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這是五月的一個早晨,七點鐘。筆直平坦的大路穿過一片霧氣籠罩中的樹林,周圍死一般寧靜。道路兩旁高聳著一顆顆粗大的橡樹,林中地面上鋪著厚厚一層苔蘚,其中散佈著鮮花點點,頗具凡爾賽和聖格爾曼皇家森林的迷人風姿。這條D98號公路,是供本地車輛行駛的一條二級公路。一輛時速為七十公里的BSA一M助型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由北而來,往聖格曼方向駛去。車手戴著黑色寬邊塑料風鎮,一雙眼睛陰冷如隧石,鎮定自若地注視著前方。狂風吹打著他的臉龐,把他的兩顆吹得鼓鼓隆起。他嘴唇咧開,露出巨大的門牙和兩排齒齦。他手上戴著黑色大手套,穩穩地控制著車速。從他身上穿的制服和騎的摩托車來看,他是英國皇家通信兵急件信使。但在他的油箱頂部掛著一支上滿子彈的盧格手槍,與他的身份似乎不相吻合。
    在前方約半英里處,有個與他完全相同的身影,穿同樣的衣服,騎同樣的摩托。那個人看上去更為年輕,流灑風流。他並不急著趕路,時速穩定在40公里左右,悠哉悠哉地欣賞著清晨的美景。朝霞如畫,一路晨風。小伙子心裡信然自得。還有一個小時她就可以回總部去吃香噴噴的煎蛋了。
    兩輛摩托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到最後只剩下一百碼時,後面這個車手將車速減到五十英里。他抬起右手,用牙齒摘下手套,塞進懷裡,再用右手從油箱頂部拿起盧格手槍。
    這時,前面的信使從摩托車的反光鏡中看到了後面的人影,便很快回頭看了一眼。令他吃驚的是,後面這位車手黨是自己的同行,因為他的衣著打扮、騎的摩托車都和自己的一模一樣。年輕人興奮地挑起右手大拇指,打了個招呼,同時把速度降到三十英里,等待對方上來與自己並肩行駛。他一邊注視著前方道路,一邊在腦海裡搜索總部特種運輸部中英軍摩托車手的名字。阿爾伯特-錫德-威利——對,很可能是威利。威利看上去就是這麼壯,而且長得一表人材,深得姑娘們的親睞。
    現在,後面持槍者的車速更慢了,兩車僅相距五十碼。槍手那被疾風吹得發於發硬的驗變得麻木呆板,露出一幅斯拉夫人的輪廓,緊盯著前方的眼睛裡露出凶光。四十碼、三十碼。年輕信使前面的樹林裡驟然飛起一隻孤獨的喜鵲,驚惶而笨拙地逃走,穿過大路,鑽進一塊交通標誌後邊的灌木叢裡。離聖格爾曼只有一公里路程了。小伙子咧開嘴笑了,伸出手指滑稽地打了個響兒,自我嘲諷地說了聲;「單只的喜鵲不吉利!」
    在他身後五碼之處,持槍男子雙手已離開摩托車把,右手舉起盧格手槍,左手臂作支架穩穩地托住右臂,右手扣動了扳機。
    年輕人的雙手猛地離開車把,摀住後背正中。車子一下子失去控制,翻轉著滾過路旁的一條窄溝,又衝入一塊長滿蒿草和野花的干河溝裡。摩托車後輪在地上摩擦,發出尖叫聲,前輪騰空揚起,緩緩向後倒去,然後整個車翻過來,把死亡騎手壓在下面。BSA摩托發出最後幾聲轟鳴,上下蹦跳了幾下,終於也躺倒不動了。
    兇手一個急轉彎批轉車頭對著來的方向,然後停車,跌下車架,支撐好車子,走進樹下的野花叢。他在死者身邊跪下來,粗野地把死者的眼皮往下一株,從屍體上狠狠地把黑色信使皮包扯下來,又剝開死者制服,從裡面掏出一個舊皮夾,最後又從死者友腕上扒下一塊廉價手錶,由於太用勁,鍍鋁表帶被折成了兩段。他站起來,把黑皮包甩到肩後,把皮夾和手錶塞進自己的上衣口袋。他停下來仔細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四面只有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和那輛撞毀的摩托車金屬熔化的吱吱聲。兇手順原路回到公路上,腳步很慢、很輕,盡量不在谷地和單地上留下痕跡。最後他回到自己的摩托車旁,轉身朝溪谷裡的野百合望去。多好的景色9地方也夠隱蔽,只有警犬才能找到。但是,整整十多公里,找到這兒好歹也要花上幾小時,興許要好幾天呢,處理戰利品的時間足夠了。於這種事兒,關鍵是要保險可靠。他本來可以在相距四十碼時就開槍,但他寧可靠近到二十碼。這一趟沒有白跑,不僅完成了任務,還發了一筆橫財——手錶和錢可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他得意洋洋,推動摩托車,一躍而上,把油門辟燃。他慢慢地加大油門,以免留下車印。一分鐘以後,他將時速加快到七十公里。風又把他兩顆吹得鼓起來,他獰笑著,露出滿嘴牙齒。
    在現場四周,兇案發生時幾乎窒息的樹林,這才漸漸地又恢復了呼吸。
    第二天傍晚,巴黎福爾凱酒吧。詹姆斯-邦德剛喝下今天傍晚的頭一杯。酒勁兒不大。在法國的咖啡館裡,一個人沒法兒喝個痛快。沒有店主敢公開在大眾場合出售伏特加、威士忌或社松子酒。芳納露酒還行,但容易醉人,往往讓人感到不甚盡興。午宴之前來點香檳或桔汁酒什麼的是很愜意的,但若在晚上一杯接一杯地整瓶灌下同一種香檳,那麼這一夜都舒服不了。波諾特酒倒不錯,但那是聚會時喝的,而且邦德從來就沒喜歡過那玩意兒,因為它的味道總是勾起他童年的記憶。說到底,在酒吧裡你能喝都是那些歌劇中常有的劣等飲料。實際上邦德總是固定喝一種叫比特一坎派裡或辛扎諾的美洲飲料。做法很簡單,就是大片的檸檬兌上蘇打水,必須是佩利爾出產的蘇打水。他認為優質蘇打水是彌補劣質飲料的最經濟有效的途徑。
    邦德每次來巴黎,肯定要到那幾個老地方去。他住在北極旅館,因為他喜歡住在這種車站式旅店,雖無名氣卻最實惠,也易於隱蔽。他總在德拉佩、羅邁德或杜馬酒館用午餐,在那兒既能吃到可口的食物,又便於地觀察各種各樣的人,消遣取樂。要是他想喝個痛快,就去哈里酒吧,一來由於那兒的酒味純正,再者,他十六歲那年頭一次糊里糊塗來巴黎時,就是在那兒渡過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那一夜以他差點兒同時失掉童貞和錢夾子而告結束。如果要吃正餐,邦德通常去一家排場些的餐館,像威福、卡內通、盧卡——嘉爾騰或柯松多爾等地方。儘管路旁廣告牌上大肆宣傳說杜爾達根和馬克西姆餐廳等如何如何,他還是看重自己選中的那幾家。在那兒至少沒有賬目和現金的混亂,同時那兒的烹調也正合他的口味。用過正餐,他一般會到畢加爾廣場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情況。一般情況下,要是平安無事,他就溜隨著,散步穿過巴黎區,回到旅館,上床睡覺。
    邦德決定今天晚上仔細查曾已經翻得破爛不堪的地址本,找個老式夜總會消遣一下。在奧地利和匈牙利邊境的那次任務栽了跟頭之後,他這是途經巴黎回國。本來,把那匈牙利人弄出國境是有可能的。邦德奉命專程從倫敦去維也納指導維也納情報站站長的行動,然而卻遭到維也納情報站的冷遇,發生了一些誤會。那些人太剛愎自用。結果那匈牙利人在過邊境時,踩響了地雷而一命歸天。事情只好交調查廳裁斷。邦德必須在明天回到倫敦總部匯報此事。一想到這兒,邦德心裡就大為不快。
    今天天氣真不錯。只有在這種日子裡,人們才真的覺得巴黎是個美麗動人的城市。邦德打算再給這個城市一次機會,他要爭取找個能算得上真正的姑娘的女孩子,帶她到鬧市區找一個艾爾美依維爾之類可靠的地方去吃飯。為了使她不要總是想著錢——那種情況下難免的事情——他會盡快先送給她五萬法郎。他會告訴她:「我想叫你唐娜迪安娜,或者索蒂,因為這些名字適合我今晚的心情和周圍的氣氛。我們以前就認識,這筆錢是我向她借的,我當時非常窮困。這樣吧,現在讓我們談談一年之前我們在聖特羅雷茲分手之後彼此的情況吧。還有,這是菜譜和各種酒的價目,你可以點一些能使你高興和發福的東西。」這樣的話,她會由於不必面對更多的窘迫而感到十分輕鬆,她會笑起來,說:「可是詹姆斯,我可不想長胖。」於是他們便會在那裡開展一段「春日巴黎』助浪漫故事。邦德會頭腦清醒,興致勃勃,聽她談論每件有趣的事情。但願上帝保佑,今宵結束時,他的這套把戲不會被戳穿,讓姑娘發現在這老一套的「巴黎艷遇」的童話中並沒有得到什麼。
    這時,邦德正坐在福爾凱酒吧,一邊等著他的美洲飲料,一邊陶醉在遐想之中。他清楚自己不過是在玩弄想像力,最後一次發洩他對這個城市產生的無比厭惡。一九四五年以來,他每次來巴黎,沒有一天舒暢過。邦德望了望被車水馬龍折騰得暗無天日的街道,陽光被擋在遠處,無力地照耀著。巴黎每個地方都跟香榭麗捨大街無多大差別。要想好好逛逛這座城市,只有那麼可憐的兩個小時,早晨五點至七點。七點一過,整個城市就被黑色金屬的巨大噪音所吞沒,所有輝煌壯麗的建築、明淨的空間、前蔭的馬路等等,都籠罩在煙霧和灰塵之中。
    侍者把托盤子用力往大理石桌子上一放,發出清脆的響聲,又以純熟的單手功夫,用啟子砰地打開了佩利爾蘇打水的瓶蓋,這一招邦德可永遠也甭想學會。那人打開冰盒下的賬單看了一下,冷冷地說了聲「全了,先生」,扭頭便走了。邦德在飲料裡放入冰塊,倒滿蘇打水,深深呷了一口,往椅背上一靠,點上了一根勞倫斯-讓牌香煙。今晚八成不會有好戲了,就算在下一個小時裡找到一個中意的姑娘,也一定無法盡興了。說不定靠近一看,她竟是個體壯多汗、皮膚粗糙的法國中產階級女人,沒準兒她或她那位靠她養活的男人還會偷走他的錢夾子。天哪,他可不能重蹈覆轍了!
    一輛舊波傑奧特403型黑色轎車突然衝出道路中央的行車線,截斷了行駛中的車潮,往人行道旁一靠,停了下來。一串司空見慣的急剎車、喇叭聲和人的驚叫聲之後,一位年輕女郎不動聲色地走出汽車。邦德下意識地坐得挺拔了些。她恰好是邦德理想中的人選,簡直十全十美。她身材修長,儘管披著一件輕便風雨衣,但看她行走的姿態和端莊的舉止可以肯定,外套裡是線條優美的身軀。開車時她面都表情美麗而高貴,但此刻卻朱唇緊閉,顯出幾分不安。她斜插穿過人行道上擁擠的人流時,臉上充滿著焦急與煩躁。
    當她朝著邦德的方向走過來時,邦德仔細打量了她。她顯然不是邦德期待的人,看樣子她是來赴約的,也許是見她的情人。她是注定得屬於一個什麼人的那種女人。她一定是來得有些遲了,難怪她如此心急如焚。真遺憾,這風流美貌的金髮女郎與他無緣。邦德暗自歎息。沒想到,那姑娘卻在直勾勾地瞧著他,而且她居然對著他嫣然一笑一叫。
    不等邦德反應過來,姑娘已經走到他桌前,拉過一把椅子與他相對而坐。
    邦德吃驚地看著她,她不自然地笑一笑,說:「真對不起,我來晚了。恐怕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裡。上司讓你立刻到他辦公室去。」她頓了頓,又說道:「緊急下潛。」
    邦德立刻明白了。不論她是誰,但肯定是從「鋪子」裡來的。「緊急下潛」是秘密情報機關從潛艇部門借來的一句術語。它意味著情況不妙,發生了什麼極為糟糕的事情。邦德掏出幾塊硬幣放在桌上,說了聲:「好吧,我們這就走。」他站起身來,和她一起穿過桌群,向她的汽車走去。路上,交通阻塞依然如故,警察隨時都可能前來干預,阻止他們擠入車道。看到他們想擠到車的行列中,那些人的臉色都很不高興。姑娘加大油門,瞅準時機,猛地換成二檔,一下子就鑽進了擁擠的車流中。
    邦德坐在旁邊欣賞著她。這姑娘肌膚如玉,金髮如絲,纖塵不染。他問道:「你從哪兒來,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一邊注意著外邊的車輛一邊答道:「從站裡來,二級助手,工作代號765,本名P4馬裡安-露西。是什麼事兒,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總部來了急電,是M局長給站長的私人密電,十萬火急,就是這樣。M局長要立刻找到你。站長說,你只要來巴黎,去的地方不外乎就那幾個。於是我和另一個姑娘按著紙條上的地名一處一處找了開來。』他微微一笑,「我剛才去了哈里酒吧,然後來到福爾凱酒吧,沒想到居然在那兒就找到了你,真算是走運。」她瞟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力還不算太差。」
    邦德說:「不錯,簡直棒極了。不過,要是我正和一個姑娘混在一起,你該怎麼辦?」
    她笑一笑。「我可能仍然要與你相識,不過多喊聲『長官』而已。麻煩在於你怎麼打發她。萬一她當眾撒起潑來,我看只有用我的車送她回家,你自己去乘出租車回站上。」
    「真機靈。你幹這一行有多長時間了?」
    「五年。到站裡來工作還是頭一次。」
    「感覺如何?」
    「平常還可以,但一有急事故沒日沒夜的,這一點讓人煩。有空閒時間的話。我的意思是,」她趕緊又補充道,「我並不是那種假正經的女人,可法國人卻總是那麼循規蹈矩,讓人討厭。你看,為了外出方便,我買了這輛便宜的車。別的車總給我讓路,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怕我撞壞他們的車子。當然他們臉上肯定老大不高興,但我從來都是視而不見。所以他們總要給我騰出好大一塊地了。」
    他們開到朗特廣場。她圍著廣場繞了一周,然後徑直朝康柯爾特方向來的車流衝過去。好像為了證明她的話,車流果然不可思議地讓開道,她從中急馳而過,如馬蒂戈依大街駛去。
    邦德大笑;「妙極了。但你可別養成習慣。」
    她笑著把車拐到加布利爾大街,停在英國秘密情報局巴黎站門前,然後說道。「我不過是在工作許可範圍之內找點小小刺激而已。」
    邦德走下汽車,繞到她的車門分說道:「好了,多謝你送我。事兒辦完後,我能不能有幸也送送你?我不會去冒險,但我確實和你一樣,在巴黎覺得煩透了。」
    姑娘睜大她那、敬的藍眼睛,認真地說:「當然可以,我會很高興與你作伴。你通過這裡的電話總機,隨時都能找到我。」
    何德身子探進車窗,摸了摸姑娘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說道:「再見g」然後轉身大步跨進門廳。
    巴黎情報站站長雷特瑞空軍中校面色紅潤,體形富態,一頭金髮梳理得紋絲不亂。他衣著人時,穿著翻邊袖口與雙開局棋的西裝,配著漂亮的馬夾和蝴蝶領結,讓人感覺他是養尊處優,經常出入酒宴的人。但是他那雙透著沈潔的暗光的眼睛卻表明此人分明是情報工作的老手、他一根接一根地吸著高盧牌香煙,整個辦公室煙霞生設。路訓邦德進來。他客氣地與他寒暄幾句,然後問道:「是誰把你找到的?」
    「露西。在福爾凱酒吧。她是新來的?」邦德道。
    「來了六個月,不錯的一個姑娘。你先請坐吧。出了一件麻煩事,我不得不向你交待一下,還要請你去處理。」他低頭按了一下對講機開關:「請給M局長發報,站長私人郵電,電文是:『007在這裡,正在介紹情況,』好,就這樣。」他關上了對講機。
    他拉過一把椅子,靠近窗戶坐下,與高盧牌香煙的煙霧保持一段距離。從遠處看,香榭麗捨大街上的車輛緩緩地象蟲子在爬動。剛才他還對巴黎厭惡不已,巴不得快快離開。現在見到遼西後,他倒希望在這兒多留幾天了。

《薔薇花下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