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晚七時整,我已經在馬斯洛博耶夫家了。他大呼小叫,張開雙臂,熱烈地歡迎我。不用說,他已經半醉。但是最使我驚訝的是,為了歡迎我準備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看得出
    來,他們是真心實意地等我來。小圓桌上放著一隻很漂亮的銅合金茶炊,茶炊已經燒開了,小桌上則鋪著一塊上好的桌布。茶具也在熠熠發光,有水晶的,有銀的,也有瓷器的。
    另一張桌子換了花樣,但是桌上鋪的桌市也同樣富麗堂皇,桌上擺著果盤,果盤裡盛著上好的糖果和基輔果醬,既有稀的,也有稠的,有水果軟糖、果糕、果凍、法國果醬、橙子
    、蘋果和三四種果仁,一句話,簡直像水果鋪了。第三張桌上則鋪著雪白的桌市,放著品種繁多的各種冷菜:魚子、奶酪、大肉丸子、香腸、熏火腿、魚,還有一溜排列整齊的水
    晶玻璃瓶,瓶裡是多種多樣的露酒,綠色的、紅寶石色的、棕色的、金色的--顏色漂亮極了。最後,在靠邊的一張小桌上也鋪著白桌布,擺著兩大瓶香濱酒。長沙發前面的桌上
    則引人注目地放著三瓶酒:索丹的葡萄酒,拉斐特的紅葡萄酒和白蘭地--這幾樣酒都是從葉利謝耶夫那兒買來的,非常昂貴。小茶桌旁則端坐著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她的
    穿戴雖然很樸素,但是,顯然經過精心設計,十分雅致;的確美不勝收。她明白她穿戴什麼最合適,而且分明以此自豪;她在歡迎我到來的時候,微微起立,態度端莊。她那嬌艷
    的臉蛋上閃耀著一種得意和快活。馬斯洛博耶夫坐在那兒,穿著一雙非常漂亮的中國布鞋,身穿價值昂貴的長袍和嶄新的、非常講究的內衣。他那襯衣上,凡是可以釘扣的地方,
    到處都綴滿了時髦時領扣、油扣和鈕扣。頭髮上抹了發蠟,梳得整整齊齊,留了小分頭,十分時髦。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房間中央,張大了嘴,一會兒看著馬斯洛博耶夫,一會兒看著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她那份得意勁兒已變成了無上的幸福。
    「這是怎麼回事,馬斯洛博耶夫?難道你今晚請客?」我終於不安地叫起來。
    「不,就你一個人,」他莊重地回答。
    「那,這又是怎麼回事(我指著一樣樣冷菜),這裡的東西足夠一團人吃的?」
    「還有喝的--把主要的給忘了:還有喝的哩!」馬斯洛博耶夫又加了一句。
    「這一切就為了我一個人?」
    「也為了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呀。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
    「哎呀,又來了!我早料到你會說這話的!」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臉一紅,叫了起來,但絲毫沒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態。「替你體體面面地招待客人不好呀:又是我不
    對!」
    「一大早,你想呀,一大早,聽說你晚上要來,她就忙開了,那份愁呀……」
    「又瞎掰了。根本不是從一大早,而是從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一回來就對我說;他要來作客,待一晚上……」
    「這話您聽錯啦,您哪。」
    「根本沒聽錯,你就是這麼說的。我從來不撒謊。為什麼不能歡迎客人?老這麼待著,誰也不上咱家來,可咱們啥都有呀。也讓各位嘉賓看看,咱們跟大家一樣,日子過得也
    蠻好嘛。」
    「最要緊的是讓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能幹的主婦,善於治家,」馬斯洛博耶夫加了一句。「你想想,老同學,我作了什麼孽竟落到了這地步。硬讓我穿上一件荷蘭襯衫
    ,還給我釘上了領扣和袖扣,穿上中國布鞋,中國長袍,還硬給我梳了頭,抹了發蠟:香檸檬油,您哪;她還想給我噴上水:法國的,我實在受不了啦,起來造反,擺了擺做男人
    的威風……」
    「根本不是香檸檬油,而是一種最好的法國發蠟,裝在彩繪的瓷瓶裡!」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滿臉通紅地接口道,「您倒給評評理,伊萬彼得羅維奇,既不讓去劇院,
    也不讓去跳舞,那兒也不讓去,就知道送我衣服,我穿上衣服給誰看呀?打扮好了,只能一個人在屋裡走來走去。前些日子求爺爺告奶奶的,總算說動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了,
    要上劇院去看戲了;我剛轉過身去別胸針,他就跑到酒櫃旁: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個酩酊大醉。只好留下來不去啦。沒一個人,沒一個人,沒一個人到我們家來作客;僅僅在上午,
    有那麼幾個人來辦事必得把我轟出去。然而茶炊呀,茶具呀,我們都有,茶杯也是上好的--全是人家送的。也有人給我們送吃的來,幾乎只有酒要花錢買,還有發蠟什麼的,至
    於那邊的冷菜--大肉丸子呀,火腿呀,還有糖果吁,那是為您買的……哪怕讓人家來看看咱們是怎麼生活的呢!我足足想了一年:一旦來了客人,真正的客人,我們就把這些東
    西全拿出來,好好招待一下:聽到人家誇你,自己心裡也樂不是;至於給這傻瓜抹了點發蠟,他還不配呢;他就配上上下下總是髒兮兮的。您瞧他身上穿的那長袍,人家送的,他
    配穿這樣的長袍嗎?他最要緊的事是先喝個爛醉。瞧著吧,他一定先請您喝酒。」
    「那有什麼!不過倒也言之有理;干,萬尼亞,先喝紅的和白的,然後再神清氣爽地喝其他酒。」
    「哼,我早料到啦!」
    「您放心,薩申卡1,我們會喝茶的,對上白蘭地,為您的健康乾杯!」
    「哼,果不其然!」她舉起兩手一拍,叫道。「這茶是東方的,六盧布一磅,前天有個商人送給我們的,可他喝茶還要對上白蘭地。您別聽他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這就
    給您倒茶……您會看到的,會親自看到的,這茶多好呀!」
    於是她就在茶炊旁張羅起來。
    他們顯然打算讓我在這裡待一晚上。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盼望客人來已經盼了整整一年了,現在準備在我身上大展宏圖,竭盡好客之道。這一切都為我始料所不及。
    1亞歷山德拉的小名。
    「我說馬斯洛博耶夫,」我邊就座邊說道,「我可不是到你家來作客的;我來有事;你自己讓我來,說有事要告訴我的……」
    「嗯,有事歸有事,朋友之間的促膝談心也不妨照常進行嘛。」
    「不,老夥計,別指望啦,到八點半咱就再見。有事;我作過保證……
    「不行。哪能呢,你怎麼向我交代呢?你怎麼向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交代呢?你瞧她那模樣:都嚇傻啦。她給我抹了那麼多發蠟為的是啥;我頭上抹的可是香檸檬油呀;
    你好好想想!」
    「你淨開玩笑,馬斯洛博耶夫。我向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發誓,下星期,那怕是星期五1,我一定來府上吃飯;而現在,老夥計,我有約在先,或者不如說,我必須到一
    個地方去。你最好還是說說:你要告訴我什麼吧?」
    「您難道只能到八點半!」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挪用害怕而又可憐兮兮的聲音叫道,差點沒哭出來,同時把一杯上好的香茗遞給我。
    「您放心,薩申卡;這一切都是扯淡,」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他走不了;這是扯談。萬尼亞,你倒不如給我老實交代,你一個勁地淨往哪兒跑?你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
    嗎?你不是每天都要跑到什麼地方去嗎,也不工作……」
    「你管這幹嗎?不過,也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倒是先給我說說,你昨天來找我幹什麼?記得嗎,我不是早告訴過你我不在家嗎?」
    「後來我才想起來,昨天我忘了。我的確想跟你說一件事,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應當先安慰一下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她說:『這就有個人,而且還是朋友,幹嗎不叫他
    來呢?』於是,老夥計,為了請你,她軟磨硬泡地磨了我四天四夜。由於抹了這種香檸檬油,哪怕在陰曹地府,有四十件罪過2,也會寬恕我的;但是,我想,幹嗎不能友好地坐
    下來談談心,消磨它一個晚上呢?於是我就略施小計:寫了張條子,說什麼有要事相告,如果你不來,咱們的艦隊就會全軍覆沒。」
    我請他以後務必不要再做這種事了,還不如有話直截了當地先說清楚。不過,這一解釋並沒有使我完全滿意。
    1西俗:星期五這天不吉利,因為耶穌在這天被釘上十字架。
    2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歡用四十這個數字,因為耶穌在被打死後的第四十日昇天。
    「嗯,那麼你今天中午幹什麼從我身邊逃走呢?」我問。
    「今天中午確實有事,決不相瞞。」
    「該不是路公爵的事吧?」
    「您喜歡我們這茶嗎?」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聲音甜美地小聲問道。
    她等我稱讚他們的茶已經等了五分鐘了,我竟沒想到。
    「好極了,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太好了!我還從來沒喝過這樣的好茶。」
    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高興得滿臉通紅,又急忙跑去給我倒茶。
    「公爵!」馬斯洛博耶夫叫道,「老夥計,這公爵是個大滑頭,大騙子……哼!老夥計,我跟你實說了吧:我雖然自己也是騙子,但是,僅僅因為潔身自好,我也不願意跟他
    同流合污,共被一張皮!不過夠了;就此打住!關於他,我能說的也就這麼點。」
    「我特意來找你,就為的是順便打聽一下他的情況。但這是後話。昨天你趁我不在的時候給了我那葉蓮娜幾塊水果軟糖,而目還在地面前跳舞,你這是要幹什麼?你有什麼事
    能跟她一談就是一個半小時呢!」
    「葉蓮娜,這是一個小姑娘,大約十一二歲,暫時借住在伊萬彼得羅維奇家,」馬斯洛博耶夫突然轉過身來向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解釋道。「你瞧,萬尼亞,你瞧,」
    他用手指著她繼續道,「她一聽到我給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帶水果糖去了,就滿臉緋紅,騰的一下臉漲得通紅,而且打了個哆嗦,倒好像咱倆猛地開了一槍似的……瞧她那雙眼睛,
    像兩枚火炭似的在發光。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沒必要隱瞞嘛!您就愛吃醋。要是我不予說明,這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她非立刻過來揪住我的頭髮不可:連香檸檬油也救
    不了我的命!」
    「它現在也救不了你的命!」
    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說這話時便一個箭步從茶桌旁向我們跳過來,馬斯洛博耶夫還沒來得及護住自己的腦袋,她就伸手一把揪住他的頭髮,狠狠地扯了一下。
    「叫你說,叫你說!不許你在客人面前說我愛吃醋,不許,不許,就是不許!」
    她甚至滿臉漲得通紅,雖然在笑著說話。但是馬斯洛博耶夫卻著著實實地挨了一頓(克)。
    「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他都說!」她對我正兒八經地加了一句。
    「看見了吧,萬尼亞,我過的就是這日子!有鑒於此,那就非喝伏特加不可了!」馬斯洛博耶夫斷然道,一面整理頭髮,一面幾乎是一個箭步,直奔酒瓶而去。但是亞歷山德
    拉謝苗諾芙娜卻搶先一步:她快步走到桌旁,親自倒了一杯,遞給了他,甚至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臉蛋。馬斯洛博耶夫自豪地向我擠了擠眼,吧噠了一下舌頭,洋洋得意地把那
    杯酒一飲而盡。
    「關於水果糖的事,實在匪夷所思,」他開口道,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這糖我還是前天買的,喝得醉醺醺,在一家蔬菜店--也不知道買它幹什麼用。話又說回來,為了
    支援祖國的工商業也說不定--到底怎樣,我也說不清;只記得當時我喝醉了,走在大街上,在爛泥裡摔了個跟頭,我扯著自己的頭髮,大發悲聲,哭自己是個窩囊廢,什麼能耐
    也沒有。不用說,我早把水果糖的事忘了,所以這糖就一直留在我口袋裡,直到昨天,我在你那長沙發上坐下,才一屁股坐到這幾塊糖上。關於跳舞,也是同樣的情況,因為宿酒
    未醒:昨天,我醉得夠嗆,我一醉就對命運感到心滿意足,有時就會不由得跳起舞來。這就是全部情況,除此以外,這孤兒激起了我的一片惻隱之心;再說,她根本不願意跟我說
    話,好像在生氣。因此我就跳舞,逗她開心,還請她吃水果糖。」
    「該不是收買她吧,想從她嘴裡套出點情況,你老實交代吧:你明知道我不在家,卻故意去找我,就為了能跟她面對面地單獨談談,套出點什麼東西來,是不是這樣呢?我很
    清楚,你跟她坐了一個半鐘頭,還要她相信你認識她死去的媽,還向她打聽了一些什麼事。」
    馬斯洛博耶夫瞇上眼睛,狡猾地微微一笑。
    「這想法倒不壞,」他說,「不,萬尼亞,非也。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問個清楚呢;但是這非也。聽我說,老同學,現在,我雖然頗有醉意,但是要知道,菲利
    普永遠不會懷著惡意欺騙你,我是說,懷著惡意。」
    「嗯,那麼不懷惡意呢?」
    「對……即使不懷惡意。但是讓這見鬼去吧,咱們一醉方休,言歸正傳,這事嘛,不足掛齒,」他乾了一杯,繼續道,「這布勒諾娃沒有任何權利收養這女孩;我都打聽清楚
    了。其中沒有任何收養關係以及其他等等。女孩子的母親欠了她點錢,她就把這女孩據為己有了。布勃諾娃雖然是個騙子,雖然是個壞蛋,但是跟所有的姐們一樣,是個蠢貨。死
    者有本好護照;因此,一切都清清白白。葉蓮娜可以住你那兒,雖然最好是有個積德行善的好人家能夠正式收養她。但作為權宜之計,讓她先住你那裡也行。這沒什麼,我會替你
    把一切辦妥的:布勒諾娃連手指頭都不敢動她一下。至於那個已死的母親,我幾乎一無所知。她大概是什麼人的遺孀,娘家姓薩爾茨曼。」
    「對,內莉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好了,該談的都談完了,現在呢,萬尼亞,」他略帶莊重地開口道,「我對你有個小小的請求。你必須照辦,請你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你在忙什麼,你東跑西顛地上哪,
    整無價待哪?我雖然多少也聽說了一些和知道了一些,但是我必須知道得更詳細,而面要詳細得多。」
    他那種儼乎其然的模樣使我很驚訝,甚至使我很不安。
    「這是怎麼回事?你要知道這個幹嗎?你那麼儼乎其然地問……」
    「是這麼回事,萬尼亞,閒話少說:我想幫你點忙。你瞧,老同學,我要是跟你耍滑頭,即使不擺出伊乎其然的樣子來,也能從你嘴裡套出話來。可你卻疑心我在跟你耍滑頭
    :方纔你提水果糖什麼的;我心裡有數。但是既然我煞有介事地跟你說話,那就表示我打聽這事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因此你不必疑神疑鬼,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有一說一…
    …」
    「幫我什麼忙?我說馬斯洛博耶夫,你幹嗎不肯告訴我一點關於公爵的情況呢?我需要這樣。這才是幫我的忙。」
    「公爵的情況!嗯……好吧,乾脆告訴你吧:我就是因為公爵才來向你打聽的。」
    「怎麼?」
    「是這麼回事:老夥計,我注意到了,不知怎麼他摻合到你這件事情裡去了;再說,他還向我問起你的情況。至於他怎麼會知道咱倆認識--你就不用管了。不過最要緊的是
    :你對這公爵可要提防著點。這是一個出賣耶穌的猶大1,甚至比擾大還壞。因此,當我看到他插手你的事,就不由得替你捏了把冷汗。話又說回來,我對你的事一無所知,所以
    才請你告訴我,這樣我才能作出判斷……我今天讓你上我這兒來甚至也是為了這事。這才是我要說的那件要事;跟你說白了吧。」
    「起碼你也得跟我說說,比方說,我為什麼要提防公爵呢?」
    「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一般說,老夥計,我是受人之托替人家辦事的。但是你想想:人家所以信得過我,就因為我不會出去亂說。我怎麼能隨隨便便地告訴你呢?因此,如
    果我只能籠而統之地說說,說得太籠統了,請勿見怪,因為我只是為了說明:他是一個非常卑鄙的小人。好,休先開始,先說你自己。」
    1見《新約福音書》:猶大原為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曾為三十枚銀幣把耶穌出賣給祭司長。
    我想,我的事簡直沒什麼可向馬斯洛博耶夫隱瞞的。娜塔莎的事並不是秘密;再說我還指望馬斯洛博耶夫能對她有所幫助。不用說,我說給他聽的時候,對有些事還是盡可能
    避而不談。有關公爵的一切,馬斯洛博耶夫聽得特別用心;在許多地方他還讓我先停停,許多事他都不厭其詳地問了又問,因此我說得相當詳細。我講了足有半小時。
    「嗯!這妞的腦子很聰明,」馬斯洛博耶夫認定道,「即使她也許還沒完全識破公爵的為人,但是她一開始就懂得她在同什麼人打交道,並斷絕了同他的一切瓜葛,能做到這
    點就很好了。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還真行!為她健康乾杯!(他一飲而盡。)為了不受騙上當,光有聰明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顆心,這心沒有騙她。不用說,她是輸定了:公
    爵一定會堅持己見,於是阿廖沙就會拋棄她。只可惜一樣,只可惜伊赫梅涅夫白給了這小人一萬盧布!他那案子是誰經手的,是誰張羅的?大概是他自己!唉!這些頭腦發熱、思
    想高尚的人統統是這樣!這種人真窩囊!對付公爵這種人,這樣做是不行的。要是我呀,我就會給伊赫梅涅夫找一位手眼通天的律師--唉!」他說罷懊惱地一拍桌子。
    「好了,現在公爵到底怎麼樣了呢?」
    「你就知道惦著公爵。對於他有什麼可說的;我悔不該主動談到他。萬尼亞,我只是想給你提個醒,不要上這騙子的當。比如說吧,不要受他的影響、誰要跟他拉扯上了,誰
    就免不了危險。你呀,耳朵放靈點;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你還以為我有什麼重要的巴黎秘密要告訴你呀1。看得出來,你不愧是小說家!唉,關於一個卑鄙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呢?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嗯,也好,比如說吧,我可以說件關於他的小事,自然,沒有地點,沒有城市,也無名無姓,就是說,不像日曆那樣一是一,二是二。你知道他還在
    青春年少,不得不依靠辦事員那份薪俸混日子的時候,就娶了一位富商的千金為妻。嗯,他對這位商人女兒並不十分客氣,雖然現在並不是談她,但是我要指出,萬尼亞老同學,
    他這輩子就喜歡在這一類事情上投機鑽營。接著又來了個機會:他出國了,在國外……」
    「等等,馬斯洛博耶夫,你是說哪次出國?在哪年?」
    1源出法國作家歐六蘇描寫巴黎社會底層的小說《巴黎的秘密》(一八四二--一八四三)。
    「整整九十九年零三個月以前1。聽我說呀,您哪,他在國外從一位高堂老父那兒拐走了他的女兒,把她帶到了巴黎。手段巧妙極了!那位高堂好像是什麼工廠主,或者是某
    個企業的董事。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清。要知道,就算我說給你聽吧,我也是根據其他材料推測和想像出來的。於是公爵就把他騙了,也鑽進了這企業,跟他一起共事。把他完
    全給騙了,還借了他的錢。關於借錢的事,老人手頭自然有借據。公爵想既借錢又不還錢,用我們的說法--乾脆叫偷。老人有個女兒,這女兒是個大美人兒,而這個大美人兒又
    有個理想的男人愛上了她,他是席勒2的兄弟、詩人,同時又是個商人、年輕的幻想家,一句話--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叫費費庫亨什麼的。」
    「費費庫亨是他的姓嗎?」
    「嗯,不叫費費庫亨也說不定,讓鬼抓了他去,問題並不在這人。不過公爵卻鑽了這孔子,想方設法地去接近這女兒,而且手段十分巧妙,她居然像瘋子一樣愛上了他。公爵
    當時想一箭雙鵰:既佔有女兒,又佔有向老人借這筆款子的借據。這老人所有抽屜的鑰匙全掌握在他女兒手裡。老人愛女兒愛得要命,愛到甚至不肯把她嫁出去的地步。這可是說
    正經話。誰來提親,他都妒忌,他不明白怎麼能跟女兒分手,連資費庫亨也給攆走了,這個英國人真是怪人……」
    「英國人?這一切到底發生在哪兒呢?」
    「我也不過是隨便一說,說他是英國人,打個比方,你倒好,拾到雞毛當令箭了。這事發生在桑塔-費-德-波哥大3,也許在克拉科夫4,但最可能是發生在拿騷公國5,
    就跟在塞爾查礦泉水的瓶子上印的一模一樣,就是在拿騷;你該滿意了吧?於是,您哪,公爵就把這姑娘拐跑了,撇下高堂,離家出走,由於公爵的一再要求,這姑娘把一些借據
    也隨身帶走了。要知道,這樣的愛情也是常有的,萬尼亞!哎呀,我的上帝,可是這姑娘卻是個誠實、高尚的人!是的,很可能她也不大懂這些單據究竟有什麼用。她擔心的只有
    一點:生伯父親詛咒她。即使對於這事,公爵也應付裕如;他給她立了一張正式而又合法的筆據,保證一定跟她結婚。這樣一來,她也就信以為真了,真以為他們只不過暫時出去
    玩玩,等到老人的怒氣一消,他們就會回到他的身邊來,這時他們非但已經結婚,而且要三個人永遠住在一起,一塊兒發家賺錢,以及其他等等,以至無窮。她私奔後,老人果然
    詛咒了她,而且破產了。弗勞因米赫沒奈何也跟著她趕赴巴黎,拋棄了一切,連買賣也不做了;對她真是一往情深。」
    1從這裡開始,基於上面的理由,馬斯洛博耶夫在自己的敘述中,在談到時間、地點、人名時,故意用調侃的做法混淆視聽。但他說的關於旦爵的事,均系事實,並非杜撰。
    2席勒(一七五九-一八1五),德國大詩人和大劇作家。此處意為好心腸的幻想家和理想主義者。
    3哥倫比亞首都。
    4波蘭克拉科夫省首府。
    5德意志的一個小公國,一八六六年加入普魯士王國。
    「等等!什麼弗勞因米赫盧
    「就是他呀,他不就叫這名字嘛!費爾巴哈呀……呸,該死:費費庫亨!哼,不用說,公爵是不會娶她的:赫列斯托娃伯爵夫人1會說什麼呢?波莫伊金男爵對這事又會有什
    麼看法呢?因此必須騙人。哼,他騙起人來呀也太不要臉了。第一,他差點沒打她,第二,他故意把費費庫亨請到家裡來,因此他常來看他們,成了她的朋友,於是他倆就在一起
    相對落淚,每到晚上兩人就對坐而泣,慟哭自己的不幸,他則極力安慰她:當然嘍,兩人都是菩薩心腸。公爵則故意設下這圈套:有一次,他很晚回來,碰上他們,硬說他倆私通
    ,沒碴找碴:說什麼這是他親眼看見的。於是就把他倆攆出了大門,他自己則上倫敦暫住。她即將分娩;把她趕出去以後,她就生了個女兒……哦,不是女兒,是兒子,是個胖小
    子,施洗禮的時候取名叫沃洛季卡。費費庫亨做了孩子的教父。於是她就跟費費庫亨走了。費費庫亨小有積蓄。她走遍了瑞士、意大利……不用說,所有那些富有詩意的地方她都
    到過。她老哭,費費庫亨也陪著她傷心落淚,於是許多年就這麼過去了,小姑娘也長大成人了。對公爵來說,一切都稱心如意,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保證娶她的那張筆據沒能
    從她手裡要回來。『你這卑鄙的東西,』她跟他分手時說,『你把我弄得傾家蕩產,使我名譽掃地,現在又要遺棄我,那就再見!但是這筆據我決不還給你。倒不是我想有朝一日
    嫁給你,而是因為你怕這個筆據。那就讓我手裡永遠捏著這張筆據吧。』一句話,她氣得要命,但是公爵卻處之泰然。一般說,這樣的卑鄙小人最善於跟這一類所謂高尚的人打交
    道了。因為他們太高尚了,所以要騙他們就太容易了,其次,他們總是崇高而又高尚地對這類事情嗤之以鼻,即使可以訴之法律,他們也不屑去實際運用這法律。嗯,就譬如這個
    母親吧:雖然她身邊留下了他的筆據,她卻對此高傲地不屑一顧,但是公爵卻知道,她寧可去上吊,也不會會利用這張筆據:因此他心裡暫時不著急。她雖然在他那卑鄙的臉上狠
    狠地啐了一口,可是卻把沃洛季卡留在自己身邊:她倘若死了,孩子怎麼辦呢?但是當時卻無暇及此。布魯德沙夫特也一再給她打氣,他也沒想過這問題;閒來他們就讀讀席勒1。最後,布魯德沙夫特不知道為什麼蔫了,然後就死了……」
    1源出格裡鮑耶陀夫的喜劇《聰明誤》。赫列斯托娃是法穆索夫的小姨子,是一個愛作威作福的老太婆。
    「你是說費費庫亨吧?」
    「可不是嗎,真見鬼!而她呢……」
    「等等!他倆一共漂泊了多長時間?」
    「整整二百年。好了,您哪,於是她回到了克拉科夫。她父親閉門不納,還詛咒了她,她死了,於是公爵高興得畫了個十字。我參加了葬禮,喝了蜜酒,蜜酒順著鬍子往下流
    ,就是不進嘴巴不進口,給了我一頂尖頂帽,我卻咱的一下溜進了門洞……乾杯,萬尼亞老弟!」
    「馬斯洛博耶夫,我懷疑,你現在替他辦的就是這事。」
    「你一定想知道這個嗎?」
    「不過,我不明白,你在這件事上能做什麼呢!」
    「你知道嗎,她在離鄉別並十年之後回到了馬德里2,而且從此隱姓埋名,這一切都必須打聽清楚,布魯德沙夫將怎麼樣了,老頭怎麼樣了,她是不是當真回來了,那隻小鳥
    ,她是不是死了,有沒有什麼文書單據,以及其他等等,沒完沒了的事情。還有一些其他應該打聽的事。萬尼亞,這是一個壞透了的傢伙,對他可要提防呀。至於我馬斯洛博耶夫
    ,你放心好了:他永遠不會做卑鄙小人,無論如何不會!就算他是個卑鄙小人吧(我看,那就沒有一個人不是卑鄙小人了),但也決不會害你。我醉得很厲害。但是你聽我說:如
    果有朝一日,早也罷,晚也罷,現在也罷,明年也罷,如果你感到我馬斯洛博耶夫在什麼事情上跟你要滑頭(請別忘了老滑頭這詞兒),那你就記住,我決無歹意,馬斯格博耶夫
    一直在監視你的行動。所以你千萬不要疑神疑鬼,倒不如乾脆來像親哥們似的跟我馬斯洛博耶夫開誠佈公地說說清楚。好了,你現在想喝酒嗎?」
    「不。」
    「吃點菜呢?」
    1意為不切實際的幻想。
    2西班牙首都。
    「不,老同學,請原諒……」
    「嗯,那你就滾吧,差一刻九點,你也太難伺候了。現在,你該走啦。」
    「什麼?幹嗎呀?喝得醉醺醺的,攆客人走!他總是這樣!啊呀,真沒羞!」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叫道,差點沒哭出來。
    「走路的和騎馬的就不了伴兒!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咱倆還是留下來,唧唧我我,你恩我愛吧。他是大將軍!不,萬尼亞,我這是瞎掰;你不是大將軍,我倒是個大壞
    蛋!你瞧,我現在像什麼了?我在你面前成什麼了?請原諒,萬尼亞,請別見怪,讓我一吐為快……」
    他眼淚汪汪地擁抱了我。我起身告辭。
    「啊呀,我的上帝!我們連晚飯也準備好了呀,」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說,她傷心極了。「那麼,您星期五一定來嗎?」
    「一定來,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我保證,一定來。」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老是醉醺醺的,您興許看不起他吧。別看不起他,伊萬彼得羅維奇,他是個好人,心腸很好,而且非常愛您!他現在對我沒日沒夜地淨談您。還特
    意替我買了幾本您寫的書;我還沒讀呢;明天開始讀。您要是能來,我別提多高興啦!我誰也看不到,誰也不上我們家來坐坐。我們什麼都有,可是老孤孤單單地干待著。剛才,
    我坐在一邊,你們說的話我全聽見了,統統聽見了,這多好啊……那麼星期五再見……」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