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1。她幾乎撒腿飛跑;最後她走進一家小鋪。我停下來等她。我想:「她總不致於住在這家小鋪裡吧。」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她走了出來,但是她手裡的書已經不見了。她手裡原來是書,現在卻端著一隻陶碗。走了不多幾步,她便進了一棟外現醜陋的樓房的大門。這樓不大,
    但卻是磚瓦房,式樣很老,兩層,外牆漆著股兮兮的黃色油漆、底層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裡擺著一口小小的紅漆棺材——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鋪的招牌。上面一層的窗戶小極了,
    是標標準准的正方形,安著綠顏色的毛玻璃,滿是裂縫,透過這玻璃可以看到裡面掛著粉紅色的粗布窗簾。我穿過大街,走到樓跟前,看到大門上釘著一塊鐵皮,上面寫著:小市
    民布勃諾娃寓此。
    但是,我剛看清了門上的這行字,布勒諾娃家的院子裡就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女人的尖叫聲,接著便是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我向柵欄門張望了一下;看到木頭台階上站著一個胖
    胖的婆娘,穿得像個小市民,戴著頭巾。披著一方綠色的披肩,長著一副令人生厭的紫醬色臉膛;一雙小小的肉裡眼,佈滿了血絲,在惡狠狠地閃著光。儘管現在還是午前,但是
    看得出來,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憐的葉蓮娜捧著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則又叫又喊地衝著葉蓮娜連聲嚷嚷。在那紫醬色臉膛娘們背後的樓梯上,探頭探腦地出現了一個女
    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塗脂抹粉,臉蛋抹得紅紅的。少頃,從地下室樓梯通往底層去的那扇門也開了,樓梯上出現了一個衣著寒酸的中年婦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聲吸引來的
    ,但是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淨、從半開著的門裡又探頭探腦地出現了幾名住在底層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壯的大漢,大概是看門的,
    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拿著掃把,在懶洋洋地看熱鬧。
    1彼得堡街名。東西向,橫貫瓦西裡島,與一二十九條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條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啊呀,你這殺千刀的,啊呀,你這吸血鬼,你這不要臉的死丫頭!」那婆娘尖聲叫道,一口氣罵出了一連串髒話,大部分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但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
    下氣,「對我的養育之恩你這樣報答呀,你這蓬頭鬼!剛打發她出去買點黃瓜,就溜了!剛打發地出去的時候,我心裡就南咕,准格。我的心都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兒個黑價
    ,我剛為這事揪住她的頭髮地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誰,你這該死的蠢貨,你這金魚眼,你這孬種,你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誰。說呀
    ,你這爛貨,要不,我說話就掐死你!」
    於是這暴跳如雷的娘們便向那可憐的小姑娘撲去,但是她一眼瞅見底層的那個女房客,那個站在台階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來,向她轉過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
    方才更刺耳了,呼天搶地的揮著兩手,好像要請她作證,讓她確認她那可憐的犧牲品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似的。
    「她媽嚥氣了!好心的人們,這事你們都知道:沒依沒靠的就剩下她一個人。我瞧你們大夥兒都突,自己都沒吃的,還要撫養她;我想,看在主的僕人聖尼古拉的分上,讓我
    費點心,收養了這孤兒吧。於是我就收養啦,可是你們猜怎麼著?瞧。我都養活她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裡,她喝乾了我的血,吃盡了我的肉!她是個吸血鬼!響尾蛇!死不開竅
    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聲,甩手不管她吧,還是不吭聲;倒像她嘴裡含了口水沒法開口似的——就是不吭聲,我的心都操碎了,還是不吭聲!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你有什麼了
    不起,你這綠毛猢猻!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餓死不可。你應當給老娘洗腳,喝老娘的洗腳水,你這惡棍,你這法國來的狗雜種。沒老娘,你早凍死餓死了!」
    「安娜特裡福諾芙娜,你幹嗎這麼難受呢?她又幹了什麼惹您惱火的事啦?」與這個火冒三丈的拔婦說話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問道。
    「幹了什麼。我的好心的大嫂,什麼叫幹了什麼?我不願意人家跟我對著幹!好事不要做,壞事跟我干1,我就是這脾氣!可她倒好,今天差點沒把我氣死!我打發她到鋪子
    裡去買黃瓜,她過了仨鐘頭才回來!我打發她出去的時候,心裡早有預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兒啦?上哪兒去啦?給自己找到什麼靠山啦?難道我沒有對
    她發過善心,行過好嗎!我饒了她媽那踐貨欠的十四盧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給埋了,還收養了她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請問,我這麼行善積德,有
    沒有權利管教她呢?她應當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對著幹!我希望她過上好日子。我想讓這賤貨穿上細布衣服,還給她在勸業場買了雙皮鞋,把她打扮得
    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樂開了花!好心的人們,你們猜怎麼著!才兩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塊塊,一片片,就穿著這身破爛走來走去!你們猜怎麼著,她是故意扯破的呀——
    我不想說假話,這是我親眼看見的;說什麼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細布!嗯,當時,我氣她不過,狠狠揍了她一頓,要知道,後來我幾次請來了醫生,給了他錢。真恨不得把你
    給掐死,你這不知好歹的死丫頭,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為你應受的懲罰也大不了這樣2!我罰她給我擦地板;你們猜怎麼著:擦她倒在擦!這死丫頭,擦呀,擦呀!擦得我
    心頭的火都上來了——她還在擦!哼,我想:她會從我這裡逃走的!我剛想到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們,你們都聽見了,為這事,昨天我是怎麼揍她的,把我
    的兩隻手都打腫了,我把她的鞋襪都給剝了下來——我想她光著腳丫子總不會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說呀!你這小雜種,你向誰告狀去了,你跟誰說我的壞話了?說
    呀,你這吉普賽人,你這二毛子,說呀!」
    她氣急敗壞地向那被嚇得半死的小姑娘撲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摔到地上。盛黃瓜的碗飛到一邊,摔得粉碎;這使這個喝醉酒的潑婦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犧牲
    品,打她的臉,打她的腦袋;但是葉蓮娜很倔,一言不發,一聲不吭,一聲不叫,甚至挨打的時候,也沒叫過一聲疼,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我怒不可遏,一時忘形,衝進院子,直
    奔那個喝醉酒的臭娘們。
    「您幹什麼?您怎麼敢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孤兒!」我叫道,過去抓住了這個潑婦的手。
    1此話選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亞筆記》(其中記錄了俄國民間的許多話的語言。)
    2指守齋,向上帝祈求寬恕。俄俗:牛奶、雞蛋等均屬葷腥。
    「怎麼回事!你是幹什麼的?」她撇下葉蓮娜,雙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來有何貴幹?」
    「我要說,您是個黑了心的人!」我叫道,「您怎麼膽敢這樣虐待一個可憐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親耳聽見了,她不過是您的養女,一個可憐的孤兒……」
    「主耶穌啊!」那潑婦哭叫道,「你是幹什麼的?到這兒來胡攪蠻纏!你難道是跟她一起來的?我這就去找警察局長!連安德龍季莫費伊奇本人也敬重我,認為我是個上等
    人!她常常去找的莫非就是你?你是幹什麼的?竟跑到別人家來撒野。救命呀!」
    她說罷便緊握雙拳向我撲來。但是就在這工夫倏地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非人的叫聲。我一看,發現葉蓮娜本來喪魂落魄地站在那裡,這時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不自然的吼
    叫,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地,像抽風似的扭動。她的臉扭歪了。她犯了羊癲瘋。那個蓬頭垢面、衣履不整的姑娘和住在地下室的那女人,跑上前來,把她抱了起來,急忙送到樓上。
    「死了才好呢,死丫頭!」那婆娘衝著她的背影尖叫道,「一個月已經發作了三次……滾蛋,愣頭青!」她說笑又向我撲過來。
    「看門的,傻站著幹嗎?你拿錢是幹什麼的?」
    「走吧,走吧!別找不痛快啦,」看門人好像應付差事似的用低啞的嗓子說道,「不該管的事就別插手。鞠個躬,走人!」
    我無可奈何地走出了大門,確信我這種冒冒失失的舉動完全與事無補。但是我心中的怒火在燃燒。我面對大門,站在人行道上,望著柵欄門。我剛走出來,那臭娘們就快步上
    了樓,而看門人做完自己的事以後,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過了不大一會兒,那個幫忙抱葉蓮娜上樓的女人走下了台階,急著回家,向地下室走去。她看見我後便站住了,好奇地看
    了看找。她那善良的、老老實實的面孔給了我勇氣。我再次跨進了院子,逕直走到她面前。
    「請問,」我開口道,「剛才這小姑娘是怎麼回事,那個可惡的臭娘們要怎麼她了?請千萬別以為我僅僅出於好奇才問您這話。我見過這小姑娘,由於某種情況,我對她的遭
    遇很關心。」
    「您關心她,那就最好把她領走,或者給她隨便找個地方,總比她在這裡受罪強,」那女人不樂意地說道,邊說邊邁開腳步要走。
    「您不指點我一下,我又能做什麼呢?跟您實說了吧,我一無所知。這娘們就是這樓的房東布勃諾娃嗎?」
    「正是房東。」
    「這姑娘怎麼會落到她手裡的呢?她媽就是住在她這裡死的?」
    「就這麼落到她手裡了唄……這不是咱們的事。」
    「勞您駕了;跟您實說了吧,我很關心這事。也許我能做點什麼也說不定。這小姑娘是誰?誰是她的母親——您知道嗎?」
    「好像是外國人,國外來的;跟我們一起住在地下室;病得挺重;是癆病,後來就死了。」
    「既然住在地下室,那麼說,她很窮?」
    「可窮啦!瞧著她都心裡難過。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好歹還有點什麼,可是她才住我們那兒五個月,竟欠了我們六盧布的債。我們好歹把她給理了;我男人給她打了口棺材。」
    「布勃諾娃怎麼說,是她給埋的呢?」
    「哪兒跟哪兒呀!」
    「她姓什麼?」
    「我也說不好,先生,太繞口了;大概是外國姓。」
    「史密斯?」
    「不,不太像。於是,安娜特裡福諾芙娜就把她留下的這孤女要走了;說是收養。這事挺蹊蹺……」
    「收養她准有什麼目的吧?」
    「準沒安好心,」那女的回答,似乎在尋思,拿不準:說還是不說?「我們倒沒什麼,我們是局外人……」
    「你那張嘴最好找個把門的!」我們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一個穿著大褂的中年男子,大褂上還罩著件長外套,一副手藝人打扮——他是那女的丈夫。
    「先生,咱跟您沒什麼可說的;這事咱管不著……」他乜斜著眼,把我打量了一番,說道。「你快回去!再見了,先生;我們是打棺材的。要是用得著這門手藝,我們將非常
    樂意效勞……除此以外,咱沒工夫伺候……」
    我走出了那樓,思前想後,十分激動。我雖然不能有所作為,但又不忍心把這一切就這麼撂下。棺材鋪老闆娘的某些話使我實在氣憤難平。這事准有什麼蹊蹺:我預感到了這
    一點。
    我低頭沉思,信步走去,突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我眼前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站在那裡,幾乎是搖搖晃晃,穿得相當整潔,但披著一件蹩腳的軍
    大衣,戴著一頂油漬麻花的鴨舌帽。這臉看去挺熟。我開始端詳,琢磨。他向我擠了擠眼,嘲弄他微微一笑。
    「認不出來了?」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