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關於郭同震

〔訪談者按〕文老的口述中有一句話:「就是這個郭同震,他害了我的一生。」當年我為她做訪談時,只知道這個郭同震是國民黨特務,卻也不甚瞭然,對於這句話,也不很明白。但當時注意力都集中於文老關於旗人的講述上,並沒有追問下去。事實上,這句話的份量很重,它的背後也肯定隱藏著某些故事,文老沒有詳細講,應該有她的隱痛。

郭同震是何許人,我是後來才查到的,根據主要是嚴平撰寫的《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郭同震》(載《收穫》2008年第6期)和《郭同震:一個謎一樣的人物》(載《1938:青春與戰爭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兩篇文章。僅僅從這兩篇文章的題目看,就已經夠吸引人了。而其中所敘諸事,也基本上可與文老的口述相互印證,包括郭同震在北大的時間、他妻子死於獄中的事實,他後來參加北平學生移動劇團的經過和接觸的人員,等等。可證文老敘述的可靠性。但是,文老的敘述,還是給我留下了一連串的問號。

首先,北平移動劇團有那麼多人,但在他的特務身份公開之後,為什麼只有文老受他牽連最甚?甚至到解放以後的歷次運動,都會將他提出來?文老與這個郭同震,曾經究竟是什麼關係?文老的母親和弟弟怎麼都會跟著郭同震到了山東?後來又怎麼死在了郭同震之手?

這些,當然不是一句「因為我跟他最熟嘛」所能解釋的。而如今,問號也已經是永遠的問號。

這裡從嚴平所撰關於郭同震的文章中截取一部分,不僅因為這畢竟是與文老人生有密切關係的一個人,還因為這是我們理解那個特定時代的一個具體生動的事例。

郭同震出身於地主家庭,6歲時開始看《水滸傳》,聽人講《三國演義》,10歲時跟著外祖母學吸鴉片,12歲又學抽煙管,14歲娶妻。少年狂傲的他,對那種英雄豪傑出生入死的冒險人生羨慕得不得了,不甘心過凡夫俗子的日子。

他念過3個初中都沒有畢業,不是被迫轉學,就是被開除。然而,他在中學時就懂得「義結金蘭」,成立幫派,儼然像個江湖老大。16歲那年,他領著「弟兄們」大鬧學潮,一把火燒燬了位於校園內的國民黨辦公室,被學校開除,沒想到其旺盛的活動力反而備受國民黨市黨部看重,將他留在山西省黨工會整理委員會當了幹事,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國民黨。

他也接觸共產黨,對共產主義理論一度大感興趣,廣泛閱讀。不滿政局混亂的他,還曾經野心勃勃找了一群朋友,準備在該地替共產黨建立武裝基地。實施這一計劃需要錢,他決定去搶劫,結果行動失敗,只好倉皇逃往北平,去找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讀書的女朋友吳春蓮。他們結了婚,在北平過了一陣清苦的日子。其間,他考上中央政治學校,沒有畢業的妻子卻因為參加共青團擔任重要幹部被捕,沒有多久死在監獄中。

1931年,吳春蓮被捕後郭同震也被捕了,吳春蓮死在監獄裡,他卻活著出來。對吳春蓮的死,郭同震一直有著很深的記憶,當年,他曾經對張昕說,妻子是冬天病死在監獄裡的,自己從監獄裡出來卻是夏天了,為了表示抗議和思念他就穿著棉袍為妻子送葬,為了紀念妻子他還把自己的名字改叫「吳郭同震」。幾十年後,在海峽的那一頭,他也曾多次回憶起妻子的死對他的刺激,還說,當時他曾經多方設法,找共產黨的關係要他們想法救人,但他們的反應都很無奈。郭同震後來又結過兩次婚,據說都不幸福。

他入獄又出獄,心情沮喪地回到山西省黨工會整理委員會,在每月50元薪水的誘惑下做了中統的通信員,沒干多久又因為討厭陳立夫離開了。這一次,他憑著一個假文憑考上了北京大學,在北京大學心理系主任陳雪屏的介紹下初次與戴笠見面,加入了軍統(一材料說是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又一材料說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此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就在學生中間幹些收集小情報的差事,戴笠每月派一個人來與他聯絡,但當時的北平並沒有發生足以讓他「一顯身手的機會」。

那是一個大的動盪的年代,一個年輕人是可以有多種選擇的。自認為特立獨行的郭同震就這樣開始了在社會這個大舞台上的闖蕩,他像是一條變色龍,為著自己的生存,在時代的大潮中扮演著種種不同的角色。像是一條游弋在不同海域中的魚,每時每刻都在找尋著更大的誘餌,每時每刻都在充滿渴望地發掘著能夠讓他真正發揮能量的機會,只要一抓住這個機會,他便會立即投入進去盡情地施展自己的能力。

北平學生移動劇團是抗戰時期唯一一支以北平大學生命名的劇團。團員有榮高棠、楊易辰、陳荒煤、姚時曉、郭同震、方深、程光烈、王拓、張楠、張瑞芳、張昕、莊碧華、胡述文、管平。後來,其中不少人成為文藝界、黨政界的名人、高官。在歷時一年多的旅程中,他們跨越北京、天津、山東、河北等地,長達兩萬多里,舉行了上百場演出,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打鬼子去》《反正》《林中口哨》《花子拾炸彈》等十幾個劇目,積極宣傳抗日。

1937年夏天,年輕的郭同震由郝龍領著出現在同伴們面前,從此開始了一個充滿謎團的故事。

當時的郭同震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張楠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回憶,移動劇團組建的時候,北平地下黨市委書記黃敬就曾經告訴過她:

你們隊伍裡的郭同震是叛徒,他有血債,對他要警惕,必要時甩掉他。

一個有血債的叛徒和一夥進步青年在一起,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相處不錯,這在今天看來似乎有點難以想像。對此,張昕說:張楠記憶有誤。說「有血債」可能是把後來的記憶提前了。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張楠為了要自己配合工作曾悄悄告訴說,郭可能是叛徒,但並沒有提到有血債。程光烈支持了張昕的觀點,說當時知道郭可能是叛徒,並沒有說有血債,並認為,如果當時郭有血債對他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態度了。遺憾的是,榮高棠這個當年劇團裡黨的核心人物對此索性沒有任何印象。

80年代中期,張楠在一次回憶中曾經說:「雜牌」(即郭同震)在「九一八」前後加入了共產黨。這一點,沒有材料證實,郭自己也從未承認過,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員,也始終是一個謎。張昕也回憶說:「『北平學生移動劇團』中的許多人……經常出現在荒煤(陳荒煤)的生活裡,但我卻從未聽他說起過郭同震。似乎他已經被大家遺忘了……對於這支隊伍來說,他是另外一種顏色,對於多數人來說他始終是一個謎。」

郭同震似乎是想從移動劇團拉人另組隊伍,但沒有成功。他獨自一人隨鍾志青過河,招募新人,充實山東省教育廳劇團。新的劇團維持的時間不長,演出也沒有什麼影響力。後來郭同震索性帶了一夥人去打游擊,還在林彪的115師當過偵察大隊長。共產黨還是懷疑他與國民黨的關係,曾經把他關起來連續審訊了四天四夜,終因無證據定罪而將他釋放。後來,他繼續跟著何思源,直到抗戰勝利。

以後的事情更是同伴們誰都沒有想到的。

1945年,郭同震回到北平重返軍統。戴笠再次接見了他,並同他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任命他為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軍統)華北工作區特種工作組上校組長。在離開軍統多年之後,這個沒有文憑、沒有經過情報工作專業訓練,還參加過共產黨活動的郭同震,終於得到了一個「與自己個性最為相稱的職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郭同震改名谷正文。

谷正文一直記得,國民黨的特務頭子——軍統局局長戴笠曾經在他的私人日記上寫下這麼一段話:「郭同震讀書甚多,才堪大用。」1946年,戴笠死於空難,倉皇之間,蔣介石命令軍統局主任秘書毛人鳳接任局長,毛人鳳在清點戴笠遺物時,發現了這段和谷正文有關的記載,因而對「谷同志」另眼相看。

郭同震在北平解放前夕帶領軍統組織的人馬飛往台灣。早先,軍統局已經改名保密局,當時谷正文帶著他的幹員,硬是從台灣大學的校產把農學院養馬場的那塊土地給奪了過來,作為保密局在台灣的落腳之地。這件事堪稱谷正文為保密局遷台後,做的頭一樁大事。

1950年3月,蔣介石在台北宣佈復行視事,自行恢復「總統」職務。他意識到失去大陸政權除了軍事上的失利,情報戰場上的敗績更是關鍵因素。斯時谷正文的職務是保密局偵防組組長,軍階上校。起先,谷正文除了是保密局上校偵防組組長,也是馬祖島「反共救國軍」的副總司令。總司令虛懸,上面沒有派人,按照谷正文的說法,總司令雖然空在那兒,其實就是蔣介石本人。

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初期,谷正文利用他對共產黨北方的組織發展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先後逮捕了台灣地區700多名共產黨特工。但說到谷正文生平戰績「最輝煌」的一次,就不得不提到「克什米爾公主」號飛機爆炸失事案。1955年4月,以周恩來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計劃於11日乘坐印度航空公司包機「克什米爾公主」號從香港起飛,經印尼首都雅加達前往萬隆參加亞非會議。但該機從香港起飛4個多小時後爆炸失事,機上8名中方人員和3名外籍人士全部罹難。所幸周總理臨時改變計劃,從昆明取道仰光到達雅加達。這就是震驚世界的「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

「克什米爾公主」號案,只是谷正文眾多策劃執行任務中的典型。從這個個案中,可以展現出谷正文執行任務的決絕冷峻。他還製造過密謀綁架傅作義、籌劃刺殺白崇禧、台灣白色恐怖等等許多讓現代人感興趣的大案……那些抹不去的往事說起來讓人毛骨悚然。這種性格,即便到他老年時期,也不改本色。2003年,他在接受香港電視台採訪時,甚至還用了輕鬆的口氣說:「從世界各國的歷史來看,類似這種政治謀殺事件多得不勝枚舉,事實上這已不是『對不對』的問題,而是『做不做』的問題。」

講此番話時,谷正文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這個曾經在島內有著「活閻王」之稱的國民黨少將級特務頭子,到了晚年卻不斷地把台灣情報部門的內幕抖摟出來曝光,惹得當局傷透了腦筋。然而,他仍舊是移動劇團的一員,是那段歷史的一部分,這是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否認的……正是因為他的屢屢曝光,使郭同震這個塵封於同伴們記憶深處的人,再次浮出水面。


《胡同裡的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