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第二十二

第一個提倡「自改革」是龔自珍。他的名言:「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廣義的史,也就是國學——自己民族所傳承積累的文史哲學。兩百年從「自改革」出發、奮力走向西方的漫長道路上,龔自珍大約不曾預見這個歷史的悖論:「去其史」者最積極的,竟是中國人自己。

魏源編《海國圖志》,認為攻西方侵略者的策略是:「調夷之仇國以攻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未款之前,宜以夷攻夷;既款之後,則宜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當其時,無人採用其思想,書傳入日本後倒發揮了作用,一日本學者為此感慨:「嗚呼!忠智之士,憂國著書,不為其君用,反為他邦。吾不獨為默深悲,抑且為清主悲也夫!」

左宗棠年愈四十而功名無望,每自嗟歎,說:「除非夢卜復求,此生殆無幸矣。」

袁世凱做官極重下情,他說:「做一個長官,最要緊的是洞悉下情,只有這樣,才能舉措適當。如果受著下邊的蒙蔽,那就成了一個瞎子,哪有不做錯事的?」其所作所為因此得海內外讚賞,交口稱其為「應變良才」。可悲的是,袁最終沒逃脫受蒙蔽的宿命。

昔日東京筆戰,梁啟超被圍剿甚烈,其中以汪精衛攻擊最力。梁任公自稱多淚多辨之人。不料若干年後,汪精衛亦被圍剿。汪此時深有體味,亦自言為「多淚多辨之人」。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當晚,黎元洪親手處決了兩名準備參加起義的士兵,並威脅部屬說:「誰敢造反,如此下場。」第二天,革命黨人攻佔武昌,急需組建軍政府,要推出一位權威人物來控制局面,發號施令,就想到了黎元洪。黎拒絕說:「誰同你們造反?」當他被擁到諮議局樓上、推為都督時,仍拒絕在安民佈告上簽字,他說的話是:「莫害我,莫害我!」革命黨人李翎東用槍逼著他的腦袋,黎仍不肯,直到三天後見革命大勢已成才表示接受。後人稱他是「槍口下逼出來的都督。」

1915年8月,袁世凱親信楊度糾合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組織「籌安會」,鼓吹恢復帝制,被人稱為「籌安人六君子」。袁世凱稱帝后,全國反對,各省相繼獨立。最後,連袁世凱的忠實心腹陝西督軍陳樹藩、四川督軍陳宦、湖南督軍湯薌銘,迫於壓力,也先後宣佈獨立。時人戲稱「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

顧維鈞12歲時,跟上海道尹袁觀瀾之子袁履登為同學。袁幕府中張衡山會看相,他說,這兩個孩子皆非等閒之輩;唯履登不正,將來恐難有善終(後淪為漢奸);維鈞則一帆風順,富貴雙全。張為此把女兒許配給了顧維鈞,是為顧第一次婚姻。

陳誠在黃埔軍校任特別官佐。有一次,陳誠晚間訪友,待到歸來,已近天明,但他毫無睡意,乃索性挑燈夜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恰逢蔣介石查夜,見有人如此勤奮攻讀,通宵達旦,便走向身邊,問其姓名職務,陳誠畢恭畢敬作答,蔣大加讚:「我黃埔軍校中,人皆如此,何等妙哉!」自此,陳誠深為蔣青睞。

1925年,由鄭振鐸介紹,李金髮加入文學研究會,入會號為「149」。此後,他常參加文學研究會的聚會,見到當時的「文壇鉅子」沈雁冰、傅東華、葉紹鈞、夏丏尊、趙景深等人。近距離的接觸,使李金髮覺得,這些文壇上聲名赫赫的人物,「其實都是亭子間絞腦汁的可憐寒士,若能在中學做一國文教員或與書局有關係,做一位編輯,便沾沾自喜,終身有托。文人無出路就是如此情形。」李金髮因此與文藝若即若離,最終走上棄文從政從商的道路。

1928年初,因為北伐軍快進入山東省,蔣介石特向中山大學要山東人隨軍入魯。戴傳賢就推薦何思源,寫信給蔣由何帶去。信寫得很長,內容極力推重何。戴在信中說,近幾年他的新交中,何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有希望的朋友。又說何精通幾國的語言文字,已經出版了好幾種著作。最奇怪的,戴說,何是一個最孝道的人。蔣看完信後,對何大加辭色。

麗尼婚後,妻子不巧懷孕。因家窮,無錢生養,走投無路之下只好買了一大包奎寧,想要打胎,沒想到妻子吃了奎寧後,腹痛如絞,麗民嚇得不知所措。妻子說:「快拿筆來,我寫遺囑,不是你毒死我的!」幸好一位長輩到來,才趕緊把病人送醫院搶救。

王世鏜少年時即喜歡臨摹龍門石刻,謂「有古拙博大之風」,後由文字學研究入手,日耽翰墨,三十年不倦。於右任偶然間得遇其書,驚問此人尚在否?得知王在漢中困居,以鬻字餬口,大為駭詫,以為如此奇才,埋沒窮鄉僻壤,實國人之羞。於設法將王老先生請到南京,相見恨晚,盡出其所藏古今碑帖遺簡影本以饗王世鏜,並廣為稱譽,予王以監察院參事名義,專事書法。

魯迅加入左聯,與周揚等人關係不睦。魯迅對周揚們深惡痛絕,以至在見到闊別兩年多的馮雪峰時,未及寒暄,劈面就說:「這兩年我給他們擺佈得可以!」

周作人懂日本文化,曾有日本人到北大講中日文化合作,周跟日人說:「談到中日文化合作,我沒有看見日本人的文化,我倒看見他們的武化,你們都是帶著槍炮來的,哪裡有文化,只有武化。」抗戰的時候,周留在北平,蔣夢麟示意他說,你不要走,你跟日本人關係比較深,不走,可以保存這個學校的一些圖書和設備。周果然沒有走,後來因漢奸罪被關押在南京。蔣常派人去看他,並常送給他一些需用的東西和錢。有一次,周作人托朋友帶信,說法庭要蔣的證據。他對法庭說,他留在北平並不是想做漢奸,是校長托他在那裡照顧學校的。法庭問蔣有沒有這件事?蔣回信證明確有其事。

抗日戰爭時期,曹聚仁曾做過戰地記者。有一次,他因追趕隊伍,途徑皖南小鎮住宿,一房之中兩床,其中一床上睡著母女兩人,到了半夜,母親讓16歲的女兒睡到曹聚仁的床上來,「成其好事」。曹晚年回憶此事時說:「希望讀者不必用道學家的尺度來衡量這一類的課題;在戰時,道德是放了假的。——臨別時,那婦人暗中塞給我一方手帕。我偷偷地看了。原來是猩紅血跡的白手帕,我當然明白是什麼了。在戰時,如雷馬克《西線無戰事》中所寫的,一位手拿兩隻麵包鳧水過河去的德軍,彼岸的法國少女便投向他的懷中來了。所以,吃飽了飯的道學家,在邊上說說風涼話,實在太可笑了呢!」

1948年初,「台大」中文系主任許壽裳被暗殺後,魏建功、李霽野、李何林先後辭職返回大陸。台靜農留了下來,他說:「實在是因為家眷太多,北方天氣冷,先是一人一件過多的棉衣就開銷不起,台灣天氣暖和,這一項開銷就省下來了。」

建國後,馬連良夫婦從香港回到北京,離港之前,曾請星相家算命卜卦。這個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壘街的袁樹珊。卜算的結果,袁樹珊說:「你(馬連良)還有十五年大運。」後來果然。

邵洵美在1958年繼續肅反時被捕入獄,這位盛宣懷的女婿,在獄中受盡煎熬,他不聽大家的好意勸告,即對粥湯米粒要慢慢品嚐,甚至要留著吃,幾乎每餐飯都一下子吃光、刮光。他總是氣喘吁吁地說:「我實在熬不落了!」有一次,他看見了胡風分子賈植芳,「呆滯的目光突然發亮」,他小聲對賈說:「我們不是一塊在韓待桁家裡吃過螃蟹嗎?」

1961年9月,上海音樂學院黨委書記兼院長鍾望陽為龍榆生摘帽,龍賦《賀新郎》(淚湧情難抑)一闋。自此後,龍的處境稍勝於前。龍為什麼忽然得到「恩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呢?1979年中共上海音樂學院委員會在《關於龍榆生同志錯劃右派的改正報告》中說,「約1961年起,龍曾協助我公安機關做某對象的偵察工作多年,配合尚好。」1983年上海音樂學院在《悼詞》中則說,「在他的最後幾年中,還接受了黨交給一項有關某一部門的專門任務,盡了自己的力量,得到了肯定。」

「文革」中,批鬥陳景潤的人宣佈:「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吧!1+2有什麼了不起!1+2不就等於3嗎?吃著農民種的糧食,住著工人蓋的房子,有解放軍戰士保護著,還領著國家的工資,研究什麼1+2=3,什麼玩意兒?偽科學!」陳騰地跳上桌子,一步便邁向洞開的窗戶,縱身往下一跳!命不該絕。他從三樓窗口往下跳,伸出的屋沿擋了他一下,只是大腿上擦破了點皮,有涔涔的鮮血冒出來。一個造反派干將,見到跳樓後平安無事的陳景潤說:「真不愧是個知名的數學家,連跳樓都懂得選擇角度!」

鍾惦斐在干校裡掏廁所特別用心,而且創造出配套工具。比如一個空罐頭盒,在上面打兩個眼兒,穿鐵絲,掛在棍上,可掏出深坑裡的糞,就是他想出來的。他掏過的廁所空空洞洞,纖塵不染。後來干校快結束了,讓大家填一份履歷表,其中有一項是特長和今後志願。鍾惦斐除自己的電影理論專業之外,特長填了「掏廁所」。志願一欄中,寫的是:清潔工人。

錢鍾書、吳曉鈴兩人曾在干校裡燒開水。兩位是有名的大學問家。錢著有《圍城》、《談藝錄》、《管錐編》等書,吳是解放後出版《西廂記》最早注本的注者,戲劇專家。錢、吳成天圍著鍋爐燒水,燒得「兩鬢蒼蒼十指黑」,到了冬天,北風老往膛裡灌,水老燒不開。裡頭加熱,外頭加冷。有人不自覺,去打熱水洗臉洗腳,這種時候錢、吳就會用充滿「憤恨」的眼光盯著這些人!

1978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後,沈從文長期冷落的門庭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各色各樣的拜訪者接踵而至,國內的報刊也開始出現重新評價沈從文文學成就的文章。與沈從文有過多年友誼的蕭離解嘲似的說:「沈先生的行情正在看漲。」對這一切,沈顯得平靜。在談到他的文學創作時,他總是輕輕地揮著手:「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過是個出土文物。」

世紀之交,壽者榮辱。上海文壇的百歲老人,有章克標、巴金、施蟄存等人。一次李歐梵拜訪施蟄存,談到要為他賀百歲壽辰,施說:「一百歲對我還有什麼意義?」「我是二十世紀的人,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