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個孩子

    一PLUSQUAMCIVILIABELLA1
    一七九二年的夏天多雨。一七九三年的夏天酷熱。由於內戰,布列塔尼幾乎沒有道路了,然而人們還是乘著明媚的夏季旅行。乾土路就是最好的道路了——
    1拉丁文,取自古羅馬詩人盧卡努斯的史詩(法爾薩利亞》中的詩句,可譯為:這不僅僅是內戰(戰爭擴至家庭內部)。--原編者往
    七月份寧靜的一天,太陽落山後約一個小時,有位騎馬人從阿弗朗什來到那個叫克魯瓦布朗夏爾的小客店。這家小客店是進蓬托爾松的第一站,招牌上寫著:「零售美味蘋果酒」。幾年前這招牌還在。這一天很熱,但開始起風了。
    這位旅行者身披一件寬大的斗篷,連馬的臀部都被罩住了。他頭戴一項有三色帽徽的大帽子。在這個從籬笆後放冷槍,把帽徽當槍靶的地方,這種打扮是很危險的。繫在頸部的斗篷微微張開,雙臂可以活動自如,雙臂下面是三色腰帶以及腰帶上方露出的兩隻手槍柄。從斗篷下露出一截馬刀。
    馬匹停下,驚動了客店,店門打開,老闆舉著燈走了出來。這是黃昏時分,大路上還是白天,房屋裡已是黑夜了。
    客店老闆看看帽徽,說道:
    「公民,您住店?」
    「不」
    「您去哪兒?」
    「多爾。」
    「那您應該回阿弗朗什,要不就留在蓬托爾松。」
    「為什麼?」
    「多爾那邊在打仗。」
    「呵!」客人說,接著又說:
    「給我的馬喂點燕麥。」
    客店老闆拿來飼料槽,往槽裡倒下一袋燕麥,解開馬匹,馬便喘著大氣吃起來。
    談話繼續進行。
    「公民,您這匹馬是徵用的嗎?」
    「不是。」
    「是您自己的?」
    「對,是我花錢買的。」
    「您從哪裡來?」
    「巴黎。」
    「不是直接來的吧?」
    「不是。」
    「我想也不是。路都斷了,不過還有驛車。」
    「只到阿弗朗什。我是在阿弗朗什下驛車的。」
    「呵!過不多久法國就沒有驛車了。現在沒有馬。馬價從三百法郎漲到六百法郎。草料貴得驚人。我原先是驛站老闆,現在成了小客店老闆。驛站老闆從前有一千一百一十三位,其中兩百位都辭職不幹了。公民,您是按新價格表付車錢的嗎?」
    「是的,按五月一日的價格。」
    「客車是二十蘇,小車是十二蘇,貨車是五蘇。這匹馬是在阿朗松買的?」
    「是的。」
    「您今天跑了一天?」
    「從大清早起。」
    「還有昨天?」
    「還有前天。」
    「我明白了。您是從東弗龍和莫爾丹那邊過來的。」
    「還有阿弗朗什。」
    「我看,公民,您該休息休息了。您一定很累。您的馬也肯定累了。」
    「馬可以累,人可不能累。」
    客店老闆又盯著旅客。這是一張嚴肅、沉著而嚴厲的面孔,頭髮呈灰白色。
    老闆朝荒寂無人的大路看了一眼,說道:
    「您就這樣一個人趕路?」
    「我有護衛。」
    「在哪裡?」
    「我的馬刀和槍。」
    客店老闆給馬提來一桶水。馬飲水時,他又端詳客人,心裡想:
    「不管怎麼樣,他像是教士。」
    客人問道:
    「您說多爾那邊在打仗?」
    「是的。正在開戰哩。」
    「誰和誰打?」
    「一位前貴族和另一位前貴族。」
    「你是說…」
    「一位擁護共和國的前貴族和一位擁護國王的前貴族。」
    「可現在沒有國王了。」
    「還有太子呢。這兩位前貴族還是親戚哩,真是怪事。」
    客人注意地聽。老闆繼續說:
    「他們兩人一老一少,是叔爺和侄孫。叔爺是保皇派,侄孫是革命派。叔爺指揮白軍,侄孫指揮藍軍。呵!他們可是毫不留情。這是你死我活的戰爭。」
    「你死我活?」
    「是的,公民,您瞧,您想看看他們相互的見面禮嗎?這張告示是那老頭下令到處張貼的,每座房屋、每棵樹上都有,連找門上也貼了一張。」
    老闆把燈移近貼在一扇門板上的一張紙。這告示是用特大號字寫的,客人的視線越過坐騎,可以看到:
    德·郎特納克侯爵榮幸地通知其侄孫德·豐特內矛爵:侯
    爵先生如有幸抓獲子爵先生,將堅決予以槍決。
    「這裡還有對方的回答呢。」老闆接著說。
    他轉過身,用燈照亮另一張告示,它貼在另一扇門上,與前一張告示相呼應。上面寫道:
    戈萬通知朗特納克,一旦抓住他將立即槍決。
    老闆繼續說:
    「第一張告示是昨天貼到我門上的。今早又貼上了第二張告示。真是針鋒相對。」
    客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彷彿在自言自語,老闆聽見了,但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對,這不僅僅是國內戰爭,還是家內戰爭。應該這樣。不錯。民族的振興需要這種代價。」
    客人盯著第二張告示,手舉到帽簷向它致敬。
    老闆繼續說:
    「您瞧瞧,公民,是這麼回事,城市和大鎮上的人擁護革命,鄉下人反對革命,也可以說城裡人是法國人,鄉下人是布列塔尼人。鄉下人說我們笨手笨腳,我們說他們土裡土氣。貴族和教士站在他們那邊。」
    「不是所有的貴族和教士吧。」
    「那當然,公民。我們這裡不就有一位子爵反對一位候爵嗎?」
    接著他又自言自語:
    「而且和我說話的這位大概就是教土。」
    客人問道:
    「這兩個人中間誰佔了上風呢?」
    「到現在為止是子爵,當然很不容易。老頭子很厲害。他們是本地的貴族,戈萬家族。這個家族分兩個支系,大系的家長是德·朗特納克侯爵,小系的家長是戈萬子爵,他們今天互相拼打。這樣的事樹木是不會幹的,但人卻幹得出來。這位德·朗特納克侯爵在布列塔尼很有勢力。在農民眼中他是五公。他登陸那一天,一下子就招集了八千人,不出一個星期就有三百個教區參加暴動。他要是能佔領一小段海岸,英國人就會登陸。幸好他這位侄孫在那裡,真是巧事。戈萬指揮共和軍把叔爺給頂了回去。朗特納克登陸以後,屠殺了一批俘虜,還槍斃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有三個孩子,一營巴黎士兵曾經收養了孩子,所以對這次槍殺十分氣憤。這個營叫作紅色無簷帽營,它剩下的人不多,但打起仗來是猛虎,他們加入了戈萬的部隊,所到之處,勢如破竹。他們要為那兩個女人報仇,要找回那三個孩子。他們不知道那個老頭把孩子們弄到哪裡去了,所以特別惱火。要是沒有那三個孩子,這場仗也許還不至於打到這個地步。子爵是位好心、善良的年輕人,但候爵是位可怕的老頭,農民們管這一仗叫作聖米歇爾和貝爾澤布1之戰。您大概知道聖米歇爾是本地的天使吧。在海灣裡,在海水中間,有一座山是屬於他的。據說他打敗了魔鬼,把它埋在另一座山下,它離這裡不遠,叫作通布萊。」
    「是的,」客人喃喃說,「TumbaBeleni2,即貝勒呂斯、貝呂斯、貝爾、貝利阿、貝爾澤布之墓。」——
    1在基督教中分別為大天使和大魔鬼。
    2拉丁文。
    「看來您瞭解情況。」主人說,然後又自言自語,「顯然他懂拉丁文,他是教士。」
    他又對客人說:
    「是呀,公民,在農民看來,天使與魔鬼又開戰了。當然,他們認為保皇派將軍是天使,革命黨指揮它是魔鬼,其實哩,要是真有魔鬼,那該是朗特納克,要是真有天使,那該是戈萬。您不吃點什麼嗎,公民?」
    「我有一壺水和一塊麵包。您還是給我講講多爾的事吧。」
    「是這樣的。戈萬指揮海岸軍中的遠征隊。朗特納克想在各處發動暴動,讓下諾曼底支援布列塔尼,好向皮特敞開國門,用兩萬英國人和二十萬農民來支援旺代大軍。戈萬粉碎了這個計劃。他堅守海岸,將朗特納克趕向內陸,將英國人趕下了海。朗特納克到過這裡,被他趕跑了。他奪回了蓬托博,把朗特納克趕出了阿弗朗什,趕出了維爾迪厄,使他到不了格朗維爾,而且想方設法將他趕進富熱爾森林,好圍困起來。昨天一切還很順利。戈萬率領部隊到過這裡。但是,形勢突變。那位狡猾的老頭進行突然襲擊,據說是朝多爾方向去的。如果他佔領多爾,將大炮——他是有大炮的——擺上多爾山,那麼英國人就可以在這個海岸登陸,一切就都完了。戈萬是有頭腦的人,他一看情況緊急,顧不得向上請示和等待命令,當機立斷,下令備鞍上馬,套上炮車,拉上隊伍就出擊。就這樣,當朗特納克撲向多爾時,戈萬撲向朗特納克。這兩個布列塔尼人將在多爾相互拚殺。這將是一場兇猛的拚殺。他們現在已經開始了。」
    「從這裡去多爾要多久?」
    「部隊帶上給養車,至少得走三小時。不過他們已經到了多爾。」
    客人側耳細聽,說道:
    「確實,我彷彿聽見炮聲。」
    主人也仔細聽:
    「不錯,公民,還有排射的槍聲,像是撕布的聲音。您該在這裡過夜,去那邊沒有好處。」
    「我沒法停下來。我得趕路。」
    「您錯了。我不知道您要辦什麼事,但是去那邊太危險,除非這關係到您在世上最珍惜的……」
    「的確如此。」客人說。
    「……譬如您的兒子……」
    「差不多吧。」客人說。
    老闆抬起頭自言自語:
    「可這位公民像是一位教士。」
    他想了一下又喃喃說:「不過教士也會有孩子呀。」
    「給我套馬吧,」客人說,「我該付多少錢?」
    他付了錢。
    老闆將食槽和水桶放到牆邊,走回來說:
    「既然您一定要走,那麼聽聽我的勸告吧。您顯然要去聖馬洛,但不要從多爾走。去聖馬洛有兩條路,一條路走多爾,一條路順海岸。兩條路都不近。順海岸要經過佈雷埃尼的聖喬治、謝呂埃克斯、伊雷爾埃維維埃。您從多爾北面,康卡爾南面過去。公民,您走完這條街就看見兩條大路,左邊那條路去多爾,右邊那條路去佈雷埃尼的聖喬治;您聽我說,如果您去多爾,肯定會遇上屠殺,所以別向左轉,要向右轉。」
    「謝謝您。」客人說。
    接著他便策馬飛馳而去。
    天已經黑了,他鑽進黑暗中。
    他在老闆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來到街尾那兩條路的叉口,聽見客店老闆在遠處喊道:
    「向右轉!」
    他向左轉。
    二多爾
    按照教堂文件的描述,多爾是布列塔尼的西班牙式法國城市。其實它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條街,一條古老的哥特式大街,左右兩側都是帶木柱的房屋,房屋錯落不齊,因此在這條寬敞的街上形成岬角和拐角。城裡的其他部分是縱橫交錯的小巷,它們與中心大街相連,猶如小溪匯入大河。多爾城位於多爾山腳下,它沒有設防,既無城門,也無城牆,因此無法抵禦圍困者,但是那條街倒是可以抵擋一陣。房屋形成的腳角——五十年前還在——以及大街兩旁的往廊使大街成為堅固可守的戰場。有多少房屋就有多少堡壘,入侵者必須逐一攻克。老菜市場大致位於大街中段。
    克魯瓦布朗夏爾客店的老闆說對了。在他說話的當時,多爾城已陷入狂暴的混亂之中。早上抵達的白軍和晚上突然趕到的藍軍,雙方突然展開了夜戰,但力量懸殊,白軍有六千人,藍軍只有一千五百人,但都同樣頑強。引人注目的是,這一千五百人竟向那六千人發動進攻。
    一邊是嘈亂的人群,另一邊是軍隊。一邊是六千名農民,他們的皮短衣上掛著心形的耶穌像,圓帽上繫著白色飾帶,袖章上寫著基督教箴言,腰帶上吊著念珠;他們手中的長柄叉多於馬刀,他們還有術帶刺刀的長槍;他們用粗繩拖著大炮。他們裝備簡陋,紀律鬆弛,武器粗劣,但卻十分狂熱。另一邊是一千五百名士兵,他們頭戴三色帽徽的三角帽,身穿大垂尾、大翻領的上裝,掛著交叉的武裝帶,手持銅柄短馬刀和上了刺刀的長槍。他們訓練有素,排列整齊,既順從又狂暴,善於指揮也善於服從。他們也是志願兵,然而是革命派的志願兵。他們穿著破舊,光著腳。農民遊俠們為的是君主政體,赤腳英雄們為的是革命,雙方的首領是隊伍的靈魂,保皇派那邊是位老者,共和派這邊是位青年;一邊是朗特納克,一邊是戈萬。
    革命有丹東、聖茹斯特、羅伯斯比爾這樣的年輕巨人,也有奧什、馬爾索這樣的理想青年,戈萬屬於後一類人物。
    戈萬三十歲,高大魁梧,眼神像先知一樣深沉,笑起來像小孩。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咒發誓。他打仗時隨身帶著梳洗用具,特別在意自己的指甲、牙齒和那頭棕色秀髮。行軍休息時,他親自將身上那件佈滿彈孔、蓋滿塵土的隊長制服脫下來拍打。他在戰場上一向勇猛衝殺,但從未受過傷。他的聲音柔和,但下命令時會突然變得宏亮。他身先士卒,不論是颳風下雨還是下雪,都裹著斗篷,將可愛的頭枕在石上,席地而臥。這是一顆英勇無邪的心靈,但拿起軍刀他便改變了容貌。他有一種女性的神情,在戰爭中這是很可怕的。
    此外他愛沉思,善哲理,是位年輕的賢人。他的容貌像阿爾西比阿德1,談吐像蘇格拉底——
    1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將軍,蘇格拉底的學生。
    在法國革命這樣巨大的突變中,這位年輕人立刻成了軍事首領。
    他訓練的部隊和羅馬軍團一樣,是一個兵種齊全的小軍團,由步兵和騎兵組成,還有偵察兵、工程兵、坑道兵、架橋兵。羅馬兵團有投射器,他的兵團有大炮。牽引牢固的三門大炮使他的部隊既強大又靈活。
    朗特納克也是軍事領袖,不僅如此,他更審慎也更大膽。與年輕英雄相比,真正的老英雄更為冷靜,因為他們遠離黎明,也更為大膽,因為他們接近死亡。他們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微不足道的東西。因此朗特納克的計謀既勇猛又巧妙。然而,在這一老一少的頑強搏鬥中,總的來說,戈萬幾乎一直佔上風。這多半是靠運氣。所有的好運,即使是可怕的好運,都屬於年輕人。勝利像是一位少女。
    朗特納克對戈萬十分憤怒,首先是因為戈萬打敗了他,其次是因為戈萬是他的親戚。這個戈萬!這個淘氣鬼!怎麼會成為雅各賓派呢?侯爵沒有子女,所以戈萬是他的繼承人,侄孫,幾乎是親孫子!
    「呵!」這位幾乎是祖父的人說,「我要是抓住他,會把他當狗一樣打死!」
    這位德·朗特納克候爵使共和國忐忑不安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一登陸便令人震驚。他的名字像導火線一樣迅速燃遍反叛的旺代,他立即成為叛亂中心。在這種性質的叛亂中,首領們各有各的叢林和溝壑,相互妒嫉,必須有一位站在高處統觀一切的人,才能將地位相等又力量分散的首領們集合起來。幾乎所有的森林首領都向朗特納克靠攏,而且,無論是遠是近,都服從他。只有一位首領離開了他,就是率先迎接他的加瓦爾,為什麼呢?因為加瓦爾是位心腹。舊的內戰體制中的一切秘密,他都瞭如指掌,他還參與了其中的一切方案,而這正是朗特納克要取消、要換掉的東西。心腹是不能繼承的。拉魯阿里的鞋不適合朗特納克的腳。加瓦爾投奔了邦尚。
    朗特納克,作為軍人,崇尚髒特烈二世的作風,他想將大戰與小戰結合起來。他既不要天主教和國王大軍那種「混亂的集中兵力」,因為它肯定會潰敗,也不要荊棘矮林中的分散兵力,因為它只能騷擾而無力擊潰敵人。游擊戰起不了或很難起決定性作用。你最初是向共和國發動進攻,但你最後不過是搶劫了一輛驛車。朗特納克所理解的布列塔尼戰爭,既不是拉羅什雅克蘭的平原戰,也不是讓·朱安的森林戰,既不是旺代叛亂,也不是朱安黨叛亂。他要求的是真正的戰爭,利用農民,但以士兵作為後盾。他在戰略上依靠集結的農民,在戰術上依靠軍隊。農民隊伍能迅速集結迅速分散,這有利於進攻、埋伏和偷襲,但他覺得這種隊伍變化無常,彷彿是他手中的水。在這種飄忽不定的、分散的戰爭中,他想建立一個牢靠的支撐點,除了野蠻的森林部隊以外再擁有一支正規軍,並使它成為農民戰爭的樞軸。這是深刻而可怕的念頭。如果它得以實現,旺代將是無法攻克的。
    然而,去哪裡尋找正規軍呢?去哪裡尋找士兵?去哪裡尋找團隊?去哪裡尋找現成的軍隊?英國!因此朗特納克一心想要英國人登陸。宗派意識妥協了。白色徽章使他看不見紅色軍服。他只有一個想法:佔領一個海岸據點,向皮特敞開國門。因此,當地看到多爾未設防時,便撲了上去,想用多爾城控制多爾山,用多爾山控制海岸。
    地點選得很好。將炮隊設在多爾山上便可以一方面控制弗雷斯諾瓦,另一方面控制聖佈雷拉德,使康卡爾的巡洋艦無法靠近,從而為登陸者敞開從庫萬農河峽至聖梅盧瓦爾代宗德的整個海岸。
    為了確保這次決定性嘗試取得成功,朗特納克帶來了六千多人,這是他所指揮的農民軍中的精銳部分,他還拉來了全部大炮,其中有十門十六斤炮彈的輕型長炮,一門八斤炮彈的短圓炮,還有一門帶四斤重炮彈的大炮。他想在多爾山建立強大的炮兵陣地,因為十門大炮發射一千枚炮彈比五門大炮發射一千五百枚炮彈更奏效。
    成功在望。他有六千人。在阿弗朗什方向,他要對付的只有戈萬,但戈萬隻有一千五百人。在迪南方向,他要對付的只有菜謝爾,萊謝爾倒是有兩萬五千八,但他離這裡有二十法裡。因此朗特納克放心了,萊謝水兵力多但距離遠,戈萬距離近但兵力少。此外,萊謝爾還是個傻瓜,後來他的兩萬五千人在克魯瓦巴塔伊荒原上一敗塗地,他也自殺身亡。
    因此,朗特納克的處境十分安全。他對多爾的佔領既突然又嚴酷。他以殘酷聞名,手下從不留情。在多爾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居民們驚惶失措,閉門不出。六千旺代人便在城裡駐紮下來,像在集市裡一樣亂哄哄,沒有預先的安排,沒有圈定的住所,隨處宿營,露天做飯,散佈在各個教堂,放下搶去唸經。朗特納克領著幾位炮兵軍官去多爾山察看地形,將副長官的職務托付給被他任命為副官的喧鬧者古日1——
    1作為普通名詞,指半圓鑿。
    這位喧鬧者古日在歷史上留下了隱約的足跡。他有兩個綽號,一個是藍軍災星,因為他屠殺了許多革命派,另一個是伊馬紐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可怕的東西。伊馬紐斯由拉丁文伊馬尼斯轉換而來,是下諾曼底方言中一個古老的字眼,指的是一種超人的,可以說是恐怖異常的醜陋,如魔鬼、林神、吃人妖魔。一本古老的手稿上用古方言寫道:「我親眼看見伊馬紐斯。」博卡熱的老人們如今不知道喧鬧考古日是誰,也不知道藍軍災星是誰,但他們大致知道伊馬紐斯。伊馬紐斯已融入當地的迷信之中了。在特雷莫雷爾和普呂莫加這兩個當年受喧鬧者古日之害的村莊,人們至今還談論伊馬紐斯。在旺代,其他人是野蠻,喧鬧者古田卻是暴虐。他像酋長一樣,全身刺上十字架和百合花,臉上透出一股幾乎超自然的凶光,表明他的靈魂與別人的靈魂不同。戰鬥中他窮凶極惡,戰鬥後他殘忍至極。他的心靈是彎曲的,他能忠心耿耿,也能窮凶極惡。他會推理嗎?會的,但是像爬行的蛇一樣,成螺旋形。他的出發點是英雄主義,終點卻是謀殺。無法猜測他的決定從何而來,這些決定因殘酷而顯得壯觀。他能做出一切出乎意料的可怕的事。他的殘酷驚心動魄。
    因此他才有這個畸形的綽號:伊馬紐斯。
    德·朗特納克候爵信任他的殘酷。
    殘酷,一點不錯。伊馬紐斯的專長是殘酷。但是在戰略戰術上,他並不高明。侯爵也許不該讓他當副指揮官。總之,侯爵讓伊馬紐斯替他照料一切。
    喧鬧者古日是好戰者而非軍事家,他能指死一群人而不善於守一座城。但他仍然佈置了前哨。
    黃昏來臨,德·朗特納克候爵視察完計劃中的炮台地形,返回多爾,突然間他聽見炮聲。他抬頭看,見多爾的大街上升起紅色的煙霧。這是進攻、奇襲和突擊。城裡在打仗。
    朗特納克一向遇事不驚,這次卻目瞪口呆。他決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這會是誰呢?顯然不會是戈萬。不可能用一個人去攻打四個人。那麼是萊謝爾?那該是怎樣的急行軍!不大可能是萊謝爾,絕不可能是戈萬。
    朗特納克快馬加鞭。他路上遇見逃難的人,便向他們詢問,他們失魂落魄地叫道:「藍軍!藍軍!」當他趕進城時,形勢惡劣。
    下面就是事情的經過。
    三小部隊和大戰役
    我們剛才看到,農民們到達多爾以後,便在城裡散開,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正如旺代人所說:「出於情分而服從」。這種服從能產生英雄,但不能產生士兵。他們將大炮和輜重都放在老菜市場的拱頂下,然後一面吃喝,一面「做念珠」,疲憊不堪,橫七豎八地倒在大街上,不是守衛大街,而是堵塞大街。黃昏逐漸來臨,大多數人都頭枕口袋睡著了。有幾個人身邊還帶著老婆,因為農婦常常與農民相隨;在旺代,有身孕的農婦可以充當奸細。這是一個溫暖的七月之夜,星星在深透的暗藍色天空閃爍。在這個不像軍營而像商旅客棧的宿營地上,人們安然入睡。突然,那些還沒有合眼的人,在黃昏的微光下,看見大街日有三門大炮正對著這邊。
    這是戈萬。他襲擊了前哨,進了城,佔據了街口。
    一位農民起身喝問口令,並且放了一槍,對方以大炮還擊,於是開始了一場激烈的槍戰。昏昏欲睡的人們突然跳了起來。可怕的打擊。他們披著星光入睡,醒來時卻彈片橫飛。
    最初的一刻極其可怕。密密麻麻的一大堆人突然被擊斃,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呢?他們喊著,跑著,撲向自己的武器,許多人倒下了。進攻使他們措手不及,他們甚至相互射擊。有些人失魂落魄地從房屋裡跑出來,又跑回去,再跑出來,昏頭昏腦地在槍彈下亂跑。一些家庭相互呼喚。女人和孩子也都被捲入了這場淒慘的戰爭。呼嘯而過的子彈劃破了黑暗。硝煙瀰漫,一片嘈雜。再加上貨車與大車撞成一團。馬匹在踢腿。人們踩在傷員身上,地上有人在呻吟。有些人驚恐萬狀,有些人目瞪口呆。士兵尋找軍官,軍官尋找士兵。而在這一切之中是陰沉的冷漠。一個女人正靠著牆給嬰兒餵奶,她丈夫也靠在牆上,一條腿被打斷了,血流了出來,但仍然平靜地上槍彈,朝陰暗的前方盲目地射擊。有些男人匍匐在地,從大車車輪後面放槍。有時響起喧囂聲,但大炮的轟鳴聲蓋住了一切。景象令人不寒而慄。
    這像是伐樹,樹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戈萬埋伏在暗處,彈無虛發,他手下的人傷亡很小。
    然而,處於混亂之中的農民終於進行防禦了。他們退到菜市場,那是陰暗的大堡壘,是石柱森林。他們在那裡站穩了腳跟。凡是與樹林相似的東西都給與他們信心。伊馬紐斯盡其所能以填補朗特納克的空缺。使戈萬十分驚奇的是,農民放著大炮不用,因為炮兵軍官們和侯爵一同去多爾山了,小伙子們既不會用長炮也不會用短炮,但他們用槍射擊開炮的藍軍。他們用連續射擊來回敬大炮。現在他們找到掩體了。他們用平板馬車、載重車、輜重和老菜市場裡所有的木桶堆成一個高高的街全,中間留出空隙好將槍簡伸出去。由於這些洞孔,他們的槍擊十分危險。這一切來得很快。不到一刻鐘,菜市場就成了無法攻克的堡壘。
    戈萬面臨的形勢變得嚴峻起來。菜市場突然成了堡壘,這是他沒有料到的。農民在那裡牢固地集結起來。戈萬順利地完成了奇襲,卻未能擊潰敵人。他下了馬,一隻手握著劍,雙臂抱在胸前,站在為炮隊照明的火把的光亮裡,聚精會神地觀察這一大片黑暗。
    街壘那邊的人看見了他在火光下的高大身影。他成了瞄準目標,但他顧不上。
    他沉思著。從街壘射出的一排排子彈在他周圍落下。
    但是他的大炮足以應付這麼多槍彈。炮彈總是佔上風的。誰有大炮誰就能取勝。他的大炮能發揮威力,保證地佔優勢。
    突然,從黑暗的菜市場噴出火光,接著是雷鳴般的轟然一聲,一顆炮彈打穿了戈萬頭部上方的房屋。
    街壘以大炮回敬大炮。
    這是怎麼回事?出現了新情況。現在雙方都有炮了。
    第二顆炮彈接踵而來,打穿了離戈萬很近的牆。第三顆炮彈將他的帽子掀到了地上。
    這些都是大口徑炮彈,是十六斤重彈的大炮發射的。
    「他們在瞄準您呢,指揮官。」炮手們喊道。
    於是他們熄滅了火把。戈萬撿起帽子,若有所思。
    的確有人在瞄準戈萬,是朗特納克。
    侯爵剛剛從後面來到街壘。
    伊馬紐斯朝他奔去。
    「大人,我們遭襲擊了。」
    「是誰?」
    「不知道。」
    「去迪南的大路還通嗎?」
    「大概還通。」
    「開始撤退吧。」
    「已經開始了。有許多人已經逃走了。」
    「不是逃走,是撤退。你為什麼不開炮?」
    「我們慌了手腳,再說炮兵軍官又不在這裡。」
    「我去。」
    「大人,我把盡可能多的輜重都轉移到富熱爾去了,還有婦女,凡是沒有用處的東西。那三個小俘虜怎麼辦?」
    「呵!那三個孩子?」
    「對」
    「他們是人質,把他們帶到圖爾格去。」
    侯爵說完便來到街壘。首領一到,一切使改觀。街壘不宜作炮台,只能架上兩門炮。他們在街壘上開了兩個口子,侯爵便架起了兩門十六斤炮彈的大炮。當他在一門炮上俯下身,從炮眼裡觀察敵炮時,他看見了戈萬。
    「正是他!」他喊道。
    於是他親自擦拭炮商,裝上炮彈,對著瞄準器瞄準。
    三次他對準戈萬,但三次都打偏了。第三次只把戈萬的帽子掀掉了。
    「真笨!」朗特納克說,「稍低一點就打中了他的頭。」
    火把突然熄滅。他面前一片黑暗。
    「算了。」他說。
    接著又轉身對開炮的農民喊道:
    「射擊。」
    戈萬也十分嚴肅。形勢在惡化。戰鬥進入了新階段。街壘現在向他開炮。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從防禦轉為進攻?除去死人和逃兵,敵人至少有五千人,而他自己只剩下一千二百名可以作戰的人。如果敵人發現這邊的共和派人數不多,那他們就會陷入困境。地位將會顛倒,他們將由進攻者變為被進攻者。如果敵人衝出街壘,那一切可能就完了。怎麼辦?不可能從正面進攻街壘。強攻是癡人說夢。一千二百人是趕不走五千人的。強攻是不可能的,而等待會致命。必須結束這種局面,但如何結束呢?
    戈萬是本地人,他熟悉這座城。他知道在旺代人據為街壘的老菜市場後面是迷宮般的彎彎曲曲的窄巷。
    他朝副官轉過身,此人就是英勇無敵的蓋尚,後來他清洗了讓·朱安出生的孔西茲森林,又在謝恩水塘的堤道前阻截叛軍,守住了布爾納夫,因此名聲大振。
    「蓋尚,」戈萬說,「你來指揮吧。能怎麼打就怎麼打。用炮把街壘轟開。你要牽制住這些人。」
    「明白了。」蓋尚說。
    「把全隊的人集合起來,子彈上膛,準備衝鋒。」
    他又湊到益尚耳邊說了幾句話。
    「好的。」蓋尚說。
    戈萬又問:
    「我們的鼓手都在嗎?」
    「在」
    「我們有九名鼓手,你留下兩名,給我七名。」
    那七名鼓手一聲不響地在戈萬面前排好隊。
    於是戈萬叫道:
    「紅色無簷帽營2」
    隊伍中走出來十二人,其中有一名中土。
    「全體紅色無簷帽營!」戈萬說。
    「在這兒。」中士說。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
    「只剩下十二個人。」
    「好。」戈萬說。
    這位中士就是當初在索德雷樹林接受那三個孩子為營隊之子的,好心而粗魯的拉杜。
    我們還記得,這個營裡有一半人在埃爾布昂帕伊被殺,拉杜倖免於難。
    近傍有一車草料,戈萬指著它對中上說:
    「中土,叫你的人編些草繩,纏在長槍上,免得它們相撞發出聲響。」
    一分鐘過去了,人們在黑暗中默默執行命令。
    「纏好了。」中士說。
    「士兵們,脫鞋。」戈萬又說。
    「我們沒有鞋。」中士說。
    連七名鼓手在內,他們一共是十九人。戈萬是第二十位。
    他喊道:
    「排成單行。跟我走。鼓手緊跟我,然後是營隊。中士,由你指揮營隊。」
    他走在隊伍前頭,於是這二十人在雙方的炮聲中像黑影一樣滑動,溜進了荒涼的小巷。
    他們就這樣沿著彎彎曲曲的牆根走了一會兒。城市似乎死去。市民們都躲進了地窖,所有的大門都封住了,所有的窗子都關上了。沒有一絲光線。
    在這片死寂中,大街上的槍炮聲更顯得激烈。炮戰仍在繼續。共和派的炮隊和保皇派的炮隊瘋狂地相互噴射烈焰。
    戈萬很有把握地在黑暗中走,境蜒曲折地走了二十分鐘以後,來到一條小巷的盡頭,從那裡走上了大街,這是在菜市場的另一面。
    位置發生了變化。這一面沒有防禦工事,修築街壘者從來就在這一點上失算。菜市場是敞開的。戈萬和手下的人可以進到石柱下,那裡有幾車輜重正準備撤退。他們要對付五千旺代人,然而是從背面而不是從正面。
    戈萬低聲和中士說了幾句話。纏在槍上的草繩被解開了。十二名士兵在巷尾站好戰鬥位置。那七名鼓手舉起鼓槌等待命令。
    排炮時斷時續。在兩次炮擊中間,戈萬突然舉起劍,用軍號般的宏亮聲音打破了寂靜,喊道:
    「二百人去右路,二百人去左路,其餘的人留在中路!」
    響起了十二下槍聲,七名鼓手敲起了衝鋒的鼓聲。
    戈萬發出了藍軍可怕的喊聲:
    「拼刺刀!衝呀!」
    奇異的效果。
    那一大群農民感到背後受到攻擊,以為從後面又殺出一支軍隊。與此同時,蓋尚指揮的那支佔領大街另一頭的共和軍聽見鼓聲也行動起來,也敲著衝鋒的鼓點衝向街壘。農民們發現自己腹背受敵。驚惶失措往往會誇大事實。在驚惶失措時,槍聲變成了炮聲,喧囂變成了幽靈,狗吠聲成了猛獅的咆哮。此外,農民一驚惶失措就會潰不成軍。於是出現了難以描述的潰敗。
    不一刻的工夫,菜市場便空空如也。驚恐萬狀的小伙子們四處逃竄,軍官們無能為力,伊馬紐斯打死了兩三個逃跑者,但無濟於事,只聽見一片呼聲:「快逃命呀!」這支軍隊像穿過篩孔一樣穿過城市,消失在田野裡,其速度之快如風捲殘雲。
    一些人逃向夏托納夫,另一些人逃向普萊爾蓋,還有人逃向昂特蘭。
    德·朗特納克目睹了這次潰敗。他用手關上了大炮的火門,慢慢地、冷冷地撤退,他是最後撤退的。他說:「顯然,農民是頂不住的。我們需要英國人。」
    四這是第二次
    戈萬大獲全勝。
    他轉身對紅色無簷帽營的人說: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但抵得上一千人。」
    在當時,首領的讚賞等於是榮譽勳章。
    戈萬派蓋尚出城追擊敗兵,他抓回不少俘虜。
    人們點燃了火把,在城裡搜索。
    凡是沒能逃走的人都投降了。大街被火壇照得通明,滿街都躺著死人和傷兵。戰鬥快結束時總是要寸土必爭的,因此有幾伙人作垂死掙扎,從這裡或那裡放冷槍,他們被包圍,最後繳械投降。
    在亂糟糟的潰逃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戈萬的注意,此人像農牧神一樣機靈強壯,英勇無畏,他掩護別人逃跑而自己不逃。他巧妙地使用手中的槍,用槍簡射擊,用槍托猛打,以致把槍托部打碎了。現在他一手持短槍,一手持馬刀。誰也不敢靠近他。突然,戈萬看見他踉蹌了幾下,靠在大街上一根石柱上。他剛剛受了傷,但仍然握著刀槍。戈萬將劍夾在服下,朝他走過去。
    「投降吧。」戈萬說。
    那人死死盯住他。傷口在流血,從衣服下面流到腳前的地上,形成一攤血。
    「你是我的俘虜。」戈萬說。
    那人一聲不響。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影子舞。」
    「你很勇敢。」戈萬說。
    戈萬向他伸出手。
    那人回答說;
    「國王萬歲!」
    並且使出全身力氣,舉起雙臂,朝戈萬胸部開槍,同時用刀朝戈萬頭部砍去。
    這一切他做得十分敏捷,但是有人比他更敏捷。那是一位騎馬的人。他剛到不久,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他一見旺代人舉起刀槍,便撲到旺代人和戈萬之間。要是沒有他,戈萬必死無疑。馬匹挨了一槍,騎者挨了一刀,都跌倒在地。這一切來得很快,不到呼喊一聲的工夫。
    旺代人也倒在鋪路石上。
    騎馬人臉上挨了一刀,摔在地上昏厥過去。馬匹也被打死了。
    戈萬走過來,問道:
    「這個人是誰?」
    他仔細端詳。受傷人滿臉是刀傷的血,彷彿戴了一副紅色面具。無法看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的灰白頭髮。
    「這個人救了我的命。」戈萬說,「這裡有誰認識他嗎?」
    「指揮官,」一位士兵說,「這個人剛剛進城。我是看見他來的,他從蓬托爾松那邊來。」
    軍隊的外科醫生提著藥箱跑了過來。受傷的人仍然昏迷不醒。軍醫檢查了一下,說道;
    「簡單的刀傷。不要緊,能縫合。一個禮拜以後他就能復原。這一刀可夠結實的。」
    受傷的人披著斗篷,繫著三色腰帶,帶著兩把槍和一把馬刀。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躺好,給他脫衣服,拿來一桶涼水,軍醫開始給他洗傷口,他的臉慢慢露出來了。戈萬聚精會神地瞧著他。
    「他身上有證件嗎?」戈萬問道。
    軍醫拍了拍受傷人側面的口袋,抽出一個鈔票夾,送給戈萬。
    戈萬翻翻鈔票夾,找到一張把成四折的紙,展開來,看到;
    救國委員會西穆爾丹公民……
    戈萬呼叫起來:
    「西穆爾丹!」
    呼聲便受傷的人睜開眼睛。
    戈萬欣喜若狂。
    「西穆爾丹!是你!你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
    西穆爾丹瞧著戈萬。流血的臉上閃著難以描述的歡樂的光。
    戈萬雙膝跪在他面前,呼道:
    「我的老師!」
    「你的父親。」西穆爾丹說。
    五一滴冷水
    他們有多年沒有見面了,但是他們的心從未分離。他們彼此相認,彷彿昨天才分手。
    多爾市政府成了臨時醫院。西穆爾丹被搬到一個小房間的床上,小房間與傷員的大病室相連。外科醫生縫合了傷口,認為應該讓西穆爾丹睡覺,所以禁止這兩個男人傾訴衷腸。何況職責和戰勝後的許多事情都等待戈萬去處理。西穆爾丹一人留在那裡,他沒有睡覺。他在發燒,因傷口而發燒和因歡樂而發燒。
    他沒有睡,但似乎也不清醒。這可能嗎?他的夢想實現了。西穆爾丹這樣的人是不相信滿五1的,但卻得到了滿五。他找到了戈萬。他離開戈萬時,戈萬還是孩子,這次見面戈萬已是男人了,高大、英勇、令人生畏,而且無往不勝,為人民而無往不勝。戈萬是革命在旺代地區的支柱,而正是他西穆爾丹為共和國造就了這根支柱。這位勝利者是他的學生。這張年輕的面孔也許會進共和國的先賢調,面孔上閃爍的正是他西穆爾丹的思想。從現在起,他的弟子,他精神上的兒子就已經是英雄了,不久以後他將成為光榮。西穆爾丹彷彿看到自己的靈魂成為天才。他剛才親眼目睹戈萬如何作戰,就像基隆2目睹阿基琉斯作戰一樣。教士與馬人之間的關係很神秘,教士只有半個人身——
    1玩羅多遊戲時,抽出的編號棋子正巧擺滿方格盤的同一行五格。
    2希臘神話中的馬人(半人半馬),曾是英雄阿基琉斯的老師。
    種種巧合使西穆爾丹興奮不已,傷痛也使他難以入眠。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升起,壯麗非凡,他對這個生命擁有全部權力,對此深感快樂。只要戈萬再獲得一次類似的戰果,西穆爾丹就可輕而易舉地讓共和國將大軍托付給戈萬。當時人人都在做軍事夢,人人都想成為將軍。丹東想當韋斯特曼,馬拉想當羅西尼奧,埃貝爾想當龍森,羅伯斯比爾想打敗他們所有的人。西穆爾丹想,為什麼戈萬就不能呢?他浮想聯翩,面前有無限的空間,從一種設想跳到另一種設想,一切障礙都煙消雲散。誰一旦踏上這把梯子就無法停下,無止境地向上攀登,從人出發抵達星辰。大將軍僅僅是軍隊的統帥,而大軍事家是軍隊兼思想的統帥。西穆爾丹幻想戈萬成為大軍事家。他任憑幻想馳騁,想像戈萬在大西洋上驅趕英國人,在萊茵河上懲罰北方的君主,在比利牛斯山擊退西班牙,在阿爾卑斯山示意羅馬肅立。西穆爾丹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溫情,一個陰沉,這兩個人都十分滿意,因為西穆爾丹看到戈萬既傑出又令人畏懼,而嚴酷無情正是西穆爾丹本人的理想。西穆爾丹認為必須有所摒棄才能有所建樹,因此此刻不該兒女情長。戈萬將——用當時的話說——「立在高處」,他將披著光輝,頭部像流星閃亮,一手持劍,將黑暗踩在腳下,展開正義、理智和進步的巨大翅膀;他是天使,但是殲滅性大使。
    幻想幾乎使他神志恍惚。他想得正興奮時,從半掩的門傳來話語聲,那是從隔壁的大病室傳來的。他聽出了戈萬的聲音,這聲音消失了多年,卻一直留在他耳畔。孩童的聲音變成了成年人的聲音。他仔細聽,有人走動。士兵說:
    「指揮官,朝您開槍的就是這個人。剛才他趁我們不注意鑽進了地窖。我們找到了他。這就是他。」
    於是傳來戈萬和那人的對話:
    「你受傷了?」
    「還能挨一槍。」
    「讓這人躺在床上,給他包紮和治療,讓他康復。」
    「我寧可死。」
    「你要活著。你想以國王的名義殺死我,我以共和國的名義寬恕你。」
    西穆爾丹的臉上掠過陰雲。他彷彿突然驚醒,陰沉而沮喪地喃喃說:
    「他果然是寬大的人。」
    六胸部痊癒,心在流血
    刀傷可以很快痊癒,但有一個人比西穆爾丹的傷勢更重,那就是乞丐泰爾馬什在埃爾布昂帕伊農場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個被槍擊的女人。
    米歇爾·弗萊夏的傷勢比泰爾馬什想像的更嚴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槍洞以外,她的肩腫止還有一個洞。一顆子彈打斷了她的鎖骨,另一顆子彈穿過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沒有受傷,她還能康復。泰爾馬什是「官學家」,這是農民對略懂醫道、手術和巫術者的稱呼。泰爾馬什在洞穴裡,在簡陋的海藻床上為這女人治傷,使用的是神秘的「藥草」,居然使這女人活了下來。
    鎖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傷口癒合了。幾個星期以後,受傷的女人進入康復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泰爾馬什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樹下享受陽光。泰爾馬什對她知之不多,因為她胸部受傷不能多說話,而在她康復以前的垂危狀態時,她也沒有說幾句話。她想開口時,泰爾馬什就叫她別說話,但她顯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泰爾馬什在她眼中看到反覆出現的悲痛。這天早上,她身體不錯,幾乎能獨立行走。治癒一個人就等於創造了一個人,因此泰爾馬什十分高興地看著她。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對她說:
    「瞧,我們站起來了,再沒有傷口了。」
    「只有心頭的傷口。」她說。
    她又接著問道:
    「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誰?」季爾馬什問道。
    「我的孩子們。」
    「這麼說」表達了幾層意思,它意味著:「既然你從不對我談起,既然你在我身邊這麼久卻一字不提,既然每當我要打破沉默時,你都不讓我開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說你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在高燒、恍惚和譫妄中,她常常呼喚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為譫妄中也能觀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爾馬什的確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和一位母親談論她失去的孩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他又知道什麼呢?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親遭到槍殺,倒在地上被他發現了,他救起了她,當時她幾乎是屍體,這個屍體有三個孩子,德·朗特納克侯爵槍殺母親後,帶走了孩子。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況。那些孩子們後來如何?還活著嗎?他打聽了一下,只知道這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剛斷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關於這幾個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問,但得不到答案。當地人對他的詢問只是搖搖頭。他們不願意談德·朗特納克先生這個人。
    人們不願談論德·朗特納克,也不願和泰爾馬什說話。農民有一種愛猜疑的怪脾氣、他們不喜歡泰爾馬什。凱門鱷泰爾馬什令他們不安。他為什麼總是看天?他在幹什麼?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在想什麼?顯然他是個怪人。這個地區正處於激烈的戰火、大動盪、大混亂之中,人們只幹一件事,毀壞,只有一項工作,屠殺從們忙著燒殺搶掠,忙著相互布下陷階,設下圈套,忙著相互廝殺,而這位孤獨者卻浸沉在大自然中,彷彿浸沉在萬物的無邊寧靜之中,他採摘草木,只關心花鳥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險人物。他顯然失去了理智,從不躲藏在荊棘後面,從不向任何人開槍,因此,周圍的人對他懷有幾分畏懼。
    「這是個瘋子。」過路的人說。
    泰爾馬什不僅孤立,而且人們見他就躲。
    誰也不向他提問題,誰也不回答他。他無法打聽他想打聽的事。戰爭蔓延到了別處,人們在更遠的地方作戰。德·朗特納克候爵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就泰爾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戰爭忘在腦後了,除非戰爭刺他一下。
    聽到那女人說「我的孩子們」,泰爾馬什不再微笑了。母親哭了起來。她的心靈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彷彿處在深淵底部。突然她看著泰爾馬什,用幾乎氣憤的聲調又叫了起來:
    「我的孩子們呀!」
    泰爾馬什像罪犯一樣低下頭。
    他想到德·朗特納克侯爵,侯爵肯定不會想到他,也許根本忘記世上還有他這個人。他明白這一點,他在想:「老爺嘛,危難時認你,危難過去就不認你了。」
    於是他自問:「當初我為什麼要救這位老爺呢?」
    又自答道:「因為他是人。」
    對這個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著想:「果真如此嗎?」
    他辛酸地自言自語:「早知如此!」
    這件事使他很沮喪,因為他在自己的行為中看到一種謎語。他痛苦地思索。看來善行可以產生惡果。拯救狼就等於屠殺羊。誰為禿鷹修補翅膀就該為它的鉤爪承擔責任。
    他的確自感有罪。這位母親本能的氣憤是有道理的。
    不過,他拯救了這位母親,這減輕了他拯救侯爵的過失。
    但是孩子們呢?
    母親也在凝思。他們兩人的思緒很接近,雖然沒有明說,而且也許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親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著泰爾馬什。
    「不能這樣下去。」她說。
    「噓!」泰爾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說。
    她繼續說。
    「你不該救我。都怪你。我寧可死,那樣我就能看見他們了。我就能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看不見我,但我能呆在他們身邊。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們。」
    他拉起她的手臂,給她號脈:
    「鎮靜一點,你又發燒了。」
    她用幾乎冷酷的口吻問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遠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麼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帶到哪裡去了?」
    她六神無主,用變得柔和的聲音說道,:
    「你明白,我不能這樣呆著。你沒有孩子,但是我有,這很不一樣。你不知道的事,你就無法判斷。你沒有孩子,對吧?」
    「對。」泰爾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沒有了孩子,我還是活人嗎?誰能向我解釋為什麼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覺正在發生什麼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開槍,可為什麼,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爾馬什說,「你又發燒了。別再說了。」
    她瞧著他,沉默了。
    從這天起,她不再開口。
    她變得比他希望的更聽話,她一連幾個小時蹲在老樹下發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經歷過刻骨銘心的痛苦的單純心靈,往往在沉默中尋找庇護。她似乎不再試圖去理解。絕望達到某種程度時,連絕望者本人也無法理解。
    泰爾馬什觀察她,內心十分激動。面對如此的痛苦,這位老人像女人一樣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說話,但她的眼睛在說話。她顯然有一個固執的念頭。她曾經是母親,而現在不再是母親了!她曾經是奶媽,而現在不再是奶媽了!她不可能聽天由命。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確,讓一張粉紅小嘴吮吸你,將你的靈魂從肉體中吸出來,用你的生命創造她的生命,這種感覺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著,他明白,面對如此的消沉,言語是無能為力的。沉默不語的固執念頭是可怕的。怎樣才能勸解沉溺於固執念頭中的母親呢?母愛是絕對的,無法和它說理。母親之所以崇高,因為她是一種動物。母性本能具有神聖的動物性。母親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兒。
    因此,在母親身上既存在低於理智又存在高於理智的東西。母親嗅覺靈敏。天地萬物的巨大而隱晦的意志存在於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處事輕率盲目,然而又充滿了睿智。
    泰爾馬什現在想讓這個不幸的女人開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對她說:
    「可惜我老了,走不動了。走不多遠就精疲力竭。一刻鐘以後就邁不開腿,必須停下來。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過,不陪你也許是好事,因為我對你沒有多少用處,反而給你惹麻煩。這裡的人對我還能寬容,可是藍軍會懷疑我是農民,農民會懷疑我是巫師。」
    他等待她回答。她連眼睛也不抬。
    頑念導致瘋狂或英勇。ˍ但是一位可憐的農婦能有什麼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親,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於邏想中。泰爾馬什在觀察她。
    他想方設法讓她幹點什麼,給她拿來針線和頂針。她果然縫製起來,這使可憐的凱門鱷很高興。她依舊遇想,但她在幹活,這是健康的徵象。她漸漸恢復體力,她縫補自己的內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滯無神。她一面縫,一面低聲哼唱晦澀難懂的歌。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爾馬什聽不清楚。她停住聽鳥叫,彷彿鳥給她帶來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動,她低聲自言自語。她縫了一個口袋,往裡面裝滿栗子。一天早上,泰爾馬什看見她出發了,她的眼睛茫然盯著森林深處。
    「你去哪裡?」他問道。
    「我去找他們。」
    他沒有挽留她。
    七真理的兩極
    在幾個星期的拉鋸戰以後,富熱爾地區的人們只談論兩個人,他們截然相反,但從事同一事業,即並肩進行偉大的革命鬥爭。
    野蠻的旺代戰爭仍在繼續,但旺代人已處於劣勢,特別是在伊爾埃維蘭。那位年輕的革命派指揮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爾大膽地擊敗了六千名保皇派,消滅了叛亂,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叛亂。在這以後,革命派又屢次勝利,從而形成了一種新局面。
    形勢改觀,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複雜情況。
    在旺代的這個地區,毫無疑問,共和國處於優勢。然而這是哪種共和國呢?因為在逐漸成熟的勝利中,出現了兩種形式的共和國,恐怖的共和國和寬大的共和國,前者主張嚴酷,後者主張仁慈。它們之中誰將佔上風呢?寬容和不寬容的這兩種形式,分別以兩個人為代表,他們都擁有威望和權力,其中一人是軍事指揮官,另一人是文職特派代表,他們之中誰將取勝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後盾,他帶來巴黎公社對桑泰爾營的可怕命令:「決不寬恕,毫不留情」。一切都應服從他,因為國民公會的法令明文規定「凡釋放被俘的叛亂分子首領並任其逃竄者將被處死」。他擁有救國委員會授予的全權,還有由羅伯斯比爾、丹東、馬拉簽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從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軍人,他的後盾是一種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擊敵人;他只有心靈,用它寬恕敵人。作為戰勝者,他認為自己有權寬容戰敗者。
    因此,這兩人中間出現了潛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們兩人都沉溺於自己的遙想,但兩人都在與叛亂分子戰鬥,而且各有各的殺手銅,一個是勝利,一個是恐怖。
    在整個博卡熱地區,人們都在談論他們,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視他們,目光流露出不安,因為這兩個絕對相反的人同時又親密無間,是對手也是朋友。從來沒有更強更深的感情使兩顆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過寬厚者的命,臉上還留著刀疤。他們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則,一人遵循溫和原則,但他們又彼此相愛。我們不妨想像一個寬大為懷的俄瑞斯忒斯和嚴酷無情的彼拉季斯1。不妨想像阿里穆斯會成為奧爾穆斯的兄弟2。此外,被稱作「無情者」的那個人同時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紮傷員,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臨時或正式醫院裡,看見光著腳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無所有,把一切都給窮人。哪裡在打仗,他就去哪裡,走在隊伍前頭投入激烈的戰鬥;他有武器,腰間掛著馬刀和槍,但又沒有武器,因為他從不抽出馬刀,從不碰他的槍。面對打擊,他從不還手。人們說他當過教士——
    1俄瑞斯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殺母以報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摯友。
    2阿里穆斯和奧爾穆斯分別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惡魔與善神。
    這兩個人,一個是戈萬,一個是西穆爾丹。
    在這兩人之間是友誼,然而在這兩個原則之間是仇恨,就好比一個心靈被一分為二,由兩人分享。戈萬的確接受了西穆爾丹的一半心靈,那溫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給西穆爾丹留下所謂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產生。這場潛在的戰爭不可能不爆發。一天上午戰鬥打響了。
    西穆爾丹問戈萬:
    「戰爭進行得怎樣了?」
    戈萬回答說:
    「您和我一樣清楚,朗特納克的幫伙被我打散了,現在他手下只剩幾個人,躲進了富熱爾森林。一星期以後,他將被包圍。」
    「兩星期以後呢?」
    「他將落在我們手裡。」
    「然後呢?」
    「您看過我的告示嗎?」
    「看過。怎麼樣?」
    「他將被槍決。」
    「你又是寬宏大量。他應該上斷頭台。」
    「可我贊成軍法處決。」
    「而我,」西穆爾丹反駁說,「我贊成革命性處決。」
    他直直地盯著戈萬,問道:
    「你為什麼放走聖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對女人作戰。」戈萬說。
    「可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個女人抵得上十個男人。你為什麼不肯把在盧維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熱的老教士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對老人作戰。」
    「可老教士比年輕教士更壞。白髮人宣揚叛亂就更危險,因為皺紋起作用。別再假慈悲了,戈萬,弒君者同時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給終盯著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會讓太子從裡面出來的。我不對孩子作戰。」
    西穆爾丹的眼神嚴厲起來:
    「戈萬,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瑪麗·安托萬內特,你就該和女人作戰;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護六世,你就該和老人作戰;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該和孩子作戰。」
    「可我不是政治家,老師。」
    「你可別成為危險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時,叛亂分子讓·特雷通走投無路,揮著馬刀獨自向你的部隊打過來,你為什麼喊『閃開,讓他過去?』」
    「總不能讓一千五百人去殺一個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裡,你看見士兵們正要殺死受傷後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約瑟夫·貝齊埃時,就喊『你們往前走,我來對付他』,並且朝天放空槍。這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殺死一個倒在地上的人。」
    「你錯了。如今這兩人都成了幫伙的首領,約瑟夫·貝齊埃就是小鬍子,讓·特靂通就是銀腿。你救了這兩個人,卻給共和國添了兩個敵人。」
    「我當然是想為共和國爭取朋友,而不是敵人。」
    「在朗代昂那場勝仗以後,你為什麼不下令槍斃那三百名農民俘虜?」
    「因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虜,我希望人們知道共和國也赦免保皇派俘虜。」
    「那麼,如果你抓住朗特納克,你也會赦免他嗎?」
    「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農民嗎?」
    「農民無知,而朗特納克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但朗特納克是你的親戚。」
    「法蘭西是我最親的親戚。」
    「朗特納克是老人。」
    「朗特納克是外國人。朗特納克沒有年齡。朗特納克招引英國人。朗特納克就是侵略。他與我之間的決鬥只能以死亡告終,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萬,你可要記住這句話。」
    「一言既出,決不反悔。」
    沉默片刻,兩人對現。
    戈萬又說:
    「眼前的九三年將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爾丹驚呼起來:
    「你可要當心。有些責任是可怕的。不要指責那些不該受指責的事。難道疾病是醫生的過錯嗎?是的,九三年是艱巨的一年,它決不能手軟。為什麼?它是偉大的革命年。它象徵革命。革命有敵人,就是舊世界,革命決不能憐憫它,就像醫生的敵人是壞疽,醫生決不能憐憫壞疽一樣。革命通過國王根除君主制,通過貴族根除貴族階級,通過軍隊根除專制主義,通過教士根除迷信,通過法官根除野蠻,一句話,通過所有的暴君根除所有的暴虐。這個手術令人恐懼,但革命做這個手術是萬元一失的。至於手術中會損壞多少好肉,你去看著跑埃哈夫1是怎樣說的。切除腫瘤哪能不流血呢?撲滅大火哪能不犧牲一部分呢?正是這些可怕的必要條件保證了成功。外科醫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劊子手。革命忠誠於自己的天賦使命,它毀傷肢體,但拯救生命。怎麼!你要求它對病毒實行赦免,對毒汁寬大為懷?革命不會聽你的。它抓住過去,結果它。革命在給文明作深切口,從那裡將湧出人類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這得持續多久?一次大手術的時間。然後,你就得救了。革命在給世界切肢,所以有九三年的大出血。」
    「外科醫生心平氣和,」戈萬說,「而我見到的這些人都很粗暴。」——
    1荷蘭醫生(一六六八-一七三八),留下大量醫學著作。
    「革命要求為它工作的人是激進分子。它拒絕顫抖的手。它只相信嚴酷無情的人。丹東是可怕的,羅伯斯比爾從不手軟,聖茹斯特鐵石心腸,馬拉毫不留情。你可要當心。這幾個名字可重要得很,它們的威風不下於幾支大軍,整個歐洲將為之顫抖。」
    「也許未來也為之顫抖。」戈萬說。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您錯了,老師,我不譴責任何人。我認為真正的革命觀點是不指控任何人。誰都不是無辜者,誰也都沒有罪。路易十六隻是一隻拋到獅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衛,可能的話它也要咬幾口,然而不是誰想成為獅子就能成為獅子。所以這隻羊的願望被視作罪惡。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齒!叛徒!獅群把它吃掉了,然後又自相殘殺起來。」
    「羊是動物。」
    「那獅子呢,它是什麼?」
    這句話使西穆爾丹沉思片刻,隨後他抬起頭說道:
    「這些獅子是覺悟,這些獅子是思想,這些獅子是原則。」
    「它們實行恐怖。」
    「有朝一日,革命將證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會玷污革命。」
    戈萬又繼續說:
    「自由、平等、博愛,這些是安寧與和諧的原則。為什麼使它們顯得恐怖可怕呢?我們要的是什麼?爭取人民組成大同共和國。那好,別嚇倒人民。恫嚇有什麼用?人民和小鳥一樣,不會被稻草人吸引過來的。不應該為了行善而作惡。我們推翻王位不是為了永久豎起斷頭台。處死國王,但要救活民族。打翻王冠,但要保護頭腦。革命是和諧而不是恐怖。不寬容的人是無法執行溫和原則的。對我來說,『赦免』是人類語言中最美的字眼。我不願流血,除非我自己也可能流血。再說,我只會打仗,我只是士兵。然而,如果我們不能寬恕,那麼打勝仗就沒有意義了。在戰鬥中我們是敵人的敵人,勝利後我們就是他們的兄弟了。」
    「你可要當心,」西穆爾丹第三次說,「戈萬,對我來說,你比兒子還親,你可要當心!」
    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說:
    「在我們這個時代,仁慈可以成為一種叛逆。」
    誰聽見他們這番對話,會以為這是軍刀與斷頭台的談話。
    八DOLOROSA1
    與此同時,那位母親在尋找孩子——
    1拉丁文,意為痛苦,取自基督教聖歌「痛苦的母親站在(十字架)前」——原編者注
    她盲目地朝前走。她怎樣生活呢?無法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乞討,吃野草,席地而臥,她露宿在荊棘中和星光下,有時還冒著風雨。
    她從一個村莊轉到另一個村莊,從一個田在轉到另一個田莊,到處打聽。她停在人家門口,衣衫襤接。有時她被人接待,有時她被人驅趕。她走不進人家時,就走進樹林。
    她不熟悉這個地方,除了西斯誇尼亞和阿澤教區以外,她一無所知。她沒有確定的路線,有時又轉到已經走過的路上,白走了一圈。她有時順鋪路石走,有時順車轍走,有時順矮林中的小道走。在這種飄泊不定的生活中,她那破舊的衣服更加磨損。最初她穿著鞋,後來她光著腳,最後兩腳流著血。
    她穿過戰爭,穿過槍林彈雨,但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迴避,她在尋找孩子。由於全面叛亂,她找不到警察,找不到鎮長,找不到權力機關,只好向過路人打聽。
    她向他們問道:
    「你見過三個小小孩嗎?」
    過路人抬起頭來。
    「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她說。
    她又接著說:
    「勒內-讓、胖阿蘭和若爾熱持。你沒有看見?」
    她又說:
    「老大四歲半,小女孩一歲半。」
    她又說:
    「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有人把他們搶走了。」
    過路人瞧著她,僅此而已。
    她看到人們不理解,又說:
    「孩子是我的。所以我打聽。」
    過路人繼續走他們的路。於是她站住,一言不發,用指甲抓破胸部。
    然而有一天,一位農民聽她講,並且思索起來,說道:
    「等等,你是說三個孩子?」
    「是的。」
    「兩個男孩?」
    「還有一個女孩。」
    「你找的就是他們?」
    「對」
    「我聽說有位老爺抓了三個小孩子而且把他們帶走了。」
    「這個人在哪裡?」她叫了起來,「他們在哪裡?」
    農民回答說:
    「你去圖爾格吧。」
    「那裡能找到我的孩子?」
    「也許吧。」
    「你說的是?……」
    「圖爾格。」
    「圖爾格是什麼?」
    「是一個地方。」
    「是村莊?城堡?田莊?」
    「我沒去過。」
    「遠嗎?」
    「反正不近。」
    「在哪邊?」
    「富熱爾那邊。」
    「怎麼去呢?」
    「這裡是沃托爾特,」農民說,「你從埃爾內右邊,科克塞爾在邊過去,經過洛爾尚,再穿過勒魯。」
    農民舉手指著西方:
    「一直朝太陽落山的方向走。」
    農民放下手臂時,她已經出發了。
    農民喊道:
    「你可要當心。那邊在打仗。」
    她沒有轉身回答,繼續往前走。
    九外省的一座城堡
    (一)圖爾格
    四十年前,旅行者如從萊涅萊進入富熱爾森林再從帕裡尼埃方向走出森林,會在這座密林的邊沿遇到一個陰森的東西。走出叢林時,他面前突然矗立著圖爾格。
    不是活著的圖爾格,而是死去的圖爾格,滿是裂縫的、毀壞的、傷痕纍纍的、殘敗不堪的圖爾格。建築物的廢墟就像是人的幽靈。圖爾格的景象再淒慘不過了。它只是一座高高的圓塔,孤零零地像歹徒一樣立在森林邊上。圓塔筆直地建在陡峭的岩石上,端正而結實,幾乎具有羅馬風格,何況這個龐然大物既體現了權勢又體現了衰敗。圖爾格的確有幾分像羅馬建築,因為它屬於羅曼風格。它於九世紀動土興建,於十二世紀第三次十字軍東征後建成。門窗上的護耳形桅飾說明它的年齡。你走近它,爬上一個陡坡,看見一個缺口,你冒險走進去,裡面是空的,彷彿走進一個直豎在地上的石頭喇叭內部。從上到下沒有任何隔膜,沒有屋頂,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只有圓穹和壁爐的殘骸、高高低低的炮眼、石樑托的帶飾以及幾段不同樓層的橫樑,橫樑上有夜鳥的糞便;碩大的牆壁極厚,底部為十五法尺,頂部為十二法尺,這裡那裡還有裂縫和從前的門留下的門洞,從那裡可以隱約看見牆內暗處的樓梯。人傍晚進去能聽見發林鴻及各種夜鷹的叫聲,能看見地上的荊棘、石頭和蛇蠍,頭上是塔頂那好似巨大井口的黑黑的圓洞,圓洞外是星星。
    按照當地的習俗,圓塔的高層有暗門,它們像猶大1國王陵墓的門一樣,是一塊能旋轉的巨石,能開能合,在牆上不留任何痕跡。這種建築模式和尖拱一樣,是由十字軍帶回來的。這些門關上時,和周圍的牆石別無二致,所以決不會被人發現。今天在西亞的神秘城邦裡,還能
    1公元前十六世紀巴勒斯坦南部部落組成的王國。見到這種門,它們經歷了蒂貝裡烏斯皇帝1時期十二座城市的地震,殘存了下來。
    (二)缺口
    進入廢墟的那個缺口是被炸開的。熟悉埃拉爾、薩爾迪2和帕岡的內行人能看出這是一次巧妙的爆破。教士帽形狀的藥寶是按照炸破目標主塔的強度設計的,裡面至少裝了兩公擔炸藥。一條優於直渠道的彎彎曲曲的渠道通向藥室。爆炸引起了崩坍,因此在裂開的石頭上露出了雞蛋大小的導爆藥筒。牆上被炸開一道深深的限縫,進攻者大概是從這裡衝進去的。顯然圓塔經歷過不同時代的正規圍困戰,它彈痕纍纍,而且不是同一時期的彈痕,因為每種彈丸都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跡,在主塔上留下傷疤,從十四世紀的石炮彈直到十八世紀的鐵炮彈。
    從缺口可以進到昔日的一層。在缺口對面的牆上有一小扇小門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鑿在岩石上,順著塔基一直延伸到一層大廳的下方。
    一八五五年,貝爾內的考古學家奧古斯特·勒普雷沃先生對這個四分之三的地方都堆滿東西的地下室進行了清理。
    (三)地牢
    這座地下室是地牢。所有的塔樓都有地牢。和當時許多地下刑室一樣,這個地下室分上下兩層。從小門進去的第一層是一個相當寬敞的穹頂房間,其實它與一層的大廳處於同一平面。在它牆上有兩條垂直的平行溝痕,它們從一面牆經過穹頂到達另一面牆,在穹頂上留下深深的印跡,彷彿是兩道轍痕。這的確是車轍,是由兩個輪子壓出的槽溝。在從前的封建時代,分屍的刑罰就是在這裡進行的,但其方式不像四馬分屍那樣喧囂。使用的是兩個輪子,它們又大又粗,能碰著牆壁和穹頂。受刑者的一隻手臂和一條腿被綁在一個輪子上,另一隻手臂和另一條腿被綁在另一個輪子上,然後兩個輪子一正一反地轉動起來,將受刑人分屍。這需要使勁,因此輪子便在石頭上留下了槽溝。今天在維昂當還能見到這種刑室。
    1公元前一世紀的羅馬皇帝,其在位期間被認為是恐怖時代。
    2分別為十七世紀法國軍事工程師與十八世紀意大利工程師。
    這個囚室下面還有一個囚室,那是真正的地牢。它沒有門,只有一個洞口,受刑者赤身露體,腋下套著繩索,從上囚室中央的一個洞口吊下去。如果他還能活著,人們就從這個洞口給他扔食物。今天在布伊翁還能見到這種洞口。
    洞口裡有風。下囚室鑿在一層大廳的下方,它不像是房間,更像一口井。洞底有水,寒氣逼人。冷風使下囚室的犯人凍死,卻使上囚室的犯人活下來,因為它給囚室輸入空氣。上囚室的犯人在穹頂下摸索,只能從這個洞口呼吸空氣,但是,一旦進了這個洞,或一旦掉了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了。因此他在黑暗中必須小心謹慎,否則就會淪為下囚室的犯人。這是生命攸關的事。如果他想活命,這個洞就是危險,如果他厭煩了生命,這個洞就是解脫。上囚室是監獄,下囚室是墳墓。這種重疊的現象很像當時的社會。
    我們的祖先稱這為「死穴」。它既已不復存在,這個名字也就失去了意義。多虧了革命,我們聽見這幾個字時才能無動於衷。
    在圓塔外面,在四十年前作為唯一進口的缺口上方,可以看見一個比別的槍限更寬的射擊孔,上面掛著毀壞的。被打穿的鐵絲網。
    (四)橋-小城堡
    在塔的另一側,與缺口相反的方向,有一座損壞不大的三孔石橋。石橋上原有一座建築,現只剩下斷牆殘壁,顯然是大火的遺跡。黝黑的屋架像人的骨架一樣,光線從那裡射進來,它伴著圓培就像是屍骨伴著幽靈。
    這個廢墟今天已完全破壞了,蕩然無存。多少國王花掉好幾個世紀建造的產業,一位農民只需一天就能使之化為灰燼。
    「圖爾格」是農民用的縮寫稱呼,即「戈萬家的塔」,正如「朱佩爾」是「朱佩利埃爾」,駝背首領的名字「潘松勒托爾」是「駝背播松」一樣。
    圖爾格在四十年前是廢墟,在今天只是一個幽靈,然而在一七九三年,它卻是堡壘,是戈萬家族的古老城堡,位於富熱爾森林的西沿。但現在這座森林本身成了一座小樹林。
    城堡建在大塊大塊的板岩之上,這種板岩在梅延和迪南之間隨處可見,而且散佈在荊棘叢和歐石南中,彷彿是巨神們互相投擲的石塊。
    圓塔就是堡壘,圓塔下是岩石,岩石前有一條河,一月份它水勢湍急,六月份它乾涸見底。
    這座堡壘雖然並不複雜,但是在中世紀幾乎是無法攻克的。可惜那座橋削弱了它。當初哥特人戈萬家族修堡壘時是沒有橋的,只有一座一斧子就能砍斷的吊橋。戈萬家族當時是於爵,喜歡吊橋,而且很知足了。可是當他們成為候爵,而且離開巢穴去宮廷時,他們便在急流之上修了一座三孔橋,從而向平原敞開大門,也就是向宮廷敞開大門。十七世紀的侯爵和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都不在乎堡壘是否堅如磐石。他們不再因襲傳統,而是倣傚凡爾賽宮。
    圓塔西側是一段相當高的高原,再過去就是平原。高原與圓塔幾乎相連,中間只隔一道深溝,庫萬農河的一個支流從溝裡流過。橋是堡壘與高原的紐帶,它立於高高的橋墩之上,橋墩上還修了一座芒薩爾式建築,就像謝農索宮堡一樣。這座建築比圓塔更適於居住。然而當時的習慣十分嚴格,領主們一般都住在塔內囚室般的房間裡。橋上的建築好似小城堡,堡內有條長長的走廊作為人口,被稱作警衛室。其實它是在一層與二樓之間,在它上面是圖書室,圖書室上面是穀倉。還有鑲著波西米亞小玻璃的高高的窗戶,窗與窗之間的半露柱和牆上的圓雕飾。這個三層樓的城堡,下層是架矛和火槍,中層是書,上層是燕麥,這一切顯得幾分粗野,但十分高貴。
    旁邊的圓塔卻顯得凶狠。
    陰森的圓塔俯瞰這座簡陋而小巧的建築。從圓塔的平台可以摧毀石橋。
    這兩座建築,一座粗擴,一座雅致,不是相互呼應而是相互衝突。兩種風格毫不協調,雖然都有相似的半圓形,但是古典拱門飾與羅馬式半圓拱是絕然不同的。石橋配得上凡爾賽宮,而它古怪的鄰居圓塔卻與森林相似,這就好比鬈鬍子阿蘭與路易十四手挽手。這個整體令人無比驚恐。兩種不同的威嚴相互摻合,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殘暴。
    應該再次指出,從軍事觀點看,石橋幾乎是圓塔的叛徒。石橋美化了圓塔但同時也解除了圓塔的武裝;圓塔得到了裝飾,但因此失去了威力,因為石橋使它與高原處於同一平面。從森林這一側,圖塔仍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是從平原這一側,圓塔卻不再是無懈可擊了。從前是圓塔控制高原,現在是高原控制圓塔。敵人一旦在高原站住腳,就能很快佔領石橋。圖書室和穀倉也對入侵者有利,而對堡壘無利。圖書室和穀倉的共同點就是書籍和稻草都是易燃物。放火燒掉荷馬和放火燒掉稻草,這對進攻者來說毫無區別。法國人向德國人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燒掉了海德堡圖書室,德國人也向法國人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燒掉了斯特拉斯堡圖書室。因此,在圖爾格加建這座橋是個戰略錯誤。然而在十七世紀,在柯爾柏和盧瓦治下,戈萬家族和羅昂家族及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的王公們一樣,認為不會再受到任何人攻擊。不過,石橋的建設者們還是採取了幾項預防措施。首先是防火。他們在面朝下游的三扇窗戶的下方針上了鐵鉤——這鐵鉤在半個世紀前還在——然後橫掛上一個結實的消防梯,它和石橋上兩層樓一樣高,這高度已經超過一般的三層樓。其次是防攻擊。石橋與圓塔之間有一扇沉重而矮小的鐵門。鐵門成拱形,靠一把大鑰匙開啟,鑰匙由主人收藏在秘密的地方。門一旦關上,任何撞錘或炮彈都難以轟開。必須通過石橋才能抵達鐵門,必須經過鐵門才能走進圓塔。沒有別的路。
    (五)鐵門
    小城堡因橋墩而地勢高,它的二樓與圓塔的三層相仿,因此,為了安全起見,鐵門就裝在這個高度。
    鐵門這邊是石橋上的圖書室,鐵門那邊是圓塔裡那間帶有中央立柱的拱形大廳。剛才說過,這個大廳位於主塔的三樓與塔一樣呈圓形,長長的槍眼開向田野,從那裡射進光線。牆壁粗糙而光禿,石頭都露在外面,砌得十分勻稱。一個螺旋形樓梯通向這裡,樓梯鑿在石牆裡,石牆有十五法尺厚,所以鑿起來並不費事。在中世紀,攻克城地時必須逐街爭奪,攻克街道時必須逐屋爭奪,攻克房屋時必須逐室爭奪,攻克堡壘時必須逐層爭奪。從這一點看,圖爾格在佈局上巧妙、刁鑽、苛刻。每層樓之間是難於攀登的螺旋梯,門是斜的,而且不及人高,必須低頭才能進去,而低頭就等於甘受一律。被攻擊者正在門後等待著來犯者。
    在立柱圓廳下面有兩個相似的房間,分別在一樓和二樓,圓廳上面還有三個房間。這六個重疊的房間之上是塔頂的石蓋,它也是平台,經過一個窄狹的哨亭才能上去。
    十五法尺的厚牆被鑿穿才能裝上鐵門,它被砌在石牆中間,鑲在長長的拱形曲線中。當門關上時,門的內外兩側各有六七法尺深的門廊;當門打開時,兩個門廊合而為一,形成拱形門洞。
    石橋這一側的門廊下,厚牆上有一個矮門,裡面是一條聖吉爾式的螺旋樓梯通向圖書室下面第一層的走廊。對進攻者來說,這是一個關口。橋上的小城堡,在面對高原的方向,是一堵陡直的牆,而且橋也在這裡中斷。一扇矮門上繫著吊橋,這是去高原的通道,但由於高原地勢高,吊橋放下來時總是一邊高一邊低,通向稱作警衛室的那條長走廊。入侵者一旦佔領走廊,就必須強攻那條聖吉爾式的螺旋樓梯,才能上到二樓,才能到達鐵門。
    (六)圖書室
    圖書室是一個長方形大廳,長寬與橋一致,有唯-一扇門,即鐵門。拱形塔門外側是一扇蒙著綠呢,一推就開的假門。圖書室從上到下,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是一排排十七世紀做工高雅的玻璃櫥。室內的光線來自六扇大窗,每邊各三扇,都在橋拱上方。從室外,從高原可以通過窗戶看到圖書室內部。在窗與窗之間,六尊大理石胸像矗立在橡木雕刻的底座上:拜占庭的赫爾莫拉烏斯1、努克拉提斯城的語法學家阿泰內2、絮伊達斯3、卡索邦4、法國國王克羅維斯5及其掌裡大臣阿納愛呂斯,其實阿納夏呂斯不能算大臣,正如克羅維斯不能算國王一樣——
    1公元六世紀的希臘詞典學家。
    2公元二、三世紀希臘作家,居住在埃及。
    3十世紀希臘詞典學家。
    4十六世紀古希臘語學者。
    5此處疑為克羅維斯四世(公元七世紀),為法蘭克人之王。
    6耶穌的門徒之一。
    圖書室裡有些書。其中一本頗為有名,這就是帶版畫的四開本老書,書名是大號字的《聖巴托羅繆》,副題是《至巴托羅繆福音書》。前附基督教哲學家潘托努斯的論文,對此福音書是否偽造,聖巴托羅繆是否即拿但業6提出質疑》。這本書被視作孤本,擺在圖書室中央的一個托書架上。上個世紀有人出於好奇前來觀賞。
    (七)穀倉
    穀倉和圖書室一樣成長方形。它是屋架下的一個大廳,裡面堆滿了稻草和干革,由六扇老虎窗取光。這裡沒有任何裝飾,只有門上聖巴爾納貝的雕像,下面還有這句詩:
    Barnabussanctusfalcemjubetireperherbam.1——
    1拉丁文,可譯為:聖巴爾納貝讓鐮刀穿越草叢。
    因此,一座六層樓的高大的塔,上面有一些射擊孔,唯一的出入口就是一扇鐵門,鐵門開向石橋一小城堡,石橋盡頭是一座吊橋;圓塔後面是森林,圓塔前面是長滿歐石南的高原,高原比石橋高,比圓塔低;在圓塔與高原之間的石橋下,是一道長滿荊棘窄狹的深溝,它在冬天是急流,在春天是小溪,在夏天是石坑。這便是稱作圖爾格的戈萬諾。
    十人質
    七月份過去了,接著是八月。一股英勇而嚴酷的氣息掠過法蘭西,兩個鬼魂穿過地平線,一個是胸部中刺而亡的馬拉,一個是腦袋落地的夏洛特·科爾戴。一切都令人生畏。旺代在大戰略上失利,便藏身於小戰略,我們說過,小戰略更為可怕,現在是零星分散於樹林中的廣泛戰役。對所謂天主教與國王的大軍來說,災難開始了。根據法令,美因茨軍團被派往旺代,八千旺代人戰死在昂瑟尼。旺代人在南特被打敗,在蒙泰居被趕走,在圖阿爾和努瓦爾蒙蒂埃被驅逐,在肖萊、莫爾塔尼、索米爾被擊潰。他們撤離帕爾特內,放棄克利松,退出夏蒂榮,在聖伊萊爾丟失了一面軍旗,在波爾尼克、薩布爾、豐特內。杜埃、夏托多、蓬德塞慘敗,在呂松失刮,在夏泰尼亞後撤,在羅什絮爾榮潰不成軍。但是,一方面他們進逼拉羅捨爾,另一方面,由克雷格將軍率領的英國艦隊正在蓋爾內西島待命,艦上有最優秀的法國海軍軍官以及好幾個英國兵團。一旦德·朗特納克候爵發出信號,立即登陸。登陸能使保皇黨叛亂轉敗為勝。皮特是國家的罪人。在武器中有匕首,在政治中有叛逆。皮特行刺我們的國家,也叛變了他自己的國家,因為使祖國蒙羞就是叛變。在皮特的領導與具體策劃下,英國進行背信棄義的戰爭。它窺伺、欺騙、撒謊。它無惡不作,既是偷獵者又是偽造者,甚至墮落到充滿仇恨的小動作。它讓人囤積油脂,使油脂漲到五法郎一斤。裡爾抓獲了一個英國人,身上藏有皮特在旺代的奸細普裡讓給皮特的信,內容如下:
    我求您要捨得花錢。暗殺必須謹慎從事,偽裝的教士和女入作這事最為合適。請送七萬利弗爾去魯昂,送五萬利弗爾去岡城。
    八月一日巴雷爾在國民公會宣讀了這封信。這種背信棄義的行徑引起了柏蘭的野蠻反擊以及後來卡裡埃的殘酷鎮壓。梅斯和南方的共和派要求對叛亂分子發動進攻。國民公會宣佈成立二十四個工兵連,以便放火燒掉博卡熱地區的樹籬和圍欄。危機空前嚴重,戰火此伏彼起。毫不留情!不留俘虜!這是雙方的喊聲。歷史蒙上了可怕的陰影。
    在這個八月份,圖爾格遭圍困。
    一天傍晚,星星升起,酷熱的黃昏一片沉靜,森林裡沒有一片樹葉在顫動,平原廠沒有一根青草在抖動。在黑夜前的靜寂中,從圓塔頂傳來喇叭聲。
    地面上響起軍號聲,這是對喇叭的回答。
    塔頂有一個拿著武器的人,地面的暗處有一個軍營。
    在戈萬塔四周,有影影綽綽的大量黑影,這是露營部隊。森林的樹下和高原的歐石南叢中亮起了火光,星星點點的光亮刺破了黑暗,使大地有如天空一樣佈滿了星星。戰爭的星星是何等陰沉!高原那邊的營地一直延伸到平原,森林這邊的營地一直伸進荊棘叢。圖爾格被圍得水洩不通。
    遍地是攻擊者的營地,真是大軍壓境。
    軍營緊緊鉗制住堡壘,在圓塔方向一直逼近岩石,在石橋方向一直逼近溝壑。
    響起了第二聲喇叭,繼而是第二聲軍號。
    喇叭在探詢,軍號在回答。
    喇叭是圓塔的探詢:「可以談談嗎?」軍號是軍營的回答:「可以。」
    當時,國民公會認為旺代人不能算是交戰一萬,而是「土匪」,因此禁止與他們互派談判代表,於是一種聯絡辦法應運而生,以彌補普通戰爭所允許,而內戰所禁止的談判,因此農民喇叭和軍號之間建立了默契。第一聲喇叭是開場,第二聲喇叭提出問題:「你們願意聽嗎?」如果第二聲喇叭以後,軍號不作回答,那就是拒絕。如果軍號回答,那就是同意,於是休戰片刻。
    既然第二聲喇叭得到了回答,站在塔頂的人便講話了:
    「你們聽我說,我是喧鬧者古日,綽號藍軍災星,因為我消滅了你們許多人,我另一個綽號是伊馬紐斯,因為我還要殺更多的人。在攻打格朗維爾時,我的一個指頭在槍筒上被刀砍斷了,我的父母和十八歲的妹妹雅克琳都在拉瓦爾被你們斬了首。這就是我的經歷。
    「我現在代表戈萬·德·朗特納克侯爵、德·豐特內子爵、布列塔尼王公、七森林領主,也就是我的老爺和你們說話。
    「首先,你們要明白,在走進這座塔樓,在被你們圍困以前,侯爵大人已經將戰爭托付給他手下的六位首領了:德利埃爾負責佈雷斯特至埃爾內大路,特雷通負責羅埃至拉瓦爾一線,雅蓋又名塔伊費爾負責上曼恩的邊沿,戈利埃即大彼埃爾負責貢蒂埃城堡,勒孔特負責克拉翁,迪布瓦一吉先生負責富熱爾,德·羅香博先生負責整個梅延,所以,即使你們攻下這座堡壘,戰爭也不會結束,即使侯爵大人犧牲了,天主和國王的旺代依然存在。
    「你們要明白,我這是在警告你們。大人就在我身邊。我是他的發言人。攻擊者們,好好聽著。
    「你們必須明白:
    「你們對我們的戰爭是不公正的。我們住在自己的家園,我們正直地戰鬥,我們在天主的旨意下單純而清白,就像朝露下的青草。但是共和國襲擊了我們,共和國來到我們的田野騷擾我們,燒燬我們的房屋和莊稼,槍擊我們的莊園,逼得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光著腳連夜逃進樹林。
    「你們這些聽我說話的人們,你們在森林裡攻擊了我們,現在又將我們圍困在塔裡。你們殺死或者驅散了與我們會會的人。你們有大炮。你們集合了駐紮在莫爾丹、巴蘭通、泰熱爾、朗迪維、埃弗朗、坦特尼阿克、維特雷的軍隊,因此你們現在是用四千五百人的兵力進攻我們,而我們守衛者呢,只有十九人。
    「我們不缺糧食和彈藥。
    「你們進行了爆破,我們的岩石和牆壁被炸掉了一塊。
    「我們的塔底被炸開了一個洞,你們可以從這個缺口進來,不過它不在露天,它上面仍然是挺立的、堅固的塔。
    「現在你們在準備進攻。
    「然而,我們有話要對你們講。首先是侯爵大人,他是布列塔尼王公,聖瑪麗·德·朗特納克修道院的在俗院長——修道院的每日彌撒是由雅娜王后首創的;其次還有塔樓的其他保衛者,加蒂爾莫神甫先生,他在戰場上的綽號是大勇士,如我的同伴吉努瓦佐,他是綠營的首領,我的同伴冬唱,他是燕麥營的首領,我的同伴風笛,他是螞蟻營的首領,我呢,我是農民,出生在莫里昂德爾小溪旁的丹鎮。
    「塔樓下的人們,你們聽著。
    「我們手裡有三個俘虜,三個孩子。你們之中的一個營收養了他們,因此他們是你們的。我們願意交還給你們。
    「但有一個條件。
    「放我們出去。
    「如果你們拒絕,聽清楚了,你們只能採取兩種進攻方式,或者是從森林方向的缺口進來,或者是從高原方向的石橋進來。橋上的小城堡分上下三層。我伊馬紐斯,我告訴你們,我已經叫人在下面那一層放上六大桶柏油和一百捆歐石南乾草,最上一層有稻草,中間一層有書籍文件。石橋與塔樓之間的鐵門是關上的。侯爵隨身帶著鑰匙。我在鐵門下挖了一個洞,火繩從洞裡穿過,接在柏油上,另一頭由我在塔內掌握。時機一到我就點火。如果你們不放我們出去,我們就把那三個孩子帶到石橋上的第二層,夾在下層的火繩與柏油和上層的稻草之間,而且鐵門也將關上。如果你們進攻石橋,那你們就會點燃小城堡。如果你們進攻缺口,那麼點火的將是我們。如果你們從石橋和缺口同時進攻,那麼,點火的既是你們又是我們。總之,無論如何,那三個孩子都會死。
    「現在你們或者同意或者拒絕。
    「如果你們同意,我們就出來。
    「如果你們拒絕,那幾個孩子就會死。
    「我說完了。」
    在塔頂說話的人沉默了。
    下面有一個聲音喊道:
    「我們拒絕。」
    聲音乾脆而嚴厲。另一個稍稍緩和但十分堅定的聲音喊道:
    「限你們二十四小時內投降。」
    沉默。這聲音繼續說:
    「到了明天這個時候,你們要是還不投降,我們就開始進攻。」
    第一個聲音又加了一句:
    「到那時我們可不留情。」
    這個粗暴的聲音引發了塔頂上的另一個聲音。一個高高的人影從雉煤中俯下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可以認出這是德·朗特納克那張令人畏懼的臉,他的目光似乎在塔下的黑暗中搜尋什麼人。他喊道:
    「噫,是你,教士!」
    「對,是我,叛徒!」下面那個粗魯的聲音答道。
    十一像古時一樣可怕
    那個冷酷的聲音的確是西穆爾丹的聲音,那個比較年輕、比較緩和的聲音是戈萬的聲音。
    德·朗特納克俟爵認出了西穆爾丹神甫,他沒有認錯。
    在這個進行血腥內戰的地區,西穆爾丹在幾個星期內就出了名,不祥的惡名。人們知道巴黎的馬拉、里昂的夏利埃和旺代的西穆爾丹。西穆爾丹當神甫時備受尊重,現在則備受譴責,這是教士改宗的後果。西穆爾丹令人厭惡。嚴厲的人是不幸的。誰看見他們的行為都會譴責他們,但是誰看見他們的內。動也許會寬恕他們。不被人理解的利庫爾戈斯就像是帶貝裡烏斯。不論如何,德·朗特納克侯爵和西穆爾丹神甫在仇恨方面是半斤八兩。共和派唾罵朗特納克,保皇派詛咒西穆爾丹,一唱一和。這兩人對各自的反對派來說,都是魔鬼。因此出現了怪事,當馬恩省的普裡厄爾在格朗維爾懸賞朗特納克的頭頓時,夏雷特也在努瓦爾蒙蒂埃懸賞西穆爾丹的頭顱。
    侯爵和教士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個人。內戰的冷酷面具有兩個側面,一面朝向過去,一面朝何未來,但都同樣具有悲劇性。朗特納克是第一面,西穆爾丹是第二面,不同的只是朗特納克的冷笑蒙上了陰影和黑暗,而西穆爾丹那無情的臉上卻閃著曙光。
    此刻,被圍困的圖爾格得到暫時喘息。
    我們剛才看到,在戈萬的提議下,雙方休戰二十四小時。
    伊馬紐斯的確瞭解情況。由於西穆爾丹調動軍隊,戈萬手下現在有四千五百人,有的屬於國民衛隊,有的屬於戰鬥部隊。戈萬用這支兵力將朗特納克圍困在圖爾格,並且用十二門大炮瞄準這個堡壘。六門炮擺在森林邊沿,對準塔樓,炮台措在地下,另外六門炮擺在高原上,炮台高高的。戈萬還使用了炸藥,在塔底炸開了一個缺口。
    因此,當二十四小時的休戰結束時,戰鬥將在下列情況下進行:
    一方在高原及森林裡,共四千五百人。
    一方在塔內,共十九入。
    歷史也許能在告示中找到這十九位不受法律保護者的名字。我們也許能遇見它們。
    為了便於指揮這幾乎是大軍團的四千五百人,西穆爾丹希望戈萬被提升為將軍,但戈萬拒絕了,並且說:「等抓住朗特納克以後再說吧。我還配不上。」
    由軍銜低的軍官指揮大部隊,這在共和派中習以為常。後來的波拿巴只是炮兵連長,卻指揮意大利軍團。
    戈萬塔命運奇特。它既被戈萬家的人攻擊,又被戈萬家的人保衛。攻擊者不免有所保留,保衛者則不然,德·朗特納克是不惜一切的,何況他在凡爾賽宮居住過,對於他不太熟悉的圖爾格更談不到崇敬了。他來這裡只是避難而已,沒有別處可去。他能夠心安理得地毀滅城堡。尤萬卻對城堡懷著幾分崇敬。
    堡壘的弱點在於石橋,然而石橋上的圖書室裡收藏著家族檔案。如果從這一面進攻,石橋必被焚燒。在戈萬眼中,燒燬檔案等於是毀滅祖宗。圖爾格是戈萬家族的堡壘,布列塔尼所有的封地都屬於戈萬塔,就好比法蘭西所有的封地都屬於盧佛宮的塔樓。這裡有戈萬家族的家庭紀念品,戈萬本人就出生在這裡。曲折的命運引他來攻打這座可敬的啟庇護他童年的塔樓。難道他能大逆不道,將這座老宅付之一炬嗎?他本人的搖籃也許就在圖書室頂樓的某個角落。有些思索會使人激動。戈萬看著古老的祖宅,心中激動。他沒有攻打五橋,只是用大炮威懾它,防止任何人從這裡逃出來。他決定從另一面進攻,於是才有了塔底的爆破和缺口。
    西穆爾丹聽任戈萬這樣做,但有幾分自責。面對哥特式的陳舊建築,他嚴厲地皺起眉頭;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建築,他一概毫不留情。對城堡手下留情就是仁慈的開始,而仁慈正是戈萬的弱點。我們知道,西穆爾丹在監視戈萬,不讓戈萬在他認為致命的坡上往下滑。然而,西穆爾丹重新見到圖爾格時也不免暗暗動情,雖然為此暗自生氣。他教戈萬讀的頭幾本書就在這間圖書室裡。他西穆爾丹曾經在附近的村任帕裡尼埃當過本堂神甫,他曾經住在五橋小城堡的閣樓上。他正是在這間圖書室裡將小戈萬抱在兩膝間教他認字。他正是在這四堵老牆裡看到親愛的學生、他精神上的兒子在身體和智力上成長。這間圖書室,這個小城堡,這些充滿地對孩子祝福的牆壁,難道他要去摧毀,去焚燒嗎?他放過它們,當然不無內疚。
    他聽任戈萬從另一面進攻。圖爾格有它野蠻的一面,就是圓塔,也有它文明的一面,就是圖書室。西穆爾丹允許戈萬隻攻打野蠻的那一面。
    攻打這座老宅的人屬於戈萬家族,守衛這座老宅的人也屬於戈萬家族,在這個法國大革命時期,產業似乎又恢復了封建習俗。中世紀的全部歷史就是家族內部的戰爭。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呂尼刻斯1既是希臘人也是哥特人,哈姆雷特在赫爾辛格所做的也正是俄瑞斯忒斯在阿戈斯所做的2——
    1希臘神話中的兩兄弟,自相殘殺。
    3前者為報父仇而殺死叔父,後者為報父仇而殺死母親。
    十二準備營救
    這一夜雙方都在做準備。
    剛才的那一番陰沉的談判剛一結束,戈萬立即把助手叫來。
    我們應該稍稍介紹蓋尚其人。這是一位二流人物,正直、勇敢、平庸,好士兵而不算好首領。他對事物尋根究底,除非認為是不該由自己管的事。他從不心軟,從不受腐蝕,不論是敗壞良心的貪慾還是有損於公正的惻隱之心都不能腐蝕他。他的精神和心靈上蒙著兩個造光罩:紀律和命令,就像馬匹的兩眼戴著遮光署一樣。他靠眼罩留出的空隙往前走,勇往直前,但他的路是窄狹的。
    他是可以信賴的人,指揮時十分嚴格,服從時一絲不苟。
    戈萬迅速地對蓋尚說:
    「蓋尚,我要梯子。」
    「我們沒有,指揮官。」
    「必須有梯子。」
    「為了進攻?」
    「不,為了營救。」
    蓋尚想了一下回答說:
    「我明白了,您要的是一個很高的雲梯。」
    「至少有三層樓高。」
    「是的,指揮官,差不多要這麼高。」
    「比這還要高一些,要保證成功。」
    「當然。」
    「你怎麼會沒有雲梯呢?」
    「您認為不宜從高原這一側進攻圖爾格,指揮官,您只想堵住這邊。您想從塔樓那邊進攻,而不是從五橋這邊。所以我們忙著裝炸藥,沒有準備登高,所以沒有雲梯。」
    「那你立刻叫人做一個。」
    「三層樓高的雲梯不是一下就做得出來的。」
    「那你把幾個短梯接起來。」
    「得有短梯呀。」
    「去找嘛。」
    「找不到的。農民到處在毀壞梯子,拆毀大車,破壞橋樑。」
    「他們想使共和國癱瘓,一點不假。」
    「他們想讓我們用不了車,過不了河,爬不了牆。」
    「話說回來,我需要雲梯。」
    「我正在想哩,指揮官。在富熱爾附近的雅弗內,有一個大木工場。也許那裡能弄到雲梯。」
    「一分鐘也別耽擱了。」
    「您什麼時候要用雲梯?」
    「最晚在明天這個時候。」
    「我這就派專人飛快去那裡,帶著徵用令。雅弗內有一個騎兵哨所,他們可以把雲梯送來。明天日落以前它就能到這裡。」
    「很好,那就可以了。」戈萬說,「快去辦吧。」
    十分鐘後,蓋尚回來對戈萬說:
    「指揮官,令人已經出發去雅弗內了。」
    戈萬登上高原,久久地凝視橫跨在溝壑上的橋和小城堡。小城堡的山牆上只開了一扇矮門,門外是拉起的吊橋,下面是陡峭的深溝。要想從高原去到橋墩,必須爬下陡坡,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可以攀住一叢一叢荊棘下去。然而一旦到了溝底,進攻者就會完全暴露在從那三層樓發射的彈雨之下。戈萬最終相信,從目前的圍攻形勢看,只能從塔樓的缺口發動真正的攻擊。
    戈萬採取了一切措施以防敵人逃跑。他完成了對圖爾格的嚴密封鎖,將部隊的網眼收得緊緊的,什麼東西也溜不過去。他和西穆爾丹分工負責,戈方負責森林方向,西穆爾丹負責高原方向。他們說好,當戈萬在蓋尚的協助下從缺口發動進攻時,西穆爾丹將點燃火炮火繩,監視石橋和溝壑。
    十三侯爵的準備
    當塔外正全力準備進攻時,塔內在全力準備防禦。
    塔樓與木桶相比確有相似之處,有時塔樓被火藥炸破正如木桶被錐子鑿穿,牆壁上出現了洞,就像木桶L出現了孔。圖爾格就是這樣。
    兩三公擔的炸藥像強大的錐子,將厚牆鑿透了。這個洞從塔報起,穿過牆上最厚的部分,在堡壘底層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拱孔。攻擊者從外面炮轟這個洞,使之擴大成形,以利於進攻。
    這個缺口所在的一樓是一個光禿禿的圓形大廳,中央有一根柱子托著拱頂石。這個全城堡最大的廳直徑至少達四十法尺。塔內每一層樓都有類似的房間,只是稍小,因為沿著射擊孔有小間。一樓大廳沒有射擊孔,沒有氣窗,沒有天窗,像墳墓一樣陰暗、悶氣。
    一樓大廳有一扇通向地牢的門,它主要是鐵製而不是木製的。另一扇門開向朝上的樓梯,所有的樓梯都鑿在厚厚的牆壁裡。
    進攻者可以從他們炸開的缺口裡進入這間低矮的大廳。佔領大廳後,他們還需攻佔整座塔樓。
    低矮的大廳令人氣悶,呆上二十四小時就會窒息,但是,現在有了這個缺口,人們可以舒暢地呼吸了。
    因此;守衛者並不堵上缺口。
    再說,那又有什麼用呢?大炮會再次將它轟開的。
    人們在牆上釘了鐵的火炬架,插上火炬為底層照明。
    現在該如何防衛呢?
    堵洞並不難,但無濟於事。最好是修築退守工事,就是一種凹角障礙,人字形壁壘,從那裡可以集中火力對付入侵者,因此,缺口外側仍然是洞開的,但內側卻被堵住。塔內不缺材料,於是他們便修築了這樣的工事,中間留出了架槍的隙縫。工事的銳角倚在中央柱子上,兩翼延伸到兩邊的牆壁。築成以後,他們就在適當地點放上炸藥。
    侯爵指揮一切。這個可怕的人既出謀劃策,又是組織者、指導者和主人。
    朗特納克屬於十八世紀的軍人類型:他們在八十高齡還能拯救城市。他很像那位近百歲時還將波蘭國王趕出裡加的阿爾貝格伯爵。
    「勇敢些,朋友們,」侯爵說,「在本世紀初,在一七一三年,查理十二世曾在本德被圍困在一所房屋裡,但他靠三百名瑞典兵抗擊了兩萬土耳其人。」
    人們在下面兩層樓堆起了路障,修起了工事,在凹室裡築起雉堞,用木褪敲小梁,讓它像拱扶垛一樣頂住門,只有通往各層的螺旋形樓梯沒被堵住,因為人們要上下走動。如果堵死它,那麼被攻擊者和攻擊者一樣都動不了。這永遠是要塞防衛中的缺陷。
    不知疲倦的侯爵像年輕人一樣強壯,他身先士卒,親自動手抬梁木,扛石頭,指揮和幫助這一幫兇惡的人,與他們親切地笑鬧,但他仍然是爵爺,高傲、隨便、優雅、殘暴。
    他是不容反駁的。他說:「如果你們中間有一半人造反,我就叫另一半人把你們槍斃了。我和剩下的人一起堅守堡壘。」這些話使人們崇拜首領。
    十四伊馬紐斯的準備
    當侯爵在缺口和塔樓那邊忙碌時,伊馬紐斯也在石橋這邊忙碌。圍困一開始,侯爵便下令將橫掛在二樓窗外的消防梯卸下來,伊馬紐斯將它放在圖書室裡。戈萬想補上的大概就是這個梯子。在底層與二樓之間的所謂警衛室,窗口的石牆上嵌著三層鐵條。這裡既不能進也不能出。
    圖書室的窗上沒有鐵條,但窗戶太高。
    伊馬紐斯帶上三個人去小城堡,這三個人是綽號金技的瓦斯納爾和木俊槍兩兄弟,他們和伊馬紐斯一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無所顧忌。伊馬紐斯提著一盞只照別人不照自己的燈,打開鐵門,仔細檢查小城堡的上下三層樓。綽號金技的瓦斯納爾有個兄弟死在共和派手上,所以他像伊馬紐斯一樣殘酷無情。
    伊馬紐斯查看了裝滿乾草和稻草的頂層,又叫人在底層放上幾桶柏油,幾個火瓶,並區將幾摑歐石南靠在柏油桶上,然後檢查藥線是否妥帖;它一端在石橋,另一端在塔內。伊馬紐斯往地板上,往木桶和草捆下倒了一些柏油,將藥線的一端泡在柏油裡,然後讓手下人將勒內-讓、胖阿蘭和若爾熱特正在熟睡的那三個搖籃放在圖書室裡,即在裝著柏油的底層和裝著稻草的頂層之間。搖籃被輕輕地拿來了,沒有驚醒孩子們。
    這種簡單的鄉村小搖籃只是矮矮的柳條筐,它放在地上,孩子自己就可以從裡面出來。伊馬紐斯讓人在每個搖籃旁邊放上一盆湯和一把水勺。從釘上摘下的那把消防梯放在靠牆的地上。對面的牆邊是首尾相接排成一行的三個搖籃。伊馬紐斯大概認為穿堂風能助火勢,便將圖書室的窗戶完全打開。這是一個藍色而溫和的夏夜。
    伊馬紐斯又派木俊槍兄弟兩人去打開樓上和樓下的窗戶。他發現在小城堡的東牆外側,有一大株老常存籐,它已經枯萎,顏色灰白,從下到上爬滿了朝石橋的這一側,並且伸展到各層樓的窗口。他想常青籐不會礙事。他最後到各處檢查一遍,然後和手下三人離開小城堡,回到塔樓。他關上沉重的鐵門,鑰匙轉了兩圈,專心地察看那個可怕而巨大的鎖眼,檢查藥線,並滿意地點點頭。從此藥線便是塔樓和石橋的唯一聯繫了。藥錢從圓廳汗始,從鐵門下他鑿的洞裡穿過去,順著拱門,沿著去石橋底層的樓梯而下,在階梯上境蜒成螺旋形,經過底層和二樓間的走廊,最後到達歐五南乾草下的那攤柏油。伊馬紐斯計算過,在塔內點燃的藥線,大約一刻鐘後,能使圖書室下面的柏油起火。伊馬紐斯安排停當,檢查完畢以後,將鐵門鑰匙還給德·朗特納黨候爵,侯爵將它放過衣袋。
    必須監視進攻者的一切活動。伊馬紐斯來到塔頂平台的崗亭值勤,腰間還繫著牛館的喇叭。他一面觀察森林,一面觀察高原;在他身旁,在崗亭的窗洞平有一個火藥壺,滿滿一布袋的槍彈,還有一些舊報紙,他撕開報紙做藥簡。
    太陽出來了,照亮了森林中的八營士兵,他們掛著軍刀,背著彈盒,長槍上好了刺刀,準備進攻;在高原上是炮台、彈藥車、彈藥筒、彈藥箱;在堡壘裡是十九個人,他們在給喇叭口火槍、喇叭口短銃槍、滑膛槍、手槍上子彈;而在那三個搖籃裡,三個孩子正在熟睡。

《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