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嗎?

    1本篇最初以葡萄牙譯文於一九四九年在里約熱內盧發表。德文原文於一九八七年首次收入法蘭克福S-費歇爾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燃燒的秘密》。
    我個人確信,他,是兇手,但我缺乏最後的推不翻的證據。「貝奇,」我丈夫總對我說,「你是一個聰明人,你觀察問題,頭腦敏捷,眼光尖銳,但你往往被你的這種氣質引入歧途,結論下得太早。」我丈夫認識我已經三十二年了;總之,他的提醒也許是對的。我不得不極力強迫自己不對所有其他人說出我的懷疑,因為我沒有最後的證據。但是,每當我碰到他,他誠摯而友好地朝我走來時,我的心便驀地一頓。一個內在的聲音對我說:他,只有他,是兇手。
    我試圖在我自己面前,只為我一個人,再複述一遍整個故事的過程。大約在六年前,我的丈夫作為政府高級官員終止了他在殖民地的服務歲月。我們決定遷回英格蘭的一個安靜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我們的子女都早已成家了——從事些生活中不費氣力的小活動,像養花呀,讀書呀什麼的,來度過我們已近黃昏的晚年。我們選中了巴斯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從這個古老的名城開始,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穿過無數橋涵,向那永遠一片蔥綠的林普科一斯托克山谷奔瀉而去,這就是肯尼思-阿旺運河。一百多年以前,在這條水路上就修造了許多很藝術很壯觀的木製水閘和排水站,以便從加的夫向倫敦運煤。在運河邊狹窄的道路上,那些馬邁著細碎、沉重的步子,拉著寬大的黑色平底船,徐徐沿著那條寬闊的大路行進。那的確曾是一個宏偉的設施,給一個時代帶來了許多好處,但現代已經不適用了。於是出現了鐵路,它更迅速更省錢更方便地把黑色的貨物運往首都。水路交通停頓了,水閘看守被解雇了,運河荒廢了,變成了沼澤,但正是徹頭徹尾的荒涼和無用使它在今天顯得如此浪漫,如此迷人。在靜止不動的黑水裡,從水底長出如此繁茂的水藻,使水面閃著孔雀石般的深綠色微光,睡蓮在平滑的水面上生動地搖擺著,那水面在它熟睡的靜止中像照相機那樣真實地映照出開遍鮮花的山崗,映照出河上的橋和天上的雲。間或,有一隻往日繁榮時代的破舊小船躺在岸邊,半個船身陷在淤泥裡,周圍長滿各色植物。水閘上的大釘也早已生銹,為厚厚的苔蘚所覆蓋。沒有人再關心這古老的運河,從巴斯來的游泳者對它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兩個老年人沿著河邊那條早年騾馬吃力地用繩索拖著平底船的平坦道路往前走的時候,幾個小時都碰不到一個人,只偶爾遇到一對情侶,那也總是在他們沒有訂婚或結婚之前,為了避免鄰里饒舌躲在這裡親熱親熱罷了。
    我們特別喜歡的,正是這氣候溫和的多丘陵地區裡充滿浪漫色彩的靜靜的河流。巴薩姆滕山以美麗繁茂的鄉野面貌親切地向下延伸。就在這山上的空地中間我們買了一塊土地,在山頂蓋了一座小小的鄉村住宅,然後是一座花園從住房向下延伸到運河邊,花園裡有曲曲彎彎的小路,園裡到處是水果、蔬菜和鮮花,只要在運河邊坐在我們小小的空曠的花園台地上,便可以在水面的反照中再一次看到草地、房屋和花園。這所房子比我當時夢想中的還要寧靜和舒適,惟一可抱怨的是這裡多少有點偏僻,連一個鄰居也沒有。「只要他們看見我們住在這裡有多美,」我丈夫安慰我說,「他們就會來的。」事實上,我們的桃樹和杏樹還沒栽齊,有一天就出現了鄰家建房的先遣人員,先是商務代理人,然後是測繪人員,他們之後便是泥瓦匠和木匠。過了將近三個月,一座紅瓦蓋頂的小房子便親密地矗立在我們的房子旁邊了;最後,來了一輛裝滿傢俱的載重汽車。在寂靜的環境裡我們不斷聽到砰砰啪啪的捶打聲和敲擊聲,但一直沒有見到我們鄰居的面。
    一天早上,有人敲我們的門。一個瘦削的漂亮女人,有著一雙聰慧友好的眼睛,至多不過二十八九歲,自我介紹是鄰居,請求借給她一把鋸,那些工人忘了把自己的鋸帶來。我們談起話來。她說,她丈夫是布里斯托爾一家銀行的職員,但寧肯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也不住在風景區裡,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宿願。當他們在一個星期天沿著運河遊逛時,我們的房子促使他們立即著手實現他們的願望。當然,這樣一來,她丈夫每天早晚上下班就要乘一個小時的車,不過他會在路途上找到朋友,他很快就會適應的。第二天,我們回訪了她。她仍然是一個人在家。她快活地說,等這裡一切就緒了,她丈夫才過來。此前,她不需要他,所以也就不必那麼急。不知為什麼,見她是這麼冷漠甚至滿意地談她丈夫的不在,我聽了很不舒服。我們單獨坐在家裡吃飯的時候,我發表了一個簡短的意見,即從她的言談看,丈夫好像對她不怎麼重要。我丈夫指責我說,不該老是過早地下結論,這個女人非常可親,聰明,討人喜歡,但願她丈夫也是這樣的人。
    喏,沒有多久,我們就認識他了。星期六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去散步,剛離開家,我們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等我們轉過身來,一個壯實的男人已經快活地站在那裡,向我們伸出一隻寬大、紅潤、有雀斑的手。他說,他就是新鄰居,他已經聽說,我們對他妻子如何友好。當然,他在沒有正式拜訪我們之前,就這樣衣冠不整地從後面追我們是很不合適的。但她妻子對他講了我們對她多好,他一分鐘也等不及要向我們表示謝意。這就是約翰-查爾斯頓-林普利,他的父母出於對林普利-斯托克山的尊崇,預先給他取了這個山谷的名字,這未必就特別好,那還是在他從沒預料到自己會想在此地安家之前——是啊,現在他到了這裡,而且希望待在這裡,只要上帝讓他活著。他認為這裡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美好,他是想真心實意地向我們許諾,一定做一個有禮貌的好鄰居。他說話那麼快,那麼活躍,那麼滔滔不絕,別人幾乎沒有機會打斷他。這樣,至少給我留下了足夠的時間去仔細端詳他。這個林普利是個大塊頭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高,肩膀又寬又厚,即使站在搬運工當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但像一般彪形大漢一樣,他也表現出一種孩子般的善良。他那雙獨有的,略微濕潤的眼睛和微紅的眼皮對人充滿信任地眨動著。說話時一笑,總是不斷露出他那雪白髮亮的牙齒;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那雙笨拙的大手該怎麼放才合適,他極力使它們安靜下來,給人的感覺是,他想最好是像對待同事那樣用雙手拍拍一個人的肩膀。於是,為了釋放他的力量,他只好把他的指關節按得格格直響。他問,像他這樣衣冠不整,能不能讓他陪我們去散步?我們說完全可以,他就跟我們一起散步了。他天南地北地閒聊,談到他出生在他母親的故鄉蘇頓,但在加拿大長大,談話間他有時指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有時指著一個美麗的小山說:這多美,無可比擬的美。他說說笑笑,心情幾乎一直處在極度興奮中。從這個強有力的、健康的、生氣勃勃的人身上,湧出一股給人以新的活力和幸福之泉,它不自覺地撥動一個人的心弦。最後當我們跟他分手時,我們倆仍然感到很溫暖。「我確實好久沒遇到這樣誠懇這樣滿腔熱血的人了。」我丈夫說,他呀,正像我以前指出的那樣,在對人的評價上總是非常謹慎和保守的。
    但是,沒過多久,這位新鄰居起初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就開始明顯地減弱。在為人方面,對林普利提不出半點異議。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富有同情心,樂於助人,但由於熱情過了頭,就弄得人們不得不經常拒絕接受他的幫助。此外,他很正派,誠實,坦率,絕不愚蠢。但他總以他高聲喧嘩的作風感到愉快,這就弄得別人對他很難忍受了。他那濕潤的眼睛總是閃著心滿意足的光輝,他對一切對每一件亭都是滿意的。凡是屬於他的,凡是他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一流的;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他的玫瑰花是最美的玫瑰花,他的煙斗是裝著最高級煙草的最高級的煙斗。他用一刻鐘工夫就能說動我丈夫為他證明,人人都得像他那樣裝煙斗,他的煙絲便宜一便士,卻比名牌的好。他總是對無關緊要、理所當然的事物充滿旺盛的熱情,總要詳細他說明和解釋這些庸俗的歡樂。他內心那部喧鬧的發動機從來沒有停歇過。不大聲唱歌,他就不能在花園裡工作;不大笑不打手勢,他就不能說話;不在讀到一個使他興奮的消息時立刻站起來跑到我們這邊來,他就不能讀報。他那雙寬大的有雀斑的手像他那顆廣闊的心一樣,總是帶攻擊性的。他拍打每一匹馬,他撫摩每一條狗,不僅如此,就是我丈夫,雖然整整大他二十五歲,在他們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時,也不得不高興地讓他以加拿大同伴式的無拘無束敲自己的膝蓋。因為他總懷著一顆溫暖、充實而又經常感到要發火的心參與一切,他在參加其他一切活動時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人家不得不千方百計防範他那惹人生厭的善舉。他不尊重別人的休息時間和睡眠,因為他精力充沛,根本想不到別人會疲倦或情緒不佳,別人簡直暗自希望每天給他注射點溴化劑,使他那驚人的但幾乎不可忍受的活力減緩到正常的程度。林普利在我們家裡已經坐了一個小時了——毋寧說他不是坐,而是不斷地跳起來在屋子裡到處奔來奔去,他下意識地關上窗,於是這個房間由於有這個愛動的、簡直有些粗野的人在場也就變得太熱了,這時,我的丈夫也跟他在一起,這種情形我曾多次碰到過。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看見他那雙閃亮的、美好的,簡直可以說是充滿善意的眼睛,就不會對他發火。過後你會感覺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你真希望把他趕走。在我們認識林普利以前,我們兩個老年人從來想像不到,像善良,熱心、坦率和溫暖這樣一些真正的天性會由於驚人的超常把一個人驅趕到絕望的境地。
    現在,我對最初感到不可理解的事也完全明白了。當初他妻子對他不在身邊覺得那麼快活、那麼心滿意足,絕不是因為他的妻子缺乏對他的依戀。她是他的過火行為的真正的犧牲品。當然,他是熱烈地愛她的,就像他熱烈地愛著屬於他或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那樣溫情地圍著她轉,那樣操心地護著她,真叫人感動。她只要輕輕地咳嗽一聲,他就會立刻跑去給她拿大衣,或是去捅一捅壁爐,讓火燒得更旺。要是她進城,他就會千叮嚀萬囑咐,好像她要經歷一次危險的旅行。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倆說過一句不友好的話,相反,他喜歡誇獎她,讚揚她,乃至令人感到難堪。就是我們在場,他也忍不住去撫摩她,輕輕地捋她的頭髮,首先列舉他想到的一切優點。「您看見沒看見,我的埃倫的指甲有多麼可愛?」他會突然這麼問我。這時,她儘管羞答答地提出抗議,也不得不伸出她的手給人看。接著,我們驚歎地看到她是多麼嫻熟地把頭髮挽起來。隨後我們也就只好去品嚐她自製的各種小果醬了,照他的意見,這果醬比英國最有名的工廠的所有果醬都好得無可比擬。在這種叫人難為情的場合,這位謙虛嫻靜的女子,總是慌亂地低下眼睛坐在那裡。看來,她已經不想去抵禦她丈夫的好似瀑布急流的裝腔作勢了。她任他說,任他講,任他笑,至多淡淡地插進來說一聲「啊哈」或「這樣」。「她也不輕鬆啊,」有一次我們回到家,我的丈夫說,「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確實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她跟他在一起會幸福的。」
    「讓他的幸福見鬼去吧,」我憤激地說,「這樣賣弄的幸福,這樣大言不慚地兜售他的感情,是不知羞恥。見到這樣的放縱,這樣的失態,我都要發瘋了。難道你沒看見,他賣弄幸福,他魔鬼般地活動不止,把這個女人弄得萬分不幸?」
    「你不要總言過其實,」我的丈夫斥責道。不過,他的確是對的。林普利的妻子決不是幸福的,確切的說,她從來就沒有幸福過。她已經沒有能力準確地感覺任何事物了,她簡直被他過於旺盛的生命力弄得麻木不仁,精疲力竭了。每當林普利早上去銀行上班,他的最後一聲告別「哈-」在花園門口逐漸消失的時候,我觀察到,她先是一屁股坐在那裡或乾脆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幹,一味享受這不尋常的氣氛,因為她的週遭已是一片寧靜的氛圍了。然後,她幹這幹那,一天下來也覺得稍微有些累。跟她交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結婚八年以來,對她來說,說話已被荒廢了。有一次她對我講了她是怎樣結婚的。那時,她跟她父母住在鄉下,他在一次遠遊時路過那裡,他慷慨激昂地跟她訂了婚,她甚至連他是誰,幹什麼工作都沒完全弄清楚,就跟他結婚了。這位嫻靜可愛的女人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詞暗示她不幸福,儘管如此,我還是準確地從她作為妻子的閃爍其詞上感覺到他們婚姻的真正癥結所在。第一年他們就盼望有一個孩子,第二年和第三年照樣盼;後來,六七年以後,他們就放棄這個希望了,現在她白天太空虛,晚上由於有她丈夫的喧鬧騷動又過分充實。「最好,」我私下裡想,「她能領養一個別人的孩子,要麼從事運動,或是找一點什麼事情做。這樣閒呆著,非得憂鬱症不可,而這種憂鬱症又會導致對她丈夫那挑逗性的、使正常人身心交瘁的快樂表現產生某種形式的憎恨。她身邊必須有個什麼人,必須有個什麼東西,否則,她的緊張心情就太強烈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回訪一個住在城裡的女友,她曾在幾個星期以前訪問過我。我們無所顧忌地閒談起來,談著談著,她忽然想起要給我看一些可愛的東西,便把我領到院子裡去。到了一個穀倉,我在半明半暗中起初只看見什麼東西在草裡扭打、翻滾和野蠻地亂爬。那是四隻小狗,生下來只有六七個星期,他們張開前爪笨拙地摸索著,斷斷續續地試著小聲吠叫。他們從筐裡跌跌絆絆地爬出來的樣子真迷人,那帶著懷疑目光的肥壯的母狗就躺在筐裡。我從那堆在一起的柔軟毛皮中抓起一隻小狗;他身上的毛是棕白交錯的斑點,他那美妙的微翹的鼻子充分體現他那高貴良種的光榮,這是他的女主人給我解釋的。我忍不住跟他玩起來,惹他發怒,嘲弄他,讓他笨拙地咬我的手指,我的女友問我想不想把他帶走;她說,她很愛這些狗,但只要他們能走進合適的家,能得到良好的照料,她就願意贈送。我有些猶豫,因為我知道,我丈夫自從失去了他親愛的施帕齊爾以後,他就發誓決不會第二次傾心於另一隻狗了。這時,我突然想到,這個可愛的動物能不能成為林普利太太的一個真正的遊戲夥伴呢?於是我答應第二天給女友一個准信兒。晚上我向林普利一家提出了我的建議。妻子沒有做聲,不發表意見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但林普利卻滿懷他慣有的熱情表示贊同。他說,好的,這是他惟一缺少的東西。一個家沒有狗,就不成其為真正的家。依他那急暴脾氣,他恨不得逼我當夜就跟他一起進城,闖到我女友家去把小狗抱來。但我擋了擋他的急性子,他只好依了我。第二天,那隻小狗被裝進一個小筐裡,叫著鬧著經過一次意外的旅行,給送到了他們家裡。
    結果實在與我們事先的料想完全不同。我的意圖本來是想給那個整天孤獨寂寞的嫻靜女子空寂的房裡送去一個遊伴。但林普利本人卻以他那無窮無盡的溫柔多情的舉動佔有了那條狗。他對那個逗人的小動物的熱情是無限的,總是顯得過分,甚至有點可笑。當然,潘托——不知什麼原因給小狗取了這個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的狗當中最美最聰明的狗,每天每小時林普利都會在他身上發現新的美和天賦。凡是供四足動物使用的新奇的化妝品啦,繩子、小籃子、嘴套,小碗、玩具、皮球和小羊拐子啦,不管花多少錢他都買來;林普利研究報上所有涉及養狗和營養學的文章和廣告,長年訂閱這類專業知識雜誌,甚至訂了一本養狗雜誌;那些專靠養狗迷們活命的大工廠得到了他這麼一個永盛不衰的新主顧;哪怕只有一點點小毛病也要去請寵物醫生。要想把所有這些因新的激情而連續不斷產生的過分表現描寫出來,那真需要寫好多卷書;我們經常聽見從鄰居家傳來大聲吼叫,但這不是狗吠,而是他的主人趴在地上想通過對狗的語言的模仿,激勵他的寵物進入一種所有塵世之狗全聽不懂的對話,他為這個寵物的飲食的奔忙甚於為他自己的餐飲,狗的飲食總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寵物教授的飲食衛生規定來安排;潘托吃的比林普利和他妻子要講究得多,有一次報上登了一則有關傷寒的消息——那是在另外一個省份——,他們就只給狗喝礦泉水了;如果有一隻無禮的跳蚤膽敢跳來蹦去地造訪這個孤傲者,或膽敢冒犯那咬來咬去的尋找者,那麼,林普利就激憤地去幹抓跳蚤的討厭活兒,彎腰用消毒藥水噴灑在襯衣袖子裡和大木桶上之後,他又用梳子和刷子沒完沒了地給他梳理,直到把最後一個討厭的跳蚤碾死為止。他不辭任何勞苦,不在乎任何屈辱,還沒有一個王子比這條狗受到更體貼更細心的照料。在所有這些瘋瘋癲癲的表現當中,惟一可喜的情況是:由於他把一切感情都集中在這個新的對象上了,林普利的過激表現加在他妻子和我們身上的負擔也就減輕了。他跟狗一起散步,一出去就是幾個小時,他規勸他,但那個厚毛皮的狗四處嗅來嗅去的活動並沒有因此特別受到干擾;他的妻子毫不嫉妒地微笑著看她丈夫怎樣每天把他的偶像崇拜展現在這個四足的祭壇前。他從她的感情裡收回的東西,只是那討厭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精力過剩,而留給她的則是足夠的柔情蜜意。所以,這也是明白無誤的,就是:這個新的家庭夥伴使這對夫婦比以前更幸福了。
    這期間,潘托一週一周地成長起來。毛皮上的那些可笑的褶子裡滿滿的都是堅硬、結實的肌肉,他長成一隻大狗,胸邵寬闊,牙齒堅硬,刷得乾乾淨淨的臀部也很結實。他自我感覺良好,當他看到自己在家裡佔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此平添一副高傲的一家之主的態度時,最初還不大自在。這只聰明的目光敏銳的動物用不了多久就注意到,他的統治者,或更確切地說他的奴隸,總是原諒他的無禮取鬧;一開始他只是不順從,不久後他便採取專橫的態度,原則上對一切被認為低三下四的事都加以拒絕。首先,他不能容忍家裡有任何一點秘密。他不在,或實際上沒有他明確表示同意,什麼事也不准做。只要有客人來,他就跳過去蠻橫地堵住關好的門,完全確信是林普利下班回來,才給他開門,然後,對來人看都不看一眼,就驕傲地跳上安樂椅,明白地向來人顯示,他是家裡真正的主人,他理應首先得到景仰和尊敬。沒有別的狗敢於靠近籬笆一步,這是當然的,就連某些曾被憤憤地宣告是他嫌惡的人,像郵差和送牛奶的人,也眼睜睜地被迫把包裹或奶瓶放在門外,而不敢送到屋裡去。林普利在他孩子般的愛的熱狂中越是低聲下氣,這只狂妄的動物對他的態度就越壞。漸漸地,潘托甚至想出了一系列鬼招數(聽起來未必令人相信)向他證明:他雖然慈悲為懷地容忍主人的愛撫和熱情,但他並不需要對他天天的崇拜表示感謝。原則上,每次他在聽到呼叫時都讓林普利等待,於是潘托的惡魔似的裝模作樣便逐漸走得如此之遠:他整天像一隻地道的純種狗那樣四處奔跑,追捕小雞,在水裡撲騰撲騰地游,貪婪地吃那些路上碰到的東西,沉浸在他心愛的喜悅中,他無聲地飛跑,狡詐地向下跑過草場,以一支炸藥筒的衝擊力直奔運河,野蠻地惡狠狠地用頭把立在河邊的洗衣筐和大木桶撞到水裡去,然後扯著嗓門勝利地嚎叫一聲,圍著那些絕望的婦人和姑娘張牙舞爪地跳來跳去,那些女人只好一件一件地從水裡往外撈她們的衣物。儘管如此,但是預計到林普利下班回來的時刻,這個狡猾的喜劇演員就收起狂妄的態度,擺出一副蘇丹似的不可接近的架勢。懶洋洋地靠在那裡,等待他的主人,沒有絲毫表示歡迎的信號,林普利往往在還沒跟妻子打招呼或脫外衣之前,大喊一聲「哈-,潘托」,就大步朝他走去。潘托動都不動,不回答他的招呼。有時他寬宏大量地仰面在地上滾,讓人輕輕地去搔那柔軟的絲綢般的肚皮,但即使在這樣一些屈尊俯就的時刻他也加倍留神,不讓自己急促的呼吸,也不讓自己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免得露出他對這愛撫的滿意;依附於他的奴隸應該清楚地看到,他接受這個奴隸的愛撫,只能是他的恩賜。短短的一陣猜猜聲,大概是想說:「現在夠了!」他忽然轉過身去,結束這場遊戲。同樣,他總讓人一次又一次地請他吃林普利推到他嘴邊的切碎的豬肝。有時他只聞一聞,不管怎樣勸,他非輕蔑地讓人把肝放在一邊不可,只是為了說明,每當這個兩條腿的奴隸侍候他吃肝時,他不總是惠允為他安排的飲食。要求他去散步,他總是先翻翻身,伸伸懶腰,張開大嘴打呵欠,連他口腔深處有黑斑點的咽喉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都頑固地以某種狂妄的態度顯示:散步對他無關緊要,只是為了取悅於林普利,他才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被嬌慣壞了,因此也就不知害羞了,他使出各種花招強迫他的主人在他面前經常採取乞求和請求的態度;人家不得不把林普利的奴顏婢膝的激情稱作「狗性」,而不稱之為厚顏元恥的動物行為,這個動物現在正以最偉大的演員完美無缺的表演藝術扮演著東方帕夏的角色。
    我們倆,我和我丈夫,對這個專制暴君的厚顏無恥簡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聰明,他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對他不尊敬的表現,現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我們的藐視。他很有性格,這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溜進來在玫瑰花花壇裡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我們的使女就把他趕出了我們的花園,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從那個為我們的土地劃定界線的籬門進出了,不管林普利怎麼勸說怎麼請求,他都不跨進我們的門檻一步。沒有他的來訪,我們倒也高興;但令人不快的是,每當我們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帶著他,這個愛說話的人與我們開始談話時,這個專制的畜生總以挑釁性的行為破壞我們時間稍長的友好交談。兩分鐘後,他就開始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向前探著頭無情地輕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確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這種討厭的人閒扯!」我只好慚愧地講明情況,林普利總是很不安。起先,他試圖撫慰那個無禮的東西,說:「就完,就完!我們走。」但那個專制者不輕易受人擺佈,於是這個可憐的隸屬者只好——有點羞澀和慌亂地——與我們告別。他驕傲地撅起屁股,表現出明顯的勝利神態,向我們顯示了他的無限權威,然後這傲慢的畜生就從這裡小跑著走了。平時我並不喜歡暴力,但現在我的手老是發癢,真想給這個被嬌慣壞了的惡犬一鞭子。
    潘托,一隻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夠如此破壞我們從前那樣友好的關係。林普利顯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她覺得,她丈夫在我們大家面前竟對一條狗那麼惟命是從,實在太可笑。伴隨這樣一些小衝突又過去了一年,這期間那條狗已經變得更狂妄,更有統治欲,首先由於林普利的卑躬屈節而變得更刁鑽,直到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個變化,使所有參加者都同樣大為震驚,自然是使一個成員覺得快活,使主要的參加者體察到悲劇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訴我丈夫,說林普利太太最近兩三周以來總是面帶明顯的羞色避免跟我長談。作為兩個好鄰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時常常相互借這借那,每次來往時都成為我們親切聊天的機會,因為我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安靜謙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覺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惱人的障礙;當她有什麼願望時,她寧肯派使女來,當我跟她打招呼時,她清楚地顯得侷促不安,壓根兒不讓人細瞧她。我丈夫對她特別有好感,他勸我乾脆到她那邊去,直截了當地問一問,是不是我們無意中傷害了她。「不應該讓這類小磨擦在鄰里間發生。也許,跟你所擔心的恰恰相反,也許——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於你,只是沒有勇氣說出來罷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勸告。我走過去,發現她坐在花園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夢想中,連我進了院子都沒聽見。我把手放在她的肩頭,誠懇地說:「林普利太太,我是一個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麼難為情了。就讓我開個頭吧。要是您對我們有什麼不高興,您儘管坦率地說出因何緣故,為什麼。」這位可憐的小夫人吃驚地站起身來。我想到哪兒去了!她沒有來,只是因為……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卻立時臉紅了,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但是——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這是一種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後,她對我說出了一切。結婚九年以後,她對做母親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幾周裡她還越來越懷疑那意外驚喜的到來,她已經沒有勇氣相信這一點了。前天,她偷偷地找過醫生,現在心裡有底了。但她還沒有勇氣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丈夫,我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過分高興。她只是沒有勇氣請我們幫忙,是不是最好由我們先向他透個信兒。我聲明願意照辦,我丈夫覺得特別開心,他特別滿意地故意給這件事添了點笑料。他給林普利留了一個紙條,請林普利下班回家時立刻到我們家來一趟。自然由於極端勤快,這個能幹的小伙子連大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奔到我們這邊來了。他顯然是擔心我們家裡出了什麼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興證實自己是講交情,樂於助人的——我甚至想說:他是很高興縱情玩樂的。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我們面前。我丈夫請他坐到桌邊來。這個不尋常的禮節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長滿雀斑的大手放在哪裡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開口說,「關於您,我昨天考慮了一晚上,那時我正在讀一本舊書,書上說每個人都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望,而應該永遠只想望一件事,只想望惟一的一件事。當時我想:比方說,如果一個天使,或一個仙女,或一個這類可愛的東西問我們的鄰居,那麼他有什麼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還缺少什麼呢?我只要求你說出一個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驚愕地抬起目光。這件事使他很開心,但他不完全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有這樣一種不安的感覺:在這次鄭重的傳喚背後可能隱藏著什麼特別的東西。
    「林普利,現在您就把我當做那個親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著他的驚愕心緒,「您難道什麼想望也沒有嗎?」
    林普利半嚴肅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頭剪得很短的微紅的頭髮。
    「真的一個也沒有,」他最後承認,「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確實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穩定的職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說:我的狗,但在最後一刻覺得不合適,就說:「……是的,我確實一切都有了。」
    「那麼對天使或仙女也沒有任何想望嗎?」
    林普利越來越快活。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簡直可以說,百分之百的幸福。「沒有,沒有任何願望。」
    「遺憾。」我丈夫說,「太遺憾了,您竟然什麼也想不出。」然後就沉默不語了。
    在那種審視的目光下,林普利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以為他應該告退了。
    「錢更多一點當然是需要的。……一個小小的陞遷……但正如剛講述的那樣,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還能有什麼願望。」
    「可憐的天使,」我丈夫故作莊重地說,「這樣,他就只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因為林普利先生壓根兒提不出一點願望來。現在,幸好他沒有立刻回去,這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還需要問一問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裡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這個憨厚的漢子睜著他那濕潤的眼睛、半張著嘴,現在看上去多少有點幼稚。但他使足了氣力,近乎惱怒地說——他真弄不明白,屬於他的人竟然能夠不完全滿足:「我的妻子?她還會有什麼願望呢?」
    「喏,說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東西。」
    現在,林普利明白了。這真好似一聲霹靂:由於大喜過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別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見他的瞳孔。然後,他一躍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沒向我們告辭,就飛快地跑過去,像一個瘋子似的衝進他妻子的房間。
    我們倆都笑了。但我們並不感到驚異。我們瞭解他是有名的激情過剩,因此沒有任何別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個成員卻感到很驚異,這另一位成員眨著半閉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等待著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時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說表示他以為欠他的敬意——這就是那個渾身刷得乾淨漂亮的、專橫霸道的潘托。但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男人,沒有向他打招呼,也沒有撫摩他,就從他身旁走過去,衝進寢室,於是他聽到了笑和哭,說話和抽泣,這情景不斷地持續下去,第一次沒有人關心他,然而按習慣,第一個得到問候的應該是他呀。一個小時過去了。使女給他送來一盤飲食。潘托輕蔑地讓飯食放在一邊。他已經習慣於讓人來請來催來餵了。他凶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別人看看,他還沒受到過這樣的冷遇。但在那個令人心情激動的晚上,壓根兒就沒有人去注意他怎樣鄙視他的飲食。他完全被遺忘了。林普利只顧不間斷地跟他妻子說話,沒完沒了地告訴她應該注意些什麼,充滿柔情蜜意地撫摩她;在過度充溢的幸福中,對潘托他看都沒看一眼,而這個傲慢的動物又太驕傲,不想向前靠攏以喚起主人的記憶。他蜷伏在他的角落裡等待,這可能是一次誤解,雖然幾乎不可原諒但卻是惟一的一次忘卻。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無數次地提醒妻子怎樣保重,幾乎誤了公共汽車,還是沒跟他打招呼就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去了。
    這個畜生是聰明的,毫無疑問。們這次突然的變化卻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車時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還沒有走,潘托就慢騰騰地——不如說:沉思地——從家裡走出來,目送那徐徐滾動的車輛。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了半個小時,顯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夠返回來,補上那被遺忘的告別表示。後來,他才慢悠悠地蹭回來。一整天他都不遊戲不耍鬧,他總沉思地慢步圍著房子轉。我們誰也不知道,在一隻動物的大腦裡各種各樣的想像力能是什麼樣的,能達到什麼程度。也許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麼不夠檢點的行為促使主人令人費解地拋棄往常對他的崇敬。傍晚,大約林普利通常歸來之前的半個小時,他明顯地煩躁不安起來;他豎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向籬笆去窺伺公共汽車是否準時到來。當然他也謹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剛好汽車沒按慣常的鐘點出現,他悄沒聲地跑回房間,像平時一樣躺在沙發上等待。
    但這一回他又白白等待了。這一回林普利又是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如此這般過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兩次林普利注意到了他,倉促地喊了一聲「啊,你在這裡,潘托」,一邊走一撫摩他,就過去了。但這只是一次冷漠的、心不在焉的撫愛。再也不是舊日的追求和服侍,再也沒有親暱的話語,沒有遊戲,沒有散步,什麼也沒有啊,什麼也沒有啊,什麼也沒有。現在,林普利這個好上加好的男人,對這令人痛苦的冷漠,真的幾乎沒有過錯可言。因為,事實上,除了他的妻子,他沒有別的可想,沒有別的可慮。剛一回家,他就陪著她沿著一條條小道走,挎著胳膊細心地領她走著他們曾準確踱過步的散步路線,僅僅為了不讓她邁出太匆忙或者不小心的一步。他監視她的膳食,讓使女報告每日每時的情況。深夜,妻子睡下以後,他幾乎天天到我們這邊來,從我這個有經驗的女人這裡討主意、找安慰;他從各個商店為那即將降生的孩子買了一切必備的東西,而所有這一切他都是在他連續不斷的生意上的激情中去辦的。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他有時兩天都忘了刮臉,多次上班遲到,由於他沒完沒了的叮囑耽誤了公共汽車。他忽略了帶潘托去散步,忘了去照料他,那也沒有一點惡意,並不是不忠實;那只是一個過分熱情、幾乎達到偏執地步的人一時的思想混亂,這種人往往為了一件惟一的事而忘記了他的一切意志、思想和感情。但是,如果說人們儘管有推想和追憶的邏輯思維,都幾乎不能無怨恨地原諒一種強加在他們頭上的輕視,這個遲鈍的動物又怎能忍受這樣的待遇呢!潘托周復一周地更加神經錯亂,更加備受刺激。他的自尊心不能忍受人們把他這個一家之主如此簡單地拋在生活之外,不能容忍人們把他降為次要角色。如果他明智的話,他就會擠到林普利身邊去請求和獻媚;然後,他的舊保護人就肯定會記起對他的怠慢。但是,潘托太驕傲,他不能卑躬屈膝。邁出和解第一步的不應該是他,而應該是他的主人。所以他決定施展各種花招把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到了第三周,他忽然瘸起來了,左後腿像癱了似的拖著走。在一般情況下,林普利會立刻溫柔激動地給他檢查,看是不是爪子上紮了一根刺。他會滿懷同情地急忙打電話找寵物醫生來給他診治,無疑,他會一夜起來三四次去觀察他的病況。但這一回,林普利也好,別的人也好,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喜劇演員的跛行,而潘托只有氣忿的份兒!又過了一兩周,他試圖進行一次絕食。整整兩天他充滿犧牲精神,不去觸動他的飲食。但沒有一個人對他胃口不好表示關心,而往常每當他專橫地鬧起脾氣,不把他的湯舔乾淨,林普利就會趕忙去給他拿來特製的餅乾或一片香腸。最後還是動物的飢餓戰勝了他的意志,他偷偷把他的食物一掃而光,也不管這食物可口不可口。又有一次,他試圖躲藏起來,以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蹲坐在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木棚裡,他在那裡可以滿意地聽到人們關心地呼喚「潘托!潘托!」但沒有人喊他,沒有人注意到他不在;也沒有人為此著急。他的專制被粉碎了。他被取締,被貶低,被遺忘了,他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我相信,我是第一個發現這幾周裡這隻狗發生變化的人。他消瘦了,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他不像以前那樣狂妄地撅著屁股盛氣凌人了,他像披鞭打了似的躡足行走,他的毛皮從前每天都經過細心的梳理,現在已失去了綢緞般的光澤。你要是遇到他,他就低下頭,不讓你看到他的眼睛,慌忙擦著你身邊溜走。儘管人們嚴重地貶低了他,但他往日的驕傲一直沒被徹底打掉;他在我們這些人面前有羞色,可他內心的憤怒無處發洩,只好去加倍攻擊那些洗衣的筐簍:一星期裡他把這些筐簍撞到運河裡去總不下三次,他是企圖用暴力手段顯示他的存在,要求人們必須尊敬他。但這對他毫無幫助,只惹得些姑娘拿起棍棒來嚇唬他。他所有的花招和詭計,他的絕食,他的跛行,他的躲藏,他的四處窺探,全都證明是徒勞無功——他那方形的沉重的頭白白受著痛苦的煎熬:有那麼一天,肯定發生了一件神秘莫測的事,他一點兒也不理解。從那天起,在這個家裡,在這個家裡所有的人身上,都發生了一點什麼變化,潘托絕望地認識到,面對正在出現或已經出現的這個陰險的東西,他已經喪盡權力了。無疑:有人在反對他,那是一種外來的兇惡的權力。潘托他有了一個敵人了。一個比他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是看不見的,不可理解的。你抓不住他,撕不爛他,嚼不碎他的骨頭,這個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敵人奪走了他在家中的一切權力。現在,他在所有的門邊嗅,探,豎起耳朵偷聽,苦苦思索,細心觀察,所有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是看不見的,這個敵人,這個魔鬼,這個盜賊。在這一周裡,潘托像個瘋子似的不停歇地圍著籬笆轉,想找到這個看不見的東西的蹤跡,也就是這個魔鬼的蹤跡,但他僅以他興奮的感官感覺到,家裡發生了一件他不理解的事,他非跟這個死敵鬥到底不可。首先是出現了一個不很年輕的女人,那是林普利太太的母親,夜裡睡在餐室裡「他的」沙發上,平時他在他那個裝了襯墊的大筐裡呆膩了,經常到這個沙發上來玩,緊接著——不知為什麼?——又送來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亞麻織物、有大大小小的包裹,不斷地有人按門鈴,多次出現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戴眼鏡的先生,他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一種非人的刺鼻的藥水味。通向夫人寢室的門不斷地開了又關上,一再聽到門後的竊竊私語,要麼就是那些女人坐在一起做針線活發出的細碎的金屬相碰的聲音。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把他關在門外,潘托的目光漸漸變呆滯了,變得幾乎像玻璃眼球一般無神了,動物的理解力與人的理解力的區別就在於,動物的理解力只局限在過去和現在,不能推想和算出未來。而這裡就有一件未來的、將發生的事,這個遲鈍的動物心懷絕望的痛苦也感覺到了,這是衝著他來了,這他是擊不退、鬥不過的。
    這個驕傲專橫的被慣壞了的潘托為這場徒勞無功的鬥爭耗盡了精力。在他屈膝投降以前,事情整整延續了六個月。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在鬥爭中放下了武器。在那個夏日的晚上,我丈夫在房間裡獨自擺紙牌的時候,我又在花園裡坐了坐,突然,我感覺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輕輕地怯生生地偎依在我的膝頭。那是潘托,自從那次損傷了他的自尊心以後,他已經有一年半沒邁進我家花園半步了,現在當他惘然若失的時候,他又尋求我的保護來了。前一陣子,在那幾周裡別人都怠慢他的時候,我順路總喊他一聲或摸摸他: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在絕望的時候想起了我,他抬起目光朝我望著,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急切的懇求的目光。甚至可以說,在災難深重的時刻,一個動物的目光會變得比一個人的目光還要懇切,還要會說話,因為我們的大部分感情和思想都是通過語言表達的,而動物則不得不把他們的語言全部擠壓在瞳孔裡來表達一切。除了當時在潘托的難以描述的目光裡,我還從沒見過一種窘困這樣感人,這樣絕望,他一邊望著我一邊用他的前爪輕輕抓我的裙邊,哀求我。他在請求我,我對他的理解達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你給我解釋解釋,我的主人為什麼跟我作對,他們大家為什麼跟我作對?家裡發生了什麼反對我的事?幫幫我吧,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面對這樣感人肺腑的請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情不自禁地撫摩他,用半個嗓音喃喃地說:「我可憐的潘托,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必須適應這個變化,正像我們必須習慣於許多事,習慣於許多糟糕的事一樣。」我說話時,潘托豎起了耳朵,痛苦地緊皺眉頭,好像要猜出這些話的意思。然後他焦躁地用前爪來扒,這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催迫動作,大概意思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給我解釋一下吧!幫幫我吧!」但我知道,我幫不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摩他,為的是讓他鎮靜下來。於是,他深深地感到我不能給他任何安慰。他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潘托消失了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夜;憂慮緊緊抓住我的心,我想,假如他是人,他會自殺的。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突然出現,渾身是泥,餓著肚皮,像條野狗,身上有幾處咬傷;他很可能是氣得發昏時在什麼地方跟別人家的狗打過架,但新的屈辱在等待著他。使女乾脆不准他進屋,她給他送來滿滿一盆飯食放在門外,就不再理他了。這樣粗暴的傷害是由特定的環境決定的,未必沒有正當的理由,因為恰好碰上夫人的困難時刻到來,各個屋子裡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林普利木然站在一邊,無計可施,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助產士跑來跑去,有醫生從旁協助,夫人的母親坐在床邊安慰產婦,使女忙得兩腳朝天。我自己也過來了,我坐在餐室裡等著,為了能在必要時幫一把。事實上,如果讓潘托進屋,那只能出現一種令人討厭的干擾。但這些道理他那魯鈍的狗的大腦怎麼理解得了呢?這只亢奮的動物只知道,人們第一次把他趕出家門——趕出他的家門——就像趕走一個陌生人,一個乞丐,一個搗亂分子,只知道人們不懷好意地讓他遠離的那個緊閉的門後正在發生什麼重要事情。他的憤怒是難以形容的,他用尖利的牙齒咬碎拋給他的骨頭,好像這骨頭就是那看不見的敵人的頸項。然後,他四處嗅來嗅去;他靈敏的嗅覺聞到,有一些陌生人闖進了這所房子——他的這所房子,他在泥灰地面嗅到他早已熟悉的蹤跡,就是那個穿黑衣、戴眼鏡的可憎的男人的氣味。但在這裡還有別的人和他聯成一氣,他們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呢?這個異常興奮的動物豎著耳朵傾聽著。他耳朵緊貼著牆聽到了細小的聲音和很響的聲音,聽到了呻吟、喊叫和緊隨在後的水的拍擊聲,聽到了慌忙走路的腳步聲,還聽到一些東西被移動的聲音,玻璃杯和金屬相碰的聲音——確實有什麼事在屋裡發生了,而他卻一點也不明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那是他的對立面。就是這個對立面使他蒙受屈辱,使他的權利全被剝奪——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看不見的陰險、卑鄙、無恥的敵人啊,現在,他真的到位了。現在他是可以看得見的了,現在可以抓到他,終於可以用獵刀刺捕他了。這個強壯的動物的肌肉緊緊繃在一起,由於感情受了刺激而全身顫抖,他縮著脖子俯身躲在屋門旁邊,準備等門一開就箭一般地衝進去。這一回可不能再讓他從眼皮底下逃走了,這個詭計多端的敵人,這個篡奪他的權利和特權的人,這個和平的扼殺者!
    總之,我們在屋子裡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太激動,太繁忙了。我不得不撫慰林普利,使他解除不安——這也不很省勁呀——醫生和助產士禁止他進入通向寢室的過道;他懷著巨大的同情在這兩個小時的等待中所經受的痛苦,也許比產婦的還要多。終於來了好消息,過了一會兒,就允許這個搖擺在歡樂和恐懼之中的丈夫輕手輕腳地進入寢室,去看他的孩子和夫人了。根據助產士事先的報告,那是一個女孩。他呆了很長時間,我們——他岳母和我——兩個過來人,單獨在一起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各自回憶了許多往事。最後,寢室的門開了,林普利走出來,醫生跟在後面。他托著襁褓中的嬰兒,驕傲地讓我們看,他托著她,就像一個教士托著聖體;他那張透著誠實、略顯天真的寬大的臉,由於泛著幸福的光輝,顯得很好看。他不停地流著眼淚,也不去擦一擦,因為他用兩手抱著那個嬰兒,就像抱著一個說不出多麼寶貴的東西,一個一碰就碎的東西。對他身後的醫生來說,這種情景早已司空見慣,他趁機穿上他的大衣。「我的事現在已經完了。」他笑著跟大家打招呼,然後隨隨便便地向房門走去。
    但就在醫生毫無防備地打開門這短暫的一秒鐘裡,有個什麼東西箭一般地從他腿邊鑽了進去,什麼東西,就是那個繃緊肌肉在門邊躺著坐著的東西,潘托已經站在寢室中間「汪」的狂吠了一聲。他立刻看到,林普利抱著一個新的物件,脈脈含情地抱著,這個物體他一點兒也不認識,那是一個很小的,紅撲撲的,活著的東西,這東西像貓一樣喵喵地叫,散發著人的氣味——哈!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找了好久的敵人,那個躲藏起來的隱蔽的敵人,那個奪走他權利的強盜,那個扼殺他的安寧的兇手!撕碎他!咬爛他!他齜牙咧嘴地躥到林普利跟前,想奪走那個孩子。我相信,我們大家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因為這個強壯的動物跳起來往前撲,動作那麼突然,那麼有力,竟把那個體重不輕的胖墩墩的男人撞得打了好幾個趔趄,往牆上倒去。但在這最後的一剎那,他還是下意識地把裹著嬰兒的襁褓高高地舉了起來,只是為了不讓傷了孩子。就在林普利跌倒在地之前,我急忙伸手把孩子接到我的懷裡。那條狗立刻朝我撲過來。幸虧醫生聽到我們的尖叫趕回來,鎮定地操起一把沉重的椅子衝著那條眼睛充血、滿嘴流沫的怒吼著的狗摔過去,打得他骨頭格格地響。潘托疼得嗷嗷直叫。退讓了一會兒,不過那只是為了在他瘋狂的憤怒中馬上再向我襲擊。不過,這麼一小會兒就足夠林普利急速從地上爬起,懷著跟他的狗驚人相似的憤怒,衝向那個動物了。一場可怕的搏鬥開始了。林普利,肩寬,體胖,力氣大,他以他身體的全部重壓撲在潘托身上,想用他強有力的手把他掐死。他們倆扭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潘托嘴一張一張地咬,林普利一個勁兒地用手掐,膝蓋壓在狗的胸脯上,狗一再掙脫他鐵鉗般的手扣;為了保護孩子,我們兩個老太太逃進了側室,這時醫生和使女也衝向那只瘋狂的動物。他們抓起隨手碰到的東西狠打潘托,木頭和玻璃器皿乒乒乓乓丁了噹噹響成一片,他們三個人用拳頭捶,用腳踹,折騰了好長時間,直到狗吠變成氣喘似的-氣;最後,那畜生只剩下微弱地聳著肩膀呼吸的份兒了,他已經筋疲力盡,醫生、使女和聽到喧鬧急忙跑過來的我的丈夫用他自己身上的皮繩和別的繩索把他的前爪和後爪捆起來,把撕下來的一塊檯布塞在他嘴裡。他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了,處在半昏迷狀態。隨後,他們把他拖出了房間,到了門口就像拋一個麻袋似的把他拋了出去。這時,醫生才急忙回來救護。
    林普利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蹌蹌地走進另一個房間去照看孩子。她沒有受傷,她瞪著睡眼惺訟的小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對他妻子也不存在任何危險,她只是被喧鬧聲從疲憊後的昏昏沉睡中驚醒了;她吃力地深情地朝著撫摩她手的丈夫慘然一笑。這時,他才顧得上想他自己。他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煞白,眼神迷惘,衣領被撕下來,衣服皺皺巴巴、沾滿塵土;我們驚訝地發現,從他被撕破的右袖口有血滴落下來,順著泥灰地面留有血滴的痕跡。在激烈的搏鬥中他根本就沒覺察到,那條被掐的狗在絕望的反抗中咬了他,兩次都深深地咬進了肉裡。別人幫他脫去衣服,醫生趕忙給他綁纏上繃帶。使女送來一杯白蘭地,因為這個精疲力竭的人由於激動和失血已接近昏迷了,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到沙發上躺下。在沙發上,他倒頭就沉睡起來,他因為滿懷激情的等待已經有兩夜沒好好休息了。
    我們考慮怎樣處置潘托。「用槍打死。」我丈夫高聲說著就想回家取他的左輪手槍。但醫生宣稱,他有責任一分鐘也不耽擱地把狗送到觀察站去化驗唾液,看他是否得了狂犬病,因為如有狂犬病,林普利的咬傷還需要採取一些特殊的預防措施,他想立刻把潘托裝到他的汽車裡。我們大家都走出去,準備幫醫生的忙。在門前——我永遠忘不了那一瞥——那條狗被捆綁著,毫無反抗能力地躺著不動;他幾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到來,眼睛看著前方,眼珠殘暴地滴溜溜轉,好像想要掙脫皮繩跳起來似的。他牙齒咬得格格響,使勁地又嚼又吞,想把塞在嘴裡的布吐出來,同時他的肌肉也像繩索一樣繃得緊緊的,整個彎曲的身體振顫著,抖動得很反常很不自然;坦白地說,雖然我們知道他給捆得很牢,但我們每個人對伸手抓住他仍然遲疑不決;平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其他類似的東西懷著這樣的集中一切兇惡本性的憤怒,在人世間從來沒看見過像這充血的和嗜血的目光中所顯露的這樣多的仇恨。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樣的考慮:我丈夫建議直接槍殺這只動物是否有些道理。但醫生堅持立刻運走,於是這條四肢被捆的狗就被拖到汽車裡運走了,儘管他想反抗,但也無能為力了。
    隨著這次很不光彩的退場,潘托從我們這個圈子裡消失了好長時間。我的丈夫偶然得知,經過巴士特殺菌研究所多日的觀察,根本不存在狂犬病傳染細菌,因為不准他返回他原來犯罪的地點,人們就把潘托送給了巴斯城的一個搜尋強壯牛頭犬的屠戶。我們沒有再去想他,林普利也把他全忘了,他兩三天就得給胳膊換一次繃帶;自從她妻子生了孩子滿月以後,他的熱情和憂慮全集中在那個小不點的可愛的女兒身上了,我幾乎無須提及,他的舉止像在潘托時代一樣狂熱,一樣過火,甚至更愚蠢。這個肥胖粗壯的男人跪在放著孩子的小車前邊,好像古意大利藝術大師的油畫《三王來到馬槽前》上畫的那樣。他每天,每小時,每分鐘都會在這個——自得其樂的——紅潤可愛的小造物身上發現與前不同的喜人之處。這個沉靜樸實的女人見到這樣的父愛,總是笑瞇瞇的,與從前見到他對那個霸道的四足動物頂禮膜拜時她的微笑相比,現在的笑要更友好千萬倍。對我們來說,也有了不少美好的時刻,因為鄰家有了無陰雲的美滿幸福,我們這座房子的週遭自然也就籠罩著友好之光了。
    我說過,關於潘托,我們大家已經完全忘了,只是我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存在。我跟我丈夫在倫敦聽完布魯諾-瓦爾特的音樂會,深夜歸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不能入睡。是因為我不自覺地努力回想那朱庇特交響曲的悠揚曲調,還是因為這白色的月朗星稀的柔和的夏夜?我起床了——大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左右——然後往窗外望去。月亮以極小的威力在高空滑行,像被一股看不見的風所驅動,透過由它的銀光照亮的薄雲,每當它純淨、光亮地走出來,整個花園都亮得像裹在白雪中一樣。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有這樣的感覺,哪怕只有一片樹葉輕輕抖動,也逃不過我的耳朵。所以,當我發覺,在這樣絕對的寂靜中,在隔開我們兩家花園的圍籬旁邊,有個什麼東西在無聲地移動時,我嚇壞了,那是一個黑色的東西,被照亮的草地留下了它不安地動來動去的輪廓。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就朝那裡望去。那不是人,絕不是活的東西,絕不是有軀體的東西在那裡不安地移動。那是影子。僅僅是一個影子。但那必定是一個活物的影子,這個活物在圍籬的掩護下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移動著,是一個人或一個動物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表達,但這個沮喪的東西,這個隱秘的東西,這個潛行的無聲的東西,卻蘊藏著某種使人不安的成分。像女人害怕時那樣,我首先想到是盜賊或殺人兇手,於是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但這個影子已經從花園圍籬移到上面籬笆開始的台地,這時正沿著木柵躡足行走的那個活物奇怪地抽緊身子,出現在他的影子的前面——哦,原來是一條狗,我立刻認出了他,那是潘托。他走得十分緩慢,十分小心,你看得出,他隨時準備在聽到第一個聲音時趕快跑掉,潘托就是這樣用鼻子嗅著朝林普利的房子走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閃電般地產生這樣的想法:好像他想要探察出什麼來似的,因為一條尋覓蹤跡的狗決不會這樣輕鬆自由地搜索;他的舉止洩露出,他是在干某種被禁止的事,或是在籌劃什麼陰謀詭計。他不把嘴湊近地面去聞,他不放鬆肌肉去跑,而是肚皮緊貼著地面往前挪,為的是盡量不讓人看見他。他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像一個獵犬悄悄接近他的獵物。為了觀察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彎下腰。但我笨手笨腳地輕輕碰了一下窗戶,弄出一個不大的聲音,潘托無聲地一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這一切我覺得好像是在夢中見到似的。花園又處在月光中,是那樣的空蕩蕩,那樣的白,那樣的光亮,那樣的靜止不動。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羞於向我丈夫講述這一切,說不定這真的是一種錯覺呢。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林普利家的使女時,順便問她最近又見到過潘托沒有。這個使女顯得很不安,有幾分狼狽,鼓勵了她幾句以後,她才對我說了實話:她曾多次在特殊的環境裡碰到過他。她實在是說不清楚,但她見了他總是很害怕。四個星期以前,她帶著兒童車進了城,忽然聽到一陣惡狠狠的犬吠,從街上路過的屠夫的汽車裡,潘托對著她,或如她所想,對著放了孩子的車拚命吼叫,擺出往下跳的架勢。幸虧汽車開得快,他沒敢跳,但他那刺耳的吼叫卻使她聽了特別難受。當然,她沒讓林普利先生知道。根本沒有必要使他不安,再說她認為這條狗在巴斯是有可靠的保護的。但在最近的一個下午,她想從木屋取點木柴出來,發現屋裡的暗處有一個東西在動,她嚇得正想大喊,竟認出藏在那裡的是潘托,他立刻穿過我們花園的圍籬不聲不響地走了。打那以後,她就懷疑這狗常常隱藏在這裡,他肯定是在夜裡圍著這所房子轉來轉去,因為最近在那夜的大雷雨過後,她在潮濕的沙地上清楚地看見過狗爪子印,她能清楚地告訴人們,潘托怎樣多次圍著這整座房子轉。當然,他從來也沒公開露過面,毫無疑問,他只在他確信無人看見他時,偷偷地穿過我家或鄰家的圍籬。我是否可以想像,他還想回來呢?林普利先生恐怕不會再讓他進家門了,而在屠戶家裡他也不至於挨餓呀,不然他會首先到廚房裡向她討吃的。不管怎麼說,對於狗圍著房子轉,她心裡有些害怕。我要不要說呢?即使不告訴林普利先生,至少也應該告訴他的夫人呀。我們經過仔細考慮,一致認為:如果他再露面,我們就告訴他的新主人,那個屠戶,讓他阻止潘托的不可思議的來訪;至於林普利,我們根本不想讓他記起這只可恨的畜生的存在。
    我認為,這是我們的一個錯誤,因為——誰能說得準呢?——也許能阻止第二天事情的發生。那是一個可怕的、令人難忘的星期天。我丈夫和我都到林普利那邊去了,我們坐在輕便的公園軟椅上聊天,地方是緊挨著下邊的小台地,從台地起草場經過一個相當陡的斜坡向下一直延伸到運河。那個兒童車放在我們旁邊的那塊平坦的草坪台地上;我沒有必要去說,那個瘋瘋癲癲的父親在談話中間每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一次,去逗逗孩子。她終於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在那個金光照耀的下午看上去實在討人喜歡,她在那支起來的車棚陰影裡眨著藍色的眼睛朝天空笑,用她那纖細的、不大靈活的小手朝著車棚上的太陽光圈抓——父親樂不可支,好像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理性的奇跡,我們也高高興興地幫他逗孩子玩,好像我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喜人的場面。這情景,這最後的幸福的情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接著,林普利太太從房屋遊廊陰影中上邊的台地上喊我們去喝茶。林普利撫慰著孩子,好像她能聽懂他的話:「就來!我們就回來!」我們把放著孩子的車留在那美麗的草坪上,那裡有密匝匝的樹葉像屋頂似的遮住炎熱的陽光;我們只用幾分鐘就登上那陰涼下往常喝茶的地點,從下邊的台地到上邊的台地也就是二十米左右遠,兩個台地之間有一個帶圓花窗的蔓籐涼棚隔著,上下都看不見。我們閒聊著,我無須說我們在聊什麼,林普利非常快樂,但是這一次,由於天空像藍綢緞一樣好看,由於處在這樣的禮拜天的寧靜和一所喜慶的房屋的陰影中,他的快活根本算不了什麼,他的快活好像只是這個罕見的禮拜日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我們忽然被嚇了一跳,從運河那裡傳來驚恐的尖叫,孩子的聲音和女人的恐怖的呼喊。我們衝下綠油油的山坡,林普利跑在我們大家的前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孩子。但使我們驚恐萬狀的,卻是下邊台地上已經空無一物了,就在幾分鐘以前我們把那輛放著笑瞇瞇打盹的孩子的小車留在那裡,還以為絕對安全呢。從運河那裡傳來的叫聲,越來越尖利,越來越撕心裂膽。我們很快就跑到下邊。在河對岸,有幾個婦人緊緊擠在一起,對她們的孩子打著手勢凝神望著運河。我們十分鐘前安全可靠地留在下邊台地上的那輛兒童車,倒扣著在水裡游動。一個男人曾解開一隻遊艇去救過孩子,另一個人還潛到水裡去找過。但是,一切都太遲了。過了十五分鐘,孩子的屍體才從淺綠色的、有交錯纏繞的海藻的、鹹淡混合的水裡撈上來。
    我無法描述這對不幸的父母的絕望。確切地說,我是根本不想去描述,因為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回憶那可怕的時刻。電話報警後,來了一個警長調查這可怕事件發生的經過,是父母的疏忽?是事故?還是有人犯罪?人們早已把那輛浮游的兒童車從水裡打撈上來,現在又按警長的指示把它絲毫不差地放在下層台地原來的位置上。於是,這位警署長官就親自做起實驗來,看輕輕推一下,小車能不能自動從山坡上滾下去。但在又厚又高的草裡,車輪幾乎動也不動。一陣風使小車從這塊非常平坦的地段突然滾下去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警長做的第二次實驗,是用稍大一點的力量推。小車滾動了半步就停下來了,但這塊台地至少有七米寬,從車輪的壓痕可以證明,這輛車立在那裡又牢固又安全,離掉下去的地方距離相當遠。當警長使足力氣跑過去對著小車一撞,小車才沿著山坡快速運動,從台地上滾了下去。一定是有一個預先沒有看見的東西突然使小車進入了運動狀態。但這是誰,是什麼呢?這是一個謎。警長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摘下帽子,用手搔那亂蓬蓬的頭髮,越來越陷入沉思。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一個物體——也就僅僅是一個遊戲用的球吧——自動滾下台地的?「不!決不是!」所有的人都斬釘截鐵地說。會不會是一個逗留在附近或花園裡的孩子,出於一時的興致推著小車玩過?不!沒有人!是不是平時有誰在附近呆過?不!沒有人!花園的大門是鎖著的,沿著運河散步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看到過有誰來去。惟一真正的見證人,只能是那個跳進水裡救孩子的工人;但他渾身濕淋淋的,思緒相當紊亂,他只記得,他和他的妻子沿著運河岸邊散步,別的他什麼也說不出來。突然,從花園的山坡上滾下來了那個兒童車,它滾得越來越快,掉到水裡立刻就翻了。因為他相信有一個孩子浮在水中,就立刻跑過去,甩掉上衣,跳進水裡想救出那個孩子,但他被亂成一團的水藻繞住,不能像他所想的那樣快地游過去。別的他就一無所知了。
    警長越來越絕望。這樣令人費解的情況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他簡直想像不出那輛車怎麼會滾動起來。惟一的可能就是,孩子突然坐起來或往一側使勁使小車失去了平衡。但這是不可信的,這樣的想像簡直是不著邊際。是否我們當中有誰另有推測?
    我情不自禁地注視他們家的使女。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們倆在同一瞬間想到了同樣的事。我們倆知道,那條狗恨透了這個孩子。我們知道,最近他一再詭計多端地隱藏在花園裡。我們知道,他曾多次幸災樂禍地把洗衣筐簍撞到運河裡去。我從她那蒼白的、不安地抽搐著的嘴唇看出,我們倆心裡產生了同樣的懷疑:是那條狡猾的惡狗終於找到了復仇的機會,趁我們剛剛把孩子單獨留下幾分鐘的功夫,從隱蔽處鑽出來,迅猛地一衝撞,就把那輛放著他的死敵的車子撞下去掉進運河裡了,然後他又像往常一樣悄然無聲地跑掉了。但是,我們倆誰也沒有說出這種懷疑。我的單純的想法是:如果林普利當時把這條瘋狂的狗殺死,他就救了他的孩子了。我知道,我要是這樣說,林普利會氣瘋的。歸根結底,儘管有一切推理論證,但缺乏最後的事實依據。我們倆也好,別的人也好,那天下午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那條狗悄悄地進來或悄悄地出去。那個小木屋,他喜愛的躲藏處所——我立刻就去檢查——完全是空的,乾燥的土地上沒有一點痕跡,我們也沒聽見那種瘋狂的犬吠聲,以往潘托只要把洗衣筐撞進運河就總要那樣勝利地吼叫幾聲。因此,我們無法斷言,那就是他。這只是一個令人痛苦的,令人無比痛苦的推測。這是一個有理由的,有充足理由的懷疑。但缺乏最後的無法推翻的確鑿的事實。
    不過,從產生這個可怕的懷疑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擺脫不出來了,相反,這懷疑越來越強烈,到最近幾天幾乎變成了確信。一星期以後,孩子早已埋葬,林普利一家離開了這座房子,因為他們不忍心去看那有災難記錄的運河。這時,發生了一件使我深受刺激的事。我到巴斯城裡置辦家用的零星物品,我突然大吃一驚,因為我看見潘托在屠戶車旁從容不迫地往前走,在那些心驚膽戰的時刻我總是下意識地不斷想到潘托,他也同時認出了我。他立即站住,我也同樣停住腳步。接下去發生的事,至今還使我感到壓抑:自從他受貶以後,我看到他總是心慌意亂的樣子,每次相遇,他總是側轉目光,俯身斜背,羞怯地躲開,這一回,他卻毫不拘謹地高高昂著頭,充滿高傲和自信——我只能這樣說——鎮定地望著我;他突然間又變成從前那個高傲狂妄的畜生了。他這種挑釁的姿態堅持了一分鐘之久。然後,他擺動大腿,邁著細碎的舞步,穿過大街,假裝親切友好地朝我走來,一步以外在我面前停住腳步,好像是想說:「喏,是我呀!你有什麼要對我說,或你有什麼要控告我的嗎?」
    我好像被驚呆了。我沒有力量把他踢開,我無法忍受這樣自負、甚至自滿的目光。我趕快逃走了。願上帝保佑我,我要控訴一個動物的罪行,更何況被害人是無辜的呢。但從這一時刻起我就再也擺脫不了這種可怕的思想:「那就是他。就是他幹的。」1
    1德語中的「他」、「它」是同一個詞,本篇用此詞布下疑陣,故意引導讀者在最初產生錯覺。

《茨威格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