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連續兩天,雨仍然下個不停。窗外細密的毛毛雨聲使人心境歸於平靜。他索性打開窗戶,更好地聽著雨聲,呼吸潮濕涼爽的空氣。在這裡,在這套房子裡,他感到安靜而舒適,他十分清楚,什麼時候都不會有人到這裡來。當然,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女人們。他的實驗母本們,他做實驗用的兔子們。他珍惜自己的女人們,如同人們珍惜一支心愛的自來水筆,習慣用它寫字;一把心愛的安樂椅,習慣晚上坐在裡面讀書或者看電視;一隻心愛的茶杯,裝上咖啡會顯得更香。不過不是因為他習慣了,而是因為她們對於他有用,不可缺少。她們應該為他生孩子,因為這種事情除了她們誰也辦不到,他不得不珍惜她們,甚至有一點愛她們。當然,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他的理解與能力範圍之內。
    沉靜溫順的卓婭已經穿好了衣服,默默地坐在沙發邊上,耐心地等待他的吩咐。準備離開嗎?煮杯咖啡?找點食品做一頓清淡的晚飯?主人有何吩咐?不,當然,如果什麼時候要結婚,只能跟她。至少,她不會使這種生活方式敗興,不會說一堆蠢話或者表現出不需要的主動來煩人。對,卓婭——她對您可不會像那個薇羅奇卡。
    「你去洗洗臉吧。」他溫柔地對她說,「你的眼睛下邊沾了黑痕。」
    卓婭順從地站起來,走進浴室,他聽見流水的聲音。隨後卓婭重新回到房間裡。她的臉洗得乾乾淨淨,但是不知怎麼有點心緒不寧。
    「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請您原諒我……」
    「發生什麼事情了?卓尼卡?」
    「我大概是太愚蠢了,鑒賞力也不高。您不喜歡我送給您的浴液,是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極好的禮物,我非常感謝你。」
    「那為什麼您沒有把它帶回家去?我看見了,瓶子放在浴室的小櫃子裡。您把它送給您的朋友了?」
    他顫慄了一下。好一個糊塗蛋!應該把貼在包裝盒上的那張傻紙條撕去,那是卓婭寫上新年祝辭後貼上去的。沒有貼紙條,就是一隻普通盒子裝著一隻普通的瓶子,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買到,試試證明一下,這就是她送的那一瓶,而不僅僅是同樣的一瓶。真是鬼迷心竅,探進櫃子裡去了,她在裡頭找什麼呢?
    「卓婭,我跟你說過多次了,叫我的名字時別加父稱!」他惱怒地回答,極力想挽回局面,轉移話題,「我是你孩子的父親,你要像小姑娘一樣對我稱『您』。」
    「對不起,」她小聲地說,「我不認為您會因為這件事生氣。」
    「對,我生氣了,你別忘了,親愛的,我畢竟是個結了婚的男人,我怎麼能把你的禮物帶回家去?你自己想想,如果我這麼做的話,我就得把紙條從包裝盒上撕掉,可是你在那紙盒上寫下了如此溫馨的話,這些話恰恰是你的禮物上最珍貴的。是的,我把禮物留在了這裡,但是在這裡,我有時候也能把它拿在手裡,重溫你寫給我的那些話。你懂嗎?」
    「對不起,」卓婭又一次道歉,「我沒有想到。」
    「行了,我們不談這個。」他輕鬆地歎了口氣,「別再跟我吵嘴了。現在我們到廚房去,你煮點咖啡。」
    計謀得逞了,卓婭沒有再提禮物的事。
    「您的朋友什麼時候回來?」她一邊分別往兩隻茶杯裡倒冒著熱氣的濃咖啡,一邊問。
    「確切時間我也不知道。他走了三年了,但是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自己也知道。馬上就要選舉了——看樣子是。如果政權更迭,完全可能,新總統要組成新政府,接著就會更換外交使團。這樣一來……」
    他攤開兩隻手,整個人的樣子說明,他也不能有把握地說這套房子還能讓他支配多長時間。
    「但是,這不應該讓你操心。等到孩子出生,你反正要呆在家裡,這樣我們將不得不停止約會。當然,我將同你見面,而且非常頻繁,但已經……」他調皮地微笑了一下,「不是這種秘密約會。順便問一下,你的父母怎麼樣?」
    「不好。」卓婭歎口氣,「老是生病。他們已經老了,我是他們最小的孩子。媽媽生我的時候42歲,而爸爸比她還大。再給您來杯咖啡?」
    「你倒吧。」
    他把杯子遞給她,心滿意足地看著卓婭保養極好的雙手和精心修剪過的指甲。簡直讓人不可思議,她何來這般溫順可人。要知道,長相漂亮的娘們兒都嬌生慣養,鑒賞力極好,並不像薇拉那樣。薇拉別出心裁地染了指甲,不僅染過綠色,還上過黑漆,往自己身上掛那麼多閃光的小飾物,讓人眼花繚亂,儼然一棵新年樅樹。不錯,她人長得美麗,惹人注目,這些詞對她都合適,無可爭辯。但是嚴格地說,她這個人畢竟缺乏審美能力,俗不可耐,缺乏教養。卓婭從來不會這樣,指甲上的油是暗肉色,不反光,既元珠母色又沒有別的雜色閃光。首飾只有脖子上的一條精緻的金項鏈,連個寶石墜子也沒有。奇怪,為什麼她直到36歲還仍然是個老處女。是不是男人們沒有長眼睛?或者是她歷經坎坷和靦腆的神態把她整個人甚至連外表都遮擋住了?況且他自己就是如此。開始一段時間,他把卓婭當成一個不幸的、不美的、不再幻想有完美的個人生活的單身女人,過了好長時間,他發現,她的身上沒有什麼不美之處,當然,不是絕代佳人,但也不是醜陋女子。
    有意思的是他們將有一個什麼樣的孩子?應該是一個最好的,他相信他的方法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個孩子的智力、記憶力、身體耐力等各方面的素質都將是最高的。第一批實驗不是十分成功,生下的孩子有病,心臟較弱,對一切都有極強的過敏反應。在血液方面怎麼沒有繼承他的基因?素質組合不過是一個良好的願望。第一個孩子伊拉是一個樣,娜塔莎是另一個樣,奧爾加是第三個樣……怎麼也組合不到一起。現在應該組合起來了。他對此深信不疑,要是能夠生一個男孩子就好了。
    「你希望生個男孩還是女孩?」他問卓婭。
    「男孩,」她羞澀地笑笑,「為了表示對您的尊敬,如果是個男孩,我就給他取名叫瓦列利克。」
    「要是女孩呢?」
    「女孩就叫……不,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選好女孩子的名字。大概,叫瓦列莉婭,要像您的名字。」
    「謝謝,」他笑了,「好了,孩子,該各回各的家了。」
    他等卓婭洗好茶具收拾好餐具,同她一起走到外面,把她送到地鐵口。他們的方向不同。
    娜斯佳竟然不知在哪裡感染了流感,她自己都十分驚奇。儘管血管衰弱,背上的舊傷一直不好,但是她對各種病毒感染都有驚人的抵抗力,就是全國都感染流行病躺倒了,她仍能安然無恙地上班,甚至不用採取任何預防措施。她發現能叫她躺倒的病毒八年出現一次。一種特別複雜的病毒。傳染性病原體所有其他的變種都不能感染她。自從上次感冒到這次生病,正好相隔八年。八年前娜斯佳最後一次生病躺倒,高燒四十度,兩腿酸痛得厲害。
    因此,尤拉-科羅特科夫一個人去會見塔什科夫。娜斯佳由於不能親自同聯邦安全局的偵查員談談並親耳聽聽情況而苦惱不堪,但是她明白,她不能走出家門。
    「你哪怕回來時順路到我這裡來呆一會,」她請求科羅特科夫,「說說是怎麼回事。」
    「好吧,我來。」尤拉答應了。
    自從伊拉-捷列辛娜再次給他打過電話,並且告訴找她談奧列格的那個人的姓之後,戈爾傑耶夫上校就明白了一個令人不快的事實:被綁架的娜塔莎-捷列辛娜的姐姐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被聯邦安全局進行偵訊調查的對象。這件事情對民警、對反間諜工作人員都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伊利娜不能僅僅由於已經複雜化了的形勢就不同民警分局接觸,因為她的妹妹失蹤了,必須尋找她,但是這種接觸本身又可能打亂塔什科夫的全部工作,因為可能會引起捷列辛娜的房客們的警覺,從而破壞整個精心策劃的部署。然後,維克多-阿列克謝耶維奇-戈爾傑耶夫按照這種情況下的慣例向上級報告,拜會雙方主管部門的領導,從最高一級、次一級、再次一級,直到具體執行者。聯邦安全局方面有塔什科夫-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少校,內務部方面有科羅特科夫-尤拉-維克多羅維奇少校。建議他們舉行會晤,研究行動計劃,即便不能聯合行動,至少不能互相干擾。
    科羅特科夫同兄弟部門的同行會晤去了,可娜斯佳不得不漫無目的地在宿舍裡轉圈,同難以克制的躺倒的願望搏鬥著。
    「你幹嘛找罪受啊?」丈夫不解地問,「躺著唄。」
    他自己的支氣管炎早已經應付過去了,現在只是偶爾咳嗽。他生病的時候,興致和胃口都不減,躺在沙發上幾乎不起來,時而酣睡不醒,甚至還耍耍小孩脾氣。而且,不用講究秩序:因為生病,他要怎麼都可以,但是得適度。現在娜斯佳正病著,他真誠地希望,妻子能夠稍微休息休息,睡夠覺,好好調整復原。但是同時,她進食正常,跟好人一樣,一天三餐。他一早已經跑市場買來了水果,懷著一線希望,利用娜斯佳生病的機會,他能塞給她一些維他命。至於她堅持不願意躺在床上休息,引起了阿列克賽已是近似憤怒的驚詫。
    「你吃藥,躺下。」他要求道。
    「我不想,」娜斯佳固執地搖頭說,「如果我躺下就會睡著。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我必須思考。」
    「讓你的思考等一等。它們跑不了。好好睡一覺,然後再思考,清醒的頭腦總能更好地思考。」
    「不,我不想躺下。我最好跟你在廚房裡坐一會兒。」
    「我太需要你了,」阿列克賽用鼻子聞了一下,「也許,你指望我會煎小牛肉排,而你在我轉身的時候把它們從鍋裡往外揀?別想好事了,我該看我現在的這位研究生的天才作品了。」
    「那麼肉排呢?」娜斯佳失望地問。
    煎小牛肉排是廖沙拿手的一道菜,他平日趁心愛的夫人在家的時候,也會露上一手讓她一飽口福。娜斯佳親眼看見,他從市場回來時從包裡掏出了小牛肉。
    「晚餐吃。你好像請科羅特科夫來做客了?那就讓我們一起享用。」
    「你真壞。」娜斯佳喘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廚房的凳子上。因為發燒而頭暈目眩,週身感到令人討厭的虛弱,更不用說極度疼痛的雙腿,「對你而言,我的朋友比我本人寶貴。等我餓死了,你才會後悔,怎麼不早點給我吃東西。」
    「你得有良心!」廖沙被激怒了,「你面前有滿滿一盆桃和杏,冰箱裡有歐洲甜櫻桃,隨便吃,管夠。總之,老太婆,你還是上床去,犯不著往公共飲食中傳播病毒。去吧,去吧,離開這裡,別分散我的注意力。小伙子兩天後要通過論文答辯,我應該整理好他的開場白。」
    她沮喪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房間。廖什卡說得對,躺下來感覺不壞。但是她憑經驗知道,一旦她躺下來,就會完全鬆弛、人睡,就不能像她自己形容的『集合大腦細胞』了。她提心吊膽地看了一眼,悄悄溜進浴室,從口袋裡掏出一片美國退燒藥,倒上一小玻璃杯水,一口服下。要是讓廖沙知道她又服這種藥,他會把它扔掉。這種藥只能每天早晚各服一次,不能多服,否則可能引起其他併發症。根據這種神藥的發明者的設想,體溫下降應該持續八九個小時。但是莫非娜斯佳搞錯了,藥效對她的作用弱得多,服藥後燒真的退了,事實上突然明顯見效,有三個小時,娜斯佳的感覺可以說很好,可是接著重新開始發冷,腿酸。體溫計的讀數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極不正常。
    娜斯佳又朝廚房看了看,丈夫坐在桌子邊,埋頭看打字機打印的文稿,用黑筆在上面修改。此時他的面部表現出不滿和挑剔。
    「廖什卡,」娜斯佳有氣無力地招呼道,「我能給自己弄杯咖啡嗎?我不會出聲,不妨礙你。」
    他抬起頭嘲弄地笑了,他的臉又換上了常見的寬容大度和親切關愛的表情,這種表情她熟悉了二十年了。
    「不能。不過你從來都是自行其是,阿霞,你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喝咖啡有什麼用?即便你不可憐我,也要愛惜自己的心臟。好像是個聰明女子,實際上什麼都不懂。」
    「我懂。」她委屈地說,「好了,廖沙,我沖一杯淡淡的,保證。別生氣。」
    「隨你的便吧。」阿列克賽一氣之下回了一句,「算跟你白說。你要是以為我沒發現你剛才鑽進浴室裡,你就大錯特錯了。把藥給我,由我來嚴格按時按量給你服藥。」
    她聽話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藥盒遞給丈夫:「廖沙,你太過分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生平不相信,你能對我發這麼大脾氣。」
    「是這樣嗎?阿西卡,我用詞不當,真該死!必須改寫這滿紙胡言,簡直需要坐下來全部重寫。本來應該同他面談一次,當場指出他這裡犯的每一處錯誤,並讓他重寫。一處、兩處、三處——牛頭不對馬嘴地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只有這樣才能教給研究生一點學問。但是到論文答辯只剩下兩天了,哪裡還能重寫?只好我自己寫這篇開場白。最重要的是,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他有一篇論文提要,他寫了,我也修改了。每個字都校對過了,每道公式也都對,他呢,就不能根據公式編出一段十分鐘發言的文章來?這滿篇胡言亂語是從哪裡來的?」
    「廖捨奇卡,親愛的。別發脾氣了,聽見嗎?如果真的只剩下兩天,那你別無辦法,除了坐下來寫完這段文章。那你就寫吧。然後等論文答辯完了,同研究生一起研究一下。事實上你又何至於像個小孩子一樣。你不知道這些東西怎麼來的?」
    「不知道,」阿列克謝生氣地說,「也不想知道。」
    「這就白生氣了。」娜斯佳笑起來。
    藥力已經開始生效。她的感覺越來越好,甚至為急劇退燒有點著急。趁廖沙讓那篇文章氣得七竅生煙的機會,她打開了桌子上的電茶炊,往茶杯裡放上速溶咖啡。
    「既然你一直擔任研究生學術指導,你應該知道,他們這些文理不通的論文是從哪裡來的。他是什麼時候給你送來資料的?」
    「星期一,十七號。」
    「應該是什麼時候?」
    「我讓十號之前送來,但是他來不及,忙著什麼事情。」
    「忙什麼呢?」
    「唉,阿霞,我怎麼知道?一個人忙起來,事情有的是。原則上十六號並不算晚,如果論文合格,不是這滿紙不著邊際的廢話的話。」
    「廖什,你的研究生有妻子嗎?」
    「記不清了,好像有。」他聳聳肩膀,「你以為,他新婚燕爾,讓蜜月弄得神魂顛倒,把心思全用到床上去了?」
    「你說什麼,我從來不問這種浪漫勾當。」「茶炊沸騰,自動切斷了電源。娜斯佳為自己沖好咖啡,小心地用勺子把糖攪勻。」
    「我們打賭,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她對數學不陌生,儘管她是很早以前學過而且學得不好。而你的研究生,把鑽研學術的功夫都投入到政治活動中去了。」
    「這種結論是從何談起?」
    「就因為選舉,親愛的。他為自己贊成的候選人做競選宣傳去了。參加競選總部會議,做大量雜七雜八的工作。我不知道,是為了金錢還是因為思想觀念。至少,在十六號早晨之前他沒有一分鐘的空閒好坐下來思考完成自己的學術發言。他東奔西跑,後來等他明白時間緊迫,就把學術論文和提要交給了自己的妻子,請她來寫論文。她盡自己智力寫出來了。大概甚至還用打字機重打了一遍。我們打賭,這幾張紙他不是親自給你送來的,而是找機會托人捎來的。是這樣嗎?」
    「你怎麼猜到的?」阿列克賽驚訝了。
    「至於她給他編了些什麼,他甚至連看一眼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他相信,既然手頭上有了一篇很完整的提要,那就不會出什麼毛病了。你也明白,十六號夜間到十七號早晨,他的眼睛都不曾合一下,直到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揭曉,才會躺下睡覺。這就是整個故事,願意的話,你去驗證。」
    「你真是個幻想家,」阿列克賽冷笑道,「但是我在邏輯上不能拒絕你的說法。我只不過出於好奇要檢驗一下。」
    他伸手拿起電話,但是娜斯佳反應靈敏,奪下了他的話筒。
    「哎,別,朋友,這不合適。我們不是打賭嗎?」
    「我可沒有答應。我幹嘛同你這個傻瓜打賭?」
    「也用不著。但是我跟你賭了,賭什麼?如果我說對了,你給我什麼?」
    「刮你的鼻子。你想要什麼?」
    「煎牛排,不是等到晚飯,而是現在。」
    「阿謝尼卡,你講點良心好不好。」丈夫央求道,「論文稿還得重抄。」
    「好吧,不用煎牛排了,我忍一忍。那麼,要是我贏了,你給我額外吃一次藥。」
    「我們說定了,你可得撐住。怎麼,我的小財迷,只顧解饞,除了吃的和麻醉藥,你就想不出別的了?貪吃,忘了打扮自己了?」廖沙挖苦她說,「這樣吧,如果你錯了,你馬上把咖啡倒進洗碗池,上床去;如果對了,我就允許你喝咖啡,也不要求你臥床了。就這樣,我慈悲為懷。」
    「啊,貓哭老鼠,」娜斯佳歎了口氣,「你打電話吧,反正你別想佔便宜。」
    同自己學院的什麼人交談了幾分鐘,阿列克賽-齊斯加科夫讚許地看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妻子。
    「你真行,老太婆,你發著高燒,腦袋居然照樣好使。你走得太遠了,只是小心別迷路。」
    用水沖一下茶杯,腳步蹣跚進了房間,她的思緒又回到了未破的幾起謀殺案和小姑娘被綁架案上去了。為什麼要把她從醫院裡弄走?如果這種千篇一律的以綁架人質作為達到某種其他目的的手段,那麼綁架者應該已經聲明了。譬如要錢,或者採取一定的行動。的確,在俄羅斯一切都與別處不同。譬如在其他國家,如果發生恐怖活動,那麼馬上就有某些政治性的恐怖集團為自己的行動承擔責任。宣稱我們這樣做是因為什麼什麼,我們要求當局什麼什麼,否則,不照我們的要求辦就殺死人質或者炸毀地鐵,云云。而在我們這裡,地鐵裡發生過爆炸,但是沒有人為此承擔責任。當時為什麼要製造爆炸使人致殘呢?是單純的惡性流氓行為嗎?到底為什麼要綁架娜塔莎-捷列辛娜?而且還這樣關心她,不當著她的面殺人,儘管在當時的情況下完全可以辦得到。所以,娜塔莎不是人質,暫時沒有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也不以她的生命相威脅。他們需要娜塔莎活著已經算不錯了,否則,他們就在迷倒米沙尼亞的灌木叢裡把她殺了。這倒是留下一線希望。不過那又怎麼樣?因為這一切應該有所交代。四具屍體,誠然,羅曼諾夫斯卡婭雖然尚有疑問,另外三具也是。況且,不是一口氣吹成的,這都是能夠辨認出是誰到醫院去探視娜塔莎的幾個人的屍體。隨後,娜塔莎自己失蹤,而且做得十分高明。對綁架一個毫無防衛能力的殘疾姑娘的人,娜斯佳充滿憤恨,她不能不佩服綁架組織得滴水不漏。
    科羅特科夫正好在晚飯前到達,娜斯佳很小的單間宿舍裡瀰漫著奇斯佳科夫教授特殊烹調的煎小牛肉排的香味,讓患流行性感冒的飢腸轆轆的女主人簡直忘乎所以。
    「大姐,你多生幾次病吧。」尤拉剛進門口就精神振奮地說,「那樣齊斯加科夫每天都會給你做可口的飯菜,我就藉著公務需要每天都往你家裡跑。」
    「你想得美。」阿列克賽握著他的手噗嗤地笑著說,「你這位發了燒的女朋友都三天不能睡覺了,她躍躍欲試總想出去。」
    「說得對。」刑事偵查員同意,「我這位女朋友的確發瘋了,不過,教授,你的妻子很聰明,這得看怎麼看,我們兩個誰更差。」
    娜斯佳從房間裡走出來。在科羅特科夫進門時,她已經用舒適的袍子換下了牛仔褲,用大翻領襯衣換下了紅棕相間的小碎格子襯衣。她吻了一下科羅特科夫的臉頰,責備地說:
    「現在的男人們比老娘們還壞,一點不假。只要不走運的娜斯傑尼卡一生病,一失去警覺,他們就立即在她的背後對她評頭品足起來。還算是紳士風度嗎?」
    晚餐的味道很好,不過,跟從前一樣,總是由阿列克賽來做。但是他們吃得很快:畢竟廖沙還得為自己的研究生寫完答辯發言。娜斯佳也急於同科羅特科夫談話。
    「是這麼回事,大姐,」尤拉開始說,他們留下齊斯加科夫一個人,向房間走去,「我和你將同一位相當體面的男士工作,他叫亞歷山大-塔什科夫。大概情況是這樣:他們在跟蹤一個專門為各個極端民族主義組織,特別是恐怖組織起中介作用的團伙。這個團伙實際上全部由極端民族主義者組成,不過也有例外。例外之一是團伙的頭目,據他們自己的情報,是一個俄羅斯人。捷列辛娜的家,是團伙其他成員租住的定期集會的地方。像這樣的房子,他們在全莫斯科有九處,但暫時只發現了三處,其中就有伊拉的家。奧列格-熱斯傑羅夫有意結識了捷列辛娜,大概,是打算同她的房客們接觸。但是沒來得及,塔什科夫說,姑娘表現很好,但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當然,得知一個人跟你上床只是因為工作需要,誰心裡會高興?在同塔什科夫談話時,她說了一句令人好奇的話,似乎奧列格答應帶她去找一個非常高明的醫生,他們曾經約好星期一去。你能無動於衷嗎?」
    「尤爾,我覺得,但是我害怕,你講的這些讓我頭痛。我一聽見『醫生』這個詞就哆嗦。」
    「看來,得找到這個醫生,審查他,沒有問題才能放心。我相信,這件事情背後沒有什麼特殊情況,但是……有一個情況。誠然,我們倆當中是你在發高燒,不是我,因此我好像不會說胡話。據捷列辛娜說,最初,同醫生預約的是星期五去咨詢,但是星期四早晨,這位醫生突然通知說,門診推遲到星期一,他有點事情,時間排不開。於是在星期五到星期一的間隔中,奧列格犧牲了。也就沒有人帶伊拉去找這位大夫了。」
    「你是想說,大夫不知為什麼很不情願熱斯傑羅夫帶伊拉-捷列辛娜去找他是嗎?」
    「親愛的朋友,這正是我想說的。你摸摸我的額頭,我並沒有生病。阿尼斯科維茨被害案把我弄得焦頭爛額。其中牽扯醫療事務太多了,又是醫生,又是殘疾人,又是醫院。天哪。阿西卡,開頭的一切是多麼好,啊?你想一想,被殺害的老太太是高利貸者。殺人是為了搶劫。殺人是為了偷換她的收藏品。振振有詞,一種說法比一種好聽。然而有什麼結果?一個捉摸不定的醫生,50來歲,講究儀表,深色頭髮間有白髮,他在醫院探視幾個殘疾孩子和他們的殘疾母親,順手殺了醫務人員。牧師在哪裡?教區又在哪裡?我們在這個案子中,是南轅北轍,完全不對路。」
    「得了,別發牢騷了。」娜斯佳親切地把他的頭髮弄亂,「讓我們匯合到這一點上,我和你兩個人,在這件撲朔迷離的案子中,有點走偏了,但是這不能成為打退堂鼓的理由。即使我們國家的領導人中儘是些白癡,我跟你還是得工作。你同塔什科夫達成了什麼協議?」
    「他試試向熱斯傑羅夫的遺孀打聽,奧列格打算帶捷列辛娜找的是哪一位醫生。也許,這個醫生是他們倆共同的熟人。」
    「這位塔什科夫給你的總體印象如何?可以同他打交道嗎?」
    「完全可以。我理解,什麼事讓你不放心。因為你擔心那位姑娘,對嗎?」
    「你猜得對,我可憐她,尤里克。非常可憐。而且還是連遭創傷——先是失去情人,接著又得知他對她純粹是公務興趣。要是另一個個人生活和伴侶選擇沒有問題的人也就罷了。偏偏她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希望,出現了惟一一個亮點——給你們吧。如此屈辱、失望。不過我,尤爾,十分清楚,這在現實生活中是怎麼回事。如果聯邦安全局的人需要捷列辛娜的房子和她的房客,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罷休。其中包括不惜重施熱斯傑羅夫尚未完成的計謀。我想問你:你相信塔什科夫不會走這條老掉牙、然而很遺憾卻是容易見效的路嗎?你相信他不會再給姑娘帶來一次創傷嗎?」
    「我絕對不相信。但是他也可憐伊拉。這一點千真萬確。他也不想造成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的印象。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況且,我們還是走著瞧吧。」
    他們又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然後,科羅特科夫告辭走了。特效藥的有效時間過了。娜斯佳又開始感到發冷,腦袋像灌了鉛一樣發沉,眼睛怕見亮光。她輕輕走進廚房,苦苦央求道:「廖什克,給點外國藥,啊?」
    奧列格犧牲之後,塔什科夫幾乎天天同薇拉-熱斯傑羅娃見面,起先是作為刑事偵查員提問題,後來是幫助安排葬禮和追悼會。這個性情乖張、喜怒無常,一度還歇斯底里的年輕女人表現得很勇敢,這讓他感到奇怪。她沒有暈倒,沒有說半句話就嚎啕痛哭,沒有發瘋似的撲到棺材上面,經過爆炸和大火之後,不可能敞著棺材安葬奧列格。過後他想,她想必想著未出世的孩子,這在某種程度上衝淡了突然降臨的悲傷。
    同科羅特科夫會晤之後,亞歷山大又去拜訪了一次自己同志的遺漏。薇拉很平靜,好像丈夫犧牲的忌日已經過去了幾個月,而不是幾天。
    「你好,薩沙。」她苦笑著說,「進來吧。你能來,很好。」
    宿舍裡空落落的,這使塔什科夫一開始感到不習慣。在奧列格遭遇不測之前,他到這裡來過三四次,是在舉行奧列格大型生日聚會的時候,還有一次是他晉陞上尉軍銜。最近一些日子,塔什科夫到這裡來時,屋子裡總是擠滿了人——親屬,朋友,還有鄰居,他們認識奧列格,認為在這個沉痛的時刻有責任同他的遺孀呆在一起。但是這一次室內空空。這充分說明,發生了災禍,這裡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你是為案件而來,還是只是來看看?」
    塔什科夫不知為什麼不願意撒謊。他同奧列格-熱斯傑羅夫及其妻子遠遠算不上是最親密的朋友。他們不過是一般交好,沒有他也會有別的人來看薇拉,給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兼而有之……」
    這時,他注意到,薇拉伯穿著完全不像家常打扮。優雅的西服,襯托出她那發胖的體型,濃妝艷抹,腳上穿著高跟皮鞋,還有一股香味。這是個最能說明問題的細節。有一種女人,在家裡也不邋邋遢遢,盡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儘管沒有人看見她們。但是塔什科夫還沒遇到過明知沒有人聞她們的香味也要用香水的女人。
    「你好像在等誰?」他體諒地問。
    「不等人。但是我很快要出去。」
    「我不耽誤你太久。我只有幾個問題。」
    「是有關奧列格的嗎?」
    「是的。我想知道他在犧牲之前的幾天中同什麼人交往過。我還發現了一個細節。他曾經同一位醫生約好為自己認識的一位姑娘咨詢。你瞭解不瞭解談了些什麼?認識的這個姑娘是什麼人?」
    「就是你們之中誰的姐妹,」薇拉驚奇地回答,「難道你不知道?」
    「你指的是我們科裡某位同事的姐妹嗎?」塔什科夫追問,盡量不流露出疑惑。
    原來,熱斯傑羅夫把伊拉說成是單位一位同事的姐妹。很可愛。況且,也好解釋。如果考慮到薇拉畢竟是他的妻子,而不是街上一個不相干的阿姨。
    「這我可不知道。是你們科的還是不是你們科的。奧列格沒有這麼說過。」
    「噢,隨她是哪位同事的姐妹。我們單位的同事有幾千人,我一定要打聽確切。他說沒說過,她患的什麼病?」
    「沒有,只是……」
    她打住話頭,盯著窗戶外面看。亞歷山大覺得,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來,於是他不好意思問了。他客氣地等了一會,然後小心地問道:
    「你想說什麼?」
    「什麼時候?」她轉過身來,用安詳的目光直視他的眼睛。
    「我們談到我們一位同事的姐妹。你開了頭,但沒有說完。」「是嗎?」「薇羅奇卡,請你想一想,關於這件事情奧列格向你說了些什麼。全部,包括最小的細節,原原本本。」
    「關於這件事情他什麼也沒有說過。」
    「那麼談的是哪位醫生呢?」
    「我怎麼知道。」
    「薇拉,不要把自己逼到牆角落裡去。據我確切地掌握,你認識我問你的那位醫生。別不承認。」
    「好吧。就是給我看病的醫生。奧列格請求我給他認識的姑娘預約門診。更多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你完成他的請求了嗎?」
    「當然。」
    「咨詢進行了嗎?」
    「沒有。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給他們定了時間,後來又不得不把門診推遲到另一天,但是奧列格沒有來得及。」
    「我想,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也有姓吧?」塔什科夫問話中沒能掩飾嘲諷。
    「有,沃洛霍夫。」
    她開始不耐煩地用鞋敲擊鋪在鑲木地板上的地毯,於是塔什科夫明白,她在焦躁不安。也許是因為她急著出門,而他卻耽擱了她,也許還另有原因……
    「在哪裡能找到你的醫生?」
    「在上班時。」薇拉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生硬,「大概,在他的家裡也能找到。但是,很遺憾,我不知道地址。」
    「薇拉,為什麼你這樣不喜歡這次談話?為什麼你不立即回答你們談過沃洛霍夫大夫?」
    「你什麼都不懂!」她發怒了,「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不是普通的醫生,莫斯科最知名的人物都找他看病。而你卻拿這些愚蠢的盤問去糾纏他,當然啦,一聽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費了多大的勁才說服他給這個丫頭預約門診,他推辭了好長時間,要知道他是個大忙人,而我傻乎乎的,一再堅持求他。現在我看,他是對的,而我錯了。如果當初他堅持自己的意見,你們現在就別想騙他。他會拒絕給我治療。他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女病人把民警引到他那裡去?」
    「薇羅奇卡,」塔什科夫想委婉地制止她,「你盡說胡話。沒有人想蒙哄你的大夫。我們甚至還要佔用他一點點時間。我們只不過需要瞭解清楚,他是不是同奧列格談過話,如果談過,都談了些什麼。就這麼點事情。」
    怒火熄滅了。薇拉又恢復了平靜,她的眼光又找回了過去的安詳。塔什科夫又同她談了幾分鐘才離去。他剛一出門,門就關上了。薇拉-熱斯傑羅娃馬上撲向電話機。
    「是我。」她對著話筒著急地說。
    「是我。」他在話筒中聽到薇拉焦急的聲音,「你要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他們很快就要來找你了。」
    「誰?」
    「唉,這些……委員會委員和民警們。」
    「什麼,馬上都來嗎?」他沉著地微微一笑,「不會太多吧?」
    「請你原諒我。」微拉像炒豆似的說個不停,「這全是我的錯。你記得我曾經求你給一個小丫頭預約門診的事嗎?」
    「對,當然,你去世的丈夫應當在一星期之前帶她來的。」
    「他們一個勁地追問我,這個小丫頭是誰,奧列格準備帶她去找哪位醫生,我不想對他們說出是你,真的,但是,原來奧列格對她說了要帶她去看給他的妻子治療的醫生。抵賴是不明智的,只好說了。現在他們就要到你那裡來了。真可怕!這全都怪我!請你原諒我!」
    「瞧你說什麼話,薇羅奇卡,」他寬厚地笑了,「不要驚慌失措。這些人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們想找到殺害你丈夫的兇手。讓他們來吧,我很樂意回答他們所有的問題。何況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好說。我沒有見過你的丈夫,也沒有見過他要關照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誰,有什麼病。因此他們從我這裡也得不到多少好處。不過看在上帝面上,就讓他們來吧。用不著這樣心急火燎,親愛的。這樣對你有害,你應該珍重自己。」
    「你……」他聽出薇拉哽咽了一下,「你真的不生氣嗎?」
    「哦,我的上帝,當然啦,沒有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呀?只是可憐這些人白白浪費時間。不過,這其實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你沒有忘記後天你該到我這裡來做檢查吧?」
    「你說什麼,我怎麼會忘記呢?你再說一遍你不生氣,我才去,要不我會因此而誤期。」
    「我不生氣,薇羅奇卡,丟掉你聰明腦袋裡的這些蠢話,只想著我們的孩子。我吻你。」
    「我也吻你。」她對著話筒「叭」地咂了一聲。
    他說的完全在理。他的確不怕刑事偵查員來訪,不管是民警分局的還是聯邦安全局的。他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他跟自己情婦丈夫的死亡沒有任何牽連。讓他們來吧,隨他們問吧,隨他們想把他往什麼事情上扯吧。看著他們挖空心思地白忙乎,他會得到很大的樂趣。請吧,他準備同他們談話,隨時隨地。

《相繼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