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進攻

  1
  八州幫的總部在品川區。
  這是目黑川河口附近的一角,周圍工廠很多。八州幫本來就是一個吃住海運界逐漸發展起來的暴力集團。
  他們憑勢力控制著碼頭工人,發源於中世紀的基爾特(同業工會)至今仍保留著,成了他們的財源之一。
  八州幫在目黑川河岸上有一幢四層樓房。
  四樓作了幫首的住宅,一樓是「全國碼頭裝卸工會」,二樓三樓賊用作八州幫的幹部辦公處。
  這是一幢暴力團專用的樓房。
  附近的居民對此都抱著畏懼心理。
  由於鎮會的請求,這裡成了常有巡邏車問津的重點警備區。
  十一月二十七日,傍晚。
  不知哪個性急鬼放起了聖誕音樂。音樂聲像是從商店街那裡隨風飄過來的,音樂聲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愁,彷彿是在哀歎一年光陰的逝去。
  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在目黑川沿岸的大堤上走著。他豎著大衣領子,慢慢地走著。
  他是安高則行。
  音樂使人想起了誕聖節。聖誕節也好,新春也好,和眼下的安高純屬無緣。儘管無緣,但多少還是牽動了他的思緒。
  安高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走著。不知怎麼地想起節日的菜餚來。
  安高沒有妻子,飯菜由一個早來晚歸的老婦人做。正月的頭五天那老婦人休息,安高便吃著節日的菜餚,和他養著的兩條阿伊努犬作伴在家。那兩條狗是他唯一的談話對手,這五天的狗食由安高親自做。這樣的情況已持續了好幾年。
  安高每天都用車把兩條狗帶到野外去,讓狗在冰凍蕭條的原野上飛馳。這是安高最喜歡看的情景。
  運動回來以後,安高便就著聖誕菜餚喝冷啤酒、喝威士忌,看看書,整天昏昏沉沉。
  ——那兩條狗怎樣了?
  安高想起了他的狗。
  安高離開北海道是十一月一日,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已經二十七天過去了。儘管那兩條狗有老女傭的孫子照料,可把他們撇下那麼多日子,安高心裡很有些負疚的感覺。也許那兩條狗以為它們的主人已經死了。
  「快了。」
  安高小聲自語。
  案件的全貌業已掌握,這也全靠非合法搜查。若按刑事訴訟法的程序去辦,要弄到安高這三天裡掌握的材料得花幾個月時間。
  甚至說不定花上幾年時間也摸不著真相。
  得用拳腳來叫他們吐出實情。如果還不說,那就像對付田沼良一那樣把他們幹掉。安高已經做好了這個思想準備。在一直升到警視正的漫長歲月中積聚起來的重量感支撐著安高,如今這股重量感已化成一團氣裹住了安高的身體。
  正因為有這樣一團殺氣,能阻擋他的只有罷免和刺客。刑事局長相澤正在為刺客一事擔憂,可是安高決無止步的意思。他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了,怎麼還能慮及自身的安危。
  還剩最後幾天了。
  昨夜,北海道警本部長細江警視監給他來了個電話,說國家公安委員長已強令馬上作出對安高罷免一事的答覆,北海道公安委員會處境相當被動。他們尊重細江的意見—直拖著沒有回答,再叫他們拖下去就有點強人所難了。最多只能再拖幾天。
  安高打算在這幾天裡結束這個案子。先逮捕在函館刺殺永山雄吉的兇手,逼出真情,再逮捕指使他們的人,事情就算了結了。
  他也可以回北海道去了。
  可是,在完成這一系列的任務之前,北海道公安委員會能不能頂住國家公安委員會的催逼?
  遠澤要一害怕逼近他老巢的死亡的陰影,正發瘋似地在罷免上下死勁,除了殺掉安高、罷免安高以外,遠澤是沒有第三條可保平安的路的。
  勝負就得在這幾天內決定。
  安高不認為自己會敗給遠澤,即使敗了他也毫不後悔。他很自負,覺得自己已經為破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餘下的事只要交給警視廳和道警探員們接下去辦,案情遲早會真相大白。即使被罷免,安高的積蓄還是有的,他可以和那兩條狗作伴,怡然自樂地過日子。
  ——狗。
  安高忽然抬起了視線。
  鉛灰色混濁的冬空。冬空中映出一條狗的身影。那是消失的鹿島灘上的格羅的身影。
  格羅自那以後一直沒有消息。田沼良一已招認出殺害永山雄吉的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兩個人,安高就是去逮捕這兩個人的。可是他們肯定不會老老實實招供,目前拿得出的證據是一隻可能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丟棄在兇殺現場的鞋,和他們手腳上被格羅咬傷的傷痕。關於傷痕,他們一定早就想好了遁辭說是被別的狗咬的。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死不認帳,手頭的證據將雖有如無。
  這兩個人和田沼不同,因為必須把他們送上法庭,不能採用揍個半死不活逼取口供的手段。這樣做要是被法庭知道了,法官立即會以違反刑事訴訟法的理由宣告他們無罪。這樣一來遠澤要一可就高枕無憂了。
  在兇手拒不招認的情況下唯一有效的證據是格羅。當著法官的面讓格羅嗅—下留在現場的鞋,格羅也許立即能認出混在一大堆人中的兇手。
  不用說,即使不嗅鞋,格羅也能立即認出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撲上去咬他們。這一舉動就足以把他們打入無可逃脫的地獄。
  格羅如今在哪裡呢?
  對這樁搖撼政財兩界的重大案件有著極其重要的證言作用的格羅,在廣漠的鹿島灘上消失了。
  安高認為它正在向東京前進。
  他希望事實真的如此。從北海道邊緣出發馳過死的荒野,歷盡苦難的格羅如果終於還是在途中倒下了,這實在太可憐了。
  瘦弱的格羅的影像背後忽然浮出了北守禮子的影子。
  那迫不得已答應做田沼的女奴、唯命是從地把雪白的肉體奉獻出去,任田沼恣意糟蹋的肢體……
  安高搖搖頭。
  一輛巡邏車緩緩在安高身邊駛過。
  能看見「八州幫大樓」的牌子了。
  安高若無其事地邁步向前。
  2
  一樓辦公室裡有三個男人。
  一見旁若無人地邁進去的安高,那三個人虎視眈眈地盯住了來者。安高豎著大衣領子,兩手插在口袋裡,大約這副樣子在他們看來有點目中無人。
  「喂,你是幹什麼的?」
  其中一個人問道,那表情分明在說「你小子眼睛長到哪裡去了!」
  「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在不在?」
  安高走到三個人面前。
  「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又重複了一句。
  那人好像從安高的風度神態上猜不出來者是何許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便虛張聲勢地問。
  「我想見見山崎和三上。」
  安高仍然把手插在口袋裡。
  「這小子,好大的口氣!」另一個氣紅了臉。
  說著一拳朝安高當胸打來。
  安高沒有閃避,在對方的拳頭到來之前一腳踢中那人的膝頭。
  「你竟敢動手!」
  那人跌坐在地狂喊。
  最先開口的那個人想從抽屜裡掏手槍。
  安高用槍柄狠狠地砸了一下那人的額頭。手槍在口袋裡時已握在手裡了。那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下了。
  剩下的一個人嘴裡喊叫著什麼,按了按桌子上的按鈕。
  「過來!」
  安高用手槍招呼那人過來。那人雖然滿臉咬牙切齒的樣子,但還是被手槍吸住似地過來了。
  「坐好,你們兩個也坐好!」
  安高拉過椅子命三個人坐下。
  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有七八個人擁進屋來。好幾個人手裡拿著日本刀,其中兩個還握著手槍。
  「你是什麼人?」
  拿槍的人問道。
  「把槍放下!這不是什麼毆鬥,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則行。」
  「安高……警視正……」
  那人小聲呻吟一聲看著手裡的手槍。
  「認識嗎?」
  「……」
  「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是誰?出來!我有逮捕證,我以殺害永山雄吉的嫌疑逮捕你們。」
  「他們兩個都不在。」
  那人把槍垂下了。現在再縮回去已不可能,只好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把手槍和刀全部放在桌子上!我要對你們全體進行身體檢查。誰要是敢耍滑頭我就開槍打死他!」
  那些人誰都沒有動,手槍和刀仍然拿在手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還不放下!」
  安高大喝一聲。
  那些人被他的氣勢壓倒了,紛紛把手槍和日本刀放在桌子上。
  「首先,所有的人都把右臂伸出來!」
  安高讓三個人質也和他們的同夥排在一起。
  「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們會放過你?」
  「什麼放過不放過的,你們殺我沒殺成,心裡早該有準備了。照我的吩咐做!」
  安高怒斥。
  人們磨磨蹭蹭地捲起袖子。
  其中有一個人手腕帶傷。
  「就是你,出列!」
  安高用手槍一指。
  「姓名?」
  「三上房雄。」
  那人的聲音有些發顫。
  「在那兒趴著!全員,伸出右腳!」
  「我是山崎。」
  那個額頭被砸、窒息過一陣的傢伙死了心,自己報出了姓名。
  「過來!」安高手一招「把腳伸出來!」
  那人伸出右腳。
  果然是山崎長重。腳上清晰地留著格羅咬傷的痕跡。
  安高用手銬把他們兩個銬在一起。
  「全體人員都趴在地上!我以違反槍刀法的名義逮捕你們!」
  安高抓起一旁的電話。
  一個人溜近窗戶朝外面看了看,見外面既沒有巡邏車也沒有警察,表情一變,回到桌邊猛地抓起手槍。
  安高正等著這一招。
  沒等那人開始,安高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右肩。
  「幹掉他!」
  那人一邊倒下一邊喊。
  人群亂了,紛紛拿起刀和手槍一片怒罵。安高冷靜地看著這副情景,槍口對準了拿手槍的傢伙的胸膛。
  那人身子一跳。與此同時,一個傢伙揮舞著日本刀撲了上來。
  安高左手握定一把椅子。
  噹的一聲,日本刀被盪開了,是安高用椅子打的,那傢伙踉踉蹌蹌倒在桌子上,刀從他手上落地。
  那傢伙根本不懂什麼刀法,只知道亂砍亂舞。安高撿起刀。
  有三個人手裡拿著日本刀,臉色蒼白,拿刀的手發著抖。
  安高把手槍放進口袋。
  「過來,讓我教你們幾招!」
  安高踏上兩三步,舉刀往空中一劈。風孕育著殺氣裂開了。
  那三個人朝後面退著。
  「你,」安高指定一人,「我先砍下你的右臂!」
  「別,別動手!」
  被指的傢伙扔掉手裡的刀。
  其餘兩個也學了他的樣。
  晚上七點,安高把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帶進警視廳。他借用警視廳的審訊室分別審訊這兩個傢伙。
  山崎和三上年齡都在三十上下,這兩個傢伙都長著一副職業殺手陰惡的相貌。
  「坦白吧。」
  第一個叫的是山崎。
  「叫我說什麼?」
  山崎撇撇嘴。
  「是誰指示你去殺害永山雄吉的?」
  「不知道。為什麼一定是我們殺的?根據呢?」
  山崎突然正言厲色起來。
  「在青森車站裡你們被永山雄吉帶著的格羅咬傷過。」
  安高兩眼直逼山崎。
  「你是說我腳上的傷嗎?」山崎拍拍腿,「那是被我們幫首養著的德國狼狗咬的。三上也被它咬過。那狗可凶了。」
  山崎好像就等著安高提這個問題似的。
  「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告訴你當時給我治傷的醫生,他那兒應該有病歷。」
  「你們居然還拉攏敗類醫生。」
  「拉攏?」
  「好了,別說了,你和三上都犯有非法持槍罪。離起訴還有二十天時間,我要把你們帶回北海道去徹底把你肚子裡的東西擠出來,你認為你吃得消那分苦頭嗎?」
  「沒干就是沒幹,有什麼好說的!」
  山崎把頭一扭。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探員伸進頭來朝安高遞了個眼色。
  安高走出審訊室。
  「搜查一科長說要馬上和您見見。」
  「搜查一科長?」
  安高立即產生了一個不祥的預感。
  他走進一科長辦公室。
  「辛苦啦!」
  迎上前來的一科長東野是安高的晚輩,安高認識他。這是個秀才型的人物,身材細長,年齡大約該四十五前後了。
  「什麼事?」
  安高拉過一把椅子。把山崎和三上帶到這裡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打過照面了。」
  「出了件傷腦筋的事。」
  東野的表情像是剛喝下一杯苦汁。
  「……」
  安高不出聲。
  「我們正在審訊以違反槍刀法逮捕的八州幫成員,那三把日本刀和三支手槍的持有者已痛快地交待了。」
  「……」
  「這麼一來,您逮捕的山崎和三上和這件事就無關了。」
  「怎麼會呢,」安高搖搖頭,「他們誰帶著槍我是親眼看見的。」
  「可是那三個自供者把武器的來路也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且扣起來的那支手槍上沒有指紋。如果有指紋那倒還有辦法。」
  「……」
  安高沒有回答。
  慣使手槍的殺手從來不赤手使槍,用槍時一定戴手套。因為他們的槍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因突然事故落於人手,若留下指紋馬上會被發現前科。
  由此可見八州幫早已不顧一切要保那兩個傢伙,甚至已經為他們備好了替身。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山崎和三上交給他們。
  「還有更糟的事情呢。」
  東野伏下眼瞼。
  「剛才平泉檢事正來電,說那個佐佐木律師要來這裡會見山崎和三上。而且東京地方檢察廳認為光憑傷痕拘留他們兩個是不妥當的。」
  「……」
  安高一言不發,猛地站起身來。平泉檢事正是東京地方檢察廳的頭面人物,而那個佐佐木律師曾經又當過檢察總長。如果地方檢察廳認為光憑傷痕不能充分構成拘留的理由,警視廳最多只能拘留四十八小時,到後天晚上必須釋放他們。
  安高背上閃過一道寒氣。
  從遠澤要一到佐佐木律師,從佐佐木到平泉檢事正……
  按刑事訴訟法規定,律師有權要求會見被告,但在拘留期間一般說來檢察官是會加以阻礙的。先在會面許可證上一拖再拖。實在拖不下去就把被拘留者轉到別的署去。這樣就必須再重新申請會面許可證。這樣做是為防止律師給嫌疑犯出壞點子。
  連檢察廳都捲進去了?安高感到自己的臉色正在漸漸地蒼白下去。
  3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點。
  東京地方檢察廳。
  平泉檢事正和安高則行對面而坐。
  五十來歲的平泉皺著眉頭,彷彿患著面部神經痛的毛病。也許他本來就是這副樣子,可在安高看來這是他肚子裡有鬼的緣故。
  遠澤要一通過檢察總長佐佐木律師給他施加了壓力,平泉未敢抵制,所以苦著臉。
  「這就是你最後的回答?」
  安高銳利的目光盯住了平泉。
  東京地方檢察廳否認了拘留昨夜被捕的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的理由——這是一個公式性的決定。
  一大早,地方檢察廳特別搜查部的檢察官審訊了山崎和三上,作出了以上的決定。
  安高是為了平泉收回這個決定才要求面見平泉的。
  「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並沒有違反槍刀法,這是事實。作為地方檢察廳,我們只能根據事實辦事。」
  平泉口氣堅決,反覆強調這一點。
  「檢察廳屈服於政治家的壓力而無視法律,這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您該是清楚的吧?」
  「無視法律?」
  平泉神色大變。
  「您不相信我這個警視正說的話,反倒去相信殺人犯及其一夥的暴力團員的話。」
  「說話請慎重一點。手槍和日本刀的持有者已經明確,而且山崎和三上的咬傷是他們幫首養的狗所致,有醫生的證詞,也有病歷。」
  平泉被追得惱羞成怒了。
  「你打算辭去檢察官的職務去當暴力團專用的辯護律師?」
  安高狠狠地罵了一句,雙眼燃著怒火死死盯著對方。
  「你想侮辱我?」
  平泉的聲音發抖。
  「你自己看吧。」安高寸步不讓,「那兩個人還犯有妨礙執行公務罪。如果地方檢察廳以這個理由拘留他們,最大程度能拘留二十天,可你們連這點也沒做到!」
  「不是我不做到,他們目前不是還在拘留中嗎?我們正在對他們進行審查。」
  平泉的拳頭在發抖。
  「你只同意拘留三天,這是什麼意思?」
  對他們兩個人的妨礙執行公務嫌疑,地方檢察廳只同意拘留三天,這使安高實在忍無可忍。他看透了裡面的鬼把戲。
  「他們全員自供山崎和三上沒有妨礙執行公務,是其它人幹的……」
  「住嘴!」安高打斷他說,「你不懂什麼叫正義!」
  「這是侮辱,我饒不了你!我不算數也是東京地方檢察廳堂堂的檢事正,我要對你一再的暴言起訴!」
  平泉面無人色。
  「你去告吧。你是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檢事正,我是警察廳所屬的警視正,我接受你的挑戰。我要在法庭上把你的失節行為公佈於眾!」
  安高兩道逼人的目光死死盯著平泉。
  「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平泉舉起顫抖的拳頭砸著桌子。
  「我當然會出去,但在臨走前我得把話說清楚。我從北海道就開始追蹤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了。他們殺害了特別探員,還不止一次地派殺手來對付我,因為不殺死我,遠澤要一就得被捕。不僅僅是遠澤一人,好幾個內閣國務大臣都和那樁武器出口貪污事件有牽涉。現屆政府將被摧毀,所以他們發瘋似地向我下毒手。關於參與這次貪污的人員名單,我保存著通產省航空局長阿形充介臨死前的交待錄音。按理說地方檢察廳應該全力以赴解開這樁案子,可你卻在竭盡全力想把這件事情埋葬在黑暗中。我知道你背後有政府在作祟,你屈服於政府的壓力,甘當枉法的奴才。為這件事已經出現了好幾個犧牲者,這些犧牲者的心頭之恨你根本不理解!追蹤罪犯至今的我心裡是怎麼想的你不懂。一個搜查官的信念是什麼你根本一點都不理解!什麼暴言、侮辱,你想用這點雞零狗碎的玩藝兒來成脅我?有膽量你就來!我是拼著一條命追蹤到這個地步的,今後還要繼續追下去。你想放掉山崎和三上,我偏要把他們扔進監獄。你包庇的那些政治高官也一樣。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看看搜查官的意志是什麼。你好好兒地記住了!」
  安高義正詞嚴地訓斥一通後站起身來。
  平泉一言不發,把臉扭向一旁,滯留著苦澀的側臉幽鬼似地陰慘。
  安高出了東京地方檢察廳。
  馬路上刮著寒風。
  他豎起了衣領。
  他踏著栽著懸鈴木行道樹的人行道走著。枯葉纏在他的腳下翻捲著。走著走著,安高心頭忽然升起一股寂寞感,他覺得彷彿什麼都要離他而去了。
  ——還有四五天。
  他心中暗自嘀咕。
  國家公安委員長給北海道公安委員會的答覆限期越來越近。
  答覆一上,肯定罷免。自己一罷免,遠澤要一便可高枕無憂。遠澤追求的也是這一點。遠澤通過對東京地方檢察廳施加壓力的手段來爭取這幾天時間。遠澤也不顧一切了。只要堅持到安高被罷免,那就萬事大吉了。
  ——我真的能勝嗎?
  安高自問。
  他殺了田沼良一又從阿形充介那裡取得了口供,背景已經歷歷在目。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也抓住了!他相信能一氣呵成把案子破了。這條漫長得嚇人的征途最後的衝刺就是那場闖八州幫本部。
  可是形勢急轉直下了,腳下的地基開始崩潰。安高業已建起了一座雄偉的建築物,一座由犯罪構成的建築。可是這座千真萬確是存在著的建築物正在急速地消逝。因為它的地基是流沙,如今這座建築物正要乘著流沙逝去。
  一座虛幻的城堡。
  東京地方檢察廳打算只拘留三天便把山崎和三上放掉。而且這三天的審訊也不讓安高進行,而且地方檢察廳搜查部的檢察官來審訊,審訊內容也只局限於妨礙執行公務嫌疑。
  安高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最後的階段上檢察廳會蹦出來擋道。
  按理說地方檢察廳必須請求最大期限的拘留,在拘留期間由探員和檢察官針對主題事件的嫌疑進行徹底的調查。
  想不到地方檢察廳竟濫用職權,反而想把事件掩蓋掉。這可真是個不好對付的強敵。
  要粉碎地方檢察廳的陰謀,必須乘罷免宣佈前山崎和三上被拘留的三天時間內抓住他們殺害永山雄吉的證據。
  一旦罷免構成事實,並且山崎和三上也被釋放,要想再接近犯罪的根源就不那麼容易了。
  到時候山崎和三上一定會銷聲匿跡躲起來。
  要想在短短的四五天時間內抓到山崎和三上的確鑿罪證是不可能的。
  勝負已定,安高想,自己敗了。遠澤動用了政府和檢察廳幫他藏匿犯人,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不過,失敗並不是永遠的。
  安高在心裡對自己說。
  被罷免以後還要繼續干,安高早已下了決心。正如剛才訓諭平泉時所說的那樣,一個搜查官的意志是不可摧毀的。
  一個被罷免的接近老年的男人,豎著大衣領子,落魄地踽踽獨步——這一想像喚起了他的寂寞感。
  安高忽然停住了腳步。一條瘦狗穿過馬路。
  ——格羅怎麼樣了。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要是有格羅在身邊,就能輕而易舉地證實山崎和三上的罪行。
  可是,這個引得他心尖兒打顫的希望立即在茫漠中消失了。
  自那以後格羅—直沒有消息。
  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安高舉步朝國會走去。
  4
  參議院議員會館。
  安高則行踏進遠澤要一的辦公室。
  遠澤要一正等著他。
  遠澤一聽說安高來了,以為他是來賠罪道歉的。
  安高的罷免即將在幾天內決定。
  儘管安高生性傲慢,面臨罷免他也總不得不好好想想。一被罷免,連一分錢退職金都甭想拿。罷免一個官升到警視正的人物,這在警察廳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
  人都是愛自己的。
  安高進來了。
  「是你啊,坐吧。」
  遠澤趾高氣揚。他和安高在青森競選演講時見過一面。當時安高還是一表溫厚的風度,如今已判若兩人。
  只見他雙頰深陷,目露暗光。
  一眼看去有些潦倒晦氣的感覺。
  「找我什麼事啊?」
  遠澤叼上一支煙。
  「我是來警告你的。」
  安高坐了下來。
  「警告我?」
  遠澤皺起了眉頭。
  安高無言地取出錄音機,放在桌子上,按下按鈕。
  錄音機裡流出阿形充介的聲音。
  遠澤也一言不發聽著阿形的講話。阿形向安高坦白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關於錄音的內容,地方檢察廳也已經和他通過氣了。
  他一聲不響聽完錄音。
  安高收起錄音機。
  「這就是警告?」
  「是的。」
  安高點點頭。
  「聽人說你曾故意把一個叫田沼的人推下陽台摔死。在找這個阿形的時候你也通過威脅讓他把你杜撰出來的事情說了一遍。聽說他在死以前,也就是你離開以後立即把你威脅他的事對一個和他關係不錯的部下說了。阿形好像很害怕,其實他的害怕也不奇怪,因為你無緣無故地殺了許多人。你是個嗜血成性的人,他當然怕你了。我已經把他那個部下的話通報給地方檢察廳了,地方檢察廳也許會因此對你起訴。」
  「也就是說磁帶裡錄著的內容你是一概不知了?」
  「我怎麼會知道!」
  遠澤面露慍色。
  「反正過幾天就清楚了。」
  安高的視線罩著遠澤的臉。
  「你今天是故意為說這些話才來的嗎?」
  「是的。」
  「你這個地方是不是有毛病?」
  遠澤指指腦袋。
  「不正常的是你。」
  「……」
  「你趁競選的機會,利用競選車幫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逃走。殺害永山雄吉的指令也是你下的。阿形自供後可能也是你下令把他幹掉的。阿形一死,他的自供份量自然就輕了,你要的就是這一點。你收買阿形的部下,讓他捏造我脅迫阿形什麼的謊言也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的小動作太多了,小動作越多,漏洞就越大。」
  「真是極有趣的推理,講下去講下去,我正感到無聊。」
  遠澤取出一支雪茄。
  「你倒真能沉得住氣。」
  「不錯,看你一個人演獨角戲也不賴。不,不是獨角戲,是耍猴。可惜這裡沒有猴子。」
  遠澤得意地笑笑。
  「我看你就是一隻猴子。」
  「什麼,我是猴子?」
  「是的。你以為你在耍著你周圍的一班猴子,可事實上你卻正跳得起勁。只不過自己是很難發現自己在跳罷了。反正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自己腰上拴著根帶子。」
  「要到什麼時候?」
  遠澤的笑容沒有消失。
  這不是沒有消失,這是僵笑,安高心裡很清楚。
  「我剛才得到消息,千葉縣—個農民收養了格羅。在兩三天裡我會把格羅領來。這樣你的被捕就是時間問題了。我要當著法官的面明確地證實山崎和三上的罪行,然後把他們帶回北海道徹底審問。已經無路可逃了,你也總有一天要被押到北海道去的。」
  「這更有趣了。」
  不知什麼時候遠澤的笑容消失了。
  「你策動對我的罷免,對地方檢察廳施加壓力……總之你跳得太歡了,你馬上就要跳不起來了。現在你知道腰上拴著根繩子了吧?我就是為告訴你這點才來的。」
  安高站了起來。
  他抓著門把手看看遠澤。
  「當然,如果把我殺了,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安高丟下這句話,走了。
  遠澤像塊化石似地一動不動。
  他知道安高這是在向他示威。如果發現格羅是真的,安高決不會特意跑來告訴他。
  安高面臨著一堵巨壁——地方檢察廳,而且罷免也沒有幾天了。安高已無萬分之一的得勝希望。阿形的供詞由於本人已死也失去了作證能力。供詞若是第三者取得倒也不至於完全失效,可取證人就是安高。這樣一份在密室裡對安高這個瘋子似的人物吐露的自供,法官是不會承認其法律作用的。
  只要山崎和三上一放,事情就算完結了。遠澤想。
  不久,山崎和三上也將死於突然的不幸事故。遠澤拚命動員自己相信安高無非是想借此舉,出出心中的悶氣而已。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其中還有吞嚥不下的東西,喉嚨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他抓起電話。
  接這個電話的是八州幫幫首伊岡廣重。
  伊岡擱下電話,立即從會員中選出六名精兵,把他們召到自己的辦公室裡。
  「這次無論如何也得把安高幹掉!」
  他對部下嚴令。
  「不過你們要小心,對方可不是普通角色。稍有疏忽反而會吃他的虧。一切都要仔細周到。聽著,你們先去把格羅的主人北守禮子綁架起來,然後用那女人作釣餌把安高引出來。安高對那個女人該有些意思,肯定會出來,你們就盯住這樣的機會。萬一不成功就控制住那女的,這等於解除了那傢伙的武器。而且把那個女人弄來在發現格羅蹤跡時還有用處。聽明白了?千萬要小心行事。」
  伊岡對安高也懷恨在心。安高殺了他好幾個手下,即使遠澤不請他,他也不會讓安高活下去。
  綁架北守禮子不會沒有用處,即使殺不了安高,至少也能控制他的活動。只要揚言說要殺掉北守禮子,安高就不敢輕舉妄動。他不會對北守禮子見死不救。
  安高來到新宿。
  時近黃昏。他走進一家咖啡館。
  發現安高身影的女人老遠就伸手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
  安高在那女人對面坐了下來。
  「我一直在報紙上留意你的活動。」
  那女人是北守禮子。
  皮膚粗糙感業已消除,恢復了原先的細膩。北守禮子曾兩次死裡逃生,一次是在八甲田山腳下,一次是從氣仙沼到鹿島灘。兩次都遭到了男人的獸行。
  置身於奴隸狀態的恐怖使她的皮膚變糙。
  其殘影如今還未褪盡。雖然北守禮子朝安高看著的雙眼已充滿了生氣,可在她的表情深處,在輪廓內部,都似乎還隱現著當時的暗影。
  「謝謝。」
  安高要了兩份咖啡。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北守禮子心裡有一種彷彿見到了父親似的安定感。
  「格羅有沒有消息?」
  他不過是問問而已,消息自然不會有。
  安高心緒沉重地望著搖頭不語的北守禮子。
  他有求於禮子。
  這是一個很可能使她再度陷入險境的要求。
  「喝完咖啡我們再喝點酒好嗎?」
  安高見北守禮子撒嬌似地提出這樣的建議,放了心。
  5
  從早晨起天就一直陰沉沉的。
  空氣冷得不行。
  上午八點多,北守禮子離開了家。
  她自己開著車朝千葉縣馳去。
  這次出門是受安高則行的委託。此行多少有些危險,這她心裡已作好了準備。
  安高已山窮水盡了。既然知道了安高的處境,哪能不幫個忙呢。能為三四天後就要被罷免的安高出點力的只有自己。
  後面應該有車在跟著她,因為交通量太大,她辨不出是哪輛。
  安高跟她說過,有兩輛車在保護著她。
  如果另外還有尾隨車,那就準是八州幫的車了。
  北守禮子一面開一面心裡害怕,怕出個什麼差錯又落入八州幫之手。
  若被他們抓住,最終又得被當作性的奴隸,一想到這件事脊樑骨就發冷。
  她不想再次落入這樣的境地。
  安高則行開著一輛小型汽車。他在後面偷偷地跟著北守禮子的車。為跟蹤方便,他已吩咐過禮子,在拐彎、過十字路時開得慢一點。
  緊挨著北守禮子,另外還有一輛車盯著。
  車上坐著警察廳的兩名特別探員。他們是被田沼良一暗殺了的藏田弘行的同事。安高雖然從來不屑借他人之力,可如今已經沒有講這個風度的時間了。
  安高已發現另外還有兩輛車在跟蹤禮子。
  那無疑是八州幫。特別探員已告訴過他,八州幫從昨夜開始監視了北守家。
  「這老猴子。」
  安高低低嘀咕一聲。
  對遠澤要一的威脅奏效了,猴子又開始了它拙劣的舞蹈。
  可是這同時也是一種危險的舞蹈。
  被地方檢察廳當頭一堵,安高束手無策了。至今努力的結果如數被國家權力凍結。
  此外,罷免也日近一日。
  不能束手待斃,總得找點事幹。安高思考起自己在罷免宣佈前該做些什麼來。
  唯一能做的是誘出八州幫。為此,他特意去找了遠澤。他以為事到如今遠澤不會上竄下跳了,可事實並非如此。心懷鬼胎的遠澤還是那麼焦躁不安。遠澤並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傢伙。
  發現格羅的話也許是真的——遠澤這麼想。他當然也估計到這是安高在騙他,但不證實一下總還是不放心。
  遠澤不僅只是想證實一下,從八州幫如臨大敵似地監視和跟蹤的情形中,安高看出八州幫還有綁架禮子的企圖。
  這正中安高的下懷,安高要的就是這一點。
  那麼有聲有色地把遠澤嚇上一通後,遠澤一定會再次策動暗殺安高。光在地方檢察廳做手腳還不能說萬無一失,此外還有個格羅的生死問題。要想徹底逃進安全地帶,殺死安高是最簡捷、最保險的方法。
  可是要幹掉安高並不容易,至今已有好幾個職業殺手敗在他的手下。
  那些傢伙將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場?安高冷靜地分析著。
  ——在北守禮子身上做文章。
  安高得出了結論——綁架北守禮子、誘殺安高,或者聲稱要殺害北守禮子牽制安高的行動。而且在發現格羅下落的時候北守禮子還能派用場。
  對他們來說,北守禮子是一張王牌。
  敵人果然如安高預料的一樣行動了。
  被逼進絕境的安高最後下了一著妙棋。
  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這一著棋雖無疑是妙著、奇著,然而到底有沒有起死回生之力卻又難說了。
  沒有直接的成果。
  這只是安高不肯拱手認輸,總要再干它點什麼,這個目的總算達到了。
  此舉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希望。逮捕綁架犯,窮追猛打,強迫他們交待出指使者。第一能追到八州幫幫首身上,然後把幫首抓起來。說不定能擠出八州幫為保山崎和三上故意作偽證的供詞來。
  如果這樣,地方檢察廳的堅壁算是攻破了。
  說是破罐破摔也行,這是安高最後的反擊了。
  為了進行這一反擊,他請北守禮子作釣餌。
  安高如今已經成了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黑豹,黑豹閃爍的雙目中充滿著不可摧毀的意志。
  這是一種即使一再中彈也非把仇報了不解的黑豹的意志。
  直到從新機場汽車道出51號公路,開上去印幡沼的公路時,北守禮子才清楚地發現跟蹤車的存在。
  有兩輛小汽車遠遠地跟著她。
  去印幡沼是安高佈置的,他還交給她一份到目的地的詳細地圖。
  她憑直覺知道那輛車是八州幫的車。兩輛車上好像都坐著好幾個人。
  如果是護衛車,是不可能坐那麼多人的。
  北守禮子的皮膚上起了微微的雞皮疙瘩。
  沒見護衛車的影子。護衛車究竟有沒有來?
  她想,因為目的地是明確的,護衛車一定是在前方開路或在一直後面小心跟蹤著,可心裡還是有些害怕。
  萬一護衛車沒找到自己呢?
  她想起了印幡沼滿目荒涼的風景。如果沒人保護,北守禮子會被那些傢伙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捉住的。
  一旦被他們拖上車,那就又得再次被帶進沒有陽光的世界裡去。
  她想起了從氣仙沼到鹿島灘的那段死的旅程來。若不是遇救,自己現在早已成了田沼良一的奴隸,身上被刺上紋身,永無出頭之日,她一面受田沼的虐待,一面侍候田沼。
  這樣的生活想想就叫人週身發冷。
  那些傢伙也許會在沼邊的樹叢裡輪姦自己。
  她一陣戰慄。
  小路向前伸展著。
  不知什麼時候起,跟在後面的車只剩一輛了。
  她開上一段直線路。周圍是田野,可以看清一直後方的情形。
  視野中只有一輛車跟在後面。
  北守禮子越發害怕了。
  剛才明明有兩輛車的,少一輛說明他們發現了護衛車,去對付護衛車去了。
  這是完全可能的。只要把護衛車引開,他們就可以得手了。
  ——要不要向人呼救?
  北守禮子慌忙向四周打量。
  周圍不見一個人影,也不見一輛車。
  跟蹤車在荒涼的田野裡執拗地跟著。
  恐怖如一陣風似地掠過她的皮膚。
  被安高殺了的田沼良一無機質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腦際。
  田沼以冰一樣的表情盯著北守禮子。
  ——要被他們抓住了。
  她差點喊出聲來。
  北守禮子一踩加速器。
  迎面也沒有車來。廣漠的田野內只有自己和跟蹤者兩輛車。
  路僅此一條。
  車像喘息似地破風疾馳。
  安高覺得氣氛有些異樣。
  他不知道異樣在什麼地方,只感到有一股屍臭似的氣氛正在向他逼近。
  皮膚收縮了。
  路正拐彎,兩側是高高的葦叢。
  他拔出手槍。
  打開車窗,作好隨時能射擊的準備。
  風在車內旋轉。
  就在那一瞬間,安高聽到了手槍的發射聲。一連四響。
  與此同時,方向盤向右打去。
  安高踩住剎車,將身伏下。
  車橫著停在路面上,兩隻後輪都被手槍子彈射穿了。
  護衛車怎麼了!
  他心裡猛地升起一股不安。如果護衛車也和自己一樣遭到了襲擊,那就絕望了。他無法去救她。北守禮子遭到襲擊後被拖進車裡去的刺耳的呼喊聲在腦子中炸裂著。
  安高感到有一股彷彿要陷進地裡去似的沉重絕望感。
  安高打開車門。敵人躲在蘆葦叢裡,這時露身是極其危險的,可安高腦子裡已經沒有了自己。絕望感在旋轉。絕望轉瞬間化為憤怒直往上湧。
  他朝子彈飛來的蘆葦叢衝去,大衣兜著風啪啪翻捲著。
  他一面朝蘆葦叢裡開槍一面跑。
  沒有人應戰。
  安高衝進葦叢,飛快地分開蘆葦搜尋狙擊者。可是葦叢裡鬩無一人。
  安高走上公路,雙眼佈滿憤怒的血絲。
  前方有兩個人跑來。
  安高也跑上去。
  「怎麼了!」
  安高一聲怒喝。那兩個是擔任護衛的特別探員。
  兩個人是聽到槍聲跑過來的。目標丟了,他們的車胎也被打穿了。兩人嚇得面無人色。
  「快追!」
  安高跑起來。雖然現在跑上去已不起什麼作用,可此外還能幹什麼呢。
  途中有一輛被丟棄的小汽車,車是狙擊者的,可是沒有鑰匙。
  因為方向盤是鎖著的,即使直接接上電瓶,沒有鑰匙也無法開。
  三個男子翻飛著大衣在無人的道路上猛跑。
  車破風疾馳著。
  北守禮子已是週身冷汗。
  跟蹤車也加了速,距離越來越近。車上有兩個男人,兩車已接近得差不多能從後視鏡裡看清那兩個人的相貌了。
  現在跟蹤車已露出了殘忍的本性,戲弄似地緊緊咬著禮子的車。那氣勢彷彿在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你已經在我們手裡了,我們馬上就要讓你變成我們的奴隸。
  車的性能還是跟蹤車好。
  北守禮子已陷入半狂亂狀態。惡寒布遍了她的全身。頭髮散亂著,但她沒有時間去攏一攏,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把方向盤的手在顫抖。
  跟蹤車鳴起了警笛。一陣殘忍的警笛。停下!他們在命令。
  車挨近了。
  「別靠近我!」
  北守禮子狂喊。
  「放了我,求求你們!」
  跟蹤車拐上對向車道,兩車並行了。
  安高和兩名探員跑著。
  四周是原野,不見一戶人家。
  安高的腿開始不帶勁了。
  我這是在幹什麼蠢事!他既沒有自責,也沒有悔恨,他只感到自己老而無用了。太蠢了!自己意氣用事的執念竟把好端端一個有夫之婦推向死亡的深淵。
  安高拔著兩隻不帶勁的腿跑著,心裡充滿了落魄感,充滿殘酷的孤愁。
  大衣真重。
  跟蹤車越過前頭。
  北守禮子哭了。頭髮掛落在沾滿了淚水和汗水的臉上。
  越過前頭的跟蹤車踩住剎車橫著堵住去路。
  北守禮子一邊哭一邊把方向盤打到右邊,淚水模糊了視線。朦朧的視野是一片一望無邊的草原。草原緊接著路基。
  車身一懸。北守禮子驚叫著緊緊抓住方向盤。草原比路低一截。車身一震,熄火了。
  北守禮子走下車來。
  一望無際的草原四處都是茂密的芒草。她朝芒草叢跑去。心裡害怕、兩腿發軟。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她一面跑一面回頭看,眼淚已經不流了,週身的血液冷卻了。
  —個傢伙抓住了她的脖頸。
  北守禮子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倒在地上。那傢伙就勢騎在她身上。
  「叫你再跑!」
  那傢伙一連給了北守禮子幾個耳光。
  「敢不聽話就殺了你!」
  「我聽我聽,放開我。」
  北守禮子兩手摀住臉蛋。
  那傢伙喘著粗氣,壓在禮子身上看了一會,捲起她的毛衣伸進手去摸她的身子。
  「唔,身子倒不錯。」
  兩手緊緊地摸著她的胸部。
  一條狗朝草原走來。
  這是條瘦狗,垂著頭,一步一步像是要踏進大地似地走著。
  不久,狗在芒草叢中躺了下來。
  雙眸充滿著孤愁感。這是一雙細長的眼睛。
  那狗伸出前肢把下巴擱在上面。它睏倦已極,無盡旅途的勞頓奪去了它體毛的光澤。
  寒風吹動著它的體毛。
  忽然,狗抬起了頭。狗朝著上風方向翹起鼻子。寒風中帶著一絲喚起它的鄉愁的氣味。
  狗一躍而起,動作極其敏捷。狗從草叢中竄了出去。風是從很遠的右方吹來的。狗朝著風頭箭一般疾馳,瘦瘠的身體一縮一伸,疾如勁風。它悄沒聲息地一連越過幾個芒草叢。
  氣味越來越強。
  在芒草原盡頭,狗停止了腳步。
  大約二十米的前方,一個女人被按在地上,一個男人壓在她身上。
  旁邊還站著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支手槍看著。
  狗悄悄地鑽出草叢,爬著朝那人背後靠近過去。它爬行了十米左右,突然姿勢一變朝前猛衝。
  等拿手槍那傢伙發現背後有聲音回過頭來的時候,狗已把全身力量凝聚在四肢上猛然躍起。手槍從他手上飛了開去。那傢伙的手被狗使勁咬住了,鮮血直淌,驚叫一聲倒在地上。
  壓在北守禮子身上的傢伙慌忙站起來拔出匕首。
  「格羅!」
  北守禮子放聲絕叫。
  格羅沒有朝北守禮子看,正和拿匕首的傢伙對陣。長長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掃動著,放出沉重的怒鳴,利牙盡露。
  北守禮子撿起手槍。
  就在她近旁,拿槍那傢伙呻吟著在地上翻滾。格羅咬住他以後又猛烈地搖拽了幾下,那傢伙的右臂斷了。
  北守禮子坐在地上,雙手把著槍對準那傢伙。她的手抖得厲害,怎麼也瞄不準。
  「混蛋!」那傢伙呻吟著說,「我要把你和這條狗零刀碎剮!」
  拿匕首的傢伙沉著身,手握匕首一步一步逼上去。格羅慢慢後退著。怒號聲重重地擊著大地。那傢伙一點一點縮短著雙方的距離。
  格羅一個迂迴。
  一陣風吹過。
  飽含著淒愴感的寒風。
  一輛小型卡車在路上停了下來。北守禮子看著。有三個飛快地朝草原疾奔而來。
  一陣幾乎要使她暈過去了的絕望感裹住了她的身體。
  「住手!」
  安高喝道。
  凜然威嚴的怒喝。
  拿匕首的傢伙化石似地僵住了。
  「格羅!」
  北守禮子爬過去抱住格羅。
  安高站在一旁俯視著她們。
  寒風中,一條瘦狗和一個女人正為他們的邂逅重逢無語地哽咽著。
  (第一部完)

《女人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