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8)

  7
  源藏在巖棚裡燃起一堆火。
  架在火上的鹿肉烤得正香。
  繁星滿天。源藏靠在岩石上,眼望著火陷入了沉思。這是德造見到他的當天夜裡。德造的話仍在他耳邊迴響。他滿腦袋是這句話。
  紀州犬懷上了狼崽——。
  源藏說死也想不到會有這等事。狼是狗的天敵。本來不共戴天的仇敵卻做了夫妻,這是不可想像的。如果德造的話不錯,紀州犬就將生下一窩有半日本狼血統的狗仔。狼是狩獵型野獸,捕獵是它的天性。跟它在一起的紀州犬,在犬科動物中,亦具有強烈的捕獵本能。兩相結合,生下的崽會什麼樣子呢?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裡盤旋不去。
  火焰升騰。看著看著,慢慢地,火裡幻化出幾隻搖搖擺擺、胖胖乎乎的小狗來。
  好像有什麼響動。
  「源藏,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人。
  「我在法師山上游睡覺,看到這裡燃起了火,我想沒準會是你……」
  「你沒有死於山洪?」
  來人是志乃夫正昭。
  「你知道山洪的事,看來德造還活著。」
  志乃夫在火旁坐下。
  「吃吧。」
  源藏把刀子遞給他。
  志乃夫看上去跟乞丐沒有什麼兩樣。他用刀割下一大塊鹿肉放進嘴裡。一邊嚼,一邊又切了一塊,看樣子實在是餓極了。
  「德造下午才從這裡走的。他說他要回寺裡等你。」
  「這是我們約好的。」
  「他說要和你一決勝負。」
  「我正巴不得這樣。德造有搶來的錢,你可以隨便去打鹿和野豬。只有我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我得殺了德造,趕快結束這一切。」
  「你想再回去幹警察?」
  「不。」志乃夫搖搖頭。「你呢?狼和狗已經殺掉了嗎?」
  「……」
  源藏無言地搖了搖頭。
  「你也實在是太固執了。」
  志乃夫注意到源藏雙肩下陷,剃得乾乾淨淨的下巴,有一種空虛的、孤淒的陰影。他以前可不是這樣。
  「你才真叫固執呢。如果你放棄對德造的成見,不就啥事沒有了?」
  「放棄成見?」
  「對。」
  「真令我吃驚。我沒想到這話會出自你的口中。」
  「你在外漂泊流浪了這麼久。我認為,在漫遊的過程中,人慢慢地就會消氣,變得心平氣和。」
  「喂,我說你這是怎麼了?」
  志乃夫把正在切肉的手停下來。
  「我很正常。」
  「莫名其妙!」
  「我不認為德造壞。如果他是個惡棍,他決不會甘冒生命危險來救狼的。我在小黑山就已經認定了。他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如果沒有這種準備,他是難於突破包圍網的。」
  「你救德造和狼,就為的這個?」
  源藏的雙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閃著炯炯的光芒。源藏本來是很少說話的。現在他按撩不住激動的心情,滔滔不絕說了下去。
  「我一直以打獵為生。除此而外,我沒有別的辦法謀生。在小黑山,風雨之中,我與德造殊死搏鬥時,他憤怒地叫道:你屠殺動物有什麼樂趣?你的慈悲心哪裡去了?我當時真想衝他喊——我拿起槍,不是為了屠殺動物取樂!但我終於沒有叫出來。當時我強烈地感到德造決不可能會是壞人。為了自己養育的一條狼,他萬死不辭。為了一頭野獸,德造甘冒生命危險,這不能不令我悚然。這樣的人哪裡去找?還有誰會像他那樣在暴風雪之中追蹤我呢?德造為了狼,置生死於不顧,他的心中沒有罪惡,純淨得如同水晶一般。我認為,即使不是狼,而是一條狗,他也會那樣做的。」
  源藏一開口,便像打開了的閘門。
  志乃夫被他洪水般洶湧的話語壓倒,一時竟無言以對。
  「德遂說,狗肯定已懷上了了狼的孩子。他把一切都托給我,回了寺裡……」
  「唔……」
  志乃夫切下一片肉。
  他終於弄清了源藏臉上陰影的意味。源藏的地位已發生了逆轉,他正從追殺一方轉向救護一方。他閃爍的雙眸正是他內心矛盾的體現。源藏不是在說服志乃夫,而是在說自己。
  志乃夫把視線投向夜空。
  當山洪襲來的時候,志乃夫給德造鬆了綁。為什麼給他鬆綁,志乃夫從未深究。他對德造十分惱恨。不過,除惱恨以外,還有別的一種東西。正如源藏所說,人在漫遊過程中,會慢慢地忘掉仇恨。而志乃夫,他一邊把仇恨一點點地拋到路邊,一邊又從山野撿起其他一些東西。現在這些撿來的東西都在他的體內集聚了起來。
  「唉,」源藏打破沉默。「德造他不會跑掉的,你願不願和我一道走?我想各處轉轉,看有沒有狼和狗的消息。而且,我也正要到德造那裡去一趟。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保你不餓肚子。」
  「好吧。」
  志乃夫收回目光,把視線投向火堆。
  火光照亮了志乃夫的臉,也照亮了源藏的臉。兩人的臉都被映得通紅通紅的,彷彿發怒了一般。
  8
  五月十三日。
  兩個親都大學學生下了赤石山脈的大澤岳,到北又澤去。他們是牧野和川北。
  山路順澗邊而下,看上去極其崎嶇陡峻。澗下是一條湍急的溪流,水深達15米左右。兩壁的懸崖全是紅巖。
  牧野和川北在一塊可以俯視溪流的岩石上坐下來,肚子餓了,也實在累壞了,他們把盒飯打開。
  川北不經意地往對岸掃了一眼。他猛然發現樹林邊什麼東西在奔跑,看樣子像是鹿。川北碰碰牧野的手臂,用手指給他看。
  一頭牡鹿從密密絲絲的樹林裡奔了出來。它正在全速奔跑,奔跑當中不時地跳躍兩下,動作十分輕捷。
  沒跑多遠,鹿突然又改變了方向。鹿前面突然跳出一團褐色的東西,擋住了它的去路。那東西猛地躍起向鹿襲來。鹿急轉回頭。那個野獸似已跳到了鹿的背上,可一瞬之差被鹿閃避開了。鹿的身體象球一樣地高高彈起,落在了十米開外的地方。
  這時,鹿的面前又出現了一條白色的狗。鹿受到前後夾擊,進退兩難。它無路可逃,跳上了一個巖盤。巖盤上面有一點兒地方,鹿一個直撲,衝到了崖邊上。
  狗和那頭褐色的野獸緊迫過來。
  鹿縱身躍向空中。這是一個高達十幾米的斷崖,下邊是一個盆子一般的綠色的深潭,看上去比鹿的身體還小。鹿碩大的身軀直朝下面的深淵墜落下去。
  潭中濺起高高的水柱,鹿的身體隨之消失了。
  狗和那褐色野獸跑到懸崖邊上。狗蹲坐下來,而那褐色的東西卻毫不狁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它的體毛被風吹起,粗大的尾巴水平伸開,直挺挺的像一塊板,挾裹著一陣風。
  隨之,水面上又騰起了一條水柱。
  狗返身跑走了。
  「狼!」
  牧野顫抖著聲音叫道。那條白狗個子就不小,可與那個褐色的東西相比,則顯得相形見絀。
  鹿爬上岸。
  狼雖然浮上了水面,可它的肚子好像遭了水擊,游到岸邊,它便不再動彈。
  鹿乘隙向下游跑去。
  牧野和川北象被凍住了一樣僵立在那裡,眼睛都看呆了。
  溪岸邊,一頭月輪熊慢慢騰騰地起來。它邊走邊追逐過來。正在這時,那頭牡鹿從岩石後邊猛地竄出,撞到了它的面前。熊駭然大驚,猛地跳了起來。鹿也極為狼狽。為避開熊,它跳入了溪流。
  熊緊跟著也跳了進去。
  熊照準鹿的鼻子一把掌猛拍過去,然後又拍打著水撲到了鹿身上。雙方都沉入了水底。等浮上水面的時候,鹿已經死了。熊咬住它的脖子,把它拖上岸。
  鹿體內流出的鮮血,在水面上劃出一條紅線。
  狼轉過巖角。
  熊正在舔舐鹿身上的血。一看到狼,它馬上敏捷地跳起身來,這與它那肥碩的身體很不相稱。它張開大口,露出牙齒。狼也張牙舞爪地一臉凶相。雙方都在怒吼,都想以吼聲震懾、壓倒對方。因為溪流的喧嘩無法聽到。
  狼衝了上去,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嚴陣以待。它看準機會,劈面就是一掌,不想竟被狼躲過。狼跑出不遠,又折轉身來。熊怒目而視,待狼又撲過來時,熊騰地直立了起來。
  在離熊兩米遠的地方,狼突然躍起,從熊的頭頂一掠而過。就在越過的那一剎那間,狼的胯下突然冒出一股褐色的液體。那液體象箭一樣直射到熊的臉上。
  熊一下子失去了目標,它鬧不清狼在哪裡,只好在原地團團亂轉。乘此機會,狼一躍跳到熊背上,狠狠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搖晃著身體落入了溪流。狼也一起掉了下去。
  狗從上游跑來,見景也躍身跳進了溪流。
  熊、狼和狗撲撲騰騰地打作一處,河面上水花四濺。
  很快,水面上便平靜了下來。熊敗下陣來,鮮血淋淋地朝下游逃去。
  狼和狗上岸以後,晃動一下身體,抖落掉身上的水。飛騰的水珠因為陽光的照耀,描畫出一個個小小的彩虹。
  「快跑!」
  川北抓住牧野的手腕,低聲叫道。
  兩人丟下盒飯,倉惶逃跑。
  五月十五日。
  德造躺在寺廚裡面。
  從南紀回來已有半個月了,他一直在等志乃夫。他想也許今日,也許明日,志乃夫就會來的。可左等右等,志乃夫一直沒有露面。德造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自己大難不死就是個奇跡。奇跡不可能同時發生在兩個人身上。也許他確已經死了。
  源藏也沒有來。
  德造想,源藏此刻也許正為尋找戈羅的蹤跡在林中踟躇。
  突然,他躍身跳起,手裡攥著把匕首。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
  幾乎與此同時。隔扇被推開,後門也被打開了。
  「德造!」
  安的臉在劇烈地抽搐。他手裡握著一支削得很尖的竹槍。堵住後門的秋手裡也是一桿竹槍。
  「這次我看你還往哪裡逃!」
  安扭歪著臉,冷笑道。
  「你放明白點兒!你休想再跑!快把刀子放下,帶我到藏錢的地方去!老實點兒的話,我們可以叫你痛痛快快地死。不然,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
  「狗雜種,果然來了!」
  德造的聲音在發顫。
  「錢在哪裡?快說!」
  秋喝問道。
  「我不會交給你們的!」
  「難道你想把它帶到地獄裡去嗎?!」
  「帶到地獄裡也比交給你們強!」
  「快給我住嘴,王八羔子!」
  秋闖進屋裡。
  「秋,不要殺了他!別讓他跑了就行!」
  安叫著也步步緊逼過來。
  德造背靠著牆壁。
  秋凶相畢露,他貓著腰挺槍衝了上來,另一邊安也在逼近。
  德造猛地彎下腰,抓起地上的酒瓶子朝秋打過去,隨即又把菜碟之類的東西砸向安。
  「混蛋!」
  秋從左側挺槍刺來。德造總算閃避開了。但是安的竹槍卻刺入他的左肋腹。德造用左手攥住竹槍,把匕首朝安投去。匕首打在牆上,落到了地上。德造感到一種透不過氣來的難受。秋惱羞成怒,挺槍突刺過來。竹槍刺穿了德造的肚子。
  「叫你別殺了他——笨蛋!」
  安顫聲喊著,拔出竹槍。
  秋也把竹槍拔出來。
  德造頹然倒在地上,兩個傷口血流如柱。
  「錢!快說!錢在哪裡?!」
  秋暴跳如雷。他一邊叫,一邊用竹槍刺德造的大腿。
  德造說不出話。他呼吸困難,即使想說也出不了聲。
  「王八蛋!」
  秋又用竹槍猛擊他的另一條腿。
  「我叫你別殺了他!……」
  安剛要發火,突然嚥下了後邊的話。
  他感到背後似乎有什麼動靜,便回過頭來,剛回過頭,便看到有兩個褐色的和白色的東西朝他撲了過來。安不由的朝後退去。那團褐色的東西早已衝上來,尖利的牙齒咬住了他的半邊臉。安倒在了地上。
  德造看到,戈羅撕掉了安的半邊臉。希羅也咬住了秋的右手腕。秋用槍去剌它,卻未刺著。
  ——戈羅——希羅——。
  德造心中在呼喊,但他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
  秋倒了下去,右腕被撕裂了。
  戈羅咬斷了安的脖子。安的悲鳴還沒有落地,它又已向秋撲去。它咬住了秋的頭,秋的頭部被咬破,血流飛迸進而出。秋把左手裡的匕首刺向戈羅,匕首深深地沒入了戈羅的肋腹,直達肩部。戈羅搖晃了一下。秋的腦袋已開了瓢。
  屋裡到處是血。
  德造倒在血泊之中,希羅來到他身邊。
  戈羅擠盡全力朝德造身邊靠過來。但它的後肢頹然無力,雖幾經努力,試圖站起來,卻未能成功。最後終於匍匐在地上。
  德造聽得見希羅悲痛的聲音。嗚,嗚。希羅低聲號泣。它搖著尾巴舔舔德造的臉,然後又到戈羅身邊舔舔戈羅的臉。
  ——希羅,戈羅,你們可回來了!
  德造眼中淌下一大顆淚珠。
  他已到了垂死階段。
  慚慚地,他神志不清了。可他那失去知覺的眼睛,仍緊緊地盯著戈羅。
  志乃夫和源藏在飛跑。
  在秋葉街道的茶店裡,志乃夫打聽了一下蓬萊寺的位置。茶店的老太告訴他說,兩三個小時之前曾有人向他打聽過,這附近有沒有遠離村莊的廢寺或者不住人的房子之類的東西。
  老太告訴他們附近是有座廢寺。
  聽完老太的話,志乃夫和源藏把東西存起來撒腿就跑。
  聽老太說到蓬萊寺有二里路。
  他們一氣趕到。
  剛跑上石階,便看到了這幕慘劇。
  「德造!」
  志乃夫抱起德造。德造的脈膊已經停止了跳動。他身上還是熱的,看樣子剛剛斷氣不久。
  源藏查看了一下狼的傷勢,他的旁邊蹲著那頭紀州犬。紀州犬身上的白毛全被血染紅了,只有臉部還是白的。
  「德造已經死了。狼不要緊吧?」
  志乃夫大口喘著說。
  「不清楚。我這就把狼送到醫生那裡去。你先幫我照料一下這條狗。」
  源藏拿出被子把狼裹起來。刀子仍插在狼肚子上。如果拔出來,狼可能會失血過多。志乃夫把狗用繩子拴住。源藏懷抱著被子和狼,朝外走去。
  志乃夫瞥了一眼狼,它長長的眸子放射著藍光。
  源藏大步走下石階。
  志乃夫環視了一下屋內。究竟出了什麼事,他還沒來得及細看。一個人失去了半邊臉,喉管被咬斷。另一個人腦袋開花,倒斃於地。狼的凶殘從這兩具屍體上可見一斑。
  紀州犬一邊哀哀低嗚,一邊舔舐德造的臉。
  外面起了風。風從洞開的門中穿堂而過,紀州犬的體毛被吹得翻捲起來。雖然是初夏的風,志乃夫卻有一種淒愴之感。
  德造大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志乃夫給他合上了眼皮。猛然,他覺得德造的眼睛與源藏抱走的狼的眼睛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凌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