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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的終結——從托克維爾、古參到傅勒

《思考法國大革命[1]》是這樣一種書:寫作之日就準備成為思想史的一部分,而不是滿足於討論思想史。傅勒(Francois Furet)其人本來就是本·安德森(Ben Anderson)自許的「入戲觀眾」,先是隨著兩次世界大戰給拉丁各國帶來的赤色波濤而流入本國共產黨,而後卻在布達佩斯的蘇聯坦克身上發現了更為恣肆的面目,斷然退黨。這一回由他來宣稱「終結雅各賓史學在學院的統治」,頗有象徵意味。

大革命是二百年來一切革命之祖,現代的初期胚胎在這裡成型,其兩面特徵首先在此表現。雅各賓專政,作者毫無憐憫地呼為「寡頭政權」,做「前極權主義」分析,從而強調「立憲正統論」的思想系譜。如是,「熱月是向代議制的復歸,或如馬克思所說的社會的勝利」。

(認同或否認民主的)立憲論從西塞羅、博丹的伏脈起,在孟德斯鳩身上浮出水面,流過貢斯當、托克維爾、古參(Cochin),始終不過是「共和左派-反教權主義史觀」大樹下的野草閒花。風氣大變,正如作者所述,還是20世紀70年代以後的事。現在卻到了附庸蔚為大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時候。如果有什麼會證明歷史必然性的虛妄,這就是了。本書的重點在思想史,對社會政治變遷不過擇其大略。在思想史當中,托克維爾的地位跟其他人不可同日而語。古參只籠罩自家的一章,以哲人的社會學履步於實證主義的社會學之上。泰勒(Taylor)和 「物質史」諸家只起邊角料作用。托克維爾卻是無所不在的,甚至在完全沒有提到他的地方,字裡行間也無不充滿對他的答辯。

何謂自由?自由是隔離並緩衝政治國家和民間社會的空間。侵奪、消滅這一空間就是全能國家的定義——向《古代人的自由和現代人的自由[2]》

致敬。絕對主義斷斷續續地侵犯緩衝地帶,干天下之怒而自亡。雅各賓黨準備一舉抹去政治與社會的界限,而社會通過熱月,奪回了本來屬於自己的位置。

何謂舊制度?古法蘭西王權是民族的契約首領,一個明顯的立憲正統論歐幾里得公式,判然有別於東方專制主義的神皇。王權不得直面其民,必須通過中間社團的調整制約。這些中間社團是各等級的法權代理人,其中最重要的一些來自貴族。聲名顯赫的巴黎高等法院再三自任保民官,謀奪立法權。亂政出於雙方的相互凌迫。

大革命是布爾喬亞取代沒落貴族?否。貴族從未像大革命前二百年這樣人才輩出,融匯了全國的精華。他們是商業革命的中鋒,大革命後仍然如此。布爾喬亞是機會主義謀利者,而非革命者。他們首鼠兩端,企圖不付成本而取得大利。經濟危機更不是理由,「太陽王」黷武時代才是經濟衰退期,大革命前,經濟繁榮,人口猛增,不亞於英國。三級會議面對的財政問題不過是稅賦不公,是大繁榮中的小浪花。國民並非貧困潦倒,生活水準仍在上升。

貴族的各種模式:波蘭式封建自由,貴族地方權力排斥官僚專權;普魯士式貴族主導官僚系統;英國式模糊新貴族的立憲君主制。等級共識不存在。後事人所共知:「王國數廢,帝國數亡,共和數易,行政官常在。」

舊制度何以滅亡?它並非保守,更非沒落,反而是長期推行明達改革的政策核心,專製程度實不如後來者。它的問題在於,社會利害日趨分歧龐雜,國家吸收誘導機制失靈。「早至1787年,王政不復治國。」大革命在大革命之前就來臨了。

若謂洛克字裡行間充斥著1688年的氣息,那麼此書字裡行間充斥的就是1989年的氣息。漫長的二百年啟蒙同短暫的20世紀在這年秋天謝幕。諸神的黃昏後,該當有人為提坦——雅各賓史學——收屍。然而,製造新神卻不在謝幕者的任務當中。

《守先待後:思想、格局與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