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一分鐘後,我們都像瘋子似的大笑起來。
    「你們聽我說,聽我說嘛,」阿廖沙用清亮的嗓子壓倒了我們大家的笑。「他們以為這都跟從前一樣……我到這裡來無非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告訴你們吧,我有件非常有趣
    的事。你們倒是有個完沒有!」
    他非常想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從他的樣子看,他似乎有重要新聞。但是,因為他手裡握有這樣的新聞難免表現出一種天真爛漫的自豪,因而神氣活現地作了一番開場白——這
    副神態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著她笑。於是他越是生我們的氣,我們就越是笑得厲害。阿廖沙那副懊惱的神態,緊接著又發展成為孩千
    般的絕望——他那副尊容終於把我們逼得活像果戈理筆下的海軍准尉,只要向他伸出一個手指頭,他就會立刻笑得前仰後合1。瑪夫拉也從廚房裡走出來,站在房門口,氣呼呼地看
    著我們倆,十分惱火,這五天來她一直美滋滋地等著娜塔莎狠狠地(克)了阿廖沙一通,不料現在適得其反,大家還挺快活。
    最後娜塔莎看到我們笑得使阿廖沙不高興了,才停止了笑。
    「你想說什麼呢?」她問。
    「要不要把茶炊端上來?」瑪夫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阿廖沙的話,問道。
    「走吧,瑪夫拉,你走吧,」他答道,向她連連揮手,急著攆她走。「我要把過去、現在和將來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都說給你們聽,因為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朋友們,我
    看得出來,你們想知道這五天我都在哪裡了——我想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事;可你們硬不讓我說。聽著,第一,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騙你,娜塔莎,整個這段時間,我老早老早就在騙
    你了,這才是最主要的。」
    「騙我?」
    1源出果戈理劇本《結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場。
    「對,騙你,已經騙了整整一個月啦;父親回來以前就開始啦;現在已經到了徹底交代的時候了。一個月前,當時父親還沒回來,我突然收到他寄來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這
    事我一直瞞著你們倆。他在信裡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請注意,他信上的上氣是那麼嚴肅,簡直把我嚇了一跳),給我說系的事已經定下來了,我的未婚妻簡區十全十美;不用說,
    我配不上她.但是我仍舊必須娶她為妻。為了讓我在思想上作好準備,我必須把腦子望所有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統統打消,等等,等等——嗯,不說你們也知道,他說的這些烏七八
    糟的東西指什麼。就是這封信,我給藏了起來,沒給你們看……」
    「根本沒藏起來!」娜塔莎打斷道,「聽他瞎吹!其實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訴我們了,我還記得,你突然變得非常聽話,非常親熱。跟我寸步不離,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
    ,接著便把這封信的內容斷斷續續地都說給我們聽了。」
    「不可能,主要的東西肯定沒說給你們聽。說不定是你們倆自己精到了什麼,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反正我沒說。我瞞著你們,心裡十分痛苦。」
    「阿廖沙,我記得,當時你時不時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不用說,是零敲碎丁地說的,作為一種假設,」我望著娜塔莎,補充道。
    「全說出來了!勞你駕,你就別吹啦!」她接口道,「唉呀,你有什麼事瞞得了別人呢?哼,你要騙人呀,差遠了!連瑪夫拉也全知道啦。你知道是吧,瑪夫拉?」
    「哼,怎麼不知道!」瑪夫拉向我們探進頭來,回答道,「頭三天就把一切全說出來了。你要耍花招呀,還不是那料!」
    「唉,跟你問說話真讓人窩火。你這樣做無非是存心氣我,娜塔莎!瑪夫拉,你也弄錯了。我記得,我當時像個瘋子;記得嗎,瑪夫拉?」
    「怎麼不記得。你現在也像個瘋子。」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你記得嗎!當時我們沒有錢,你把我的銀佣金拿去當了;而主要是,我要警告你,瑪夫拉,你對我太放肆了。這都是娜塔茨把你慣的。嗯,就算我
    當時斷斷續續地全告訴了你們吧(這事我現在想起來了)。但是這封信的口氣,口氣,你們都不知道,而信中最要緊的可是口氣呀。我現在要人的就是這事。」
    「嗯,到底是什麼口氣呢?」娜塔茨問。
    「我說娜塔修,你問這話猶豫開玩笑似的。別開玩笑啦。我敢向你保證,這非常重要,我一聽這口氣心都涼了。父親從來沒有這麼跟我說過話。就是說,寧可里斯本房倒屋塌
    1,也不能不按他的意思辦。他用的就是這口氣!」
    「你倒是說呀:你幹嗎要瞞著我呢?」
    「啊呀,我的上帝!為的是不把你嚇壞呀。我想把一切親自弄妥了以後再告訴你。嗯,是這樣的,收到這封信後,父親一回來,我的苦難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準備,我要堅
    定、明確、嚴肅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總沒碰到機會。而他呢,連問也不問;真狡猾!相反,卻擺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的樣子,好像我倆之間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爭執和
    誤會了。聽見沒有,甚至不可能;他竟這麼自信!對我則變得十分親熱和和藹可親,我簡直納悶。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不知道他這人有多聰明!他什麼書都讀過,什麼事都知道
    ;您只要跟他見過一面,他就能如數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為這個緣故,人家才管他叫偽君子,娜塔莎不喜歡我誇他。你別生氣,娜塔莎。嗯,是這樣的……說順
    了口!他起先不給我錢,可現在給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現在咱倆的窮日子熬到頭了!嗯,你瞧!這半年來他為了懲罰我,剋扣我的錢,昨天都補齊了;你們瞧有多少
    啊;我還沒數哩。瑪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錢呀!現在咱們就不必再去當湯匙和領扣2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沓鈔票,約有一千五百銀盧布,放到桌上。瑪夫拉高興地看了看這沓錢,誇了阿廖沙幾句。娜塔莎一個勁地催他快說。
    「嗯,是這樣——我想,怎麼辦呢?」阿廖沙繼續道,「怎麼能跟他對著干呢?也就是說,我可以向你們二位起誓,如果他對我很凶,而不是這樣好說話,我就會不顧一切。我
    就會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我不願意,我已經長大了,是大人了,可現在——都說定了。請相信我,我會堅持自己的主張的。可現在——我對他說什麼呢?不過,你們也別怪我。我看得
    出來,你好像不滿意,娜塔莎。你倆幹嗎面面相覷?大概,你們在想:瞧這傢伙,說話就落進了人家的圈套,一點堅定性都沒有。我很堅定,而且比你們想的還堅定!至於證據,
    證據就是,儘管我目前處境尷尬,但是我馬上對自己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必須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訴父親,於是我就說了,全說出來了,他也把我的話仔仔細細地聽完
    了。」
    1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於一七五五年發生大地震,死六萬人,房屋坍塌無數。
    2有錢人家的餐具和領扣都是銀製的。
    「告訴他什麼呢,你究竟告訴了他什麼呢?」娜塔莎擔心地問。
    「我告訴他,我不要任何別的未婚妻,因為我有了——這人就是你。就是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把這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是我已經讓他心理上有了這個準備,我明天難說;我已
    經拿定了主意。我先對他說,跟金錢結婚是可恥的,也是不光彩的,我們自以為是貴族,簡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開誠佈公,就像弟弟對哥哥說話一樣)。然後我立刻向他說明,
    我是第三等級,第三等級才是關鍵1;我還要說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樣,我不願意跟任何人有什麼兩樣……我說得很熱烈,很動聽。我自己對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後,我還
    向他證明,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算什麼公爵?不過是托祖上的福吧了;實際上,我們身上哪有公爵的樣子?首先,並不特別發財,而有錢最要緊。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羅斯柴爾德2。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會裡,我們早已默默無聞,最後一個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謝苗瓦爾科夫斯基,連他也只是在莫斯科
    有點小名氣,而那也只是因為他把變賣最後三百名農奴的錢都花光了。要不是父親自己掙下了一筆錢,那他的子子孫孫說不定就只好自己種地了。現在就有不少這樣號稱公爵的公
    爵、因此我們沒什麼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話,我把心裡要說的話都說了——統統說出來了,既熱烈又坦誠,甚至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大堆。他甚至沒提出反駁,只是責備我沒去拜
    望納因斯基伯爵家,後來又說應當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歡迎我,對我好,我就會萬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說呀說呀,說個沒完!這些話無非是暗示,娜
    塔莎,自從我跟你好了以後,就把他們大家給拋棄了;可見,這都是受你的影響。但是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直接談到過你,甚至分明避開你。我倆都在耍清頭,
    都在等候時機,把對方抓住,你儘管放心,我們自會有拍手相慶的一天。」
    「那太好了;結果怎樣呢,他是怎麼決定的呢?這才是最要緊的。你廢話真多,阿廖沙……」
    1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級指僧侶、貴族以外無任何特權的城市工商業者,後又包括農民和城市平民。
    2羅斯柴爾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國大銀行家,金融巨頭。十九世紀,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銀號遍佈全歐洲,在俄語中,羅斯柴爾德已經成了金錢萬能的同義語。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鬧不清他是怎麼決定的;我壓根兒沒說廢話,我說的是正經事:他甚至什麼也沒決定,只是對我的高談闊論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蹺
    ,彷彿在可憐我似的。我心裡明白,這帶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為恥。他說,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過咱們還是先去看看納因斯基伯爵吧,不過要注意,在那兒,千萬別說這
    一類話。我是瞭解你的,可是他們不瞭解你。看來,連對他本人,他們的接待也並不十分熱情;不知道因為什麼在生他的氣。一般說,在上流社會,大家好像不大喜歡父親!伯爵
    起先對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長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來。真的!他對我的忘恩負義很生氣,其實我一點也沒忘恩負義;在他家裡無聊透了——
    因此我才沒去。他對父親的態度也是待答不理地冷淡極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麼還總要上他那兒去。這一切都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可憐的父親必須在他面前卑躬屈
    膝;我明白,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可是我什麼也不要。我本來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後都告訴父親,可是硬壓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變不了他的信念,只會使他惱火;我不去添
    亂,他心裡就夠煩的了。於是,我想我不如以計取勝,而且這計要超過他們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對我刮目相看——一結果怎樣呢?我立即如願以償,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
    現了!現在,納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請我上座究竟讓我坐哪好了。這都是我做的,我一個人,由我開動腦筋,略施小計,因此連父親也攤開了兩手,表示不可思議!……」
    「我說阿廖沙,你還是說正經事吧!」娜塔莎不耐煩地叫道,「我還以為你要講咱倆的事呢,可是你講來講去只想講你在納因斯基伯爵家怎樣大出風頭的事。我對你那位伯爵
    毫無興趣!」
    「毫無興趣!你聽見了嗎,伊萬彼得羅維奇,她說毫無興趣!最關鍵的事正好在這裡。一會兒你自己會明白的;到後來,一切就不言自明瞭。不過,你們讓我說下去嘛……
    而最後(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說出來呢!),是這樣的,娜塔莎,還有您,伊萬彼得羅維奇,我有時候也許的確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說(要知道,這情況也是常有
    的),簡直很蠢。不過這一回,我向你們保證,我卻計上心來,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後,甚至表現得很聰明;所以我想,你們看見我並不總是那麼……
    笨,一定很高興。」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親愛的!……」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說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繃起了臉,生我的氣,雖然沒有明說,原因是我太不客氣地向阿廖沙證明他幹了什麼什麼蠢事;這是她的一塊心病。她受不了
    別人貶低阿廖沙,尤其是因為她在內心深處也意識到他健。但是她從來沒有向他說過她的這一看法,怕因此而損害他的自尊心。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感覺不知怎的特別敏銳,總能
    猜到她心中秘密的感情。娜塔莎看到這點後很傷心,便立刻對他說好話,跟他親親熱熱。現在,他這話之所以會在她心中引起痛感,其原因也就在此。
    「得了吧,阿廖沙,你不過是不愛動腦筋罷了,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她又加了一句,「你幹嗎要貶低自己呢?」
    「嗯,好吧;那就讓我把話說完吧。在拜會過伯爵以後,父親甚至對我大為惱火。我想,且慢!當時,我們正坐車去拜訪公爵夫人;我早就聽說,她有點老糊塗了,再說耳朵
    也背,而且非常愛小狗。她養了一大群狗,喜歡得要命。儘管如此,她對上流社會仍有很大影響,甚至連不可一世1的納因斯基伯爵,也得登門向她請安2。因此一路上我就擬訂
    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你們知道我擬訂這計劃根據什麼?我根據的是所有的狗都喜歡我,真的!這點我早發現了。可能是我身上有一種吸引力,也可能因為我自己也非常喜歡各種
    各樣的動物,到底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狗都喜歡我,就這麼回事兒!順便談談吸引力,我還沒跟你說呢,娜塔莎,前幾天我們去招魂了,我去拜會了一名招魂大師;簡直
    太有意思了,伊萬彼得羅維奇,我甚至大吃一驚。我把愷撒3的魂給招來了。」
    「啊呀,我的上帝!你把愷撒找來幹嗎呀?」娜塔莎大笑不止地嚷嚷道,「真是無奇不有!」
    「為什麼……倒好像我是什麼……為什麼我沒權利把愷撒的魂給招了來?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還笑哩!」
    「當然,少不了他半根毫毛……啊呀,親愛的!嗯,愷撒對你說什麼啦?」
    「什麼也沒說,我只是拿著一支鉛筆,鉛筆就自動在紙上移動,寫出了字4。人家說,這是愷撒在寫。這我可不信。」
    「他究竟寫什麼了呢?」
    12原文是法文。
    3愷撒(公元前一00-四四),古羅馬統帥、政治家、作家。
    4相當於我國的扶乩。
    「他寫了果戈理劇本中類似『奧勃莫克尼』這樣的字1。……別笑啦!」
    「你就接著說公爵夫人吧!」
    「唉,可你們總是打斷我的話呀。我們來到公爵夫人家,我從巴結咪咪下手,這咪咪是只又老又討厭、壞透了的小狗,再加脾氣特倔,還愛咬人。公爵夫人叮喜歡它了,喜歡
    得要命;倒像跟它一般大似的。我先用糖果來喂咪咪,沒出十分鐘我就教會了它伸出爪子來跟人握手,可別人一輩子也教不會它握手等等的。公爵夫人那份高興勁呀就沒法提了;
    她高興得差點沒哭出來:『咪咪!咪咪!咪咪會握手啦!』一有人來拜訪,她就說:『咪咪會握手啦!這是我的教於教會它的呀!』納因斯基伯爵一進門,她就嚷嚷:『咪咪會握
    手啦!』她邊說邊看著我,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真是個心腸好極了的老太太;甚至看著她都讓人可憐。我抓緊時機,又對她百般奉承:她有一隻鼻煙壺,壺上畫了一幅她本人的
    肖像,還是六十年前她在娘家當閨女時畫的。她一不小心把鼻煙壺掉到了地板上,我撿了起來,裝作不知道似的說道:這幅畫像太美啦2!簡直是一種理想的差!嗯,這一來,她
    就心花怒放,骨頭都酥了;跟我拉起了家常,問我從前在哪上學,常到誰家去,又說我的頭髮長得很美,諸如此類的話講了一大堆。我也乘機給她逗樂,引地發笑,給她講了一件
    丟人視眼的醜事。她就愛聽這個;僅僅伸出一隻手指頭嚇唬了我一下,然後便笑逐顏開,高興極了。她讓我走的時候,還親吻了我,給我畫了十字,讓我每天都去她家給她解個悶。伯爵握著我的手,兩眼顯出一副巴結的樣子。至於父親,雖然他是一個十分善良、十分正直、十分高尚的人,但是你們愛信不信,我們倆回到家後,他高興得差點哭出來;他擁
    抱我,跟我無話不談,跟我說了一些神秘的心裡話,什麼前程呀,關係呀,金錢呀,婚姻呀.許多話我也沒聽懂。就在這時候,他給了我一筆錢。這事發生在昨天。明天我還要去
    公爵夫人家,不過父親畢竟是個非常高尚的人——一可別把他往壞處想,雖然他讓我離開你,娜塔莎,但這是因為他財迷了心竅,因為他看中了卡佳的百萬傢俬,而你偏偏設這些;
    他見錢眼開完全是為了我,他只是因為不瞭解你才對你不公平。話又說回來,哪個做父親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幸福呢?他已經習慣了,認為只要有了百萬傢俬也就有了幸福,這不
    能怪他。他們那些人都這樣。要知道,必須用這個觀點,而不是用別的觀點來看他——這樣,他就立刻顯得正確了。我特意趕來看你,娜塔莎,為的是說服你,讓你相信這點,因為
    我知道你對他存有偏見,當然,這事錯不在你。我並不怪你……」
    1源出果戈理的一個來完成的劇本《訴訟》(一八四二):女地主在自己的遺囑中把自己的名字「葉夫多基婭』寫成了「奧勒莫克尼」,意為信筆塗鴉。
    2原文是法文。
    「你在公爵夫人那兒受到了恩寵,這就是你自鳴得意,發生過的事嗎?所謂略施小計云云就指這事嗎?」娜塔莎問。
    「哪兒呀!你怎麼啦!這不過是開頭……我之所以要講公爵夫人,也就是要通過她把父親抓在手裡,你明白嗎,我要說的最要緊的事,還沒開頭哩。」
    「好吧,那你接著說吧!」
    「今天,我還遇見一樁事,甚至是一件非常怪的事,直到現在我還驚魂未定,」阿廖沙繼續道,「必須向你們指出,雖然我們那門親事,父親和伯爵夫人已經商量好了,但是
    直到現在還未簽訂任何正式的婚約,因此哪怕我們立刻分手,也不會鬧出任何亂子來;只有納因斯基伯爵一人知道,但是這人是我家的親戚和靠山。此外,雖說這兩個星期來,我
    跟卡佳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我還沒跟她說過一句關於未來,也就是關於結婚的事呢,而且……也沒談到過愛不愛的問題。此外,還應先徵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才行,因為
    我們想得到她各方面的庇護,而且巴望財源由此滾滾而來。她的態度也就是上流社會的態度;她認識的人很多,而且都是高官顯貴……他們肯定想把我領進上流社會並在那裡站穩
    腳跟。但是特別堅持非這樣做不可的是伯爵夫人,也就是卡佳的繼母。問題在於,因為她在國外干的種種勾當,就目前看,公爵夫人不見得會接見她,如果公爵夫人不接見,別人
    也很可能不接待,因此,這是一個好機會-一趁給我與卡佳說媒之便與公爵夫人拉上關係。因此,過去一直反對這門親事的伯爵夫人,一聽說我今天在公爵夫人家旗開得勝,簡直高
    興壞了,但是先不談這事,最主要的是:早在去年,我就認識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了;但是那時我還小,什麼也不懂,因此也看不出她這人……」
    「無非是你當時更愛我,」娜塔莎打斷他的話道,「所以才看不出,可現在……」
    「別說了,娜塔莎,」阿廖沙熱烈地叫道,「你完全想錯了,你在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反駁你;你聽下去就會瞭解一切的……唉,你太不廠解卡佳了!你不知道,她有
    一顆多麼溫柔、明朗、鴿子般的心啊!但是過一會兒你會知道的;只要你把話聽完!兩星期前,她們到這裡來以後,父親帶我去看卡佳,我開始仔細地端詳她。我發現她也在端詳
    我。這完全吸引了我的好奇心;且不說我想更好地瞭解她是另有企圖的——這一企圖還在我剛收到使我大吃一驚的父親的信後就有了。我不想多說,也無意誇她,我要說的只有一點
    :她是這整個圈子裡明顯的例外。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有一顆既堅強又誠實的心,她之所以堅強,正因為她純潔和誠實,我在她面前簡直成了個小孩,成了她的小弟弟,
    儘管她只有十七歲。我還發現一樣東西:她心裡藏著許多悲傷,就像心裡有許多秘密似的;她不愛說話,在家裡幾乎總是一聲不吭,似乎畏畏縮縮……她好像在思索什麼。好像見
    到我父親感到害怕似的。她不喜歡她的繼母——這,我看得出來;伯爵夫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才到處散佈她的繼女非常愛她;這都不是真的:卡佳只是對她百依百順而已,倒像她倆
    之間達成了什麼君子協定似的;四天前,在我作了這一番考察之後,我決定把我的打算付諸實施,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付諸行動了。也就是把一切都告訴卡佳,向她承認一切,把她
    拉到咱們這邊來。然後一了百了……」
    「什麼!告訴她什麼,向她承認什麼?」娜塔莎不安地問。
    「一切,原原本本,一事不落,」阿廖沙答道,「我要感謝上帝,是他讓我產生了這個想法;但是,聽我說,聽我說呀!四天前我決定這樣:離開你們,由我自己來了給這一
    切。如果跟你們在一起,我就會動搖來動搖去,聽從你們的勸告,永遠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我一個人,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我就會每分鐘給自己念叨,必須結束,應當一了百
    了,於是我鼓足了勇氣——果真一了百了啦!我決定有了結果以後再回來找你們,現在終於帶著結果回來啦!」
    「什麼,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快說吧!」
    「非常簡單!我直截了當、光明正大而又堅定勇敢地走到她面前……但是,第一,在講這以前,我要給你們講一件事,這事使我大吃一驚。在我們出門之前,父親收到了一封
    信。當時我正好走進他的書房,在門口站住了。他沒有看見我。這信使他驚訝得不由得自己跟自己說起話來了、而且還連聲驚呼,情不自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最後又突然哈哈大
    笑,而手裡則拿著那封信。我甚至都不敢進去了,等了片刻,才走了進去。父親好像因為什麼事感到高興似的,而且高興極了;他開口跟我說話時,那神態也顯得有點古怪;後來
    又突然打住,讓我立刻準備出門,雖然時間尚早。她們家今天沒一個人,只有我們倆,娜塔莎,你以為那裡今天請客,舉行晚會,你又想錯啦。你聽到的不對……」
    「啊呀,你別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啦,阿廖沙,勞駕了;你就快說你怎麼把一切都告訴卡佳的吧!」
    「幸好我跟她單獨待了兩小時。我簡簡單單地告訴她,雖然人家有意把咱倆撮合在一起,但是我們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又說,我心衛對她很有好感,因為只有她一個人能救我。這時我就對她公開了一切。你想想,她竟對咱倆的事什麼都不知道,娜塔莎!你不知道她當時有多感動;一開始她甚至都害怕了。她臉色變得煞白。我把咱倆的事都告訴她了:
    你怎麼為了我離家出走,咱倆怎麼同居,現在咱倆又多麼痛苦,什麼都怕,因此,現在,我們只能找她來幫忙了(我也是代表你說這話的,娜塔莎),希望她能站到咱們這邊來,
    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繼母,說她不想嫁給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得救,此外我們別無它求,也無人可求了,她興味盎然,而且作常同情地聽著。當時她那眼睛有多美呀!好像她的整
    個靈魂都移注到她的這一目光中去了。她的眼睛藍極了。她謝謝我,說我沒有懷疑她的為人,並且保證,她一定竭盡全力來幫助我們。然後她又問起了你的情況,她說她很想跟你
    認識認識,她還讓我轉告你,說她已經傳愛姐姐那樣愛你了,當她聽說我已經第五天沒有見到你時,就立刻攆我走,催我快來看你……」
    娜塔莎深受感動。
    「在這以前,你居然能夠大談持談你在一個耳朵聾的公爵夫人那裡建立的豐功偉績!啊呀,你呀,阿廖沙,阿廖沙!」她叫道,責怪地望著他。「那麼卡什怎樣呢?讓你走的
    時候,她高興嗎,快活嗎?」
    「是的,她很高興,因為她做*一件高尚的事,可是她自己卻空了。因為她也愛我,娜塔茨!她承認她已經開始愛我了;又說,她很少見過什麼人,還說她早就喜歡我了;她
    所以對我另眼相看,還因為周圍全是欺詐和謊言,而我在她看來卻是個誠實而又正直的人、她站起來說道;『好吧,上帝保佑您,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我還以為……』她沒把
    話說完就哭著走開了。我們商定,她明天就去告訴繼母,說她不願意嫁給我,明天我也要把一切告訴父親,而且要堅定和勇敢地把話全說出來。她責怪我,為什麼不早告訴她:『
    一個光明磊落的人什麼也不應當害怕!』她這人就這麼高尚。她也不善次我父親;說他是滑頭,貪財。我為父親辯護;她不相信我的話。萬一我明天找父親談,談不成功(她十拿
    九穩地認為一定談不成功),她就問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求她幫忙。那時候,那就准也不敢反對了。我跟她彼此保證保持兄妹關係。啊,可惜你不知道她的身以,不知道她有多不
    幸,她對自己在繼母處的生活,對這整個環境又有多麼反感……她沒有直說,好像也有點怕我似的,但是我從她流露出水的隻言片語衛猜出來了。娜塔莎,我的寶貝!她要是看到
    你,準會欣賞你,喜歡你的!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就覺得十分輕鬆!你們倆上來就像一對親姐妹,你門應當彼此相愛。我一直在想這事。真的:我想把你們倆拉到一塊兒
    ,自己則站在一旁盡情地欣賞你們,你可別往壞處想呀,娜塔捨奇卡1,就讓我談談她吧,我真想跟你談她,跟她談如,談個沒完,你是知道的,我最愛的是你,我愛你勝過愛她
    ……你是我的一切……」
    娜塔莎默默地望著他,既親熱,又有點淒涼。他的話好像既使她感到快慰,又好像有什麼東西使她感到痛苦。
    「很早,還在兩星期前,我就感到卡佳這人不錯,」他繼續道,「要知道,我約天晚上都去看她們。回家的時候,就老想啊想啊,想你倆,總是把你倆放在一起,互相比較。」
    「我倆准更好呢?」娜塔莎微笑著問。
    「有時候是你,有時候是她。但是到後來,總是你最好。我跟她說話的時候總覺得我自己也變好了,變聰明廣,不知怎的也變高尚了。但是明天,明天一切就都解決了。」
    「不愛她,你不覺得可惜嗎?她不是愛你嗎;你不是說你自己也注意到了這點嗎?」
    「是有點可惜,娜塔莎!但是,我們可以三個人彼此相愛呀,那時候……」
    「那時候就再見啦!」娜塔莎好像自言自語地低聲道。阿廖沙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
    但是我們的談話驀地被一個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情況打斷了。廚房(也就是外屋)裡傳來輕微的嘈雜聲。好像有什麼人走了進來。一分鐘後,瑪夫拉推開門,悄悄地向阿廖沙點
    了點頭,讓他出去。我們都轉過頭來看她。
    「有人找你,請出來一下,」她用有點神秘的聲音說道。
    「這時候誰會來找我呢?」阿廖沙退,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們。「我去看看!」
    廚房裡站著公爵(他父親)的一名身穿號農的僕人。原來,公爵坐車回家,路過娜塔莎的住處,讓馬車停了下來,讓僕人進去問一下,阿廖沙是不是在她那兒?那僕人說完這
    話後就立刻出去了。
    1娜塔莎的暱稱。
    「奇怪!還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阿廖沙說,驚慌地注視著我們,「這是怎麼回事呢?」
    娜塔莎不安地望著他。驀地,瑪夫拉又推開門,走了進來。
    「老爺來了,公爵!」她用急促的聲音說,說完又立刻拉上了門。
    娜塔莎的臉刷地白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驀地,她的眼睛閃出了亮光。她站住了,微微支著桌子,激動地望著房門,那位不速之客將從這扇門進來。
    「娜塔莎,別怕,有我呢!我不許他欺侮你,」驚慌不安,但還沒有驚惶失措的阿廖沙悄聲道。
    門被推開了,門口赫然出現了瓦爾科夫斯基公爵。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