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找個地方住一晚吧。」

提出這個建議的肯定是逍三。日和子不太喜歡旅遊,從小就是如此。被父母帶出去的旅行、修學旅行和集訓等,就連學生時代和好朋友一起出去,都是過去之後才覺得留下了值得懷念的記憶,其實總是懶得去旅行。

估計是我太懶惰了,日和子想,總是難以適應和平日不同的生活。

而且在外出前,逍三必定讓日和子著急上火。他並不會詳細安排旅程,只是把住處定下來,然後就和平時的休息日一樣早晨睡懶覺,或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如果日和子問「幾點走」,他就回答:「馬上。」嘴上這樣說,卻不動彈,還會說「給我沏杯茶吧」或者「我先去洗個澡」。

「喂,阿逍,不走嗎?」

日和子必須一遍遍地催促,儘管自己並不想出去。

「算了,乾脆別去了。」

真煩了的時候,日和子也會這樣說著,彎腰撿起逍三扔在客廳和更衣室的衣服。那其實並非達觀,而是誘惑:乾脆哪兒也不去,就這樣待在家裡算了。

最終離開家,已經過了中午。

盛夏。天空像剛清洗過一樣發著湛藍的光。逍三抱著一個碩大的黑色尼龍包,就像棒球隊的少年拿的那種,不知裡面裝了什麼。人高馬大的他一隻手就把包拎過肩頭背起來,毫不費力,輕輕鬆鬆。

日和子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剛走出的公寓。小小的、親切而安靜的公寓,正在目送兩人遠去。

打車去了最近的JR站,然後坐JR到新宿。說是要找個地方住一晚,但兩人都不是熱衷旅遊的性格,目的地總是一成不變,最初就定好了。

剛買好情侶車[1] 的車票,逍三說:「肚子餓了。」

這句話也是每次必說。利用五月或八月的假期去旅行,這個習慣夫婦倆已經重複了十年。

「那,去買點什麼嗎?」

日和子說著又開始笑,她感覺這簡直像演戲的台詞。

正值盂蘭盆節,緊鄰車站的商場的食品賣場人頭攢動,真像煮餃子一樣。

「算了吧。」

直到去年,日和子還能忍耐,但今年實在忍不下去了。她每年都望而卻步。逍三卻不答話,而是分開人群向前走。

正值暑假,孩子很多。有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在的地方,日和子一般都受不了。而且這裡到處飄著倒人胃口的味道。快涼了的干燒蝦仁、用蒸籠蒸的野菜糯米飯、甜味澆汁雞肉串混雜在一起。過剩且毫無節制的味道。

「等等。」

日和子小跑著追上去。逍三個頭高大,似乎可以依靠,這讓她自己都感覺可笑。

「來這邊。」

逍三讓日和子站在擺放便當的櫥櫃和自己之間,避開擁擠的人群。他默默地購買,默默地向前走。

「還要買?肯定吃不了那麼多。」

日和子的話對逍三沒有任何影響。

「阿逍,走路時你要把包抱在前面,剛才就總是碰著人。」

逍三毫不在意,橫拎著包向前走。

「阿逍,別影響別人。」

包裡放著又重又硬的東西,估計是電腦和CD播放器,碰上人肯定會很疼。

「沒關係。人這麼多,沒辦法。」

日和子感到透心涼的恐懼。

對逍三來說,只有敵方和我方。除了我方,全世界都是敵方。這種思維已經深深地刻在他頭腦中,所以沒有爭論的餘地。日和子心情暗淡。但這個人高馬大、愛干擾別人卻有恃無恐的總也長不大的男人,剛才不是還想在人群中保護自己嗎?

坐到情侶車上,日和子已經疲憊不堪了。車窗上反射的日光異常刺眼。逍三正在旁邊沙沙地打開食品袋。

日和子想,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和這個人在一起時總是這麼累,而上班的時候不論多忙,不論遇到多麼討厭的顧客,都能輕鬆地應付過去?

「給。」打開的罐裝啤酒遞過來。

「謝謝。」日和子說。

兩人碰了一下杯。帶有花哨商標的啤酒罐也反射著陽光。

下午很晚才到箱根湯本的車站。

「好熱呀。」

站在交通環島上,日和子抬起手腕遮擋陽光。要坐巴士去旅館,那小型巴士沿著山路上行,路過一家挨一家的旅館,客人在中途一個個下車。起初車裡擠得滿滿的,連副駕駛座都坐了人。基本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團體,但也夾著一群像是公司女職員的遊客。

「我們在這巴士裡,總是倒數第二年輕的。」日和子說。

總住那家旅館,但不論是門口的氛圍,還是老闆娘的寒暄,她都實在無法習慣,連個頭矮小的掌櫃搶奪似的拿走兩人的行李也是。

被領到能欣賞山景的三層房間的路上,逍三一直沉著臉不做聲。

「快看,這裡擺的花好可愛。」

「這裡打掃得真是乾淨。」

說這些話的任務當然就落在了日和子頭上,還有聽女服務員關於大浴池的說明,並告訴對方晚飯的時間和要求。

日和子想,逍三在公司裡上班,雖說是偶爾,也會出差或高爾夫旅行,按說比自己習慣這樣的場合。可給小費這種在她看來理所當然的事,逍三卻絕對不會幹。

「好涼快。」

只剩下兩人後,日和子在潔淨的榻榻米上伸開腿放鬆全身,十分愜意。房間裡立刻變成了平日的氣氛。那種讓人安心、寂寞、輕鬆又無所事事的氣氛。

等逍三開始玩電腦,日和子趿拉著旅館的拖鞋,手腳上塗滿防蟲水,出去散步。

她專門選小路走,因為那樣有種來到了遠方的感覺。兩側的草長得極高。這家接近小型巴士終點的旅館,四周除了土地、樹木、草叢、蟲子和佈滿灰塵的道路一無所有。

她意識到自己加快了腳步。已經是傍晚了,天空依然湛藍。她一邊伸手摸著草尖,一邊低聲歌唱:「張開嘴巴,盡情歌唱,啊啊啊……歌聲四處飄揚,和某人的心靈交談,啊啊啊……歌聲傳遞到世界的每個角落,啦啦啦……」

蹲下身望著七星瓢蟲,日和子想,自己原本害怕瓢蟲,若飛過來落到手臂上會嚇得尖叫,然而這樣看去也十分可愛。

兩隻淡青色的蜻蜓從頭頂飛過。日和子站起身拍打掉裙子上的灰塵,又開始往前走。「能來看我太好了,啊啊啊,謝謝你能來看我,快快請坐……」

是因為心情舒暢歌聲才脫口而出呢,還是因為內心不安才會唱歌?她自己無法判斷。估計兩方面的因素都有,既心情舒暢,又內心不安。她微微抬起頭,用鼻子和額頭體味那微弱卻又涼爽的山中晚風。

忽然,她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也許自己實際上是孤身一人。逍三這個丈夫只是虛構的人物,回到旅館後房間裡空無一人,只孤零零地放著自己的行李。回到東京後,那棟公寓也並不存在,那裡是別人的家,佇立著別的建築物。會不會這樣呢?

日和子幾乎要相信這是事實。感覺這太自然了,而其他一切似乎都不自然。

她扭身沿著來路往回走。眼角捕捉到了五六棵已枯萎成褐色的向日葵。她明白逍三就在房間裡。心裡明白,可還是加快了腳步,似乎在懷疑這個事實。

日和子一直被疑慮困擾著,直到她坐電梯來到三樓,也就是走到三樓鋪著深紅地毯的電梯間的一剎那。沒有必要打開房門,室內的昏暗和空調的冷氣已經將她帶回了現實中。

她不由得脫口說道:「太好了。」同時又感覺自己好傻,不禁皺起眉頭。但內心卻踏實了許多,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並非對逍三存在,而是對感覺「太好了」感到喜悅。

「我回來了。」

高高興興的聲音。逍三正開著電腦看電視。

「有蜻蜓,還有蝴蝶。停車場旁邊開滿了美人蕉。」

「嗯。」逍三答道。

「天色還亮,風感覺特別舒服。」

日和子撿起逍三脫下的襪子,裝進自帶的袋子裡。

「喂,去洗澡吧。晚飯馬上就好了。」

她發現自己十分興奮,看到只嗯了一聲卻紋絲不動的逍三也不生氣。

「不去嗎?」

逍三嘴上說去,可就是不動彈。日和子望著他橫臥在那裡的長長的肉體,像是在看某個從未見過的動物。這個人塊頭越來越大。

「我先去了。」

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奇怪。

「嗯。」

「鑰匙,你去洗澡時寄存到服務台吧。」

「嗯。」

最後一句話是搖著丈夫的身體說的。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強調一下,他根本聽不進去。日和子想,他簡直像個耳背的老爺爺。

她穿上拖鞋,再次回到房間拿了本文庫本。以防萬一。

「哎?這麼快呀。」

逍三洗完澡後神清氣爽地回來時,日和子正在走廊上看書。

「我不是告訴你把鑰匙寄存到服務台嗎?」

「我以為會比你快。」逍三吞吞吐吐地說,開鎖後走進屋,又重複了一遍,「你好快呀。」

日和子明白這是他獨特的道歉方式。她不知該怎麼辦。如果再發火顯得太孩子氣,而且只能更傷心。

「行了,沒關係。」

結果逍三竟說:「幸虧還有本書。」

驚愕片刻後,日和子笑了,先是哧哧笑,然後是哈哈大笑。她想,笑和哭類似。

「啊,太可笑了。」

日和子接過逍三遞過來的杯子,他倒上了啤酒。

「可笑嗎?」

「可笑。你竟然說幸虧還有本書,真是太可笑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啊,笑死我了。」

小杯子裡的液體很快就沒了。

「真好喝。瓶裝啤酒比罐裝的好喝。」

更何況現在已飢腸轆轆。日和子坐在窗邊的籐椅上眺望大山。

各種飯菜擺在桌子上,那數量怎麼看都不可能吃完。日和子不喜歡剛洗完澡身穿浴衣滿臉通紅地面對面吃飯。

第一次和男人住旅館時,日和子以為那種尷尬感主要是因為自己還年輕,還是獨身。那時和現在一樣,自己旁邊放著一個飯桶。和那男人分手已經好多年了。他從不直呼日和子的名字,而是在姓氏後面加上小姐二字。他喜歡運動,總想帶著她去海邊或去爬山。日和子想,那時候覺得在旅館吃飯很不好意思,是因為兩人原本不是夫妻卻被當成夫妻對待。

「這是什麼?」逍三問。

「魚子。做成魚子凍了。」

「這個呢?」

「不清楚,看樣子像某種魚滑。」

不得到回答,逍三就不會動筷子。

「自己嘗嘗不就知道了。」

「嗯。」逍三嘴上答應著,卻馬上打開湯碗的蓋子,問道,「這是什麼呀?」

日和子沒有回答,而是說:「就算是夫妻,也覺得不好意思。」然後把用黃油烤的牛肉放入口中。

「什麼不好意思?」

「旅館的飯。」

「啊,嗯。」

「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一陣沉默。日和子小口喝著湯,夾起帶醬的白肉魚。她看到酷似止咳糖漿容器的杯子裡裝著梅酒,便把酒也喝乾了。

「給你加米飯嗎?」

「嗯。」

「那,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日和子一邊遞飯碗一邊問。逍三滿臉奇怪地問:「什麼呀?」

儘管只是一瞬間,日和子也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驚訝。怎麼老是不長記性,這個人根本聽不懂我的話。

「算了,沒什麼。這碗裡裝的是鯛魚。」她微笑著回答。

「啊,原來是鯛魚。」

聲音絕對純真無邪,簡直像放下心來的孩子。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個人能如此天真地相信我的話,明明不懂我在說什麼,他究竟在相信什麼?

「明天要是晴天就好了。」

不說點什麼,她擔心會一下子哭出來。

「咱們去車站附近散會兒步吧。」

明天就能回到平日的住所。想到這裡,日和子很高興,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能這樣和逍三待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希望兩人能一直處於游離和孤立之間的狀態。她還希望除了彼此之外,其他人都是敵人。

深夜,又一次去泡溫泉。鑰匙是日和子拿著,說好半小時後在自動售貨機旁碰面。

這一次男浴池和女浴池換了過來。日和子在寬大的浴池中想,傍晚阿逍曾泡在這浴池的哪個位置呢?如果是我,會選擇右端面向庭院的位置。阿逍也許會選擇更靠前的位置。在前面的中央,水沒過肩頭,勉強能看到天空。她這樣猜想著。

在旅館感覺不好意思的原因,她已經明白了,就是那設有扶手的日式座椅,還有邊上放著飯桶的日式座椅。感覺不好意思,是因為被當成了恩愛夫婦對待。

嘩啦一聲,日和子從溫泉中上來了,穿好衣服後向自動售貨機走去。忽然看到了電線桿似的人影,令她吃驚的是,心頭竟湧上一股與相隔萬里的戀人再會般的喜悅。

日和子把為防萬一偷偷帶著的文庫本塞進浴衣的衣襟裡。

《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