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監牢孵化中的罪惡胚胎

    沙威在戈爾博老屋中的勝利看來好像是很全面的,其實不然。
    首先,也是他的主要憂慮,當時沙威並沒使那俘虜成為俘虜。那個逃走了的受害人比那些謀害人更可疑,這個人,匪徒對他既然那麼重視,對官方來說,也應當同樣是一種奇貨吧。
    其次,巴納斯山也從沙威手中漏網。
    他得另候機會來收拾這個「香噴噴的妖精」。當時愛潘妮在路邊大樹底下把風,巴納斯山遇見了她,便把她帶走了,他寧願去和姑娘調情,不願跟老頭兒找油水。幸虧這樣,他仍能逍遙自在。至於愛潘妮,沙威派人把她「釘」住了,這可算不了什麼慰藉。愛潘妮和阿茲瑪一道,都進了瑪德欒內特監獄。
    最後,在從戈爾博老屋押往拉弗爾斯監獄的路上,那些主要罪犯中的一個,鐵牙,不見了。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警察和衛隊們都「莫名其妙」,他化成了一股煙,他從手銬裡滑脫了,他從車子的縫裡流掉了,馬車開裂了,他溜了,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知道到監獄時,鐵牙丟了。那裡面有仙人的手法或是警察的手法。鐵牙能像一朵雪花融在水裡那樣融化在黑夜裡嗎?這裡有沒有警察方面的默契呢?這人是不是一個在混亂和秩序兩方面都有關連的啞謎呢?難道他是犯法和執法的共同中心嗎?這個斯芬克司是不是兩隻前爪踩在罪惡裡,兩隻後爪踩在法律裡呢?沙威一點也不接受這種混淆視聽的說法,如果他知道有這種兩面手法,他渾身的毛都會倒豎起來,在他的隊伍裡也還有其他一些偵察人員,雖然是他的下屬,但警務方面的種種秘密卻比他知道得多些,鐵牙正是那樣一個能成為一個相當好的警察的暴徒。在偷天換日的伎倆方面能和黑暗勢力建立起如此密切的關係,這對盜竊來說,是上好的,對警務來說也是極可貴的。這種雙刃歹徒是有的。不管怎樣,鐵牙渺無影蹤了。沙威對這件事,躁急甚於驚訝。
    至於馬呂斯,「這個怕事的傻小子律師」,沙威卻不大在乎,連他的名字也忘了。並且,一個律師算什麼,律師是隨時都能找到的。不過,這玩意兒真就是個律師嗎?
    審訊開了個頭。
    裁判官覺得在貓老闆匪幫那一夥中間,有一個人可以不坐牢,這樣做有好處,希望能從他那裡聽到一點口風。這人便是普呂戎,小銀行家街上的那個長頭髮。他們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裡,獄監們都睜著眼睛注視他。
    普呂戎這個名字,在拉弗爾斯監獄裡是大夥兒記得的。監獄裡有一座醜惡不堪的所謂新大樓院子,行政上稱這為聖貝爾納院,罪犯們卻稱為獅子溝,這院子有一道銹了的舊鐵門,通向原拉弗爾斯公爵府的禮拜堂,後來這裡改作囚犯的宿舍。在這門的左邊附近,有一堵高齊屋頂、佈滿了鱗片和扁平苔蘚的條石牆,在那牆上,十二年前,還能見到一種堡壘樣的圖形,是用釘子在石頭上胡亂刻畫出來的,下方簽了這樣的字:
    普呂戎,一八一一。
    這個一八一一年的普呂戎是一八三二年的普呂戎的父親。
    這小普呂戎,我們在戈爾博老屋謀害案裡只隨便望過一眼,那是個非常狡猾、非常能幹、外表憨氣十足、愁眉苦臉的健壯小伙子。正因為這股憨氣,裁判官才放了他,認為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裡比關在隔離牢房裡會得用些。
    囚犯們並不因為受到法律的管制便互不往來。他們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而縮手縮腳。因犯罪而坐監並不妨礙再犯他罪。藝術家已有了一幅油畫陳列在展覽館裡,他照樣可以在他的工作室裡另創一幅新作。
    普呂戎好像已被監牢關傻了。人們有時看見他在查理大帝院裡,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小賣部的窗子附近,像個白癡似的老望著那塊骯髒的價目表,從最初的「大蒜,六十二生丁」起直念到最末的「雪茄,五生丁」。要不,他就不停地發抖,磕牙,說他在發燒,並問那病房裡那二十八張床可有一張空的。
    忽然,在一八三二年二月的下半月裡,人們一下子發現普呂戎這瞌睡蟲,通過獄裡的幾個雜工,不是用他自己的名義,而是用他三個夥伴的名義,辦了三件不同的事,總共花了他五十個蘇,這是一筆很不尋常的費用,引起了監獄警務班長的注意。
    經過調查,並參照張貼在犯人會客室裡那張辦事計費表加以研究之後,終於知道了那五十個蘇是這樣分配的:三件事,一件是在先賢祠辦的,十個蘇;一件是在軍醫學院辦的,十五個蘇;一件在格勒內爾便門辦的,二十五個蘇。最末這一筆是計費表上最高的數字。同時,先賢祠、軍醫學院和格勒內爾又正是三個相當兇惡的便門賊所住的地方,一個叫克呂伊丹涅,又叫皮查羅,一個叫光榮,是個被釋放了的苦役犯,一個叫攔車漢子,這次的事又把警察的眼睛引向了他們。普呂戎送出去的那些信不是按地址送達,而是交給一些在街上等候的人,因而警察猜測那裡面一定有些為非作歹的秘密通知。加上其他一些蛛絲馬跡,他們便把這三個人抓了起來,以為普呂戎的任何密謀都已被挫敗。
    大致在採取這些措施以後一星期光景,有個晚上,一個巡夜的獄監,在巡查新大樓下層的宿舍並正要把他的栗子丟進栗子箱時——這是當時用來保證獄監們嚴格執行任務的方法,釘在每個宿舍門口的那些箱子裡,每一小時都應有一個栗子落進去——那獄監從宿舍的偵察孔裡望見普呂戎正曲腿彎腰地坐在床上,藉著牆上的蠟燭光在寫什麼。守衛跑進去,把普呂戎送到黑牢房裡關了一個月,但是沒有找到他寫的東西。
    警察便沒有能掌握其他情況。
    有一件事卻是肯定無疑的:第二天,一個「郵車伕」從查理大帝院裡被丟向天空,越過那座六層大樓,落在大樓另一面的獅子溝裡了。
    囚犯們所說的「郵車伕」,是一個用藝術手法團起來,送到「愛爾蘭」去的麵包糰子;所謂送到愛爾蘭,便是越過牢房的房頂,從一個院子拋到另一個院子。(詞源學:越過英格蘭,從一個陸地到另一個陸地,愛爾蘭。)總之,麵包團落到了那個院子裡。拾起麵包團的人,把它剖開,便能在裡面找到一張寫給那院子裡某個囚犯的字條;發現這字條的,如果是個囚犯,便把它轉到指定地點;如果是個守衛,或是一個被暗中收買了的囚犯,也就是監獄裡所說的綿羊和苦役牢裡所說的狐狸,那字條便會被送到管理處,轉給警察。
    這一次,那郵車伕達到了目的地,儘管收件人當時正在「隔離」期間。那收件人正是巴伯,貓老闆的四巨頭之一。
    那郵車伕裹著一條捲好的紙,上面只有兩行字:
    「巴伯,卜呂梅街有筆生意好做。一道對著花園的鐵欄門。」
    這便是普呂戎在那天晚上寫的東西。
    儘管有層層的男搜查人員和女搜查人員,巴伯終於想到辦法把那字條從拉弗爾斯監獄送到他的一個被關在婦女救濟院的「相好」手裡。這姑娘又把那字條轉到一個她認識的叫作馬儂的女人那裡,後者已受到警察的密切注意,但還未被捕。關於這個馬儂,讀者已經見過她的名字,我們以後還會談到她和德納第一家人的關係,她通過愛潘妮,能在婦女接濟院和瑪德欒內特監獄之間起橋樑作用。
    正在這時,在指控德納第的案子裡,由於有關他的兩個女兒的部分缺乏證據,愛潘妮和阿茲瑪都被釋放了。
    愛潘妮出獄時,馬儂在瑪德欒內特的大門外偷偷候著她,把普呂戎寫給巴伯的那張字條給了她,派她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愛潘妮去卜呂梅街,認清了那鐵欄門和花園,細看了那棟房子,窺伺了幾天,然後到鍾錐街馬儂家裡,給了她一塊餅乾,馬儂又把這餅乾送到婦女救濟院巴伯的相好手裡。一塊餅乾,對監獄中的象徵主義暗號來說,便是「沒有辦法」。因此,不到一星期,巴伯和普呂戎,一個正去「受教導」,一個正受了教導回來,兩個人在巡邏道上碰了面。普呂戎問:「怎樣了,卜街?」巴伯回答:「餅乾。」
    普呂戎在拉弗爾斯監獄裡製造的罪胎就這樣流產了。
    這次墮胎還有下文,不過和普呂戎的計劃完全不相干。我們將來再談。
    我們常常會在想接這一根線的時候,接上了另一根線

《悲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