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有一支袖珍小手槍,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玩這東西了,那是一個可笑的年齡,會開始喜歡有關決鬥、強盜襲擊的故事,想像著有人向我挑起決鬥,我又怎麼氣字軒昂地面對對方的槍口。在放小手槍的抽屜裡還找到了兩顆子彈,而在角制火藥筒裡則有夠裝三發的火藥。這把手槍很糟糕,打出去的子彈總是偏離的,射程總共才15步;但是,如果緊貼著太陽穴開槍,當然是能叫頭顱搬家的。
    我打算在帕夫洛夫斯剋日出時去公園裡死,這樣可以不會驚動別墅裡的任何人。我的《解釋》足以向警方說明全部情況。愛好心理學的人以及有必要瞭解的人會從中得出他們願意得出的結論,但是,我不願意將這份手稿公之於眾。我請求公爵保留一份在自己那裡,另一份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葉潘欽娜。這是我的意願。我把我的骨骼遺贈給醫學院以利於科學研究。
    我不承認要對我進行審判的法官,我知道,我現在不受法庭的任何約束。還是不久前有個提議令我棒腹大笑:假若我突然想起現在要殺死隨便哪個人,哪怕一下子殺死十個人,或者做什麼被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在廢除了體罰和肉刑的情況下,面對我這麼一個只能活兩三個星期的人,法庭會陷於何種尷尬的境地?我會在他們醫院裡受到醫生的悉心治療,會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去,也許,比在自己家裡還舒服、暖和得多。我不明白,處在我這樣狀況的人怎麼想不到這樣的念頭,哪怕僅僅是為了開個玩笑?不過,也許想到了;即使在我們中間也能找到許多尋開心的人。
    但是,即使我不承認對我進行審判,我還是知道我會受到審判的,那時我已是一個又聾又啞的被告人。我不想不留一句答詞就離開人世,我的答詞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作出的,也不是為了辯護,--哦,不!我無須向誰請求寬恕,也沒有什麼要請求寬恕,——就因為我自己願意這樣做。
    首先,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思想:誰會想出來現在對我享有二三周生命期限的權利提出異議?憑什麼?出於什麼動機?這又關法庭什麼事?究竟誰需要讓我不僅僅判刑,而且還要乖乖地服滿刑期?難道真的有人需要這樣?是為了道德?我迂明白,假如我在身強力壯、風華正茂的時候加害於自己的生命,而它「本來是能有益於我親近的人的」等等,那麼按照陳腐的因循守舊的觀念,道德還是會譴責我擅自處理自己的生命,或者什麼它自己才知道的罪名。但是現在,在已經對我宣讀了刑期的現在呢?除了您的生命之外,哪一種道德還需要您交出生命的最後一個原子時發生的最後一聲嘶啞的感歎?而那時您還在傾聽公爵的安慰,他用自己的基督精神來論證,一定會得出一個幸福的思想:實際上您死去甚至更好。(像他這樣的基督教徒總是會接受這種思想的,這是他們老生常談的話題。)他們講那些可笑的「帕夫洛夫斯克的樹木」想幹什麼?是想使我生命的最後時辰減輕痛苦?他們想用生命和愛的幻影來遮擋我的梅那羅夫牆和那上面所寫的坦誠純樸的一切,難道他們不明白,我越是想忘懷,越是沉緬於這最後幻影,他們就越使我不幸?整個這不散的筵席從一開始就認為唯獨我是多餘的人,那麼你們的自然,你們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園,你們的日出日落,你們的蔚藍的天空和你們的萬事滿意的臉龐,對於我來說又有何用呢?所有這一切美景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我現在每分每秒應該也必須知道,甚至現在沐浴著陽光、在我身邊嗡嗡叫的這隻小小的蒼蠅,也是這場筵席和合唱的參加者,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並熱愛自己的這一席之地和感到幸福,而唯獨我一人是個被人唾棄的人,僅僅因為我的怯懦畏縮。才至今還不明白這一點!哦,我可是知道的,公爵和他們大夥兒多麼想把我引向那一步:使我不講所有這些「狡猾和惡毒的」話,而出於品行端正和為了道德的勝利來吟唱一節米爾瓦的經典名詩:
    O,puissentvolrvotrebeautesacree
    Tantd』amissoudsamesadiew!
    Quilsmeurentpeinsdejours,queleurmortsoitpleuree,
    Qd』unamileurfermelesyeux!*
    但是請相信,天真純樸的人們,請相信,就是在這節品格高尚的哀詩中,在這種用法語詩向世界表示的經院式祝福中,也潛藏著那麼多隱蔽的痛苦,那麼多不可調和、在韻律中自行緩解的怨恨,甚至詩人本人也許也會陷於窘境,把這種怨恨當作是平靜的淚水,而且就這樣死去;願他的靈魂安息!要知道,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和軟弱無力這樣的恥辱是有限度的,人已經不能超過這個限度,並且正是從這個極限開始在自己的恥辱中感受到巨大的滿足……當然喏,在這個意義上順忍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我承認這一點,雖然這不是宗教把順忍看做是力量那樣一種含義。
    宗教!我承認永恆的生命,也許,過去也一直承認的。就讓最高意志的力量點燃意識,就讓這意識環顧世界後說:「我存在著!」,就讓這最高力量突然確定這意識消亡,因為那裡為了某種需要就是這樣安排的(甚至不做解釋究竟為了什麼),需要這樣,就讓它這樣吧,我可以承認這一切,但是,終究仍然有一個永恆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什麼需要我的順忍?難道不能就這麼把我吃了而不要求我讚美把我吃了?難道那裡真的有人會因為我不想繼續活兩個星期而生氣?我不相信這一點;而且正確得多的假設是,這裡需要我這微不足道的生命,一個原子的生命,不過是為了某種普遍的總體協調添加一分子,為了某個正和負,為了某種對比等等,等等,就像每天需要犧牲許許多多生物的生命一樣,沒有它們的死亡剩下的世界就不可能維持(雖然應該指出,這本身並不是很豁達的思想)。但是隨它去吧!我同意,不然的話,也就是要是沒有不斷的彼此消亡,世界是怎麼也不可能安排好的;我甚至願意承認,對於這種安排我一點也不理解,但是有一點我肯定知道:既然已經讓我意識到
    *哦,對我離世置若罔聞的朋友,但願他們看見您神聖的美!但願他們在暮年壽終正寢,但願有人對他們的死哀位,但願朋友為他們合上雙眼。「我存在著」,那麼世界安排得有錯誤,不然它就不能維持,這些還關我什麼事?這以後誰會來指責我了為了什麼指責我?隨您怎麼想,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公平的。
    然而,不管我懷有多大的願望,我從來也不能設想沒有未來的生命和天命。更確切些說,這一切是存在的,但我們對未來的生命及其規律絲毫不理解。但是,既然是這麼困難、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這一點,那麼,難道我要對無力理喻這無法理解的事物負責嗎?確實,他們說(當然,公爵也跟他們在一起),這件事上需要聽從,需要不加反對地、唯唯諾諾地聽從,在陰間一定會獎賞我的這種溫順。我們血於不能理解天命而煩惱,常常用我們的概念來解釋它,因而就過分地貶低了它。但是我又要重複說,既然不可能理解它,那麼也很難對不讓人理解的東西負責,既然這樣,又怎麼能指責我不理解天命的真正意志和規律呢?不,最好還是撇下宗教不談。
    再說也已經談夠了,當我將談到這裡的時候,太陽一定已經升起,「在天空中發出轟響」,無窮宏偉的力量傾瀉在普天之下。隨它去吧!我將直接望著生命和力量的源泉而死去,我不想要這生命了!如果我有權不降生到世上來,我一定不會接受在這樣嘲弄人的條件下生存,但是我還有權力死去,雖然我獻出的已是屈指可數的日子。權力不大,所以造反也不大。
    最後一點說明:我死完全不是因為不能承受這三個星期;哦,我有足夠的力量,假若我願意,那麼光是意識到我聽遭受的委屈就足以安慰了;但我不是法國詩人,也不想要這樣的安慰。說到底,也是一種罪惡初誘惑:大自然限制我的活動到了這樣的程度,只判給我三個星期的時間,也許,自殺是唯一一件我還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得及開始和結束的,事,也好,也許我是想到用一下最後的可能性來辦這件事?抗議有時不是一樁小事……」
    「解釋」結尾了;伊波利特終於停下來了……
    在極端情況下坦率可以達到恬不知恥至極的程度,當一個神經質的人受了刺激並失去自制力的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怕,甚至準備鬧出任何荒唐事來,還會為此而高興;他會撲向人們,而同時自己則懷有一個模糊但堅定的目的,一分鐘後一定要從鐘樓上跳下去,以此一下子了結在這種情況下會有的一切困惑。逐漸降臨的體力衰竭通常是這種狀態的徵兆。到目前為止一直支撐著伊波利特的異常的、不自然的緊張已經達到了最後階段。這個18歲的小年輕被疾病耗盡了元氣,顯得十分虛弱,就像從樹上掉下來的一片顫抖的樹葉;但是他剛剛來得及掃視自己的聽眾,——這是最近一小時內的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中馬上就流露出最高傲,最輕蔑和得罪人的厭惡神情。他急於向人們挑戰,但聽眾十發氣忿。大家懊惱地從桌旁站起來。發出一片響聲。疲倦、香檳、緊張加劇了亂糟糟和彷彿是污穢的印象,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
    突然伊波利特很快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猶如把他從座位上拉下來一樣。
    「太陽出來了!」他看見閃耀著光芒的樹梢呼叫起來,一邊像指著奇跡一般指給公爵看,「出來了!」「您以為不會出來了還是怎麼的?」費爾迪先科說。「又得炙烤一整天,」加尼亞手裡拿著帽子,伸著懶腰,打著呵欠,漫不經心地煩惱地喃喃著,「這樣乾旱一個月怎麼得了!我們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聽著,驚訝得呆如木雞;突然他臉色白得可怕,全身顫抖著。
    「您很笨拙地做出您那種冷漠的樣子來侮辱我,」他凝視著加尼亞,對他說,「您是個壞蛋!」
    「嘿,這真是鬼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麼放肆!」費爾先科喊了起來,「多麼少見的體弱力衰!」
    「簡直是傻瓜!」加尼亞說。
    伊波利特勉強克制住自己。
    「我明白,諸位,」他開始說,一邊仍然打著顫,每個字都斷斷續續地說出來。「我會遭到您個人的報復。……我很後悔用這些胡言(他指了下手稿)來折磨您,不過,我也後悔沒有把您折磨死……(他愚蠢地笑了一下),折磨死了吧,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他突然轉向他問,「折磨死了沒有?您說!」
    「有點冗長,不過……」
    「全都說出來!別撒謊,哪怕一生中就這一次!」伊波利特顫慄著,命令著。
    「哦,我根本就無所謂!對不起,請您讓我安寧些吧,」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厭惡地背轉身去。
    「祝您安睡,公爵,」普季岑走近公爵說。
    「他馬上就會開槍自殺的,你們怎麼啦!瞧他!」維拉喊了一聲,異常驚恐地衝向伊波利特,甚至抓住他的手,「他不是說過,太陽出來的時候就開槍自盡,你們怎麼啦。」
    「他不會開槍自盡的!」有幾個聲音幸災樂禍地低聲說,其中也有加尼亞。
    「諸位,請小心!」科利亞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隻手,喊道,「你們只看看他!公爵!公爵,您怎麼啦!」
    伊波利特身邊圍聚著維拉、科利亞,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四個人全都用手抓住他。
    「他有權利,有權利!……」布爾多夫斯基喃喃著,其實他也完全茫然失措。
    「請問,公爵,您有什麼吩咐?」列別傑夫走近公爵,他醉醺醺、惡狠狠,一副無賴的樣子。
    「什麼吩咐?」
    「不;請允許我說;我是主人,雖然我並不想不尊重您。即使您也是主人,但我不願意在我的房子裡發生這樣的事……就這樣。」
    「他不會開槍自盡的;這小子在胡鬧!」伊活爾京將軍氣忿而又過於自信地出人意料嚷著。
    「將軍說得真不錯!」費爾迪先科附和說。
    「我知道他不會開槍自殺,將軍,萬分尊敬的將軍,但畢竟……因為我是這裡的主人。」
    「聽著,捷連季耶夫先生,」突然普季岑在跟公爵告別後把手遞給了伊波利特,「您好像在自己的手稿裡講的您的骨胳,說要遺贈給科學院?您這是說的您的骨骼,您自己的,也就是說要遺贈自己的骨頭?」
    「是的,我的骨頭……」
    「這就好了。不然可能會弄錯,據說,已經有過這樣的事情。」
    「您幹嗎要招惹他。」公爵突然喊起來。
    「把人家眼淚都逗出來了,」費爾迪光科補了一句。
    但伊波利特根本沒有哭。他本想移動一下位置,但是圍住他的四個人一下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響起了笑聲。
    「他就是要別人抓住他的手,他讀手稿就為這個目的,」羅戈任指出,「再見,公爵。唉,坐得大久了,骨頭都疼了。」
    「捷連季耶夫,如果您真的想開槍自殺,」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笑起來說,「如果我處於您的地位,在聽了這樣的恭維話後,就偏偏不自殺,氣死他們。」
    「他們非常想看到我開槍自殺!」伊波利特衝著他氣勢洶洶地說。
    他像是準備進攻似的說。
    「他們看不到,所以就著惱。」
    「這麼說您也認為,他們是看不到的喏?」
    「我不來煽動您;相反,我認為,您開槍自殺是非常可能的。主要是您別生氣……」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用一種庇護弱者的語氣拉長了調子說。
    「我現在才明白,我念這篇手稿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伊波利特說,他忽然流露出十分信賴的神情望著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彷彿請朋友出出友好的主意。
    「處境是可笑的,但是……真的,我不知道該向您建議什麼好,」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微笑著回答。
    伊波處待嚴厲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語不發,可以想到,他有時完全想入神了。
    「不,請讓我說幾句,這不過是一種姿態,」列別傑夫說,「說什麼『我要在公園裡自殺,免得驚動任何人!』他下台階往公園裡走三步,就不驚擾別人了,這是他才這麼想。」
    「諸位……」公爵本已開始說。
    「不,請讓我說,萬分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憤恨地抓住話題不放,「因為您自己也看到這不是玩笑話,因為您客人中至少有一半也是那種意見並深信,現在,在這裡講了許多話以後,他出於愛面子也一定會開槍自殺,所以我作為事主當著證人們宣佈,我請你們予以協助!」
    「應該做什麼,列別傑夫?我準備著協助您。」
    「是這樣:首先讓他立即交出在我們面前加以吹噓的手槍以及全部彈藥,如果他交出來,鑒於他有病,我同意讓他今晚在這屋裡過夜,當然,得在我的監視之下,但是明天一定得請他走,隨便他去哪裡;對不起,公爵!如果他不交出武器,那麼我馬上,立即扭住他的胳膊,我扭一隻,將軍扭另一隻。同時迅即派人去報告警察,那時這事就轉到警察局來審理了,費爾迫先科,看在老交情上,去走一趟吧。」
    頓時喧嘩聲起。列別傑夫異常激動,已經失去分寸:費爾迪先科準備去警察局;加尼亞發狂地堅持誰也不會開槍自殺。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沉默語。
    「公爵,您曾經從鐘樓上跳下來過嗎?」伊波利特忽然對他低語說。
    「沒有……」公爵天真的答道。
    「難道您以為,我沒有預見到所有這一切憎恨嗎?」伊波利特又低聲說道,他眼睛一閃一閃望著公爵,彷彿真的等待著他的回答。「夠了!」他突然對所有在場的人喊了起來,「我有過錯……比所有的人都大的過錯!列別傑夫,這是鑰匙(他掏出錢包,從裡面取出連著三四把小鑰匙的鋼鑰匙圈),就是這把,最後第二把……科利亞會指給您看的……科利亞!科利亞在什麼地方。」他望著科利亞,卻視而不見地喊著,「是的……他會指給您看的;不久前他和我一起把東西放進包裡的。科利亞,帶他去吧;我的包在公爵書房桌子底下……用這把鑰題,我的手槍和火藥筒……在下面一隻小箱子裡。不久前是他親手放的,列別傑夫先生,他會拿給您看的,但是有個條件,明天一早我去彼得堡時,您要把手槍還給我。您聽到了吧?我把槍交給您,這樣做是為了公爵,而不是為了您。」
    「這樣就更好!」列別傑夫抓著鑰匙,刻毒地冷笑著,跑到隔壁房間去了。
    科利亞停住不走,本想說什麼,但列別傑夫拽著拖走他了。
    伊波利特望著嘻笑的客人們,公爵發覺,他的牙齒在磕碰,就像強烈的寒顫時那樣。
    「他們全都是壞蛋!」伊波利特氣憤若狂地又對公爵低語說。當他跟公爵說話時,總是俯身低語的。
    「別管他們;您很虛弱……」
    「馬上,馬上……我馬上就走……」
    突然他擁抱了公爵。
    「也許,您認為我發瘋了?」他望了一眼公爵,奇怪地笑了起來。
    「不,但是您……」
    「馬上,馬上,您別作聲;什麼都別說;您站著……我想看一下您的眼睛……您這樣站,我來看。我要跟一個大寫的人告別。」
    他站在那裡,望著公爵,一動也不動,也不吭聲,這樣有10秒鐘。他異常蒼白,雙鬢都汗濕了,有點奇怪地一隻手抓住公爵,彷彿怕把他放了。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麼啦?」公爵喊了起來。
    「馬上……夠了……我就去躺下。我要為太陽的健康喝一口……我想,我想,別管我。」
    他很快地從桌上抓起一隻酒杯,猛地離開原地,一瞬間便走到了下露台台階口,公爵本已跟在他後面跑去,但結果卻是,像故意似的,就在這一霎那時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向他伸過手來向他告辭。過了一秒鐘,突然露台上響起了眾人的喊叫聲;接著便是一分鐘異常慌亂的景象。
    發生的是這麼一回事:
    伊波利特定近緊靠下露台的台階口就停了下來,他左手拿著酒杯,把右手伸進大衣右側的口袋裡。事後凱勒爾肯定地說,還是在這以前伊波利恃就一直把這隻手放在右邊口袋裡;在跟公爵說話時,左手抓住他的肩和領子,這只右手則在口袋裡,凱勒爾要人們相信,當時他的手就第一次產生懷疑。不管怎樣,某種不安使他也跟在伊波利特後面跑去。但他沒有趕得上。他只看見伊波利特的右手中突然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就在這一秒鐘裡小小的袖珍手槍已經緊貼在他的太陽穴上,凱勒爾撲過去抓他的手,但在同一秒鐘伊波利特扣動了扳機。扳機發出於澀刺耳的喀嚏聲,但是接著並沒有槍聲。當凱勒爾抱住伊波利特的時候,後者倒在了他的懷裡,好像失去了知覺,也許,他真的以為他已經被打死了。手槍已經落在凱勒爾手中。有人扶住伊波利特,給他端來椅子,讓他坐下,大家都聚攏在周圍,喊叫著,詢問著。大家都聽到了扳機的喀嚓聲,看見的卻是個活人,甚至沒有一絲擦傷。伊波利特本人坐在那裡,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毫無表情的目光環視著周圍所有的人。列別傑夫和科利亞在這一刻奔了進來。
    「沒打響?」周圍的人紛紛問。
    「也許,沒裝子彈?」另有些人猜測。
    「裝了!」凱勒爾檢查了手槍宣佈說,「但是……」
    「難道卡殼了?」
    「根本就沒有火帽,」凱勒爾告訴大家。
    很難敘述接下來那可憐的一幕。最初的普遍驚恐很快地就開始被笑聲所取代;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來,在這件事中找到了幸災樂禍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似地號啕大哭,扳捏著自己的雙手,撲向大家,甚至也撲向費爾迪先科,用雙手抓住他,向他發誓,他忘了,「無意間完全忘了,而不是故意忘了放火帽,說「這些火帽全都在這裡,在他背心口袋裡,有十個」(他拿給周圍眾人看),說他之所以沒有早點安上火帽,是怕槍在口袋裡意外走火,他以為需要的時候總是來得及裝上的,可是突然卻忘了。他奔向公爵,奔向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懇求凱勒爾把槍還給他,他馬上向大家證明「什麼是他的名譽,名譽……」而現在他就是「永遠名譽掃地了!……」
    最後,他真的失去知覺倒下了。大家把他抬到公爵的書房裡。列別傑夫已完全清醒了,立即派人去叫醫生,自己則和女兒、兒子、布爾多夫斯基以及將軍一起留在病人的床邊。等把失去知覺的伊波利特抬走後,凱勒爾站在房間中央,一字一頓清清楚楚,情緒激昂地大聲宣佈:
    「諸位,如果我們中有人再要當著我面說出懷疑火帽是故意忘了的話,或者確認那個不幸的年輕人只是演了一場喜劇,那麼我就會跟這個人過不去。」
    但是沒有人答理他。最後客人們結伙匆匆散去。普季岑,加尼亞和羅戈任一起動身。
    公爵對於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改變主意未做解釋就要離去,感到很是驚訝。
    「您不是想等大家散去後跟我談話嗎?」他問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
    「確實是這樣,」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說,一邊突然坐到椅子上,也讓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現在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我向您承認,我有點不好意思,您也是一樣。我的思緒很亂;此外,我想跟您解釋的事對我來說是太重要了,對您也是。公爵,要知道,我很想在一生中哪怕就一次做一件完全光明磊落的事,也就是說完全沒有別的用心,但我認為,我現在,就此刻,還不完全能去做這件光明磊落的事,再說您,也許,也是……那樣……還有……算了,我們以後再解釋吧。我現在要去彼得堡,如果我們等上三天,也許,事情會變得明朗些,對我對您都是這樣。」
    說罷他又從椅子上站起身,因而使人覺得奇怪:剛才何必要坐下呢?公爵也覺得,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不甚滿意和頗為惱怒,甚至看起人來也帶著敵意,目光中流露的神色完全不是剛才那種樣子。
    「順便問一下,您現在要去看病人嗎。」
    「是的……我擔心,」公爵說。
    「別擔心;他肯走能活六個星期,甚至也許還會在這康復。不過最好明天就把他趕走。」
    「我什麼都沒說……也許,我真的就此促使他幹了這種事?他可能認為我懷疑他會自殺。您怎麼想,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
    「一點兒也不是。您太善良,所以還在耿耿於懷。我聽說過這種事,但是實際上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一一個人會為了讓人家誇他或者因為人家不誇他而賭氣故意自殺。主要的是,我不相信這種毫不俺飾的軟弱無力!可您明天反正得把他趕走。」」您認為他會再次開槍自殺嗎?」
    「不會,現在他不會自殺了。但是請當心我們這些自產的拉塞內*!我再次告訴您,犯罪對於這種沒有才能、沒有耐心、貪得無厭、毫無價值的人來說是太平常的庇護所。」
    「難道這是個拉塞內?」
    「本質是一樣的,雖然也許扮演的角色不一樣。您會看到,正像他自己剛才給我們念的《解釋》裡說的那樣,其實只是為了『開個玩笑』。就想殺死十個人,即使這位先生沒有能耐這佯干,可現在這些話也弄得我無法安睡。」
    「也許,您大多慮了。」
    「您真讓人驚奇,公爵;您不相信,他現在就能殺死十個人?」
    「我不敢回答您;這一切非常奇怪,但是……」
    「好吧,隨您,隨您!」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惱火地收尾說,「況且您是個非常勇敢的人;只不過您自己別掉進那十個人中去。」
    「最大的可能是,他不會殺死任何人,」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看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說。
    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氣忿地大笑起來。
    「再見,該走了!您注意到沒有,他要把自己「自白」的副本遺贈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是的,注意到了……我正在想這件事。」
    「這就好,以防他殺死十個人,」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又笑了起來,然後就走出去了。
    過了1小時,已經3點多了,公爵去了公園。他本試圖在家裡睡覺,但是睡不著,心跳厲害,不過,家裡一切已經安排停當,盡可能安寧平靜下來;病人已經睡著了,請來的醫生聲你,他已經沒有特別的危險了,列別傑夫、科利亞、布爾多夫斯基睡在病人房間裡,以便流值班;因此,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但是公爵自己的不安卻一分鐘一分鐘地在增長。他在公園徘徊,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周圍的景物,當他走到車站前的廣場並看見一排空蕩蕩的長椅和樂隊的譜架時,他驚訝地停了下來。這個地方使他吃驚,並且不知為什麼
    *拉塞內,十九世紀二十年代蛋動巴黎的一刑事案件的中心人物,極端殘酷的殺人犯。令人覺得十分不像樣子,他轉身往回走,沿著昨天與葉潘欽母女走去車站的那條路徑直走到指定約會的那張綠色長椅,在上面坐下後,突然縱聲大笑起來,但又立即因此而異常憤慨。煩悶苦惱繼續圍繞著他;他真想離開去什麼地方……他不知道去哪裡,他頭頂上方一隻小鳥在樹上啼囀,他便開始在葉叢中尋覓它;突然小鳥從樹上騰空飛起,就在這一刻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只「沐浴著熾熱的陽光」的「蒼蠅」,伊波利特這樣寫它,說「它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大合唱的參加者,唯獨他一人是被拋棄者」。這句話剛才就使他大為震驚,現在又想起了它。一段早已忘卻的回憶在他心間萌動,現在一下子變清晰了。
    這是在瑞士,他進行治療的第1年,甚至是最初幾個且。當時他還完全是個白癡,甚至都不會好好說話,有時也不能理解要求他做什麼。有一次他走進山裡去,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白天,他懷著一種痛苦的、怎麼也不能具體體現的思想在那裡躑躅良久。在他面前是輝耀的天空,下面是一汪湖水,四周的天涯清徹明淨、無邊無際。他久久地望著,心中則非常痛苦。現在他回想起來,當時他向這光明、無涯的青空伸出自己的雙手,潸然淚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所有這一切跟他完全沒有緣份。這不散的筵席是什麼樣的?這常年的盛大節日是什麼樣的?很久以前,從童年起,這筵席、這節日就一直吸引著他,可又怎麼也接近不了、加入不了。每天早晨都升起這麼光明燦爛的太陽,每天早晨瀑布傾瀉處彩虹飛架;每天傍晚遠方天際那座最高的雪峰都燃起朱紅的火焰;每個「小小的蒼蠅沐浴著熾熱的陽光,在他身邊嗡嗡叫,他是整個這場大合唱的參加者,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熱愛這一席之地並感到幸福」;每一棵小草都在生長並感到幸福!萬物都有自己的路,萬物也都知道自己的路,它們唱著歌兒離去,唱著歌兒來臨;只有他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不瞭解人們,也不理解聲音,一切都與他無緣,他是個被拋棄的人。哦,當然,當時他不會用這些話來講,也不會講出自己的問題;他默默無聲暗自痛苦:但是現在他覺得,他在那時就說了這一切,說了所有這些話,還有,有關蒼蠅的話伊波利特正是從他本人那,從他當時的話裡和淚水裡拿去的。他深信這一點,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使他的心直跳……
    他在長椅上微微睡著了,但是即使夢中他也仍然忐忑不安。就在入睡前他想起,伊波利特會打死十個人,對於這一荒廖的設想他一笑了之。他的周圍是一片美妙、清新的沉寂,只有樹葉的籟默聲,因而顯得周圍更加安寧,更加僻靜。他做了許多夢,全都是令人驚悸的惡夢,致使他不時顫粟。最後,有個女人來到他跟前,他認識她,而且熟悉她到痛苦的地步:他總是能叫出她的名字和指出她來,但是很奇怪,她現在的臉似乎與他一向熟悉的臉完全不一樣了,因此他痛苦地不想認她就是那個女人。在這張臉上充滿了悔恨和恐怖,以致使人覺得,這是個可怕的罪犯,剛剛犯下了令人恐怖的罪行。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顫動著淚水;她向公爵招招手,同時又將一隻手指貼向嘴唇,幾乎是警告他跟在她後面走,不要出聲。他的心屏息不動了,他無論如何,不論什麼都不想承認她是罪犯;但是他感覺到,馬上就將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將影響他一生。她好像要指給他看什麼,就在公園不遠的地方。他站起身準備跟她走,突然在他旁邊傳來了什麼人清脆響亮、精神煥發的笑聲;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現了什麼人的手;他抓住這隻手,緊緊地握住它,就醒來了。阿格拉婭站在他面前,大聲笑著。

《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