一個從前的世界公民出國旅行所必須辦理的——要弄到軍事機關和警察局的證明,要繳稅,要領取護照、出境簽證、健康證明,結果我毫無時間去對往事多加思索。看來在我們腦子裡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起著調節作用,自動把那些對於我們的心靈來說會變得有害而危險的東西予以排除,因為每次我想回憶我在囚室中度過的那段時間,我的腦子就糊塗起來。一直到好幾個星期之後,真正說起來是到這船上之後,我才重新找到了勇氣去思考我到底遭遇到了什麼事情。
    1波希米亞為捷克的舊稱。
    2博士講述這個故事是在德國侵佔奧國之後不久,所以說「今天」,表示時間很近。
    「現在您會理解,為什麼我在您的朋友們面前舉止如此不當,甚至使人莫名其妙。我只是完全碰巧信步踱進吸煙室,看見您的朋友們坐在棋盤前下棋。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由於驚訝和害怕,我的腳好像生了根似的釘在那裡。因為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居然可以坐在一張真正的棋盤前面用真正的棋子下棋。我忘得乾乾淨淨,下棋的時候居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活生生地面對面地坐著在下。我的的確確花了好幾分鐘才想起,這些棋手在那兒幹的事,歸根結底也就是我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有幾個月之久,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試著進行的那種遊戲。在我那艱苦卓絕的練習中使用的字母和數字,實際上只不過是些代用品,是這些骨質的棋子的符號。我很驚訝地發現,棋子在棋盤上的移動就跟我腦海裡想像中的棋子移動是一回事。這種驚訝大概和天文學家的驚訝相彷彿:天文學家用極端複雜的方法在紙上計算出一顆新的行星的位置,結果抬頭一看,果然在天上發現一顆晶瑩明亮的具有實體的星星。我像被磁鐵吸引住了似的,凝視著棋盤,看見我的圖表——什麼馬啊、象啊、王啊、後啊,卒啊在那兒都成了真正的棋子,全是木頭刻的。為了看到全局的位置,我先得把這些棋子從數目字代替的抽像棋盤轉移到靈活的、有棋子在來回移動的真正棋盤上來。好奇心漸漸壓倒了我,我想看一看這樣一盤真正有兩個棋手對壘的棋戲。於是發生了那不愉快的事情:我忘記了一切禮貌,竟干預了你們的棋局。不過您的朋友走錯的那步棋像刀扎似的刺進了我的心。我攔住他,這純粹是一種本能的行動,是一時衝動之舉,就像人家看見一個小孩俯身趴在欄杆上,會不假思索地把他抓住一樣。一直到後來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這樣冒昧行事,是多麼的失禮。」
    我趕忙向B博士保證,我們大家經過這次偶然事件得以和他結識,心裡是多麼高興,對我來說,聽了他剛才向我講的這番話,要是明天在這場臨時決定舉行的比賽中能看見他下棋,將是加倍有趣的事情。B博士做了一個侷促不安的動作。
    「別這樣,請您的確不要對我指望太多。這次比賽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試驗,……試試看,我是不是……我是不是確實能夠下一盤正常的棋,一盤在真正的棋盤上用具體的棋子跟一個活人做對手下的棋……因為我現在越來越懷疑,我下過的那幾百盤,說不定幾千盤棋,是否真是合乎規矩下的棋,而不僅僅是一種夢中象棋,熱病象棋,一種熱昏時的遊戲,在進行這種遊戲時就像在夢中一樣,好多中間階段都是一躍而過的。但願您不是當真向我提出這樣的奢求,要我狂妄地認為可以向一位象棋大師,甚至是世界上第一號種子挑戰。使我感興趣的,暗暗吸引我的,只是一種事後的好奇心。我想斷定一下,我當時在囚室裡幹的事究竟是在下象棋,還是已經在發瘋,我當時是正好處在危險的暗礁前面,還是已經過了這塊危險的暗礁。僅此而已,別無其他目的。」
    這時從船尾響起了鑼聲,招呼乘客去吃晚飯。我們大概聊了近兩個小時。B博士把他的身世講得要比我在這兒概括的詳盡得多。我向他衷心表示感謝,然後向他告辭。可是我沿著甲板走了沒幾步,他又追了上來,顯然焦躁不安地、甚至有些結結巴巴地補充了幾句:
    「還有一件事!請您事先向這些先生們講清楚,免得我到時候顯得失禮:我只下一盤……下這盤棋只不過是為了把舊賬一筆勾銷——是對往事的徹底了結,而不是重新開始。……我不願再一次陷入這激烈的象棋熱狂,我現在回想起來總要不寒而慄……再說……再說當時大夫也警告過我……十分明確地警告過我。每一個患過偏執狂的人,是永遠受到傷害了。得過『象棋中毒』的人,即使已經治好了,最好也不要靠近棋盤……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下這一盤為我自己作個試驗,再也不多下。」
    第二天下午三點,一到約定時間,我們都準時聚集在吸煙室裡。我們這群人又增加了兩個棋藝愛好者,這是船上的兩位軍官,他們特地請了假不上班,來看這次比賽。琴多維奇也沒有像前一天那樣姍姍來遲。按照規定挑選了棋子的顏色之後,這場Homoobscurissimus1對大名鼎鼎的世界冠軍的值得紀念的比賽便開始了。我感到可惜的是,這盤棋僅僅是為我們這些完全沒有判斷力的觀眾在下,棋局進展的過程對於象棋年鑒就像貝多芬的鋼琴即興曲對於音樂來說,同樣是永遠散失了。雖說我們在以後幾個下午,大家一起設法根據回憶來恢復這盤棋,但是白費力氣;也許我們在棋局進行的時候,過於熱情地注意了兩個棋手而沒有注意棋局本身。因為這兩個對手在舉止儀態上那種智力上的差異,在棋局進展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明顯。琴多維奇這位久經沙場的名手,在整個這段時間內一動不動,活像一塊岩石,兩隻眼睛耷拉下來專注地、死死地盯著棋盤;在他身上,沉思似乎是一種肉體上的使勁,迫使他全部器官都高度集中起來。B博士則相反,舉止輕鬆瀟灑,落落大方。從業餘愛好者(Dilettant)這個詞的最優美的含義來說,遊戲的時候,是應該得到dilett2,應該得到快樂的,所以博士作為一位真正的業餘愛好者,他的身體完全放鬆,在開頭幾步棋間歇的時候,他和我們一邊聊,一邊解釋,輕快地點燃一支香煙,只有在輪到他走的時候才往棋盤看上一分鐘。他每次都給人這種印象,彷彿對方走的棋早在他意料之中。
    1拉丁文:無名氏。
    2意大利文:快樂、愉快——

《象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