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人

奧地利最近一次戰敗的醜事,餘波蕩漾,遍及全歐。塞爾維亞已擊退奧匈帝國三次入侵。德國欲「借由塞納-馬恩省河邊之勝贏得布格河邊之勝」的計劃已失敗,同盟國的軍隊其實既未能打到塞納-馬恩省河邊,也未能打到布格河邊。哈布斯堡帝國因為連連戰敗,死傷失蹤人數上百萬,似已一蹶不振。奧地利在俄羅斯戰線上兵力居於劣勢,在塞爾維亞又遭擊潰,顯然已撐不下去。這個二元君主國如果垮掉,德國大概也會跟著垮。打到現在還未能在西線取勝,柏林怎有辦法在沒有奧匈帝國出兵的情況下兩面作戰?德國人將得獨力保衛東、西邊界,得打破英國日益緊密的海上封鎖,得擊退另一個大國的軍隊。這一個大國評估過奧地利連連戰敗後的形勢,已準備投入戰局。

這時意大利人開始積極準備參戰,德國急派新任駐意大使,一九九年卸下德意志帝國總理之職的、六十五歲的伯恩哈德·馮·比洛(Bernhard von Bulow)親王赴羅馬施壓,以阻止意大利參戰。在維也納,貝希托爾德認為比洛定會試圖以割讓奧匈帝國領土給羅馬,換取意大利繼續保持中立。在泰申,康拉德說出明眼人都懂的道理:奧匈帝國禁不起在俄羅斯戰線、塞爾維亞戰線之外,再多應付一個意大利戰線。那或許是他在這整場戰爭裡唯一切合實際的言談。

伊斯特萬·布里昂伯爵前往梅濟耶爾的德軍總司令部,以消弭德皇和法爾肯海因要奧地利立即把的裡雅斯特、南蒂羅爾或達爾馬提亞割讓給意大利,以阻止意大利參戰的主張。外交情勢危急,外長貝希托爾德愈來愈顯得無力應付,為此,蒂薩已提議由布里昂伯爵接替其職。對一個仍喜歡自封為東邊「德意志人之牆」的君主國來說,這處境何其可悲。[1]倫敦《泰晤士報》論道,「奧匈帝國常遭輕蔑,但從未像這次這麼被輕蔑」,「兵敗塞爾維亞,失去整個加利西亞,奧地利的政治、軍事未來操在德國手中,奧地利的將領可能不久後就換成德國將領」。[2]事實上,因為一九一四年的數場戰敗,一九一五年開始時奧匈帝國已淪為德國的附庸。一月,奧匈皇帝派卡爾大公赴法爾肯海因設於法國的總司令部,要德國人放心哈布斯堡軍隊不會瓦解。[3]德國人不這麼認為。德國外長髮文給其駐奧地利大使,說「連差勁的塞爾維亞人都能給維也納如此嚴重的打擊,維也納要何時才會看清它不可能這麼一直傲慢和裝模作樣下去?」[4]

俄國人也從奧地利最近的戰敗中得到鼓舞。俄國人認為哈布斯堡軍隊已不足懼,於是打算在一九一五年進攻德國——入侵西裡西亞,佔領佈雷斯勞,目標再度指向柏林,卸除西部戰線盟國所受壓力。為確保兩側翼安全以推進此次進攻,尼古拉大公命其右軍進向東普魯士,命其左軍挺進喀爾巴阡山脈,奮力保住諸山口並將奧軍逼往南邊,使其進入匈牙利平原,到了該平原,奧軍將無力阻撓俄軍入侵德國。法爾肯海因原指望於一九一五年從東線調八至十個軍到西線,以打破西線相持不下的局面,但此刻他理解到,由於奧匈帝國兵敗塞爾維亞、加利西亞、波蘭,那已是不可能的事。德國人被困在日益絕望的消耗戰中。[5]

正在接收波蒂奧雷克南方面軍破敗之殘部的康拉德,懇求撥予真正的(即德國的)援軍,但遭峻拒。一九一五年元旦法爾肯海因在柏林與康拉德會晤,稱撥不出別的兵力給東線,因為他「在西線的兵力只有敵人的一半」。這場在德國陸軍部舉行的會面,暴露了使兩盟國無法同心協力的所有積怨。法爾肯海因說:「你的第三集團軍,開戰時打得很好,但現在一直在撤退,又退了五十公里。」法爾肯海因和其參謀要康拉德「守住既有陣地,面對東邊」,不要再退。法爾肯海因還說,「你面對的俄國人不可能有那麼多」,康拉德回以真有那麼多。

康拉德還說,更慘的是,俄國人已填補死傷造成的兵力空缺,已用後備生力軍恢復部隊的完整戰鬥力。法爾肯海因說:「我們怎麼做,你就該怎麼做,該用病號和輕傷士兵使你的部隊恢復完整戰鬥力。」康拉德反駁道:「我們也是這樣做,但我們已打了五個月,傷亡甚大:重傷、死亡、重病的士兵人數之多,已使我們的軍隊破了大洞。」

法爾肯海因不表同情;他複述道,不能再撤退,康拉德帶著怒氣回道,「你的軍隊在西邊開打時不也有大撤退,一路退到默茲河?」法爾肯海因反駁道,那是前任參謀總長犯下的錯。康拉德嘲弄道,「但撤退就是撤退」,「你們如果真守得住,就不會撤退!」兩人不歡而散。康拉德記載道:「這次會面毫無所獲」,「我們兩人都堅持自己原有的立場;我覺得他們已幫不上我們。他說他會找魯登道夫談談,再做出最後決定。」[6]

同個下午,康拉德和法爾肯海因再度見面,談了兩個半小時。這一次魯登道夫也在場。法爾肯海因重述,他沒有多餘的兵力可撥給奧地利人或其他人;他已派遣重要的補充兵力到東線,正用盡「各種方法,包括帶刺鐵絲網和其他使法國人無法近身的障礙物」,在西線擋住「兵力兩倍於我」的敵軍。德國頭一批新訓部隊,四個軍,二月時可派上用場。三位將領爭辯新訓部隊該如何使用效果最好,魯登道夫和法爾肯海因一致認為同盟國比海上協約國遠更禁不起打長期消耗戰。法爾肯海因主張,「由於諸中立國和英國國力強大,我們得突圍,不能消極待在帶刺鐵絲網後面。我們得在某處發出一擊」。

但康拉德、魯登道夫、法爾肯海因,在該於何處發出這一擊上,未能達成一致見解。在法國和法蘭德斯出擊,只是送死。東普魯士離加利西亞戰線太遠。波蘭缺乏公路和可穩當越過重兵防守之維斯瓦河的路徑。喀爾巴阡山脈太陡、太冷、太多雪。魯登道夫抱怨道,「我們已流出這麼多德國人的血,仍無突破性進展」。康拉德怒火中燒;後來他埋怨道,「我很想說我們的血和你們的血等值」。經過幾番討價還價,魯登道夫表示願撥三個師助康拉德。然後魯登道夫利用對康拉德的這一小小讓步,名正言順地要求法爾肯海因接受對德國四個新的軍的用途,提議在東線發動德奧聯合攻勢,以善用這股新兵力。法爾肯海因反駁道,在冬季下雪天氣下,不可能獲致重大戰果;但由於未能打贏法國境內戰事,他在德皇面前已愈來愈無影響力。於是,以康拉德在喀爾巴阡山脈最後一搏的反攻,以需要在北側翼給予支持為理由(鑒於奧軍戰鬥力奇差,這理由無可反駁),魯登道夫的東部戰線司令部從西戰線搶到四個軍。

興登堡和魯登道夫誓言在春季融雪、天氣解除白海封凍,使美國的補給品和彈藥得以送到俄國之前,解決掉俄國人。由於波羅的海和黑海遭封鎖,俄國只能倚賴通過阿爾漢格爾斯克港輸入的少量物資,而這個港口的不凍期從未超過六個月。尼古拉·戈洛維納(Nikolai Golovine)將軍論道,「俄國成為如同門窗都被閂上的屋子,要進去只能透過煙囪」。[7]樣樣東西都嚴重不足。英國武官於一九一五年從彼得格勒(Petrograd)報告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俄國整個陸軍,部署在從愛沙尼亞到烏克蘭的五百萬人,只擁有六十五萬支步槍。另有人估計俄國的步槍數只百餘萬支。不管究竟有多少步槍,有數百萬俄國士兵幾乎可以說打不了仗,只能呆呆站著,等同袍被打倒或病倒,才能把他們的槍據為己有。

俄國第九集團軍的軍需主任哥洛文憶道,步槍極為不足,致使西南方面軍司令部指示他以長柄斧頭作為他步兵團的武器,稱他們為「戟兵」。[8]戟兵完全得不到炮兵掩護。喀爾巴阡山脈的某位俄國炮兵軍官報告,師司令部對他的炮兵連下達了以下命令:「立刻報告幾天前是誰下令打十二發榴霰彈。」[9]俄國樣樣東西奇缺,乃是奧匈帝國能存活到一九一五年的最大因素。俄國若有充足的武裝和補給,將輕易就把奧地利擊垮,使其退出這場戰爭。但他們沒有,而魯登道夫,在俄國的虛弱裡,而非奧地利的強大裡,瞥見一線希望。一如德國人發動戰爭以「拯救」奧匈帝國,此刻他們加劇戰事以重振這一君主國。魯登道夫於一九一五年一月提醒法爾肯海因,「奧地利的緊急狀況乃是我們無法預料的大變量」,[10]得將它搞定。

康拉德結合魯登道夫所出借的諸德國師與同樣數目的奧地利師,在喀爾巴阡山脈中段組成德意志南集團軍。奧匈帝國的無能已表露無遺,因此南集團軍由德國將領亞歷山大·馮·林辛根(Alexander von Linsingen)統率。它有奧地利大集團軍掩護其兩側翼,將衝出山區,解救普熱梅希爾。魯登道夫將交出奧托·馮·貝洛(Otto von Below)將軍統轄的第八集團軍和馬肯森的第九集團軍,以及從法國調來的幾個新的軍,即赫爾曼·馮·艾希霍恩(Hermann von Eichhorn)的第十集團軍,讓他們一起從東普魯士出擊,以支持上述行動。

俄國人在維斯瓦河邊有十八個軍,但他們一如以往未有一致的計劃。伊萬諾夫和阿列克謝夫仍然主張,通往柏林的最短快捷方式在西南戰線,要踏過奧匈帝國的屍骸。普熱梅希爾可拿下,諸中立國可拉攏加入協約國陣營,匈牙利可入侵,使其脫離奧地利,使奧地利得不到匈牙利的糧食補給,從側翼瓦解同盟國陣營。魯斯基的西北戰線,得到俄軍總司令部裡達尼洛夫的支持,力排此議,主張真正的決定性戰果,只能在東普魯士的德國人身上取得。西北戰線派斷言,中部波蘭被德國防禦工事擋住,冬天的喀爾巴阡山脈是天然屏障。據英國武官所述,魯斯基的新參謀長古列維奇(Gulevich)將軍,在這場辯論上發言不多。他「是個肥胖之人,自戰爭開打以來體重增加不少,因為每天下午兩點至五點躺在床上休息」。[11]

尼古拉大公再度讓其臃腫的兵力被雙頭馬車的指揮權浪費掉。伊萬諾夫得到喀爾巴阡山脈的三十一個師和位於維斯瓦河沿線中部平原區的另外十八個師(第四、第九集團軍)。魯斯基得到位於東普魯士的十五個半師,羅茲周邊的二十三個半師(第一、第二、第五集團軍)。[12]

這些集團軍無一具有能將敵人一擊斃命的人力物力。俄國士兵仍然吃不飽,裝備低劣,彈藥供應仍時時讓人無法放心。陸軍部炮兵局局長庫茲明·卡拉瓦耶夫(Kuzmin Karavaev)將軍,某次與蘇霍姆利諾夫會晤時情緒失控哭了起來,懇求這位具影響力的陸軍部長「媾和,因為炮兵彈藥不足」。名義上執掌兵權的尼古拉大公,對此一無所知;俄軍複雜死板的規定,意味著索求裝備、火炮等補給品之事,得由前線直接向人在彼得格勒的六十六歲蘇霍姆利諾夫提出,而蘇霍姆利諾夫完全未將收到的要求告知他人。他貪污出了名,當陸軍部長期間個人財富增加了九倍,每筆陸軍合同都拿回扣,或乾脆扣住公家經費供日後挪用。軍隊苦於彈藥不足時,蘇霍姆利諾夫正坐擁原指定用於購買炮彈、子彈但未花掉的兩億金盧布上(除了他的隨員,沒人知道此事)。[13]

如果裝備低劣的俄軍能一路打過喀爾巴阡山脈,打進匈牙利平原,他們將在德國與奧匈帝國被協約國封鎖而開始感受到糧食不足時,奪得同盟國的穀倉。但那終究是假設情況。由於抽調大批兵力到東普魯士和中部波蘭,俄國在喀爾巴阡山脈沿線只部署了四十五個師,對抗五十二個重新整編的奧、德師。[14]

俄軍欲打通喀爾巴阡山脈,受阻於地形和天氣而行進緩慢。有位俄國炮兵軍官憶道,一九一四年十二月某夜,他的炮兵連花了四小時才爬升四百米,而且是在十二匹馬在前頭拉一門炮,十二人在後面推的情況下完成這樣的推進。由於奧軍掘壕固守,俄軍在喀爾巴阡山脈的進攻,就和先前奧軍在加利西亞的進攻一樣不明智。有位俄國炮兵軍官對這樣的一次進攻給予火力支持後,以不解的口吻記錄下所見景象:「白髮團長一手拿著電話坐在壕溝裡的樹樁上下達命令:一連『正面』強攻。」他下達這命令時,心裡非常清楚,不到二十五分鐘,這連裡每個人不是喪命,就會斷手斷腳;他要其他連上前預備,那只意味著他們會較晚喪命,而非立刻喪命。

這位俄國軍官從其位於懸崖頂上的炮陣地看了此次進攻。第一連遭擊斃,然後第二連也未倖免:「我看到五百人不到一小時喪命於褐綠色的山坡上。」到了十二月下旬,俄軍已開始後撤,撤過他們不久前才拿下的艱困地形。費多爾·斯特朋中尉憶道,「這場撤退吃盡苦頭」,「四周都是奧軍,還有兩個可怕敵人:我們將軍的徹底無能和天氣——結冰道路和泥濘地把我們的馬累垮;它們就在路上停住,不肯再走」。斯特朋的縱隊在一山村暫時停腳時,遭奧軍一個炮兵連精準炮擊。他們往上看,看到一名奧地利軍人和一個老百姓從教堂尖塔上指示炮擊地點。那個老百姓被帶離時,斯特朋打量了他一番:「他是個老猶太人,很老,知道自己就要死;他經過時,我瞄了他臉上一眼,不得不立刻轉移視線。長這麼大,我從未在人的眼睛裡看到這樣恐怖、絕望的神情。」斯特朋的炮兵連退出山區五天後來到桑河邊,正走在浮橋上以退回東岸時,一座冰山擊中浮橋,整個部隊,人、馬、炮、彈藥車,全翻落到冰冷河水裡。斯特朋論道,「似乎就連天氣都和我們作對」。[15]

掘壕固守的奧地利步兵擊斃來犯俄軍

俄軍在喀爾巴阡山脈的進攻,和先前奧軍在加利西亞的進攻一樣不智。照片中的場景是一九一四年十二月掘壕固守的奧地利步兵擊斃來犯俄軍。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為把俄軍趕出喀爾巴阡山脈,在加利西亞重建一穩固據點,一月二十三日康拉德反攻,命令三個集團軍進攻。其中一集團軍,博羅耶維奇的第三集團軍,要拿下西喀爾巴阡山脈的諸山口;林辛根的南集團軍要拿下中段諸山口,而更東邊卡爾·馮·弗朗譯-巴爾丁將軍的暫編兵團,則要攻破布科維納以攻打俄軍側翼(此暫編團將於不久後改名第七集團軍)。一如法爾肯海因所預料,在這個冰封的荒野裡,別想取得重大戰果,就連一向愛替自己辯白的奧地利參謀,都判定這場指向普熱梅希爾的反攻(由康拉德坐在其位於泰申的舒服司令部指揮的行動),乃是「殘忍的愚行」。沒有弗朗茨·斐迪南把他差來遣去,康拉德終於開始展現他華倫斯坦(譯按:Wallenstein,三十年戰爭時神聖羅馬帝國大權獨攬的名將)的作風。一九一五年初期,博爾弗拉斯憤憤抱怨道,「我們正受總司令部擺佈」。[16]

普熱梅希爾離第二次被圍已有一段時日,大概在三月中旬時城中補給品就會耗盡,博羅耶維奇於是猛攻俄軍壕溝。博羅耶維奇已在元旦那天讓俄軍奪走烏茲索克山口和該處一千六百米長的鐵路隧道,這時則在奪回該山口的戰鬥中損失一半兵力(一月二十三日奪回)。一月二十六日,南集團軍進攻,但那天只前進了一個足球場的距離,接下來每天都如此。誠如某德國軍官所說,「漢尼拔的確最終越過阿爾卑斯山,但那裡沒有羅馬人等著。而我們不只得越過高山,還得同時趕走俄國人」。[17]

整個行動有其缺陷,德奧兩國集結僅僅十七萬五千人和一千門火炮,對掘壕固守的俄軍陣地展開一連串自殺式強攻。[18]奧匈帝國第十九師的軍官想借由賦予士兵「保衛匈牙利」的重任來喚起士兵殺敵之心,但該師大部分士兵對匈牙利存亡的關心更低於對奧地利存亡的關心。他們往山上攻,在及膝深的積雪裡跌跌撞撞前進,每日攻打位於厄科爾梅佐(Okormezo)之高地上的俄國步兵、炮兵。他們接連奪下擁有上戈耳戈(Hohe Gorgon)、扎沃姆(Zalom)之類奇怪名字的戰術要地,但最終還是遭擊退。他們於五天後重啟攻勢,進攻他們曾強攻過、拿下、上個星期得而復失,由俄軍控制的那些九百米高的高地。幾天前雪已及膝深,這時則及腰深。連級部隊打到只剩幾人。奧地利第六皇家步兵營,除夕時有一千零六十九人,到了一月底只剩百人。就連精銳的皇家步兵,都無法長久承受這殺戮、雪、冰、風、死亡的折磨。撐不住而垮掉的軍官多得驚人,遣送回家時,遣送單位只給出如下解釋:「累垮。」[19]

由新兵與後備軍人組成的行軍連,前來為遭受重創的奧匈帝國軍隊補充新血,一臉驚駭地望著戰場和他們仍在硬攻防守嚴密之山頭的死板軍官。經過二月中三天的惡戰,南集團軍拿下卡利諾夫采(Kalinowce),但第四天即遭俄軍反攻奪回。想趁黑夜進攻,成效一樣差;走過雪、冰、結凍的山中小湖時,部隊發出太大聲響。奧地利第五師某營報告,「往俄軍鐵絲網走去時,冰裂的聲響暴露我們的行蹤」,「我們走近時,敵人照亮我們,從三方攻擊」,造成五十一人死傷,七十四人「失蹤」。師部擔心有損本部名聲,向軍部保證那些失蹤者已光榮戰死,但他們很可能只是又冷又累,於是躲在俄軍的鐵絲網後,槍炮聲平息時即投降。[20]有位俄國軍官於一月二十一日寫給母親的家書中說,「這場戰爭最令人費解的地方,乃是我們漸漸不恨敵人……我想那是因為我們有同樣的遭遇;我們都是被迫去做最違反人性的事:殺害同類」。[21]

約瑟夫·馮·施蒂爾克將軍,奧地利派駐西部戰線的軍事聯絡官,二月來到泰申拜訪奧匈軍總司令部,震驚於他所受到的接待。康拉德以拉長的語調說:「那麼,我們的內敵,德國人,情況怎麼樣?那位喜劇演員,德皇,最近怎麼想?」然後康拉德對施蒂爾克長篇大論,談附屬於奧匈軍總司令部的德國軍官的罪過:他們「四處查看」,干涉他的事,偵察他的動態,在報上譴責他,散播惡意的謠言,拿一張官僚大網套住他,使他做起事礙手礙腳。施蒂爾克告退時,懷疑康拉德精神是否出了問題,寫道:「他仇視德國人,緊張,太激動,疑神疑鬼。」他也是個十足的偽君子,呈報博爾弗拉斯道,他搞不懂法爾肯海因與魯登道夫為何鬥得這麼凶:「我個人認為,在像現在這麼嚴峻的時刻,所有個人野心都該擺到一旁。」[22]

康拉德的副官,魯道夫·昆德曼少校,愈來愈像是在做保姆的工作。博爾弗拉斯發文康拉德,要求這位參謀總長報告其訪問柏林之事時,康拉德置之不理。昆德曼告訴他該照辦,畢竟那是皇帝所要求的,但康拉德仍然不肯。昆德曼在日記裡寫道:「他總是先說不,然後才理解到別人說得沒錯。」康拉德的副官為部隊在山區的困境感到極為愧疚。

「更冷,雨更多,我們卻把部隊一連十四天部署在這髒污的環境裡,他們肯定抵抗不下去了。」康拉德也撐不下去了;他得了流感,向昆德曼說他已在「鬼門關門口」。昆德曼為這人的作為感到作嘔:「他總是誇大其詞;這裡其他人也得了流感;不是只有他得,但只要是讓他受苦的事,就是緊急事件;其他事,他滿不在乎。」他停了一下,然後用英語說:「自私鬼。」[23]

博羅耶維奇在喀爾巴阡山脈受到猛攻,有遠比流感還更該擔心的事。他表達了對康拉德進攻之舉考慮有欠周詳的疑慮後,從前線部隊抽出一半兵力,撥給愛德華·馮·伯姆-埃爾莫利。伯姆-埃爾莫利在塞爾維亞與加利西亞之間遊走,錯過這場戰爭的許多戰事,可以指望會比受苦已久的博羅耶維奇更願意接受此戰線的真實情況。[24]不久,真實迎面撲來。二月十七日,伯姆-埃爾莫利部與第二集團軍重新推進,結果在冰與雪中毫無所獲。奧地利炮彈落進軟雪裡,未能引爆。步兵未取得戰果,反倒有一半兵力(四萬人)折損於寒冷和受傷。有位記者寫道:「你得想像雪深及膝,高地上壕溝密佈,凍脂般平靜的天地被尖聲呼嘯的炮彈、榴霰彈和嗒嗒響的機槍劃破。」[25]

將領醒來時會發現,已有數百官兵睡覺時凍死,還有數百人逃亡。德國駐泰申的代表憂心忡忡地指出,數千奧地利人「未發一彈被俄軍俘虜」。最糟糕者是捷克人和羅馬尼亞人。有個兩千人的捷克團,一個晚上就有一千八百五十個逃兵。羅馬尼亞行軍營向皇帝宣的誓,遭神職人員暗地廢除。神職人員會力勸他們一有機會就投奔俄國人陣營。[26]

在冰天雪地的喀爾巴阡山脈裡戒備的奧匈帝國士兵

「你得想像雪深及膝,高地上壕溝密佈,凍脂般平靜的天地被尖聲呼嘯的炮彈、榴霰彈和嗒嗒響的機槍聲劃破。」照片中,奧匈帝國士兵在冰天雪地的喀爾巴阡山脈裡戒備,等待俄軍進攻。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這場戰役的目標——拿下喀爾巴阡山脈諸山口,解放普熱梅希爾的要塞,阻止意大利、羅馬尼亞參戰——似乎是個殘酷的笑話。每次作戰前,武器都得解凍才能用。[27]士兵簡直停止了戰鬥。軍官無法騎馬去找他們,因為馬在冰和積雪上走不了,而冷漠、受凍的士兵不肯行軍或打仗。有位奉命被派到奧地利第十九師司令部索取奧軍作戰計劃綱要的德國軍官,覺得奧地利人實在不行:「作戰綱要讓人覺得部隊分散、七零八落……進攻力弱而小,不會有戰果……整個師已瓦解為數股游擊隊。」[28]

哈布斯堡軍官的報告,悲觀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若不動粗硬逼,士兵一動也不動。士兵行經卡住的四輪馬拉貨車時,會不願把它推出雪地;騎馬信使向他們問路時,他們會呆呆望著,不發一語。奉命幫忙將受傷同袍搬上救護車時,他們會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奉命卸下補給車或彈藥車的貨時,他們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上面要他們清除路徑沿線障礙時,他們會無精打采地走開。戰死或病倒的軍官、士官太多,士兵變得很難管。[29]

這場山區冬季戰役似乎比以往更徒勞無功,因為他們一掘完壕溝,立即受到來自左右山頭的側翼攻擊。有位德國聯絡官發現奧地利士兵「疲累、差勁」,斯拉夫人部隊「不可靠」。[30]有位奧地利將軍哀歎「他的兵偷偷摸摸四處走動」,「不再敬禮,不再擦步槍,不再刮鬍子或剪頭髮……他們穿著一身髒兮兮、破爛、不合身的軍服」。他指示他的軍官,「別費心教他們打仗,他們在戰鬥中自然會學到;該教他們服從」。[31]

憑著深厚的人力儲備,俄軍不斷進攻,兵力日蹙的哈布斯堡軍隊則吃力防禦。匈牙利地方防衛軍第四十二師,在一九一四年三次入侵塞爾維亞的戰役中遭遇最慘,這時卻跟著第十三軍來到這個前線。約翰·沙利斯(Johann Salis)將軍三月三日對該師的評價,意在降低外界對該師的期待:「只有炮兵和騎兵堪稱能打。步兵的功用已降到一無可取的程度。」部隊因士兵喪命而填補兵員已太多次;由新兵組成的行軍連配置各地,毀了僅存的些許休戚與共精神。該師兩個團,第二十七(德意志人)團和第二十八(捷克人)團,因為未經戰鬥即讓出陣地,已被處死十分之一,而經過此事之後,他們的戰鬥力卻和此事之前一樣差。他們的師長指出:「真的是一夥士氣渙散的兵。」[32]一九一五年三、四月在科比拉(Kobila),奧地利第八十一團的捷克人描述了「呈密集隊形、一路吼叫的俄國衝鋒縱隊」不間斷地進攻。第八十一團憶道:他們在高地上掘壕固守,「沒有哪個白天或夜晚,俄國人不想用他們的優勢兵力包圍我們。他們的人愈來愈多,每次進攻都比上次進攻更猛烈」。[33]

死傷人數上升,俄軍戰鬥力不減。有份奧地利手冊提醒士兵:「俄國軍人愚蠢且軟弱,使其成為上級軍官手中極有用的材料。對那些軍官來說,人命不值一顧。」[34]有位俄國中尉在喀爾巴阡山脈停下來和其排裡的士兵聊天,而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他們的愚蠢,而是他們的複雜。他以俄國軍官父親般的口吻說:「孩子,你怎麼不挖壕溝防範敵人來攻?」士兵回道:「長官,幹嘛要挖?如果要壕溝,打敗奧地利人,搶佔他們的壕溝就行了,因為他們很善於挖壕溝。而且從深壕溝不易進攻;從我們的淺壕溝,容易得多。」這位俄國軍官打量過他們半認真、半揶揄的口氣後推斷:「在此可清楚看到這些人如何把諷刺、懶惰、虔敬結合在一塊。」[35]這種豁達看待打仗的心態,肯定有助於抵消戰爭的可怕。三月三十一日,在遭遇俄國典型的攻擊後,奧地利第八十一團軍官清點他們壕溝前方的俄軍屍體共有四百具。俄軍在單單這段戰場裡,每天損失這麼多人,卻渾然不以為意。像這樣的戰場有數百段,俄軍前仆後繼,源源不絕。

奧軍在喀爾巴阡山脈的悲慘遭遇,顯然只有俄軍的遭遇更有過之。俄軍像牛一樣被趕進奧軍炮擊範圍裡。布魯西洛夫喜歡以緩慢且嚴肅的口吻說,「別擔心側翼和後方,只要擔心前方,敵人只會出現在那裡」,而俄國軍官似乎真的貫徹這看法,奧地利某營長的作戰記錄就證實了此點:「三月十八日:擊退俄軍兩個連的正面強攻,胸牆上有五十具俄國人屍體;三月十九日:擊退敵人正面強攻,胸牆上約兩百具屍體。」[36]

地面開始解凍時,雙方都往前挖掘壕溝;經過這番狂挖,在戰線的某些段,兩軍前線相隔不到九米。衝突隨之爆發:「我們隔著(四點五米)距離互相開火,互擲手榴彈,前後兩個小時。」許多奧匈帝國士兵第一次丟手榴彈,不小心炸死自己,使奧地利不得不在三月時重新設計手榴彈。[37]士兵逃避這一瘋狂的殺戮;在以手榴彈為武器的這場小規模交手中,四百名未受傷俄軍士兵和五名軍官投降,奧軍方面也有七十八人投降。[38]

偶爾俄軍會突破防線,打散鄰近的奧軍部隊,迫使他們離開壕溝,進入開闊地。四月二日就發生這樣的事,奧軍一個團被迫退到其後面某村,撤退時損失十四名軍官、八百零二名士兵,相當於他們本已日漸萎縮之兵力的三分之一。[39]在戰線後方,俄軍正搜刮其所佔領的奧匈帝國領土的資源。有位俄國軍官四月十五日寫道:「最近我一直在徵用物資,為此得用軍票換取加利西亞人的母牛,其實就是搶。加利西亞婦人哭泣、尖叫、親我的手,我的兵牽走她的母牛時,她咬他們的手。」[40]

在加利西亞的苦,康拉德似乎無動於衷。他在泰申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寫著「參謀總長在咖啡館」或「參謀總長早上在讀報」之類的活動記錄。[41]他的情婦吉娜於一月時前來待了四天,招來維也納和軍方充滿厭惡的強烈批評。奧地利媒體,在陸軍設於維也納恬靜郊區的新聞總社指導下,也表現得好像一切順利,沒出任何差池似的。報紙自信滿滿地報道奧軍、德軍如何英勇,如何善於解決問題、化險為夷,穿插以俄國人、波蘭人、烏克蘭人落魄倒霉的故事。有漫畫描繪嚇得要死的俄國軍人包著尿布,想爬過咧嘴而笑的奧地利步兵身旁,圖說寫著「偽裝大師」。有漫畫描繪魚躍離波蘭、加利西亞的河湖,因為有太多逃跑的俄國人溺死在水裡:有條開心的魚落在干地上時對其同伴說:「我們要走人,因為水污染太嚴重。」

漫畫家輕描淡寫前線的駭怖。「內敵,來自北戰場的報道」以三張畫呈現一可憐的奧地利軍人在抓虱子,然後在第四張畫裡他脫到只剩短褲,丟掉軍服:「我們的猛攻終於迫使守軍讓出陣地。」但實情是這些哈布斯堡士兵不只一身虱子,還惹人厭。奧地利新聞局以戲謔心態報道了以下故事:有支德奧巡邏隊「在南波蘭某處」找吃的。每個農民都以帶著苦惱的同樣說詞把他們打發走:「沒有!什麼都沒有!長官。俄國人把什麼東西都吃掉了。」南波蘭的情況這麼慘,就在這時,德國人突然染上痢疾,病得非常嚴重,這人向民家借用廁所。農民盯著他看,一臉不解神情,然後回道,「沒有,長官!俄國人把那個也吃了!」簡而言之,這些東部農民幾乎和那些吃屎的俄國人一樣蠢:笨、天真、不衛生,與他們週遭那些乾淨,有條不紊的德國人、奧地利人大相逕庭。[42]

俄國的宣傳一樣低劣。它敦促軍民繼續投入「為聖索菲亞而打的戰爭」。聖索菲亞是君士坦丁堡的清真寺,原是東正教大教堂,而在這些遭戰火摧殘之地的軍民眼中,它想必和月亮一樣遙遠。一九一五年初期,有位俄國軍官看過送到他位於加利西亞的戰壕的俄國報紙後,對標題印象深刻:「這場戰爭已把俄羅斯人、波蘭人、猶太人牢牢團結為一,並肩作戰。」他躺在報紙旁,心裡想著:「讓我來告訴你真相;我們人在加利西亞,春天的第一天,天氣很美,一輛破爛不堪的舊雪橇沉重地走在土路上;斜躺在雪橇上的是個年輕的哥薩克人,毛皮帽下露出他梳理整齊的馬尾辮。拖著這輛雪橇走過土石地的是只母馬,母馬沒東西吃,餓得皮包骨,肋骨根根突出,像床墊上壞掉的彈簧;。騎在母馬身上者是個老『猶太男孩』,因害怕而一臉嚇呆的神情。哥薩克人偶爾懶懶地舉起皮鞭抽猶太人的背,示意猶太人鞭馬加快腳步。」[43]

奧地利於開打後頭四個月在加利西亞、塞爾維亞損失了百萬兵力,在喀爾巴阡山脈又損失八十萬,其中四分之三死於若待在冬季住房就可避免的疾病。維也納與泰申以需要解普熱梅希爾守軍之圍為理由打這場冬季戰爭,結果卻失去六萬守軍。[44]

光是第二集團軍,在三月頭幾天,就因凍傷損失四萬人。事實上,根據每日死傷報告,凍傷所造成的兵力損失,遠高於戰場傷亡所造成的。[45]南集團軍已損失三分之二兵力。令第三集團軍殘破不堪、雪上加霜的是,這時意大利就快參戰攻打奧匈帝國。[46]俄軍三、四月時派兵探查諸山口,遭激烈抵抗,迫使康拉德再度請求德國派兵增援。

康拉德的位置變得岌岌不保。施蒂爾克有次去了奧匈軍總司令部,在觀察康拉德後論道,「他清楚沒有德國大力援助,治不好我們的弱點,而這一認知像蟲一樣嚙咬他的心」,「他知道德國若提供這援助,會要求奧地利領導階層以受其擺佈作為回報,而此事令他鬥志全消,使他成了冷漠無情的盟友。」他每天把心力花在維護其與總司令部裡的德國人「平起平坐」上,冷落他們,退回他們例行的盟國文書作業要他們修改,堅持愈來愈虛妄的奧地利獨立地位。[47]魯登道夫這時已打從心底瞧不起康拉德和奧地利人,但還是又出手相救,派貝斯基德軍(Beskidenkorps,來自魯登道夫之前線部隊的士兵和來自南集團軍的兩個半師)前去遏阻俄軍攻勢。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普熱梅希爾又落入俄軍之手,[48]為愚蠢的喀爾巴阡山冬季戰役畫下句點。為拯救要塞裡挨餓被圍的十五萬居民,這場戰役犧牲了八十萬人,結果最後豎起白旗,落入俄軍之手。一名目睹奧地利守軍投降的英國人寫道,守軍看來「快餓死……我沒看到比這更絕望、更沮喪的一群人」。他們的軍官顯然未和入伍兵同甘共苦;他們「看來富足,吃得好,據居民所說,生活豪奢」。[49]美籍記者史坦利·華許本從倫貝格橫越一百四十多公里到達普熱梅希爾,「道路上積著厚厚的爛泥,撤走的戰俘堵住道路」,而他也對要塞裡截然不同的情景大感驚訝。軍官看來很健康,對戰敗渾然沒放在心上。「看著他們在街上開心地聊天……很難理解他們的馬已被吃了或他們的騎兵已被俄國俘虜。」

那些騎兵餓到發昏。圍城期間,奧匈帝國守軍已吃光存糧,然後開始吃運輸用的馬,再吃騎兵的馬,最後吃城裡的貓狗。奧地利軍官留下自己的馬且繼續餵食,直到投降前十小時才交出來,它們也全遭宰殺,但不是為了給挨餓的入伍兵填肚子,而是為了不讓馬落入俄國人之手。有位在普熱梅希爾投降後最早進城的俄國軍官,描述了「我在戰爭裡所見過最駭人的景象……匈牙利軍人餓到發狂,生吃血淋淋的肉塊,用小刀和指甲從剛殺的馬屍上挖肉,手、臉滿是血」。[50]

更令人憤慨的醜事在維也納上演。在布拉格地區徵兵組建的第二十八團,哈布斯堡君主國最悠久的團之一,一九一五年四月在維也納遭皇帝下令解散。這個捷克人居多的團,在喀爾巴阡山脈全團離開戰鬥崗位,向俄軍投降,不料他們以為滿是俄國人的那道壕溝裡,竟全是德國步兵。五十名官兵遭以叛國罪被送上法庭;八名遭絞刑處死,其他人判服苦役。團中士兵先被槍斃掉十分之一,然後其餘士兵被打散撥到其他部隊。[51]

這就是哈布斯堡君主國的危機所在。奧匈帝國軍隊已傷亡兩百萬人,卻一無所獲。哈布堡斯君主國運了四個集團軍四十二個師進入喀爾巴阡山脈,然後被消滅,而消滅他們的最大敵人就是奧地利自己的無能。[52]哈布斯堡君主國只剩二十五萬毫髮無損的兵力。俄國開戰以來死傷一百九十萬人,但仍有六百三十萬兵力在戰場上。正如俗話所說,「俄羅斯母親的兒子夠多」。沙皇的後備兵力似乎取之不竭,一九一五年三月俄軍參謀總長的話正無情證實這一表象:「即使以目前的『損耗』再打兩年,仍不愁找不到壯丁。」

實際上還是有令俄國發愁之處。俄國開打頭一年損耗極大(一個月三十萬到四十萬人),陸軍其實已耗盡可合法徵召入伍的壯丁。沙皇因此開始非法召兵:還未達服役年齡的年輕人、警察、有緩役資格的男子、俄羅斯帝國內兩千萬非俄羅斯裔人民。這些非俄裔居民戰前一直不用服兵役,此刻突然失去這權利。俄國國會或許原被認為會反對讓人民送死,會阻止把人民送去當炮灰,結果反倒提供炮灰:凡是軍方想要的人,不管有沒有免役資格,全雙手奉上。[53]於是,借由光明正大和見不得人的辦法,俄國有源源不絕的生力軍投入戰場,當奧地利火炮的炮灰。

一九一五年五月,施蒂爾克將軍經過一列俄軍戰俘身旁時,驚訝於他們氣色竟那麼好;奧地利已在刮取最後的人力殘渣,這些俄國人卻看來「強壯、健康、吃得好、青春正盛、穿著很好的衣服鞋子。他們看來一點不像戰敗……根本開心於能離開壕溝」。[54]

正是俄國人本身無法完全發揮其潛力(名義上有一千七百萬兵力的軍隊),未能善用他們的成就(誠如當時某人所說的,「他們未被有效擊退,但也無法往前推進」),給了奧地利喘息空間。互鬥的俄國將領(北邊的魯斯基與南邊的伊萬諾夫斗)無法在該偏重哪個戰線上達成一致見解,魯斯基最後根本無視尼古拉大公要其以南戰線為重的命令。因此,伊萬諾夫四月攻進喀爾巴阡山脈,拿下杜克拉山口時,俄國三分之二兵力仍待在普裡佩特河以北。俄國的工業基礎和基礎設施仍嚴重不足,生產的炮彈太少,一九一五年入伍服役一百四十萬新兵,只有七萬支步槍可用。[55]

但不幸的奧地利人能如何利用這些優勢?打過仗的哈布斯堡軍隊已被打掉,換上的是未經戰火洗禮的民兵軍隊。就連老兵都不是特別能打。康拉德於一九一五年三月發了一份問卷給其部隊指揮官,詢問他們對開戰以來的觀感,而回復的意見,拿措辭最客氣的來說,都令人氣餒:部隊士氣渙散;厭惡軍服(顏色太亮)和背包(太重且「塞滿無用的東西」)。雖然士兵集體大批傷亡,但軍官仍然偏愛「縱深隊形和寬闊的正面」,而此舉把大批穿著亮藍灰色軍服的人集結成簇推進,招來敵人槍炮攻擊。但那些以緊密隊形組成的連縱隊,似乎是驅使這些難駕馭的士兵上前,「保住對軍隊的控制力和機動性」(某軍官語)的唯一辦法。它們也是使士兵開槍的唯一辦法,因為沒有軍官或士官在旁監視,士兵不會開槍。他們會只是把臉埋在土裡,祈禱獲救。有個皇家步兵營軍官認為,「士兵愛用鏟子的惡習得打破」,「士兵奉命進攻,往前走幾步就立即開始挖壕,但離敵人還太遠,開槍根本打不到對方。」他們的壕溝反映了這一(有其充分理由的)悲觀。「士兵把時間全花在改善他們的壕溝、胸牆、防榴霰彈設施,未把時間花在想辦法在壕溝外開火。」因此,看來堅不可破的奧匈帝國壕溝線,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個「看不見外面、得到掩護、把自己圍起來的孤立群體」。

開小差已成為奧地利的通則,而非例外。就連歷史悠久、清一色德意志人的團,都報告「開小差、紀律渙散的情形變多」。每個團裡的士兵都想逃跑,被俘時,他們會說他們已在最近的戰鬥裡被列為「失蹤者」。進攻時若有人遭擊中,他身邊的人個個都停止進攻,替他包紮,把他抬到救護站。有人勸康拉德成立「騎馬軍事警察」,要他們在每個部署了奧匈帝國部隊的地方不斷巡邏,以遏止掉隊、逃跑。

軍官團有自己的士氣問題。奧芬貝格打贏科馬魯夫之役後,因為批評彼得·斐迪南大公被撤職,一九一五年四月在維也納自己家遭逮捕,關了三十六天,然後被以一九一二年迫使他離開陸軍部的那件醜聞受審。當年皇帝似乎覺得無傷大雅的一件醜聞(奧芬貝格在宣佈一筆火炮大宗購買案前夕拿Skoda公司股票進行內線交易),此刻似乎變得無比重要。奧芬貝格的名字遭從教科書介紹科馬魯夫之役的部分移除,他被指控把股票內線消息賣給外國投資人,進而危及國家安全。整件事(從未完全獲證實的一件事)根本就是為了報復、拿小事大做文章。[56]

地位沒奧芬貝格這麼高的軍官,分為水火不容的兩派:一派只想著陞遷(擅於保命者),另一派是戰爭開打時徵召入伍而官運沒這麼好的新幹部。大部分一年期的志願軍官(為免被征去當大頭兵而取得後備軍官身份的學生、專業人士),這時置身前線。他們在維也納沒有人罩,沒有機會取得所謂的「免挨子彈的差事」。最不用挨子彈者是匈牙利人,因為凡是與匈牙利議會有關係的軍官,不管是議會裡的議員、男侍從、助理或分析員,都能在開議期間請假。弗朗茨·約瑟夫向馬扎爾人做出數個造成國內分裂的讓步,這是最近一個讓步,但這一讓步發生在一九一四年十一月,正值哈布斯堡軍隊人力需求正殷之時,在維也納引發比以往更大的怨懟。[57]

被俘的奧地利軍官和俘獲他們的俄國人

一九一五年初期時,哈布斯堡軍官團已分為水火不容的兩派:一派是職業軍官,往往有人脈來取得遠離前線、「免挨子彈」的差事;另一派是倉促動員來,在壕溝裡吃苦的志願軍官。照片中這群被俘的奧匈帝國軍官,看來為不用再打仗鬆了口氣。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新近抵達奧地利前線的士兵,發現他們(短暫)受訓所要應付的情況是一回事,戰地實際情況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本來火炮就不多的奧匈帝國炮兵,開打頭六個月已損失千門加農炮,卻只新造出兩百七十八門來填補。炮彈產量一直停在每月需求的八分之一左右的程度。[58]難怪士兵對自家炮兵完全沒有信心。有位軍官寫道:「他們把我們的傷亡慘重歸咎於缺乏炮兵準備和支持……缺乏重型火炮。」[59]他們說得沒錯。康拉德的問卷裡,有一道問題要師長說說他們對與重型炮兵部隊合作的看法,結果大部分師長都答得很乾脆,「本師從未用過重型火炮」。[60]在老軍隊裡,軍官若發現自己部隊有這短處,會試著用士兵的母語向他們說明,但老軍隊已葬身在塞爾維亞、加利西亞的泥地裡和喀爾巴阡山脈的雪地裡。開打頭幾個月,有太多奧地利校級軍官喪命或殘疾,因而不得不以德意志人或匈牙利人居多的後備軍官緊急遞補,而這些軍官既無時間也無意願學他們士兵的「團內用語」。

倖存者無緣得到任何語言的安慰。戰前嘲笑弗洛伊德的奧地利軍官,這時擬出一套精神病詞彙,以描述他們士兵的遭遇。他們神經毀壞(nervenzeruttenden)或神經分裂(nervenzersetzenden),已失去自制力(Selbst-Kontrolle),得了感覺紊亂症(Sinnesverwirrung)、神經擾亂症(Nervenstorungen)或徹底神經崩潰(Nervenzusammenbrechen)。似乎每個人都患有某種程度的驚彈症。士兵被投以鎮靜劑溴化鈉,但那從未驅散驚駭的主要根源:敵人炮火把許多同袍炸成血肉模糊一團的景象。有位戰地記者看過某陸軍醫院裡這些受驚嚇的士兵後寫道:「他們進來已約一星期,其中許多人茫然發呆。他們就躺在那裡,幾乎未從驚彈症中甦醒過來。」[61]

奧匈帝國的徵兵制原以十九到四十二歲男子為徵兵對象,後來遭悄悄修改,將徵兵年齡擴大為十八至五十歲。原被歸類為無用之人的吉普賽人,變成得服兵役,為哈布斯堡王朝歷史上所首見。前幾年被視為心智上或身體上「不適服役」而免服兵役的兩百多萬男子,這時當權者大筆一揮,變成適於服役。[62]意大利整軍經武,據傳要建立三十個軍、一百三十萬兵力,部署於特倫托(Trento)和伊松佐河(Isonzo River)沿線,奧匈帝國因此已在思考徹底承認失敗之事。[63]一九一五年三月,康拉德告訴博爾弗拉斯,成功已無望;哈布斯堡軍隊已垮掉,得再次脅迫德國人出手相救。他在議事錄裡陰險寫道:「我們可以一再威脅要和俄國單獨媾和,作為反制的籌碼。」四月,康拉德向法爾肯海因發出同樣的威脅:奧匈帝國放棄加利西亞(給俄國),會比放棄的裡雅斯特(給意大利)更早,所以你們自己看著辦。

法爾肯海因深信奧地利已在垮掉邊緣,於是派施蒂爾克先去泰申,再去維也納,以說服康拉德和皇帝做出會讓意大利放棄參戰的那些讓步。施蒂爾克在兩處都無所獲。康拉德與蒂薩剛如願將貝希托爾德解職(一九一五年一月),理由是貝希托爾德竟提議以哈布斯堡王朝的特倫蒂諾和奧地利所佔有的阿爾巴尼亞領土收買意大利,使其不與奧匈帝國為敵。他們讓伊斯特萬·布里昂伯爵當上外交部部長,指示他寸土不讓。施蒂爾克來到泰申時,康拉德輕蔑說道:「不知法爾肯海因現在想要什麼?」然後他把這位將軍送到維也納,說外交政策他無權置喙。此前他一直有權置喙;只是此後不再是。

在維也納,施蒂爾克最後一次看到老皇帝,皇帝昏昏欲睡地告訴他,「不會把領土讓給」意大利人或其他人。為滿足這老人的榮耀觀、帝國觀,還會有數十萬人在意大利戰線上死亡、受傷。與施蒂爾克會晤時,布里昂以明確口吻表示,如果他知道意大利人不是隨便說說,他或許會力主讓步:「如果有人拿著未裝子彈的手槍指著我,我不會交出我的錢包,除非我知道手槍有裝子彈,那時我才會做決定。」但在搶匪扣扳機之前,受害者要如何知道手槍裡有沒有裝子彈?而裝子彈的過程會增添施暴的風險,一如一九一四年的動員所表明的。施蒂爾克黯然離開,覺得布里昂或維也納官場裡的其他人都是平庸之輩。他寫道,德國人比更直接受到威脅的奧地利人,更敏銳察覺到意大利出兵干預的威脅。比洛親王轉達了來自羅馬的另一個非正式提議:把南蒂爾羅給意大利,意大利就會繼續保持中立。這提議不算過分,在兵敗塞爾維亞和喀爾巴阡山、普熱梅希爾陷落、軍隊垮掉之後,為奧地利人所樂見,但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再度立即拒絕。在兩個戰線都敗下陣後,對於在第三個戰線可能也戰敗,他似乎沒放在心上。[64]

維也納與這場可怕戰爭的現實面脫節,而且脫節現象就屬此時最鮮明。有位名叫阿瑟·魯爾(Arthur Ruhl)的戰地記者,參觀過布達佩斯的某家奧匈帝國醫院(院裡滿是蒸汽、消毒水、腐爛傷口的氣味),久久難忘於所見的真實情景。他寫道:「只有見識過現代火炮的威力者,才知道它們有多可怕。」這些傷殘士兵與運兵火車之間的強烈反差,令他大不舒服。運兵火車覆蓋祈求好運的綠枝和鮮花,隆隆駛過這醫院的窗戶下方——只是為東部戰線運去更多炮灰。從病床上往下看的那些傷兵,沒那麼幸運,身上被炮彈和子彈打出窟窿。有個傷兵脖子上有道手掌寬的傷口,傷口深到讓魯爾能看到頸動脈在薄薄一層纖維底下搏動。他仔細觀看了榴霰彈、子彈創傷的X光照片,看到「骨頭被子彈打碎,噴出周邊肌肉,好似被引爆過」。從喀爾巴阡山脈送回的截肢者,人數之多同樣令他震撼:其中許多人「是作戰時受的傷,但也有寒冬裡被丟在外頭二十四小時或更久而未獲救的哨兵,腳凍壞,腳踝以下切除」。他走過一間間病房,估算有(且聞到)「數千個凍壞的手、腳」,其中大部分手腳「發黑,漸漸爛掉」。[65]

對奧匈帝國來說,這整場搞砸的戰爭已經開始爛掉。此後所要做的,乃是把奧地利的作戰行動委託給德國操持,悲慘結束一場維也納決策者原以為可中止奧匈帝國頹勢、重振帝國構想的衝突。奧地利在加利西亞、塞爾維亞原有機會得勝,有超乎其預期的好機會。但即使有德國相助,哈布斯堡君主國也浪費了所有機會,最後它的軍隊殘破不堪地擺在從波蘭經喀爾巴阡山脈諸山頭,一路往南到波斯尼亞的一條戰線上。奧地利本身的存在意義也已殘破不堪。經過無以計數的戰敗,這個二元君主國從其子民和鄰邦那兒贏得的尊敬已蕩然無存,任何團結一致或主權的表象也蕩然無存。它的來日已不多。


[1] Kriegsarchiv,Vienna(KA),Armeeoberkommando(AOK)1914-1915,Evidenzbureau(EVB)3510,Dec. 22,1914,「Italien:Auszuge aus Attache-und Kundschaftsberichten」;Haus,Hof-und Staatsarchiv,Vienna(HHSA),Politisches Archiv(PA)Ⅲ,171,Berlin,Dec. 5,1914,Hohenlohe to Berchtold;Vienna,Dec. 7,1914,Hoyos to Hohenlohe.

[2] HHSA,PA Ⅰ,819,Sofia,Dec. 13,1914,Tarnowski to Berchtold;Pera,Dec. 15,1914,Pallavicini to Berchtold;Times clipping in Copenhagen,Dec. 17,1914,Szechenyi to Berchtold.

[3] General Josef von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Leipzig:Paul List,1921),112-113.

[4] Rudolf Jerabek,Potiorek(Graz:Verlag Styria,1991),193.

[5] HHSA,PA Ⅰ,837,Munich,Feb. 20,1915,Velics to Burian.

[6] KA,B/1450:124-125(Conrad),Col. Rudolf Kundmann,Tagebuch Nr. 11,Berlin,Jan. 1,1915.

[7] Nikolai N. Golovine,The Russian Army in the World War(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1),37.

[8] Nikolai N. Golovine,The Russian Army in the World War(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1),127-128.

[9] HHSA,PA I,837,Munich,Jan. 25,1915,Velics to Burian;Timothy C. Dowling,The Brusilov Offensiv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6;Fedor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Briefe eines russischen Offiziers(Munich:Carl Hanser Verlag,1929),83.

[10] HHSA,PA Ⅰ,837,Munich,Dec. 30,1914,Velics to Berchtold;Norman Stone,The Eastern Front 1914-1917(London:Penguin,1998[1975]),122;B.H. Liddell Hart,The Real War 1914-1918(Boston:Little,Brown,1963),70.

[11] Alfred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 1914-17(London:Hutchinson,1921),1:235.

[12] Stone,Eastern Front,112.

[13] Ward Rutherford,The Tsar』s Army 1914-1917,2nd ed.(Cambridge:Ian Faulkner,1992),28;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219-220.

[14]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237.

[15]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35-36,41-44,49.

[16] Gunther E. Rothenberg,The Army of Francis Joseph(West Lafayette,IN:Purdue University Press,1976),177;Stone,Eastern Front,42.

[17] Harry Kessler,Journey to the Abyss:The Diaries of Count Harry Kessler,1880-1918,ed. and trans. Laird M. Easton(New York:Knopf,2011),669.

[18] Graydon Tunstall,Blood on the Snow:The Carpathian Winter War of 1915(Lawrence: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10),11.

[19] KA,Neue Feld Akten(NFA)1868,Lt. Karl Popper,「Das Feldjaegerbattalion Nr. 6 im Weltkrieg 1914.」

[20] KA,NFA 1803,5,ITD Kdo,Gory,Jan. 15,1915,「Gefechtsbericht uber die nachtliche Unternehmung gegen Zakrzow.」

[21] KA,B/1450:124-125(Conrad),Col. Rudolf Kundmann,Tagebuch Nr. 11,Berlin,Jan. 1,1915,letter,Conrad to Bolfras;Stepun,Wie war es moglich,43,65.

[22]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15-116.

[23] KA,B/1450:124-125(Conrad),Maj. Rudolf Kundmann,Tagebuch Nr. 11,Teschen,Feb. 3,1915.

[24] Stone,Eastern Front,114.

[25] Arthur Ruhl,Antwerp to Gallipoli:A Year of the War on Many Fronts—and Behind Them(New York:Scribner』s,1916),267.

[26] Generalleutnant August von Cramon,Unser Osterreich-Ungarischer Bundesgenosse im Weltkriege(Berlin:Mittler u. Sohn,1920),9.

[27] HHSA,PA I,837,Munich,Feb. 20,1915,Velics to Burian;Dowling,Brusilov Offensive,22-24.

[28] Kessler,Journey to the Abyss,672.

[29] KA,NFA 2116,36 ID,AOK Nr. 2096,GM Hofer,Dec. 16,1914;NFA 170,17 Brig.,Etappen-Kdo,Dec. 31,1914,Ob. Ottokar Landwehr.

[30] Stone,Eastern Front,122.

[31] KA,NFA 170,k.u.k. 8 Korps-Kdo,Op. Nr. 617/28,Dec. 21,1914,FML Scheuchenstiel.

[32] KA,NFA 1866,13 Korps Kdo,March 3,1915,FML Salis,「einen Rudel demoralisierter Mannschaft.」

[33] KA,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 80-83,「Die 81er im Osterkampf um die Kobila.」

[34] KA,NFA 1878,「Kriegserfahrungen,」 6 Auflage,「Taktik der Feinde:Russen.」

[35]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80-81.

[36] KA,NFA 1868,Maj. Lunzer,Amniowa,April 3,1915,k.u.k. FJ Baon Nr. 9,「Bericht uber die Tatigkeit der Gruppe Maj.Von Lunzer vom 2/Ⅲ bis 29/Ⅲ」;NFA 1878,AOK,Oct. 15,1915,「Ursachen und Vermeidung grosser Verluste.」

[37] KA,NFA 1878,k.u.k.1. Armeekdo,March 2,1915,「Verwendung von Handgranaten.」

[38] KA,NFA 1868,Sattel 993,May 8,1915,Maj. Heinich von Lunzer,「Gefechtsbericht uber den Angriff auf Jawornik 6./5.1915.」

[39] 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80-83 「Die 81er im Osterkampf um die Kobila.」

[40]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113.

[41] KA,B/1450:124-125(Conrad),Col. Rudolf Kundmann,Tagebuch Nr. 11.

[42] Beiblatt der 「Muskete,」 Vienna,March 11,1915.

[43]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115.

[44] Tunstall,Blood on the Snow,12.

[45] KA,NFA 1868,k.u.k. 1 Regt. Der Tiroler Kaiser Jager,March 13,1915,Col. Mollinary,「Bericht uber das Gefecht von Sekowa am 8. Marz.」

[46] Stone,Eastern Front,314.

[47]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16-117.

[48] Rudolf Jerabek,「Die Brussilowoffensive 1916:Ein Wendepunkt der Koalitionskriegfuhrung der Mittelmachte,」 dissertation,Vienna,1982,1:6-8.

[49] Stone,Eastern Front,114.

[50] Stanley Washburn,On the Russian Front in World War Ⅰ:Memoirs of an American War Correspondent(New York:Robert Speller,1982),89.

[51] HHSA,PA I 842,Leipzig,Dec. 4,1915. Includes copy of 「Die 28er—Armee-Befehl de dato 25 April 1915.」

[52] Tunstall,Blood on the Snow,12,20-21.

[53] Golovine,The Russian Army,58.

[54]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40;Golovine,The Russian Army,48-54.

[55] John Morse,In the Russian Ranks(New York:Grosset and Dunlap,1918),252;Dowling,Brusilov Offensive,7,26. Of the 5 million Russians under arms in 1915,only 650,000 to 1.2 million(there were various estimates)actually had a rifle. See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267-270;Ruhl,Antwerp to Gallipoli,266.

[56] KA,B/677:23,Manfred Beer,March 1993,「General von Auffenberg-Komarow nach 70-jahrigen Attacken posthum rehabilitiert」;Josef Ullreich,「Moritz von Auffenberg-Komarow:Leben und Wirken,」 dissertation,Vienna,1961,148-150.

[57] KA,NFA 911,4 Armee Kdo,Cracow,Nov. 16,1914,「Beurlaubung Mitglieder des ungarischen Reichstages.」

[58] Rothenberg,Army of Francis Joseph,184-185;Stone,Eastern Front,124.

[59] Replies to the Frage-Bogen and additional Fragepunkte here:KA,Gefechtsberichte(GB)86,Standort der Brigade,Mar. 17,1915,GM Balberitz;Standort,March 18,1915,Feld-Jager Battalion Nr.17;Standort,Mar. 20,1915,50 Inf-Brig. Kommando.

[60] KA,NFA 1878,Allgemeine Erfahrungen,1914-1915. See reports throughout this Karton.

[61] KA,GB 86,93 ITD,July 1915,GM Adolf Boog,「Nervenstorungen」;Ruhl,Antwerp to Gallipoli,256.

[62] Dowling,Brusilov Offensive,24.

[63] HHSA,PA I,905,Copenhagen,Sept. 30,1914,Dionys Szechenyi to Berchtold.

[64]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18-120.

[65] Ruhl,Antwerp to Gallipoli,244,248,252-257.

《哈布斯堡的滅亡: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奧匈帝國的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