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動不動就哧溜滑落下來,納悶地看看自己的手。原以為是手變瘦了,其實並非如此,是皮膚失去了油脂,手變薄變小了,就像乾枯的樹葉。

「看來是老了。」

在電話中對妹妹說到這個,妹妹笑了。

「太在意了,你才三十七歲呀。如果戒指容易滑落,請人縮一下尺寸不就行了?」

今天是星期天,妹妹說接下來要去和喜歡的男人約會。她沒直接說「沒時間聽你囉唆」,但能想像她這樣的心情。

「你一點也不關心我,雖然我們是世上唯一的親姐妹。」

「世上唯一的親姐妹」是母親生前愛說的一句話。

「這有什麼不好,不管是手還是什麼地方,反正是瘦了,真讓我羨慕。」妹妹說。

我歎了一口氣。「不是這個問題。怎麼說呢,問題的關鍵是我現在整天過著沒有情調的生活。」

已經快中午了,可我三十分鐘前才起床,還穿著睡衣。我一邊打電話,一邊讓查理士王小獵犬亨利用後腿站著,我從後面抱著它,為它消毒。

「包括現在,你猜我在幹什麼?為亨利的性器消毒,消毒呀。」

「亨利,小亨利!」

妹妹在話筒另一端高興地抬高了嗓門。

「別喊了,這樣會讓亨利興奮,它一鬧就不能消毒了。」

然後我低聲罵道:

「那個獸醫太沒禮貌了,竟然說我家可愛的亨利性器發育不良,還說被皮毛覆蓋著會不衛生,讓我每天為它消毒兩次。」

妹妹邊笑邊說:「這有什麼不好,給它消毒就行了。」

「別開玩笑了,我覺得像是在虐待幼兒。從根本上說——」

剛說到這裡,話卻被妹妹打斷了:

「給健打電話吧,你需要的是那樣的男人。」

我仰望著天花板。

「行了,走吧。」我對亨利說著,放開了它。

「為什麼是健?」我有點出乎意料,「我還沒淪落到那種程度。」

心情煩悶地掛斷了電話。我沏了咖啡,在浴池裡放滿了水。略有寒意的星期天。儘管已是四月,可陰沉沉的天看上去好像要下雪。

一切都不順心。我不想意識到這一點,可還是意識到了,儘管一直那麼小心翼翼。

不過我想,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愚蠢。本來就是。喜歡上了某個人,就放鬆警惕忘乎所以,相信永遠、命運和一切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可以毫不猶豫地與他同居,與他結婚生子。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想著妹妹不認識的那個男子。

我曾經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但僅此而已。

是個寒冷鬱悶的陰天,像冬天一樣沉重,我卻在洗澡水裡加入了櫻花浴液。狹小的公寓裡、窄小昏暗的浴室裡,都充滿了偽造的春天的味道。

我把身體沉入略帶煙灰色的淡紫色水中,感到自己的重量。

去年,母親去世了,父親在我和妹妹上小學時就已去世。送走母親讓我悲痛,讓我萬分悲傷,但是把母親安放在墓地後,我覺得從此自由了。所謂自由,就是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孤獨狀態。

夏天墓地的綠色濃郁厚重,甚至讓我有些窒息。身旁是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的那個男人。那時我們已經分手兩年,他不知從哪兒聽到的消息,穿著整齊的喪服,站在我身邊,好在我哭泣時安慰我。我沒有哭,但是他能陪在身邊讓我很高興。

過長的頭髮貼在了額頭上,太礙事了,我這樣想著打開浴室的小窗戶。涼涼的空氣流進來。年紀不小了,竟然還執迷於過去的男人,這不值得表揚。漫無邊際的回想讓我感到寂寞,從浴池走出來,發出啪啪的聲響。該給亨利餵食了。

現在,亨利是我唯一的家人。三年前我和男人分手後立刻買了它,就連去騎自行車十五分鐘就能到的事務所上班,也天天帶著它。

下午一直在看書,在沒有工作的日子裡,我總是不知如何打發時間。

「去散步嗎?」

我對亨利說。我們在附近走了走,又回來了。

我忽然想起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便開始做西式炒蛋。這時門鈴響了,健站在門口。

「開什麼玩笑,有事嗎?」

一見到健,語氣就不由得強硬起來,這是因為我內心空虛。

「恭子給我打電話了,她說你一個人非常無聊。」

健邊麻利地脫鞋邊說。他手中拎著兩個大袋子。

「於是你就有求必應地過來了,看來你很有時間呀。」

「不是有時間。」健扭過頭,直直地盯著我的臉說,「不過呢,我覺得是個機會。」

健總是如此,先讓人一頭霧水,又立刻調侃著搪塞過去,這算不上溫柔體貼。去對別的女人來這一套吧!

「你安靜點。」

我焦躁地訓斥興奮得呼呼亂跳的亨利。

「你不能跳。獸醫說了,你這個品種的狗腰力比較弱,不能亂跳。」

我感覺與其是對亨利,不如說是對健發牢騷。

健沒有表露絲毫的擔心,說:「真是個奇怪的獸醫。」

我和健在學生時代就已相識,從「朋友」發展為「有肉體關係的朋友」,然後又成了「沒有那種關係的朋友」。但我們從未發展成戀人,健就是和我有著這種關係的男人。他在糕點公司工作。不論我有沒有戀人,就算他自己有戀人的時候,他也會忽然打來電話,或像今天這樣忽然造訪。我的妹妹恭子一直認為,這是因為健喜歡我。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就是這種性格。

「我要做大亂燉,還帶來了凍得叮噹響的伏特加酒,邊吃亂燉邊喝伏特加吧。」健說。

我覺得這是奇怪的組合,就像健這個人一樣的奇怪組合。

「可我剛做好西式炒蛋。」

我原本想大聲抗議,可語氣聽起來並沒有期待中的堅定。

「那就當亨利的晚餐吧。」健說。

我飛快地轉了一下眼珠。

「開什麼玩笑,那東西對亨利來說太油膩了,如果體重繼續增加,對它的腰不好。」

健笑了。「玲子,你太古板了。」

健的大亂燉非常費時間,他說要先用筋肉燉湯。

「這也太麻煩了。」我毫不客氣地說,「而且做亂燉時,一般用海帶和干木魚燉湯。」

我自己從未做過,可還是這樣斷定,至少去年去世的母親就是這樣做亂燉的。

屋子裡飄滿了暖暖的香味,我覺得待著難受,關掉了健打開的電視。

「為什麼要關掉?」

「太吵了,我不喜歡電視。」

健手拿長筷子,像看門人一樣站在不銹鋼鍋旁。他曾驚訝地問過我:「玲子,你連砂鍋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買電視?」

我思索了短短數秒鐘,回答道:「為了看錄像。」結果被健笑話了一通。

傍晚,我不習慣在家中做飯的味道,打開客廳的窗戶,立刻意識到這是錯誤的舉動。屋裡做飯的味道確實讓我不安,而它一旦和傍晚住宅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更讓我心神不定。走到陽台上就再也無處可去了。

我感覺自己來到了很遠的地方。來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已無處可歸。從陽台看到的房間燈光明亮,有熱氣,有飯菜香,看上去不像是我的房間。更離譜的是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男人正站在廚房裡做飯。

我罵了妹妹。我現在仍然愛著曾經愛過的男人,儘管這充滿孩子氣。今後我仍然願意做與那個心愛的男人一起生活時的自己,如果這就叫孤獨,那麼我想說,孤獨萬歲。

亂燉確實非常好吃,冰得黏稠的伏特加和亂燉的味道出奇地相配。和心情不同,身體直率地變得溫暖柔軟,所以我說:

「謝謝,感覺有一百年沒這樣吃飯了。」

我不知道健為何能明白我這句話,但在那一瞬間,他立刻明白了,略有些自嘲地說:

「沒關係,我能理解。」

然後他往兩人的杯子中咕嘟咕嘟地倒滿了伏特加,說:

「不過呢,被預料之外的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或許也挺好。」

可我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今晚在這裡和健隨便而曖昧地結合,或者硬撐著不那樣做(我清楚自己說什麼也不會那樣做),這兩種舉動到底哪一種更孩子氣,哪一種更寂寞呢?

飯後,我們還一直在喝伏特加,喉嚨乾渴時就喝啤酒。

「不要談往事,像學生時代的事或以前的女朋友。」

聽到我這樣說,健微笑著回答:「你真是太小心了。」

「確實如此。」我在心中嘟噥。

「還是打開電視吧。」

「不行。」我立刻否決,接下來是沉默。

我在考慮健回去後我該做什麼。等健走後,我要換換房間裡的空氣,再去洗一次澡,然後打電話向妹妹抗議,這些都會讓一切恢復以往的狀態。

「感覺有些壓抑。」健說。

「哦?」

心臟卻違背我的意志,敲鼓似的怦怦直跳,簡直像是第一次單獨和男人吃飯。健的一舉手一投足,幾乎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難以忍受這種緊張,我不禁說:

「我的手好像乾枯了,你看是不是像乾巴巴的樹葉?」

我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根手指,又慌忙縮回來,因為我的手紅潤而有光澤。

「是嗎?」

健說著站起身,順便把盤子裡剩下的魚丸給了亨利。

「喂。」

我站起身正要抗議,忽然被健粗暴地抱在懷裡。我動搖了,雙腿發抖,這讓我自己都感到驚異。健抱著我的頭,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緊緊地貼在他胸口上。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原本擔心自己會哭,可並沒有,我笑了。

「你做的亂燉非常好吃。」

在門口,我對健說,然後送走了他。

接著按照剛才想的做了,更換了房間裡的空氣,收拾廚房,洗碗筷,仔細地用吸塵器打掃,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連同內衣一起扔進洗衣機,在洗衣機運轉時自己開始洗澡。

給妹妹打了電話,發了一堆牢騷。

「被預料之外的事情搞得心煩意亂了。」

妹妹笑了。

那發生在春日略有寒意的星期天。

《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