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塔什科夫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學生斯米爾尼亞金娜。
    「真可惜,她完全放棄了體育,」當亞歷山大告訴他自己遇到卓婭的事後,他說,「一個非常有天分的姑娘。她生活得好嗎?」
    「不大好。同父母住在一起,當校對員。同一個男人有曖昧關係,那個男人借口有一個他似乎不能拋棄的妻子,把她哄得俯首帖耳,然而那個妻子純屬子虛烏有。而她呢,是個傻瓜,竟然相信了他。」
    「奇怪,」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搖搖頭說,「她當年可是個漂亮的姑娘。變醜了?」
    「你說什麼,爸爸,她更加漂亮了。」
    「你好像曾經愛上過她?看著我,」老塔什科夫微笑著說,「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邀請她來我們家做客了,」亞歷山大避而不答,「你不反對吧?」
    當然,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不會反對。兒子固執地過著獨身生活讓塔什科夫心裡不安,甚至多多少少有些擔憂。所以他千方百計歡迎兒子新結識的每一個女性,指望這一次的「遺產考驗」會順利通過。父親希望家裡有一位女主人,最終會有期盼已久的孫子在屋裡跑來跑去。他自己一直沒有結第二次婚。年輕的時候沒有結成,一旦年過五十,他明白了,他已經無法適應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了,不是改變習慣的年齡了。他過著積極的個人生活,但是堅決拒絕把生活轉上家庭軌道。
    「別重蹈我的覆轍,薩尼亞,」他不止一次對兒子說,「別耽誤結婚。要不然,你會拖到原則上不可能娶媳婦的年齡。」
    「我不想娶為金錢出嫁的女人。」
    「你就別在乎這筆錢了,」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開導說,「忘了它們吧。就當它們從來沒有過。要是早知道因為這筆該死的作家遺產讓我抱不上孫子,當時我就應該拒絕繼承。」
    卓婭-斯米爾尼亞金娜即使是作為客人來到他們家,也很使老塔什科夫精神振奮。倘若姑娘這些年來沒有變壞的話,她確實會很出色地經受住考驗。從前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與狡詐和貪財相聯繫的東西。
    他們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老少兩位男士爭著照料卓婭,給她的盤子裡加最好的食物,回憶薩沙和卓婭上中學時的歲月。誠然,不管父子倆如何尋開心讓她放鬆,備受折磨和逆來順受的表情始終沒有從卓婭的臉上退去。晚飯後,亞歷山大送客人回家。
    「你不著急吧?」他們下地鐵時,塔什科夫問。
    「不,我著什麼急呀。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所以可以晚一點睡覺。」
    「那我對你有個請求。我們到你同沃洛霍夫約會的那條街去吧。」
    「幹什麼?」卓婭驚奇地問。
    「你自己說過,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是個大忙人,我不想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佔用他的時間。你指給我他的外交官朋友的宿舍在哪幢樓裡,我自己來判斷,他有沒有可能是我感興趣的那些事件的目擊者。也許,房子和門洞的方位使沃洛霍夫什麼都看不見。那樣我將不再打擾你的這位大夫。」
    「當然,」她馬上就同意了,「現在就去吧,我指給你看。」
    他們轉了兩次車,坐上阿爾巴茨科——波克羅夫斯科耶地鐵線,在艾列克特羅扎沃茨卡亞站下了車。卓婭深信不疑地把塔什科夫帶到艾列克特羅扎沃茨卡亞街和小謝苗諾夫斯卡亞街的交匯處。
    「瞧,我們已經差不多走到了,拐角過去第三幢樓。」
    「我們再走近一點。」薩沙請求道。
    他們慢步穿過街道,塔什科夫對著卓婭指的那個門洞和只有他明白的某一個點,做了個比量距離的樣子。
    「外交官的住宅在第幾層?」
    「第五層。」
    「窗戶朝向哪邊?」
    「朝這邊,向著大街。」
    他們還是同樣慢步踱回地鐵,塔什科夫把卓婭送到了她們家那幢樓旁。他不想同她分手,於是他趕快想出一個提議,好把她留在身邊。
    「多麼溫暖的夜晚。我們再散一會兒步吧。」他提議。
    「薩沙……」卓椏羞怯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大概,我不應該說這話,我這樣做很愚蠢……也過於自信……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吧,卓尼卡,」塔什科夫鼓勵她說,「不要客氣,我們可是兩小無猜的朋友。」
    他已經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但不想聽這些。因為他明白,既然沃洛霍夫巧施手段哄騙她的芳心,那麼自然不會對卓婭有一絲一毫認真的感情。她期待也好,等待也好,都是徒費心神。一旦她稍稍妨礙他的手腳,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拋齊她。
    卓婭一言不發,於是塔什科夫明白,她不好意思把她想說的那幾個字說出口,同時她又想對他以誠相待,不至於給他虛幻的指望。
    「你是想說,你很愛這位大夫,我沒有希望是嗎?」他無可奈何地問。
    「你想過期待嗎?」
    「想過。」
    「薩沙,我非常抱歉……」
    「瞧你說的,卓尼卡,不要道歉。是我應該請你原諒,是我讓你處於這樣尷尬的境地,迫使你向我這個傻瓜解釋。行了,讓我們撇開這個掃興的話題,最好還是散散步。」
    他們又溜躂了半個小時,塔什科夫就回家了。他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是父親還沒有睡覺,正在等他。
    「亞歷山大,」兒子剛進家門,他就以堅定的口吻說,「我堅決主張你考慮一下卓婭。她是個相當不錯的人,這是明擺著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她對於你再合適不過了。我覺得,你應該拋開有關錢的擋箭牌,想方設法讓她成為你的妻子。」
    「爸爸,她正懷著孩子,」塔什科夫低聲回答,「而且你自己清楚,不是我的孩子。」
    「是欺騙她的那個男人的?」
    「是的。」
    「那有什麼?你打算就此丟手嗎?我都認不出你來了,兒子。你不再是一名戰士了?卓婭正是你需要的那種女人。我見過你交往過的小姐太太,她們任何一個都趕不上她的一個手指頭。終於有了一個天生與你般配的女人。你還是小不點的時候就愛上了她不是沒有緣故的,那時候你就感覺到了,她是你的,她只為你而生。可是現在你卻準備退卻?」
    「我不知道,爸爸,」亞歷山大的聲音更低了,「我什麼都不知道。請相信我,我沒有現成的答案。我覺得,是她不需要我。她非常愛這個人。」
    「嗯,你怎麼知道。」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生氣地答了一句,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亞歷山大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想著卓婭,她的聲音,她的眼睛、頭髮、後撇的嘴唇上掛著羞怯的微笑,久久不能入睡。老天,欺騙這樣一個輕信他人的柔弱女子,該有多麼缺德!把她帶回家,分明是自己的單身宿舍,卻公然撒謊,說什麼這是他的一個公派出國的朋友的房子,什麼他的家裡有一個殘廢的妻子。而她居然全都深信不疑,還愛著他,豈止是愛,簡直是奉若神明。
    這時,廖沙-塔什科夫清晰地意識到,不論花費多大的代價,他都應該同卓婭-斯米爾尼亞金娜結婚。
    娜斯佳將要睡著時,緊挨著沙發的電話在她的頭頂上發出了刺耳的振鈴聲。她決定等一等,讓廖沙取下話筒,但是突然睡意頓消,想起來他不在家,而且最近兩天都不會回來。他到住在朱可夫斯基的父母家去了,因為那裡有一家他工作過的研究所,他的那位熱心政治的研究生要在該所通過論文答辯。
    「阿西卡,怎麼抱著電話沒完沒了!」話筒中傳來尤拉-科羅特科夫憤懣的聲音,「你這個電話我撥了兩個小時都撥不進來。」
    「我沒有跟任何人通電話呀。大概是線路出了故障。什麼東西著火了嗎?」
    「著火?」科羅特科夫大聲地噗嗤一笑,「說得不對。是洪水與地震齊發。醫院丟失了娜塔莎-捷列辛娜的病歷卡。」
    「怎麼丟失的?」娜斯佳冒失地問,她使勁地驅走睡意。
    「我怎麼知道?」他以問答問,「同我們周圍所有丟失的東西一樣唄。必須弄清偷竊方法。這還得費點心思。也可能,有人以此賣錢。簡而言之,朋友,我現在筋疲力盡了。我們早晨再談,你先想一想。」
    長期以來一直這樣。收到任何一件有關案件的新情報、查明了某個事實甚至是完全無足輕重的事實,戈爾傑耶夫處裡的同事們總是首先一股腦兒地轉給娜斯佳,禮貌而堅決地請她想一想,然後把想好的結論告訴他們。她呢,對這樣安排也心安理得,因為她明白,這就是她在處裡的主要工作,分析情報,整理資料,從宏觀統計到具體的細微末節,全都管。
    「這樣翻來覆去太傻了。」娜斯佳心想,裹上一件毛巾長袍走進廚房,不知是怎麼回事,在廚房裡思考問題總是更加輕鬆,一般也更舒適、更愜意。「最終必須同沃洛霍夫博士攤牌,讓他說清楚他同捷列辛一家是什麼關係,同時說明綁架者需要娜塔莎的病歷卡有何用處。可能,這會暴露綁架者自己的某些線索。見鬼,真糟糕,落到這個地步!要是我們能夠早一點知道,哪怕是猜到他們可能打病歷卡的主意,我們就會不眨眼地盯牢它,設下埋伏,哪怕是用拳頭捶捶牆,跺跺腳,但是幹這種事的人還是有的。也就能在現場抓住偷病歷卡的人了。」
    她知道,早晨她將很難向處長交代。因為正是她堅持不對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沃洛霍夫採取強硬行動的,只需仔細監視他,指望發現他同幫助他製造四起(或者五起)謀殺案的人接觸。如果她不固執己見,對他施加壓力,完全可能,偵查員就能提前對盜竊病歷卡的企圖做好準備。因為他是醫生,一定知道病歷卡上記載著什麼使綁架者感興趣的事項。
    她,阿娜斯塔霞-卡敏斯卡婭又犯下了一個錯誤,願上帝保佑,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要因為這個錯誤而付出代價。
    偵查員奧裡山斯基極有禮貌地把醫學博士沃洛霍夫請進自己的辦公室,他高興地發現,以證人身份被傳喚來接受詢問的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滿或激動情緒。
    「是問有關我的病人的丈夫死亡的事情嗎?」一進門他就直截了當地問。
    「這也是問題之一,」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裡山斯基含糊地回答,「首先我想確證,6月14日夜間至15日凌晨您在什麼地方。」
    「您的同事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了。」沃洛霍夫莫名其妙地聳聳肩膀,「我把自己的記事簿交給他們了,其中登記有我每天每小時的日程安排。不著記事簿,我自己也想不起來,我的日程排得滿滿的。」
    「難道沒有把記事簿還給您?」
    「暫時還沒有。」
    「好的,我們回頭再談這個。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您同5月底遇害的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相識。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很多年以前。」
    「請具體一些。」
    「很久了……大約二十年以前。」
    「請再確切些。是在什麼情況下認識的?」
    「我曾經有一位女病人,是廣受歡迎的歌唱家。我不想說出她的名字來,她的知名度非常高,至少名聲很響。是她介紹我同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認識的。」
    「為了什麼目的?」
    「對不起,您說什麼?」
    「她為什麼介紹你們認識?有什麼目的?也許,她想為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說情,讓您給她治病或者咨詢?」
    「哦,不,您說哪兒去了。葉卡捷琳娜的身體非常好,她不需要找我咨詢。」
    「那她為什麼介紹你們認識呢?」
    「您要知道……當時我同一個女人有些難題。我們沒有地方約會。我沒有租房子的錢,因為當時我還是個年輕醫生,初涉門道,掙錢不多,而私人開業是被禁止的。我的女病人得知我的處境之後,就同葉卡捷琳娜商量,於是葉卡捷琳娜同意我們在她的家裡安排為數不多的約會。就是這些。」
    「滑稽,」偵查員微微一笑,「可是在您有了自己的住房之後,為什麼還要用阿尼斯科維茨的房子呢?您結婚了嗎?」
    沃洛霍夫輕蔑地看著奧裡山斯基,但是回答卻十分平和。
    「不,我沒有結婚,但是也不是無拘無束一身輕鬆。我的家裡有一個可以算做是我的合法妻子的女人。由於諸多原因我不能同她分手。」
    「好的。請說出同您在阿尼斯科維茨的家裡約會的女人的姓名。」
    「我不想說。」
    「為什麼?」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您聽好,歸根結底,有這樣一種觀念叫男人的尊嚴。」沃洛霍夫激怒了。
    「這位女士有丈夫嗎?」
    沃洛霍夫蔫了。
    「嗯……當時有。」
    「現在她是自由人嗎?那您為什麼要隱瞞她的名字?」
    「請您理解,說出她的名字沒有意義。她極為不幸,變成了一個重殘疾人,喪失了記憶。她反正記不得您問我的事情,您甚至無法向她核對我說的話。」
    「瓦列裡-瓦西耶維奇,您不要以為這種態度很恰當。您給我們召來一個人,明明知道她由於客觀原因不能證實您的證詞,所以我開始懷疑,您在某些方面沒有對我說實話。」
    「您有什麼根據懷疑我?」沃洛霍夫急得面紅耳赤,「而且,我同您是在討論什麼問題?難道愛一個有夫之婦是犯罪嗎?這是哪一朝的法律?」
    談話偏離了主題,這正中奧裡山斯基下懷。圍繞著在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阿尼斯科維茨家裡同那個女人約會這件沃洛霍夫早年的風流韻事,他巧妙地將無意義的爭執拖延了十五分鐘,直到他覺得博士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並且已經被激怒,他才說出:
    「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您的女兒被綁架了。」
    沃洛霍夫兩眼在辦公室裡掃來掃去,彷彿在尋找某個問題的答案,這個問題他無法向偵查員張口。奧裡山斯基不說話,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對手對這一消息的反應。但是沃洛霍夫一言不發,雖然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對偵查員的話並非無動於衷。
    「您聽懂我的話了嗎?」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又問了一句,「您的女兒被綁架了。」
    「哪一個女兒?」沃洛霍夫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怎麼是『哪一個』?」奧裡山斯基恰如其分地假裝困惑莫解,並抬了抬眉毛,「您有幾個女兒?十個?二十個?我說的是您的女兒娜塔莎。」
    由於不理解又不能問,沃洛霍夫臉上掠過一絲驚惶的神色。這是個什麼問題啊,博士為它深受折磨,卻又不敢向偵查員提出來。
    「我不明白,您說的是誰。」
    「對不起,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您有幾個叫這個名字的女兒?或者您想說您根本沒有孩子?」
    「聽我說……您問得我措手不及……這讓我很難說,但是您也是男人,我希望您能夠理解我。我從未結過婚。不過我有過女人,我愛她們,她們也愛我。有幾個還生了我的孩子。凡是屬於我的孩子,哪一個我都沒有不聞不問,我盡自己所能幫助他們,即便同母親停止了往來。同時我不能對選擇孩子的名字施加影響。您明白嗎?」
    「您是想說,您有兩個女兒叫娜塔莎?」
    「三個。我想知道,他們之中的哪一個被綁架了。」
    「娜塔莎-捷列辛娜。」
    「哦,上帝,不!」
    這時,沃洛霍夫的臉上流露出了明顯的恐懼和絕望。
    「您特別珍愛這個姑娘,是嗎?」奧裡山斯基毫無責怪地問。
    「我對所有的孩子一視同仁。」沃洛霍大的回答已經平靜了一些。但是奧裡山斯基看得出,他的內心絕對不平靜,其實是方寸大亂。
    「是什麼人綁架了她?為什麼?」
    「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要是我知道這些問題的原委,我也不用請您到這裡來了。綁架者沒有索要贖金,也根本不聯絡。所以我想像問娜塔莎的父親一樣問您:有什麼人為了什麼會綁架她?只有您能夠回答我。請您回答。」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您。」
    「可是我確實不知道。娜塔莎-捷列辛娜是個最普通的姑娘,而且身患重病,終生離不開殘疾人輪椅。」
    「您就是同她的母親在阿尼斯科維茨的家裡約會嗎?」
    「嗯,是的。您怎麼知道娜塔莎是我的女兒?」
    「您經常到醫院去看她,難道不是嗎?」
    「是經常去探視。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噢,這就是我們的問題了。您冒充這個家庭的朋友,卻只關心娜塔莎一個人,這讓我們以為,她與捷列辛家其他的孩子們有所不同,而且不是客觀上的不同,這個不同僅僅與您個人相關。如果您想幫助已故朋友列昂尼德-捷列辛的家庭,您首先應當幫助他們的大女兒伊利娜,她挑起了撫養四個殘疾人的全副重擔。然而伊利娜沒有看見過您的任何幫助,並且根本連認都不認識您。您也幾乎從來不看那兩個更小的孩子。此外,您向他們報了一個假名字,這更使我們認為,您不是捷列辛家的朋友。所以一切都很簡單,如您現在所知。」
    「是啊,一切都很簡單……」沃洛霍夫心不在焉地說,「可是娜塔莎……她現在怎麼樣?你們在找她嗎?」
    「對,我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要找到她。不過很遺憾,暫時一無所獲。前兩天有人從醫院偷走了娜塔莎的病歷卡。對此您能有什麼解釋嗎?」
    「她有強烈的藥物過敏症,病歷卡上應該詳細記載著她能用哪些藥,禁忌哪些藥。大概正是這一點使他們感興趣。但是這也證明,他們想保住她的生命!他們關心她。難道不是嗎?」
    他祈盼地看了偵查員一眼,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贊同與安慰。剎那間,奧裡山斯基甚至人道地可憐起這個多子女的父親來。
    接下來的幾天之中,他們只在中午吃過午飯後上課。午飯前,娜塔莎完全受醫生支配。米隆一次也沒有見過他,警惕的警衛嚴密監視,不讓米隆同住在三樓單間的其他人走同一條路,也不允許他天黑時出去散步。於是,米隆明白了,這件事有點蹊蹺。晚上,各個房間的燈都亮著,從亮著燈的窗戶數量,可以估摸出這裡的人數。就是說,除了警衛、瓦西裡、外國醫生和護士娜佳之外,這幢樓裡面還另有其人。歸根到底,讓他好奇的是,在牆壁隔開的另半邊樓裡住著什麼人?為什麼牆是密閉的?那邊藏著什麼人?
    不過他決定不分散精力,不去想那些與他的主要目標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當務之急是從這裡逃出去。只能想著這一件事,因為沒有也不可能有比自己的生命更要緊的事情。
    這幾天來,米隆覺得每一分鐘都漫長難挨。他盡力而為,讓瓦西裡產生必須把娜塔莎-捷列辛娜的病歷卡搞到手的念頭。如果娜塔莎沒有弄錯,如果她住的病房真的有一名護士被殺害了,那麼一定有民警守候在那裡,需要逐個詢問,尋找各種線索。瓦西裡怎麼弄到娜塔莎的卡片?要麼買,要麼偷。那麼,派去弄卡片的人下手的時候碰上民警的可能性就非常大。用意就在這裡,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頭了。
    越是遲遲不見送來病歷卡,越有成功的希望。派去的人一定是被抓住了,受到審問,迫使他供出全部真相,救援的人隨時都會趕到。開著汽車來,坐直升機來,或者是派特種部隊徒步翻山越嶺悄悄躲進山洞,出其不意地抓捕那夥人,都有可能。米隆發現自已經常撇下手頭上的事情,聆聽有沒有汽車聲響,有沒有直升機轟鳴,或者特種部隊踩斷樹枝的聲音。但是周圍杳無聲息,既沒有馬達轟響,也沒有樹枝斷裂。一片幽靜中只有樹葉沙沙低語。
    希望正在與日俱增的時候,他看見了瓦西裡的手上拿著的病歷卡,頓感絕望懊喪,差一點號啕大哭起來。
    「快來看哪,搞來了,」瓦西裡愉快地歡叫道,「你可以轉告姑娘,我們搞到了她的病歷卡,上面真的寫有能服哪些藥,禁忌哪些藥,這樣一來她就不必擔心了。再不會給她任何對身體有危險的藥了。」
    「要沉住氣,」米隆心想,「且慢驚慌,也許,到醫院去拿病歷卡的人被發現了,人家讓他徑直進了病歷室。當然,他一無所知,還自以為得計。故意放他離開,好跟蹤查明他把病歷卡帶往何處。現在還有片刻寧靜,他們要商量計劃。倉促行事什麼也辦不成。忍耐再忍耐,忍耐加克制,才會有好結果。」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失去希望。看見瓦西裡手上拿著病歷卡時一度湧上心頭的絕望很快就過去了,米隆又開始琢磨另一條路。仔細一想,他明白自己的錯誤出在什麼地方了。失算就失在把希望寄托在民警與偷病歷卡的人同時出現在同一地點。當然,他們錯開了。不排除民警至今還不知道病歷卡失竊。哪能不動腦子,這樣簡單行事?應當提前通知民警分局有這麼個人去偷取病歷卡,那樣才能奏效。
    他又想出了一個計劃。需要較長的時間,也更加複雜,但是米隆覺得更加穩妥,只要事情不在他實施自己的計劃之前結束就成。
    今天走進娜塔莎的房間,他又想在微機上做一些完全不需要,但是卻十分體面的作業。
    你是從哪裡得到戈爾德曼的書的?它是很早以前出版的,現在就是白天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一位女民警送給我的。當時她正在我們科調查護士遇害的案件。
    這位女民警記得你嗎?
    我不知道。
    你的家人的生日都是什麼時候?
    伊拉是9月,奧莉婭5月,巴甫利克1月,媽媽11月。
    你從來不混淆他們的生日也沒有忘記祝賀嗎?
    沒有!沒有!
    這個重複了兩遍的「沒有」很動感情,以至米隆不由自主地笑了。
    如果你不及時祝賀他們,他們會感到很奇怪嗎?
    對!對!對!
    你明白該怎麼做了嗎?
    明白。
    你學過什麼外語?
    法語和英語。
    別忘了黃金人的故事。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大約過了半小時,他大聲說,語氣中帶著懊惱和氣憤。
    「今天你是怎麼了,娜達莉婭?簡直不像是你自己,連簡單的作業都完成不好。你的病歷卡拿來了,你完全沒什麼可擔心的了,這幾道題你應當不費吹灰之力。如果你什麼地方不舒服,那就叫娜佳。」
    「我的心疼,」姑娘發愁地回答,「馬上就到巴甫利克的生日了,可是我卻不能祝賀他。」
    「蠢話,」米隆斷然說,「太孩子氣了。你就這一次不能祝賀,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的巴甫利克照樣過。」
    「不,他會過不好的,」她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大概沒有小弟弟,所以你不理解。我和奧列奇卡好歹總算在家裡過過一段時間的正常生活,可是巴甫利克進醫院的時候只有半歲,除了醫院的病房,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有什麼樂趣可言?伊爾卡一星期來探視兩次,帶點好吃的,這就是全部樂趣。而他一年過一次生日。一年只有一次,這你能理解嗎?因此我們總是盡力給他意外的欣喜,伊爾卡把剛掙到的錢全掏出來給他買禮物,給全病房的小朋友買食品,我寫滑稽詩,奧列奇卡朗誦我寫的詩,給他畫漂亮的明信片。我們集合在一起向他贈送禮物,奧列奇卡讀詩。而且他們整個病房都跟他一道興高采烈共同慶賀。怎麼可以剝奪小孩子的這個節日呢?」
    「你衝著我大叫大嚷幹什麼?」米隆突然粗暴地打斷她說,「是我剝奪了他的這點樂趣嗎?依我說,你要是覺得非祝賀不可,你就祝賀好了,只是這裡不是我說了算,這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她稍稍小聲說,「請你原諒我的失態。的確不是你的錯。只是我的情緒太壞了,我一想到巴甫申卡過生日的時候得不到我的任何東西,心都要碎了。要知道沒法跟他解釋,他還太小,才只有6歲。他肯定在等著我的祝福,一旦等不到,一定會嚎啕大哭,我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情。」
    「好吧,」米隆突然溫和地說,「我去對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說說看。也許,他會允許你給弟弟發電報。你先編好詩句,以備萬一。」
    「謝謝你。」娜塔莎欣喜地回答。
    「別謝得太早。暫時還什麼都不清楚。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也可能不允許。」
    但是瓦西裡同意了。而且甚至沒有費什麼口舌,這讓米隆吃驚不小。要麼是他確實害怕娜塔莎緊張激動,心緒不佳,不能好好表現自己;要麼是他另有打算。反正他輕易地甚至還有幾分滿意地同意她向小弟弟祝福。「當然,」米隆突然想到,「如果娜塔莎沒有忘記弟弟的生日,甚至還跟往常一樣給他寫了詩,就是說,她的確一切正常,也就沒有理由擔心了。完全正確,瓦西裡應該上這個鉤。」
    第二天,給娜塔莎拿來了一張空白傳真電報紙。她在上面認真地用小字寫了一首長詩,在一旁畫上一隻脖子上紮著大蝴蝶結的滑稽小狗。電報拿走時,她明顯地快活起來,而且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次讓她寫的完全是另一個發報地址。這份電報將不是發自摩爾曼斯克,而是發自奧倫堡。
    然而,晚上等著米隆的是一個令人氣短的意外。他給娜塔莎上完課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看見父親坐在裡面。
    「你好,阿斯蘭別克。」他冷冷地說。
    「晚上好,父親。」米隆小心翼翼地向父親問好,料想不到這次見面會是什麼結果。
    「你看見我好像不高興。」
    「你說什麼,父親,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在這裡,有點措手不及。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來辦事。決定同時看看,我的兒子怎麼樣履行自己父親的請求。」
    「怎麼樣?」米隆盡可能冷漠地問,「瓦西裡說我的壞話了?」
    「是的。這讓我極為痛心。」
    「我什麼地方讓他不滿意了?我聽話順從,執行他所有的要求,甚至遵守他強加給我的一切荒謬的規定。父親,你把我送進了什麼地方啊?是度假期還是服苦役?在這個地方不經允許連路都不能走一步。去鎮子上不行,出大門不行,晚上散步不行,在樓裡面走一走也不行。除了那個姑娘,不允許同任何人說話。我為什麼要受這種懲罰?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要把我送進這座監獄?」
    「你讓我痛心,兒子。我原本以為瓦西裡不完全對,可是現在我看見了,他並非誇大其辭。你桀驁不馴,執拗任性,你並不把父親的話當做法律。這不好,這違反了常理。當一個不孝之子是一大罪過,大錯而特錯。但是更大的罪過,更違反常理的是憐憫女人。你陷進了罪惡的深淵,錯上加錯。」
    「父親,但是這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姑娘,而且患有不治之症。難道我連向她表示最起碼的同情的權力都沒有嗎?」
    「沒有,」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絕,「你應該做瓦西裡命令你做的事情。你應該為我所效力的事業效力。你不應該有一點憐憫之心。這就是我的意願。如果在你有罪孽的心靈中還有所懷疑的話,你記住,你的血管裡流淌的是我的血,而不是這個姑娘的血。對我們而言,她是個異族人。而這意味著,她對於你來說也是外人。你的母親得知你違背常理不聽父親的話,她會極為傷心。這一點你也應該記住。你是印古什人,是穆斯林,阿斯蘭別克。如果我長期裝作沒有發現你的非穆斯林行為的樣子,如果我停止了反對你不用你出生時我給你取的名字,這不等於我容忍或者準備把你投入斯拉夫文明的懷抱。你生為穆斯林,至死還是穆斯林。這也是我的意願。」
    說完這番話,父親站起身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兒,米隆聽見外面傳來父親同瓦西裡說話的聲音,但是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他的心裡騰起一股突如其來的對瓦西裡的仇恨,這個人比米隆所能想像的還要精明得多。真是沒有想到,他居然發現了米隆只是假裝無動於衷,實際上憐憫娜塔莎。這個眼力厲害的惡棍、卑鄙的告密者,先給父親遞了小報告。
    不過父親的權力畢竟是非常大的。二十二年來,他是阿斯蘭別克——米隆惟一的主宰者。二十二年來,他要求兒子對他言聽計從,絕不爭辯,並且讓兒子相信,兒子對父親不順從不尊敬是一大罪過。米隆也相信了他,至今仍然相信,儘管父親顯然幹著某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儘管瓦西裡對他說了那些話,諸如倘若你不聽話,即使為了名譽父親也會第一個打死你。父親永遠是正確的,這一點連討論都不用。
    這一天躺下睡覺時,米隆感到自己是一個違犯了教規的人,罪大惡極。如果他注定要為了父親的意志而犧牲,他一定會接受,就像接受命運的恩賜一樣,絕不敢反抗,也不會尋求解脫的途徑。如果父親叫他去死,他就應該去死。這再沒有什麼好討論的。他應該服從父親的意志,這就是常理。
    米隆醒來的時候,腦子裡裝的還是昨天睡下時裝的那些念頭。但是他馬上又想到了娜塔莎。好,他應該做一個孝順的兒子,接受死亡,如果這是父親的意願的話。父親有權力自行決定自己兒子的命運,但是誰給他權力決定一位俄羅斯姑娘的死活呢?娜塔莎信任他,米隆,她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等著他拯救她。難道僅僅因為父親要他意識到自己有錯或者有罪,他就丟開她不管不顧嗎?好吧,他可以去死,如果必須這樣,但是他也得想辦法把這姑娘救出去。他無權退縮。父親認為憐憫一個俄羅斯姑娘、一個非穆斯林、一個異教徒的女兒,這是罪過。好吧,就讓他,阿斯蘭別克,做一個違反教規的罪人。況且,畢竟他還是一個男人!他有責任保護小孩子,即使是異教徒的孩子也罷。
    既然如此,就該採取下一步的行動了。問題是莫斯科什麼時候能夠收到娜塔莎的電報?奧倫堡距喀爾巴阡山可不近,如果送電報的人從裡沃夫坐飛機走,那不會早於明天。還有從這裡到裡沃夫的一段路程呢。首先得坐汽車到當地的飛機場,接著坐四十分鐘的老式「玉米機」,而且到奧倫堡還不是每天都有航班。假定莫斯科收到電報是後天,那麼就可以開始逐步實施下一階段的計劃。莫斯科方面收到電報之後,應當過幾天,尋找娜塔莎的人才能理清頭緒,如果還有人尋找她的話。如果他們能猜透米隆的用意,如果……如果……

《相繼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