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明天咱們該痛痛快快玩一天,對不對?你看咱們上哪兒去好!」
    「三點到九點,我可以自己支配。隨便上哪兒去,都得按時來回。裘德,別到什麼古跡之類的地方——那玩意兒我可不想看。」
    「那就到沃都堡好啦。要是玩得有意思,還可以到聖泉岡——一個下午足夠啦。」
    「沃都堡是哥特式遺跡——我討厭哥特式!」
    「你錯了,恰好相反,它是個古典建築——我想是哥林多式;裡邊有好多繪畫。」
    「啊——那行啊。我喜歡哥林多這個聲音。咱們去好啦。」
    這次談話是在他們上次見面幾個禮拜之後。第二天早晨他們做了出發準備。裘德覺著這次遠足的每個細節都跟鑽石的稜面一樣閃閃發光,但是他根本沒仔細想想他這樣的生活夠多麼矛盾。他的蘇的一言一行在他看就妙在捉摸不透,所以他也不便再說什麼。
    他滿心高興到校門口等蘇。她打扮得很簡樸,像是位修女,但這純粹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她性之所好。他們悠悠蕩蕩走到車站,乘務員喊著「一路好!」,火車發出尖叫聲——一切的一切構成一塊美麗的晶體的必不可少的側面。一路上沒人死盯著蘇看,因為她的裝束平淡無奇,一點不惹眼。這反倒叫裘德感到舒眼,因為他覺著只有他才知道在這樣服飾掩蓋下的魅力。其實很簡單,只要到服裝店花上十鎊,蘇就能叫麥爾切斯特全城為之傾倒,但這跟她的真正生活真正本色又何嘗有一點關係。車上的乘警以為他們是情侶,就把他們安置在一個隔間,讓他們兩個單獨呆在那兒。
    「這可是好心白費蠟!」她說。
    裘德沒答話。他覺著她說得這麼殘酷,大可不必,再說也不算全對。
    他們到了園林和城堡,信步瀏覽了幾處畫廊,裘德愛駐足代爾-薩托、居多-萊尼、斯派諾萊托、薩索費拉托、卡洛-多爾齊等人的虔誠之作1前細心觀看,蘇也耐心陪著,一面偷偷觀察和分析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看到聖母圖、神聖家庭圖和諸聖圖,都是畢恭畢敬,如人忘我之境。她對他的心意有了透徹瞭解之後,自己就朝前邊去了,在列裡和雷諾茲2的畫前等他。顯然她對這位表親的興趣非常之高,好比一個人自己已經從迷宮逃出來,卻興味盎然地瞧著另一個人還在迷宮裡邊瞎轉悠,出不來。
    1列裡與雷諾茲為英國畫家。
    2《舊約-創世記》中說:亞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他與使女埃及人夏甲生有一子,取名以實瑪利。撒拉生子後,即將夏甲母子逐出,以實瑪利後人乃自立門戶,故「以實瑪利的後人」引申義為被擯棄者,兼具不屈服之義。
    從沃都堡出來的時候,他們剩的時間還很敷余。裘德提出來一吃完飯,他們就從現在的地點穿過北面高地,直達大約七英里外的車站,迎上從另一條鐵路開過來的回麥爾切斯特的火車。蘇呢,她一心想的是,不管什麼驚險之舉,只要加強這一天自由感就行,所以立刻表示贊成。他們就這樣走了,把近邊的車站甩到後邊。
    那一帶鄉下真是縱橫開闊,地頭又遠,地勢又高。他們一邊聊著,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裘德在小野林子裡砍下一根長枝子,給蘇當拐棍兒,跟她身量一般高,上頭還有個彎把兒,她拿著它就像個牧羊姑娘。這段路程走了大約一半的時候,又穿過一條東西打直的大路,那就是從前倫敦到地角的老路。他們站了一下,環顧左右,只見當年那條車水馬龍的通衢大道滿目荒涼;風從地上掠過,揚起了碎麥秸和草桿兒。
    他們穿過大路後繼續往前走,可是才走了半英里,蘇就顯出累了。裘德一看她這樣,不由得急起來。他們前前後後已經走了老遠,要是走不到車站,可就麻煩了。有好長時間,在廣袤的丘陵和蘿蔔地上,看不見鄉下房子的影子,不過他們沒多會兒就到了一個羊圈邊上,牧羊人正在旁邊扎籬笆帳。他指著前面小山窪子冒出的一縷青煙,對他們說這一帶只有他媽和他兩個住家;好意勸他們再往前走走,就上那邊歇歇腳。
    他們聽了他的話,進了那家房子,一位沒牙癟嘴老太婆把他們讓到裡邊。他們倆盡量客客氣氣的,出門人全靠主人家好心,才有機會歇腳,躲避風吹雨打,所以都是這樣客氣。
    「小房子蠻好嘛。」裘德說。
    「哦,怎麼個好法,我還看不出來。我倒想該加加草才行,可哪兒去弄草呢,我也說不上,乾草貴得那麼厲害,很快你房子蓋屋頂就得用磁盤子,那比草還便宜多呢。」
    他們坐著休息,牧羊人進了家。「你們用不著管我。」他說,搖搖手,示意他們別動。「隨你們便,呆多長都行。可你們還想坐火車回麥爾切斯特吧?你們沒到這方來過。就鬧不清鄉下地腳兒。我倒不在乎陪你們走段路,不過就算這麼著,火車怕也過去啦。」
    他們馬上跳起來。
    「你們就湊合著在這兒過夜吧——媽,你瞧行不行?這地方可是要委屈委屈你們。這兒是怪不舒服的,可有的地方還糟呢。」他轉過身來對裘德悄悄地問:「你們這對兒結了婚吧?」
    「噓——不是一對兒!」裘德說。
    「哦——我可不是瞎說八道——我可不是!那好吧,回頭她先上我媽屋裡,你跟我睡在外邊灶間好啦。我准早早地叫你們趕頭班火車,這班車已經誤啦。」
    他們商量之後決定接受這番好意,又坐下來,然後跟牧羊人和他媽一塊兒吃了頓鹹肉-青菜的晚飯。
    「我挺喜歡這樣的日子。」蘇說,款待他們的主人這時把盤子拿到一邊去了。「這兒只有萬有引力定律和萬物萌長定律,沒別的法呀、律呀,無法無天啦。」
    「你這是自以為喜歡這樣的日子,實際上你不喜歡,你是地地道道的文明產物啊。」裘德說,一想起她訂了婚,醋勁又有點上來了。
    「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裘德。我喜歡看看書什麼的,這倒是,可我老渴望回到嬰兒期,還有那會兒的自由。」
    「你真把嬰兒期記得那麼清楚嗎?依我看你根本沒什麼超出習俗的地方。」
    「哦,我沒有!你是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底細。」
    「什麼底細?」
    「以實瑪利的後人。」1
    1巴特農神殿在雅典,祀執掌智慧、學術、技藝等的女神雅典娜,系陶立克式建築,代表希臘古典建築藝術的高峰。
    「可你是個地地道道城裡頭的小姐啊。」
    她明顯不同意他說的,神情嚴厲,走到一邊去了。
    牧羊人照他說的,第二天一早把他們喊起來。天朗氣清,他們輕鬆愉快地走完了趕火車的四英里路,然後到了麥爾切斯特,隨即走到界園,她露出一點驚怕的樣子,因為那座要把她再次圈禁的大樓的山牆赫然聳立在眼前。「我盼著它好好整我吧!」她嘟嘟囔囔的。
    他們扯動大門的門鈴,等著。
    「哦,我給你買了件東西,簡直忘光啦。」她說得很快,在口袋裡摸著。「這是我新照的一張小相片。你大概喜歡吧?」
    「我大概喜歡!」他高興地接過相片,這時門房來了。他一邊開門,一邊臉上閃了那麼喪氣的一眼。她進去了,回頭看了看裘德,搖搖手

《無名的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