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您也許知道(不過,我自己也跟您講過了),」斯維德裡蓋洛夫開始說,「因為我欠了一大筆錢,又沒有任何財產,可以指望靠它來還債,所以在這兒給關進了債務拘留所。用不著細說,當時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是怎麼把我贖出來的;您知道嗎,有時一個女人愛上一個人,會糊塗到什麼程度?這是一個正直和相當聰明的女人(雖然根本沒受過教育)。您要知道,這個最愛吃醋的正直女人發狂似地跟我大吵大鬧,責備了我許多次以後,竟決心對我採取寬容態度,跟我訂了一個合同,在我們婚後的這段時間裡,一直履行合同上規定的義務。問題在於,她年齡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裡還經常含著丁香。我卑鄙到了這種地步,不過也似乎相當誠實,竟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我不能對她完全忠實。我這樣坦白說出心裡的話,把她氣得發狂,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她也喜歡我這種粗魯的坦率,她說,『既然他事先向我聲明,也就是說,他不想欺騙我,』嗯,對於一個嫉妒的女人來說,這一點是最要緊的。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淚,在這以後,我們之間訂立了一個口頭協議:第一,我絕不遺棄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永遠是她的丈夫;第二,未經她允許,我哪裡也不能去;第三,我永遠不搞長期的情婦;第四,作為交換條件,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允許我有時跟女僕勾搭,可是一定得讓她暗暗地知道;第五,絕對不許我愛上我們同一個階層的女人;第六,萬一我又產生嚴肅認真的真摯愛情,——而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那麼我必須坦白地告訴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不過,對於最後一點,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一直相當放心;這是個聰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作一個浪蕩子和淫棍,而這樣的人是不會嚴肅認真地愛上什麼人的。然而聰明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兩種不同的人,糟就糟在這裡。不過,要對某些人作出公正的判斷,就得事先摒棄某些先入為主的偏見,對通常在我們周圍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變那些通常的習慣看法。我有理由希望,您會作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斷。也許您已經聽到過許多有關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她的確有一些非常可笑的習慣;不過我要坦率地對您說,對於我給她造成的數不盡的傷心事,我真誠地感到悔恨。我覺得,一個最溫柔的妻子死後,她最溫柔的丈夫能在安葬時說這樣幾句很不錯的o-raisonfunebre1,也就夠了。在我們爭吵的時候,我多半一聲不響,也不發脾氣,這種紳士風度幾乎總是會達到預期的目的;這種態度影響了她,她甚至覺得喜歡,有時候她甚至為我感到自豪。可是對令妹,她還是無法容忍了。她竟然冒險請這樣一位美人兒到家裡來作家庭教師,真不知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是個非常熱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簡直是自己愛上了——的確是愛上了令妹。而且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真讓人愛!第一眼看到她,我心裡就十分清楚,事情不妙,——您想怎麼著?——我決定不抬起眼來看她。可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自己邁出了第一步——您信不信?起初我總是絕口不提令妹,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不斷地誇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對她的這些讚辭根本不感興趣,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甚至為此很生我的氣,這您也會相信嗎?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麼!嗯,當然啦,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把我的全部底細都講給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聽了。她有個很壞的特點,總是把我們家的一切秘密毫無例外地講給所有的人聽,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斷地對人訴說我不好;她怎麼會放過這麼一個極好的新朋友呢?我認為,她們談話,不外乎是談論我,而且所有這些據認為是我幹的極不愉快而又神秘的事情,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無疑已經全都知道了……我敢打賭,您也已經聽到過這一類的故事了吧?」——
    1法文,「安葬時的悼詞」之意。
    「聽到過了。盧任指控您,甚至把一個孩子的死歸罪於您。
    這是真的嗎?」
    「唉,請別提這些卑鄙的事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厭惡而且抱怨地推托說,「如果您一定想知道這件毫無意思的事情,什麼時候我專門講給您聽,可是現在……」
    「還談到了鄉下您一個僕人的事,似乎這件事也要怪您。」
    「請別說了,夠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又顯然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這是不是那個死後來給您裝過煙斗的僕人……還是您自己講給我聽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越來越氣憤了。
    斯維德裡蓋洛夫仔細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彷彿覺得,這個人的目光裡好似電光一閃,剎時間露出了惡毒的微笑,然而斯維德裡蓋洛夫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客氣地回答:
    「這就是那個僕人。我看得出來,您對這一切也非常感興趣;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一有適當的機會,就一一講給您聽,以滿足您的好奇心。見鬼!我看得出來,我的確會被人看作浪漫人物。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對令妹講了那麼多關於我的神秘而有趣的事情,您想想看,為此,我該多麼感謝我的亡妻啊。我不敢推測,她會產生什麼印象;不過無論如何,這對我是有利的。儘管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自然會厭惡我,儘管我總是神情陰鬱,那副樣子就讓人感到討厭,她卻終於可憐起我來,可憐起我這個不可救藥的人來了。而當一位姑娘心裡產生了憐憫,那麼,當然,這對她是最危險的了。這時一定會想要『救』他,想要開導他,使他獲得新生,要求他有較為崇高的理想,開始過新的生活,從事新的活動,嗯,大家都知道,會有多少這一類的幻想。我立刻明白,小鳥兒自己飛進網裡來了,於是我也作好了準備。您好像皺起了眉頭,羅季昂-羅曼內奇?沒關係,您要知道,事情沒有什麼結果。(見鬼,我喝了多少酒啊!)您要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總是感到惋惜,命運怎麼不讓令妹生在公元二世紀或三世紀,做某位王公、或者執政官、或者小亞細亞總督的千金。無疑她一定會是那些忍受殉難之苦的人們當中的一個,而且,當然啦,用燒紅的火鉗燙她胸脯的時候,她也會面帶笑容。她會自己故意去受這樣的痛苦;而在四世紀或五世紀的時候,她就會到埃及的沙漠裡去,在那裡住上三十年,靠草根、狂熱和幻想生活。她自己只渴望並要求盡快去為什麼人受苦,如果不讓她受苦,大概她就會從窗口跳下去自殺。我聽到過有關拉祖米欣先生的一些事情。據說他是個年輕小伙子,通情達理(就連他的姓也顯示出,他大概是個教會學校的畢業生),那麼就讓他來保護令妹吧。總之,我覺得我瞭解她,並為此感到榮幸。不過當時,也就是說在剛認識的時候,您也知道,不知為什麼,人總是較為輕率,也更愚蠢,看問題不正確,往往看不到實質。見鬼,她為什麼長得那麼美呢?這不是我的過錯!總之,我這方面是從無法抑制的性慾衝動開始的。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非常貞潔,可說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請您注意,我對您說的關於令妹的這些話,都是事實。她的貞潔也許達到了病態的程度,儘管她見多識廣,聰明過人,可這對她是有害的。)這時我們家來了一個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是剛從另一個村裡搭車來的,她是個丫頭,我還從來沒見過她,——人長得很漂亮,可是蠢得讓人難以置信:眼淚汪汪,號叫得到處都能聽見,結果大吵了一場。有一次午飯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故意趁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在花園裡的林蔭道上找到了我,她兩眼閃閃發光,要求我別再纏著可憐的巴拉莎。這大概是我們兩個人第一次談話。我當然認為,滿足她的願望是我的榮幸,竭力裝出一副驚訝和發窘的樣子,總之,這個角色我演得還挺不錯。於是開始往來,又是秘密交談,又是勸諭和開導,又是請求和央告,甚至淚流滿面,——您相信嗎,甚至還流淚呢!有些姑娘的宣傳熱情達到了何種程度啊!我當然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命運,裝作一個如饑似渴追求光明的人,最後還採用了征服女人們的心的最偉大和最可靠的辦法,這個辦法永遠不會讓任何人失望,無一例外,對所有人都絕對有效。這個辦法是盡人皆知的,就是阿諛奉承。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直言不諱更難,也沒有什麼比阿諛奉承更容易的了。直言不諱,即使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音調是虛假的,那麼立刻就會產生不和諧,隨之而來的是爭吵。而阿諛奉承,即使從頭至尾全部音調都是虛假的,可還是讓人高興,聽著不會覺得不愉快;哪怕這愉快有點兒肉麻,可還是感到愉快。而且不管阿諛奉承多麼肉麻,其中卻至少有一半讓人覺得好像是真實的。對於各種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對於社會上的各個階層來說,都是如此。就連貞潔的少女,也可以用阿諛奉承去勾引她。至於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我勾搭上了一個忠於自己的丈夫、孩子,而且嚴守閨訓的太太,一回想起這件事來,就不禁覺得好笑。這件事是多麼讓人開心,而且多麼不費力啊!這位太太品德當真是高尚的,至少自以為是這樣。我的全部策略只不過是每一分鐘都表示,我已完全屈服,對她的貞潔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厚顏無恥地奉承她,有時,只要能讓她和我握一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責備自己,說這是我強迫她這樣做的,說她曾抗拒過,竭力抗拒過,如果不是我那麼惡劣,大概永遠什麼也得不到;說由於她天真,不能預見到勾引她的陰謀詭計,無意中失身,自己還不知道,等等,等等。總之,我得到了一切,而我的這位太太卻仍然完全相信,她是純潔無瑕和貞潔的,始終信守她的責任和義務,而她的墮落完全是無意的。當我最後向她宣佈,我真誠地相信,她也像我一樣,是在尋歡作樂,這時她對我是多麼生氣啊。可憐的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也非常愛聽恭維話,如果我想這麼做的話,那麼,毫無疑問,還在她活著的時候,就會把她的全部財產統統留給我了。(不過我酒喝得太多,話也太多了。)如果現在我談到,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開始產生了同樣的效果,希望您不要生氣。可是我很傻,而且缺乏耐心,於是把整個事情都給破壞了。還在以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就有好幾次(特別有一次)表示,很不喜歡我的眼神,這您相信嗎?總之,我的眼裡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不謹慎地燃燒起某種火焰,這使她感到害怕,終於使她感到憎恨了。詳細情況用不著說了,不過,我們不再往來了。這時我又幹了件蠢事。我以極其粗暴的方式嘲笑所有這些說教和請求;巴拉莎又上場上了,而且還不止她一個,總之,鬧得很不像話。噢,羅季昂-羅曼內奇,如果您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看到令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有時會像那樣閃閃發光,那就好了!現在我喝醉了,整整一杯酒都喝光了,這沒關係,我說的全是真話;請您相信,我夢見過這樣的目光;她的衣服——的響聲也終於讓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想,我是發瘋了,我從來也沒想到,我會這樣發狂。總之,必須和解;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您想想看,當時我做了些什麼?瘋狂能使人糊塗到什麼程度啊!可千萬別在瘋狂的時候採取任何行動,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考慮到,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實際上一貧如洗,(唉,請原諒,我並不想這麼說……不過如果講的是同一個概念,用什麼詞彙不是都一樣嗎?)總之,是靠自己雙手勞動生活,而且令堂和您也都靠她(唉,見鬼,您又皺眉了……),於是我決定把我的錢(當時我可以拿得出三萬盧布來)都送給她,讓她跟我一起私奔,哪怕逃到這裡,逃到彼得堡來也行。當然啦,這時我還發誓永遠愛她,讓她終生幸福,等等。您相信嗎,當時我愛她愛到了這種程度,如果她對我說:你把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殺死或者毒死,跟我結婚,那麼這立刻就會實現!可結果是一場災難,這您已經知道了,您自己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我得知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找到了這個最卑鄙的小官僚盧任,差點兒沒給他炮製成了這門親事,我簡直氣成了什麼樣子,——因為這實際上還不就跟我的提議一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的,不是嗎?我發覺,您開始注意聽了……有意思的青年人……」
    斯維德裡蓋洛夫焦躁地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他的臉漲得血紅。拉斯科利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出,他不知不覺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是一杯半香檳對他產生了病態的影響,於是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斯維德裡蓋洛夫讓他覺得很可疑。
    「嗯,知道了這些情況以後,我完全相信,您到這裡來,一定是對舍妹有什麼打算,」他直截了當、毫不隱諱地對斯維德裡蓋洛夫說,想惹他更加發火。
    「唉,別再提這個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再說,令妹也非常討厭我。」
    「她非常討厭您,對這一點我也深信不疑,不過現在問題不在這裡。」
    「您深信她非常討厭我嗎?(斯維德裡蓋洛夫瞇縫起眼來,嘲諷地微微一笑。)您是對的,她不喜歡我;可是對夫妻間或者情人之間的事,您永遠也不能擔保。這兒總是有這麼一個角落,對全世界始終是個秘密,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您能擔保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定會厭惡我嗎?」
    「根據您談話時使用的某些詞句,我發覺,現在您對杜尼婭仍然有什麼企圖,還有一些刻不容緩、十分迫切的打算,當然,是卑鄙的打算。」
    「怎麼!我隨口說出過這樣的話嗎?」斯維德裡蓋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驚慌起來,絲毫沒有注意那個顯示出他的意圖的形容詞。
    「這樣的話現在也隨口說出來了。您為什麼,譬如說吧,這麼害怕?現在您為什麼突然大吃一驚?」
    「我害怕和吃驚嗎?我怕您?倒不如說您該怕我,cherami1可是,多麼荒唐……不過,我喝醉了,這我明白;差點又說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水來!」——
    1法文,「親愛的朋友」之意。
    他抓起酒瓶,毫不客氣地把它扔出窗外。菲利普拿來了水。
    「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斯維德裡蓋洛夫說,把毛巾浸濕,按在頭上,「我只要說一句話就能讓您不再胡扯,使您的一切疑慮煙消雲散。譬如說,您知道我要結婚了嗎?」
    「這您以前就對我說過了。」
    「說過了嗎?我忘了。不過那時候我還不能肯定地說,因為那時候連未婚妻都還沒見過呢,只是有這個意圖。可現在未婚妻已經有了,事情已經辦妥了,要不是有刻不容緩的事情,我一定這會兒就帶您去見見他們,因為我想聽聽您的建議。唉,見鬼!只剩十分鐘了。您看看表,看到了吧;不過我要講給您聽聽,因為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說,從某一點來看,——您去哪兒?又要走嗎?」
    「不,現在我不走了。」
    「根本不走了嗎?咱們倒要瞧瞧!我要帶您到那裡去,這是真的,讓您看看我的未婚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您很快就要走了。您往右去,我往左走。您知道這個列斯莉赫嗎?就是現在我住在她那兒的這個列斯莉赫,啊?您聽說過嗎?不,您是在想,就是人們議論的那個女人,說是她家有個小姑娘冬天投水自盡了,——嗯,您聽說過嗎?聽說過嗎?嗯,這件事就是她給我辦的;她說,你這樣怪寂寞的,暫時解解悶兒吧。我這個人抑鬱寡歡,枯燥無味,不是嗎。您以為我很快活嗎?不,我很憂鬱:我不傷害別人,常常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裡;有時三天也不跟人說話。可這個列斯莉赫是個騙子,我要告訴您,她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等我覺得厭倦了,就會拋棄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會落到她的手裡,她就可以利用她;當然是在我們這個階層裡,而且還要更高一些。她說,有個作父親的,身體十分衰弱,是個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樂椅裡,兩年多沒走動過一步。她說,還有個母親,是位通情達理的太太,也就是媽媽。他們的兒子在外省什麼地方任職,不幫助他們。女兒出嫁了,也不來看他們,他們這裡還有兩個年幼的侄子(自己的兒女還嫌不夠),自己最小的小女兒還沒念完中學,他們就讓她退學了,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也就是說,再過一個月就可以讓她出嫁了。就是嫁給我。我們上他們家去了;這多麼可笑;我作了自我介紹:地主,鰥夫,出身於名門,有這樣一些熟人,還有財產,——我五十了,她還不滿十六歲,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會注意這種事?嗯,很誘人,不是嗎,哈,哈!您要是能看到我和爸爸、媽媽談話的情形就好了!真該花錢買票,看看我這時候像什麼樣子。她出來了,行了個屈膝禮,嗯,您要知道,她還穿著件很短的連衫裙,是個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臉紅了,紅得像一片朝霞(當然對她說過)。我不知道您對女人的容貌有什麼看法,不過照我看,十六歲這個年齡,這雙還是小姑娘的眼睛,這羞答答的膽怯和害羞的眼淚,——照我看,這勝過了美麗,何況她還像畫上的美人兒那麼漂亮呢。淺色的頭髮,鬈曲蓬鬆,梳成一小綹一小綹的,嘴唇豐滿,鮮紅,一雙小腳——真美極了!嗯,我們認識了,我聲明,家裡有事急需處理,第二天,也就是前天,為我們祝福,給我們訂了婚。從那以後,我一去,立刻就讓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讓她下來……嗯,她不時臉紅,紅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媽媽當然提醒她說,這是你丈夫,應該這樣,總而言之,這實在是太好了!而現在這種情況,作未婚夫的情況,真的,也許比作丈夫的時候更好。這就是所謂lanatureetlaverite1了!我跟她談過兩次——這姑娘可一點兒也不傻;有時她那樣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讓我神魂顛倒。您要知道,她的小臉很像拉斐爾的聖母像。要知道,《西斯庭聖母像》上,聖母的神情是富於幻想的,像一個悲傷的狂熱信徒的臉,這您注意了嗎?嗯,這姑娘的臉就像這個樣子。剛給我們訂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價值一千五百盧布的禮物:一件鑽石首飾,另一件是珍珠的,還有一個婦女用的銀梳妝盒——有這麼大,裡面裝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就連她那聖母似的小臉也變得緋紅了。昨天我讓她坐在我膝上,是啊,也許我太放肆了,——她滿臉通紅,突然流出淚來,可是不願讓人看出她心情激動,羞得無地自容。有一會兒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她突然摟住我的脖子(這是她第一次),用兩隻小手摟著我,吻我,發誓說,她要作我的百依百順、忠誠、賢慧的妻子,一定會讓我幸福,說她要獻出自己的一生,獻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鐘,犧牲自己的一切、一切,而作為回報,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說,此外我『什麼,什麼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禮物!』您得同意,一個十六歲的小天使,由於少女的羞怯,臉上飛起兩片紅霞,眼裡含著熱情的淚花,你和她單獨坐在一起,聽著她這樣坦白地說出自己心裡的話,您得同意,這是相當誘人的。誘人,不是嗎?不是值得嗎,啊?嗯,值得,不是嗎?喂……喂,請您聽我說,……嗯,咱們一道去我的未婚妻那裡……不過不是現在!……」——
    1法文,「自然而且真摯」之意。
    「總之,這種年齡和文化修養上的極大差異激起了您的情慾!難道您真的要這樣結婚嗎?」
    「那又有什麼呢?一定的。每個人都關心自己,誰最會欺騙自己,誰就能過得最快活。哈!哈!您幹嗎要裝作一個道德高尚的人,請寬恕我吧,老弟,我是個有罪的人。嘿!嘿!
    嘿!」
    「可是您安置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不過,您這樣做是有原因的……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一般說,我喜歡孩子,很喜歡孩子,」斯維德裡蓋洛夫哈哈大笑起來。「我甚至可以給您講一講關於這方面的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直到現在,這件事還沒結束呢。我來到這裡的頭一天,就到這兒各種藏污納垢的地方去了,嗯,闊別七年之後,我簡直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您大概注意到了,我並不急於跟自己那夥人會面,並不急於去找從前的那些朋友和熟人。嗯,我盡可能拖延著不去找他們。您要知道,我在鄉下,住在瑪爾法-彼特羅芙娜那兒的時候,對這些神秘的地方和場所真是魂牽夢縈,思念得痛苦到了極點,而誰要是瞭解這些地方,就可以在那兒發現很多東西。見鬼!人們在酗酒,受過教育的青年人由於無所事事,沉湎於無法實現的幻想之中,而變得對一切都十分冷漠,曲解各種理論,自己也變得思想混亂,極不正常;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批猶太人,他們都把錢積蓄起來,其餘的人都在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從最初幾個鐘頭,這座城市就讓我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我來到一個所謂跳舞晚會,——一個可怕的藏污納垢的地方(而我喜歡的正是這種骯髒地方),嗯,當然啦,在跳康康舞1,在我年輕的時候還沒有這種玩意兒。是啊,這就叫進步嘛。突然,我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穿得很漂亮,正在和一個舞藝超群的人跳舞;那個人站在她對面。牆邊一把椅子上坐著她的母親。嗯,您要知道,康康舞是種什麼舞!小姑娘害羞了,臉漲得通紅,終於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放聲大哭起來。那個舞藝超群的人摟住她,旋轉起來,在她面前表演種種舞姿,周圍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在這種時候,我喜歡你們這些觀眾,即使是康康舞的觀眾,大家都在哈哈大笑,高聲叫喊:『好哇,就應該這樣!別帶孩子來嘛!』哼,他們這樣自己安慰自己是不是合理,我才不在乎呢,關我什麼事!我立刻選中了一個座位,坐到那位母親身旁,對她說,我也是從外地來的,說這兒這些人都多麼粗野,說他們都分不清什麼是真正的尊嚴,對別人也缺乏應有的尊重;我讓她知道,我有很多錢;我請她們坐我的馬車回家;送她們回家以後,我和她們認識了(她們住在向二房東租來的一間小屋裡,剛來不久)。她們對我說,她和她女兒能跟我認識,感到非常榮幸;我還得知,她們一無所有,她們到這裡來,是要在某機關裡辦一件什麼事情;我表示願意效勞,表示願意給她們一些錢;我還得知,她們去參加那個晚會,是弄錯了,還以為那裡真的是教人跳舞呢;我表示願意提供幫助,讓這位年輕的姑娘學習法文和跳舞。她們十分高興地接受了,認為這是很榮幸的,直到現在我還在跟她們來往……您要高興的話,咱們一道去——不過不是現在。」——
    1法國遊藝場中的一種黃色舞蹈。
    「別講了,別講您那些卑鄙、下流的笑話了,您這個道德敗壞的、下流的色鬼!」
    「席勒,我們的席勒,簡直就是席勒:Ouva-t-ellelavertusenicher?1您知道嗎,我要故意給您講一些這樣的事情,好聽聽您高聲叫喊。真讓人高興!」——
    1法文,「哪裡沒有善行」之意。據說這是法國著名喜劇作家莫裡衷(一六二二——一六七三)的一句話。據說,有一次莫裡哀給了一個乞丐一枚金幣,乞丐以為他給錯了,問他,他就是這樣回答的。
    「當然啦,難道這時候我自己不覺得自己好笑嗎?」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低聲說。
    斯維德裡蓋洛夫放聲哈哈大笑;最後叫來了菲利普,付了帳,站起身來。
    「咽,是的,我喝醉了,assezcause1!」他說,「真高興啊!」——
    1法文,「閒扯得夠了」之意。
    「那還用說,您還會不高興,」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說,說著也站起來了,「對於一個老色鬼來說,講這樣的奇遇,——而且懷有這種荒謬絕倫的意圖,——怎麼會不高興呢,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講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聽……是夠刺激的。」
    「嗯,如果是這樣,」斯維德裡蓋洛夫甚至有幾分驚訝地回答,同時仔細打量著拉斯科利尼科夫,「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您也是個相當厚顏無恥的人了。至少您是成為這種人的好材料。很多,很多東西您都能理解……嗯,很多事情也都能做呢。唉,不過,夠了。由衷地感到遺憾,沒能跟您多聊聊,可您是不會離開我的……不過請您稍等一會兒……」
    斯維德裡蓋洛夫走出了小飯館。拉斯科利尼科夫跟著他走了出去。然而斯維德裡蓋洛夫醉得並不十分厲害;酒勁兒只不過有一會兒工夫衝了上來,時間慢慢逝去,醉意也漸漸消失了。有一件什麼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讓他十分掛心,他皺起了眉頭。顯然,他是因為等待著什麼而焦急不安。最後這幾分鐘裡,他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態度突然變了,而且越來越粗暴,越來超含譏帶諷。這一切拉斯科利尼科夫都看出來了,他也感到不安了。他開始感到斯維德裡蓋洛夫十分可疑,決定跟著他。
    他們走到了人行道上。
    「您往右,我往左,或者,也可以相反,只不過——adieu,monplaisir1,願我們愉快地再見!」——
    1法文,「再見,我親愛的」之意。
    於是他往右,向乾草廣場走去——

《罪與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