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球場

「日和子竟然打網球,真沒想到。」

電話裡聽學生時代的朋友下田千奈美這樣說,日和子不禁笑了,她自己也承認:「我想也是。」

日和子不擅長運動,也不適應和運動相關的一切事物。比如運動所需的熱情、努力、忍耐、爭強好勝之心,以及不管好壞都需要的作為特殊紐帶的人際關係等。

「但特別有意思。」日和子聲音明快地說,「肯定是上年紀後臉皮厚了,就算打得不好也不在乎。哪怕是丟人,哪怕給老師添麻煩都無所謂了。」

千奈美低聲嘻嘻笑。

「這挺好啊。」

在學生時代,千奈美的興趣是衝浪和高爾夫,聽說上高中前一直在打網球。她在男生女生間都頗有人緣,一年到頭曬得黑黑的,是個性格開朗的朋友。即便現在生了三個孩子,當上了母親,那股勁兒依然沒變。

「日和子原來處事比較消極。」老朋友接著說,「如果因為上了年紀,這方面得到了改善,也是件好事。」

「是啊。」日和子肯定地回答後,又覺得有些懷疑。難道消極態度得到了改善?真是這樣?學網球有這樣的意義嗎?

開始學網球,不過是看到了郵箱裡的宣傳廣告。她早就知道那家離自家沒幾步路的網球俱樂部。其實剛開始和逍三生活時就知道。

幫忙找新居的房產中介說,那裡是企業下屬的會員制俱樂部,外面的人不能使用。日和子並不感興趣。公寓面積雖小但很乾淨,而且水質好,有自動鎖,客廳的采光也好。

我喜歡。日和子對逍三說。

知道了。他答道。

儘管對網球俱樂部不感興趣,但在晴朗的中午時分打開窗戶,偶爾能聽到啪、砰、啪、砰的聲音。日和子覺得那種聲音很好聽。恬靜、安心、悅耳。

看到招生廣告,腦中最先浮現的就是那種聲音。遙遠歲月的聲音。不知為什麼,她感覺有好多年沒聽到那種聲音了,雖然現在晴天的時候依然會打開窗戶。

我想去學網球。

聽日和子這樣說,逍三少有地定定望著妻子的臉,猶如在看某種怪異的東西,還不解地問:為了什麼?

倒不是為了什麼。

懶得回答。

只是想去試試。

可以舉出許多理由,比如說,覺得應該適當地運動運動;難得有這麼近的地方;費用也不太高;網球課只有一個小時……但她並不想解釋,儘管每個理由都貼近實際想法。

日和子不喜歡解釋。她想起了母親。偶爾在百貨商店給自己買了件東西,雖然沒人說什麼,也不可能說什麼,母親卻忍不住辯解似的嘮叨:「因為便宜。」或者說:「因為十多年沒給自己買衣服了。」還會拿出買來的東西給父親看:「謝謝您允許我買這件東西。」

「不行了,我得走了。」

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日和子匆忙掛斷電話,放下話筒。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她忽然感覺渾身不自在。網球很有趣,但就是無法適應運動服。薄化纖短褲,T恤外加馬甲,外面披上一件純白的帶帽夾克,每次移動身體都發出沙沙的聲響。窗外已經全黑了。在夜幕漆黑的背景下,屋內的情景映照在窗戶上。

網球課從晚上七點到八點,這個時間還來得及給逍三做晚飯。日和子拿著球拍和裝著毛巾、錢包還有家裡鑰匙的小包,來到寒冷的室外。

網球學校裡有儲物櫃、淋浴器和按摩浴缸。還有氣派的娛樂室,晚上不營業,不過下課後可以喝著在自動售貨機買的飲料,在那裡放鬆一下。但她從來不利用這些設施,都是收拾好從家裡出來,然後渾身是汗地直接回家。

連日和子在內共有五名學生,都是比她年長的女性,雖說是初級班,但打得都不錯。估計她們年復一年地總在初級班學習,日和子內心充滿了尊敬和恐懼混雜的情緒。大家身穿各自的運動服,拚命想糾正打網球時的弱點和毛病,都是很認真的女人。聽說她們還認真觀看電視上的專業比賽,並踴躍發表感想。儘管感歎體力的衰弱和身體的僵硬,依然會沉默而勤奮地做準備活動。她們每個人都和日和子一樣,每週一次離開自己的家聚集於此。日和子感覺很是怪異。

她不由得把自己的事擱到一邊,光去想別人:難道有什麼理由值得那麼拚命?

為了什麼?就像逍三曾問過的一樣。

實際上,她們的熱情讓日和子望而卻步。大家對新加入的她非常關照,總是溫和地鼓勵她表揚她,比如說:

「我最初也是,根本動不起來。」

「你還年輕,肯定會大有進步。」

如果碰巧打了個好球,她們會像少女一般齊聲高喊:「好球。」

從日和子身體的柔軟程度(她們這樣說)到她穿的運動服的花色,只要發現點什麼,她們都會大加誇獎。大家一起撿球(放到球拍上運過去,如果放得太多,球拍會重得拿不起來,但自己撿球的數量太少就像在偷懶,心裡過意不去,所以日和子最怕幹這種活)的時候,她們會告訴日和子哪裡有天然食品專賣店,哪裡的美容院有手藝好的美容師等。這些原本素不相識的女人性格開朗,給人感覺很好,在家庭裡既是妻子又是母親。

然而一旦進入球場,情況會大變。她們已經超越了對勝利的執著,無論面對對手還是同伴,都散發著敵意,認真的眼神堪稱悲壯,除了自己、球和老師之外,不讓任何人靠近。只能認為她們已把勝敗拋在腦後,全力投入了戰鬥。日和子多次驚歎於這種「戰鬥」。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動物會豁出性命,挑戰機器或人這樣根本無法對抗的對手,她們的狀態與此相似。孤立無援、處境不利,但總會竭盡全力。

為了什麼?

日和子記得被逍三這樣問時曾感到一絲焦躁,還想抱怨丈夫不通情理。然而來到這裡,她發現對其他人明顯有逍三那樣的感覺,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被燈光照得明晃晃的網球場裡,等老師到來的空隙,大家都在跑步或做伸展運動。日和子邊熱身邊想:這些人究竟為什麼如此熱心?就算有進步,就算取勝了,又能怎麼樣?這些人原本是幹什麼的?是從哪裡聚集於此的?

嚴格意義上的初學者只有日和子一個人,因此看上去四十五六歲的男老師有時專門為她擠出時間,給其他四個人佈置課題,在另外的球場對她進行指導。大家也一致認可:「我最初的時候也是這樣。」但日和子依然很內疚。因為在這裡,老師的建議和鼓勵,甚至包括休息時的玩笑話都無比珍貴。但就像在電話裡跟朋友說的,快樂佔了上風,她決定不再客氣。

「前、後、前、後、前。好了,再來一次。前、後、前。」

日和子喜歡將打過來的長球短球都一一打回去。儘管感覺像幼兒讓大人陪著玩,依然會單純地覺得快樂。甚至希望能這樣繼續下去,永不休止。前、後、前、後、好,後!

然而,不要說永遠持續下去了,很快就氣喘吁吁腿腳發軟,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

「好,再練一會兒,努力——」

老師打球時習慣拉長句尾說話,聲音確實傳入了耳朵,但在日和子聽來並沒有意義。在追趕網球時,她無法思考。那是一種可以不去思考的狀態,眼前就是全部的狀態。

心裡明明清楚。

沒打中的時候,日和子必定這樣想。儘管看到了球,心裡明白會落到這裡,可是……心裡懊惱得甚至有些可笑,只是連笑的時間都沒有。

「前——後——前——後。」

球從前後又變成了左右。

上一周,福田太太忽然主動來搭話。她的頭髮是明顯的自來卷,有兩個上小學的兒子。

「難道您是新婚?」

下課後,日和子在服務台取回上課證,剛要回家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人這樣問。回頭一看,原來是福田太太正笑瞇瞇地走過來。剛才她好像一直靜靜地坐在娛樂室的椅子上,喝裝在塑料瓶裡的茶。

「總是著急回家。」福田太太說。

「啊。」日和子露出了微笑,「因為離家近,覺得在這裡沖澡反而更麻煩。」

解釋之後,她又補充說自己不是新婚。福田太太興趣盎然地看著她。

「多久了?」

出現了停頓,她沒有完全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

「您已經結婚了吧?」福田太太改變了問題,重新問道,「您結婚多久了?」

「啊,是結婚了,已經十一二年了。」

之後福田太太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比如說有沒有孩子、是否在工作、結婚前幹什麼、老家在哪兒。日和子回答後,福田太太也同樣回饋了關於自己的簡單信息,比方說有兩個孩子,現在打點零工,以前曾在製作學習教材的公司裡工作,老家是千葉等。

福田太太說話時總是滿臉笑容。低低的嗓音很悅耳,但低語或笑的時候聲調起伏大,已經頗具中年女人的說話特點了。

眼前就有一扇門。日和子和福田太太說話時,難以抑制地想衝到門外去。衝到外面,盡快回到家中。如果孩子生病了或者家裡著火了,對方會覺得你想快點回家也在情理之中,偏偏沒有這類情況,她一個人有些不知所措。

逍三對日和子學網球還算支持,或許因為就在家門口,比較放心,不像去其他地方那樣不高興。

「馬上做飯。但我能先去沖個澡嗎?」

去上課的第一天,日和子回家後曾這樣問。

「慢慢沖就行。」

聽到逍三的回答,她從心底感到驚訝。當然,逍三不會不讓她沖澡,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會有「嗯」和「啊」之外的回答。

等她沖完澡後,逍三還問:「下周也去嗎?」

「每週都去。」

聽了日和子的回答,逍三沉默了,但那並非不快的沉默,而是明顯帶有驚訝並感覺很有趣的沉默。似乎日和子並不是去學網球,而是去從事殘酷的體力勞動,比如說道路施工或擦大樓玻璃,而且還說每週都要去。

明明感覺福田太太是個不錯的人,明明回家稍晚一些,阿逍也肯定不會生氣,可……此時,日和子心情焦躁地注視著那扇門,不能理解也無法認同想打開門衝回家的衝動。

感覺像是被什麼催促著。但究竟是被什麼、被誰在催促呢?

「注意,前——前——後——」

日和子只顧得上像機器一樣按照指示移動身體,至於現在的水平,網球也只是能落到伸出的球拍上。儘管是十二月,汗水卻從睫毛上落下。

「這樣一來,不論打中還是打不中都感覺不甘心。」

她有一次曾試圖給逍三解釋。

「打中的時候感覺不像是自己打的。雙腿搖搖晃晃,因為來不及思考就得移動身體,不知怎麼回事,總之是一片混亂。」

逍三似乎不感興趣,只是「嗯」、「哦」了幾聲。

「好,大家辛苦了。撿球之後請在旁邊集合。」

老師滿臉清爽的笑容,日和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行禮。熱得難受,唯獨身體輕飄飄的,酷似因麻疹發高燒時的感覺。

「辛苦了。」

在旁邊的球場集合後,福田太太過來告訴日和子,接下來要在這裡練習發球,發過一個球後繞到對面,為下一個發球的人接球,接球之後跑回來再發球。

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住了。老師似乎看出了日和子的心思,宣佈休息片刻。

她看了看球場角落裡的鍾(在夜晚發著白光的圓形鐘錶掛在高高的柱子上,多次誤以為是滿月),正好是七點半。

休息只有五分鐘,而為了這區區五分鐘,還有人專門帶來裝在水壺裡的紅茶和切成薄片的檸檬,長椅那邊呈現出郊遊般的景象。

「是個豪爽的人。」

日和子這樣跟逍三介紹那些會帶來紅茶或檸檬,有時還準備好切成一口大小的黃瓜三明治的人。

「聽說有個上大學的兒子和一個上高中的女兒,一家人早就開始練網球了。」

逍三依然對這些話不感興趣。

「有各種各樣的人,很有趣。」

日和子只好自己總結,但明白逍三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不禁感到一絲寂寞。她其實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覺得那些人有趣。

她把剛才脫下的夾克再次穿上,並非專門對誰說,但還是辯解似的嘟噥了一句:「剛才還挺熱。」

「還是因為年輕,新陳代謝快。」

只要有一個人說話,其餘三個人都會一起點頭,日和子困惑而曖昧地微微一笑。

檸檬浸泡在蜂蜜裡,味道甜中帶苦。有上大學的兒子和上高中的女兒的女人說,她家的獨創秘方是浸泡的時候扔進一塊肉桂。

「喂。」

夾克袖子被人輕輕拽了一下。福田太太的表情簡直像個想出壞點子的調皮孩子,她在日和子耳邊低語道:「那位是……」

她抓著日和子的胳膊,想把她帶到一旁。

「怎麼了?」

在日和子的思維中,接觸別人的身體或者神秘兮兮地低語,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那位是……」福田太太舉起了食指,看她的表情,似乎覺得無比好玩。「那會不會是您的丈夫?」

在鐵絲網外面,道路前方有一片黑黝黝的茂盛樹叢,能模糊看見裡面站著的人。看不清面部,但不論怎麼看都是逍三。穿著大衣的高大身影肩膀上掛著包,日和子再熟悉不過。

福田太太哧哧笑了,沒等日和子開口說話,就小聲說:「果然是。上周也在。上上周也在。我想了半天,猜想那肯定是你的丈夫。」

日和子忽然感覺在這個網球場裡,自己和逍三都成了迷路的孩子。兩人似乎都迷路了,卻無法齊心合力,不知該如何是好。

自以為萬事皆懂的福田太太,為了不讓逍三意識到被察覺了,抓著日和子的胳膊很快回到有紅茶和檸檬的地方。其實只有兩三步。

「肯定是擔心死了。」

依然是覺得可笑無比的樣子,福田太太像唱歌一樣抑揚頓挫地說。

「好了,後半部分——要比賽了。」

老師嘎拉嘎拉地拖過裝網球的筐子,學生們各自拿起球拍。日和子無法相信剛才看到的,有些驚惶失措,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再確認一眼。

奇妙的是,這是寂寞的感覺。看到逍三的那一瞬間,立刻從腳心湧上一種空虛感。

為了彌補這孩童般的寂寞,日和子差點跑過去。儘管覺得愚蠢,還是為此感到一陣驚慌。

分組後要輪流上場,日和子先坐在長椅上,把球拍放到膝蓋上盤起腿。沒有穿慣的運動服又發出了沙沙聲。

《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