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殘肢奇人

  同一瞬間,西樓那壁又有一條人影如飛掠至,三兩個起落來到天井之中,翩然定身而立。

  玄緞老人冷哼道:

  「阿武,是你麼?」

  那人正是少年顧遷武,他衝著玄緞老人躬身一禮,道:

  「堡主,發生了什麼事?」

  玄緞老人用那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道:

  「你才到麼?」

  顧遷武滿面惶恐道:

  「屬下竟夜未眠,未嘗稍有懈怠,剛剛巡到西樓附近,聽到這邊有了動靜,便立刻趕來……」

  玄緞老人點點頭,顧遷武道:

  「方纔那人是誰?」

  玄緞老人不答,岔開話題道:

  「聽說青兒有一位客人來訪?」顧遷武道:

  「是個姓趙的少年,甄姑娘此番出堡在道上與他結識的。」

  玄緞老人似有所感,道:

  「青兒是長大了,歲月過得真快啊。」

  這個言語舉止一向寡情冷酷的老人,想起韶華之易逝亦不免牽動老懷,發為嗟歎。

  他一舉步逕自走遠了,身影漸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顧遷武停立原地良久,忽然轉身面對樓側花圃,沉喝道:

  「姓趙的,你也該出來了!」

  花圃中悉嗖聲起,趙子原穿身而出,他信手拂去衣袂上沾著的泥漬,看似輕鬆,其實已暗暗引滿全身功力待發。

  表面上他仍談笑自若道:

  「小弟初次作客,反覆不能成眠,遂趁著大好月色到園中散心……」

  顧遷武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是麼?」趙子原道:

  「顧兄以為如何?」

  顧遷武道:「以為?我為什麼要以為?眼睛瞧見的還不夠?」

  趙子原心中打鼓,但他自幼因環境影響,養成深沉不露的天性,依然裝作淡不在意地道:「小弟愚鈍,不明顧兄之意。」顧遷武面色一沉,道:

  「趙兄怎地老來這一套?你自樓閣退下藏人花圃中時恰被我撞見了,我不在甄堡主面前點明說破……便是……」

  話猶未完,陡聞樓角那邊傳來一道呼聲:

  「遷武——遷武……」

  聲音甚為尖嫩,正是甄陵青所發。顧遷武不及多說,瞅了趙子原一眼,一轉身邁步走了,只留下楞愣而立的趙子原,他默默對自己說:

  「是啊,既然我的行藏已露在顧遷武眼裡,他為何不向堡主說破?莫不是他有意袒護自己?但這又多麼不可能……」

  懷著一顆忐忑不定之心,趙子原離開了宣武樓,才過幾條曲回的廊道後,驀然發覺自己門徑不熟,竟然循不著原路走向上房!

  他心中暗暗發急,在廊道上左轉右繞,一面又閃閃躲躲,生怕遇到堡內之人,方走到廊角轉彎處,忽然聽到「軋、軋」機聲傳入耳際,他放緩足步凝目望去,只見那紅衣人正坐在輪椅上,被僕人推著行動!

  中年僕人手推輪椅繞過一條狹隘的通道,朝四下張望一忽,使走人一幢寬敞的石屋去了。

  趙子原晃身掠到石屋前面,隱隱聽到那紅衣人的聲音道:

  「天風,你可以為我卸裝了。」

  那中年僕人的聲音道:

  「天將破曉了,老爺還要憩息麼?」

  那紅衣人澀啞的聲音:

  「不養足精神怎麼行?咱們明日又要趕一段長路了。」

  那中年僕人唯唯諾諾,接著房內透出一種極為怪異的「絲絲」聲響,仿若金屬物相互摩擦所發。

  趙子原動了好奇之念,哈腰自門隙望進房內,於是他瞧到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奇怪景像——

  只見那紅衣人以原有姿勢坐在鋼鑄輪椅上,中年僕人天風操縱裕如地將他推到床前。

  他意頗躊躇,紅衣人連聲催道:

  「甭磨菇了,快動手啊。」

  天風點了一下頭,這時候驚人的事發生了,他步至輪椅左側,將紅衣人左手及左足自齊肩和齊腹處卸下,然後轉到輪椅右方,以同樣動作將他的右手右足一一卸了下來,那模樣像是玩弄法術,更近似於肢解活人!

  趙子原嚇得險些忘形大叫起來,屏息繼續望去,那天風做完這些動作後,伸手一按輪椅把柄,「軋、軋」異響復起,椅座冉冉上升,露出了一個約莫五尺見方的黑色空匣——

  天風把卸下來的兩手與兩腳排列有序的放進空匣裡,動作相當乾淨利落,顯見已經熟於這項工作。

  他從容地將紅衣人抱起置於床上,這個缺少了四肢的人,事實上與一團肉球並沒有兩樣!

  趙子原雙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紅衣人,發現他的一對手腳全被齊根切掉,肩肋和小腹結成一塊塊血肉模糊的肉疤,傷口附近肌膚瘰疬,泛出紫黑顏色,厥狀之慘怖,使人不忍卒睹!

  似此奇異可怖的景象,頓時將趙子原唬得呆住了,錯非親眼目睹,他絕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一個殘肢怪人。

  他情不自禁忖道:

  「怪不得紅衣人始終坐在輪椅之上,全身動作除卻頭部的轉動外,便只有胸部呼氣吸氣的起伏,原來他的四肢早已殘缺,不知他的手腳是怎麼失去的?失去它們後又怎麼能活下去?活著又為了什麼?……」

  中年僕人天風立在床側,面向紅衣人說道:

  「老爺,又過去十天了。」

  那殘缺紅衣人像一團肉球般躺在床上,斜睨了中年僕人一眼,慢吞吞道:

  「十日之期又到了麼?也虧你記得這般清楚。」

  邊說邊自口中吐出兩粒色呈淡紅的小丸交與天風,道:

  「兩顆藥丸又可以讓你支撐十天了,十天是一個不算短的日期哪。」

  天風接過藥丸納入口裡,道:

  「多謝老爺。」

  口上雖是如此說著,但毋論語氣表情都沒有任何感激的意思。

  殘肢人瞧在眼裡,陰笑一聲道:

  「天風,你可是厭倦了這樁差事。」

  天風道:「老爺意所何指?」殘肢紅衣人道:

  「這一問是多餘的了,天風你並不蠢,自然猜得出我所指的乃是服侍老夫這一件工作而言。」

  天風似乎被勾動了內心深埋的怨怒,面上惡毒之色畢露無遺,衝口道:

  「老爺既能以特種方法制馭小人的心神甚至一命,哪須……」

  語至中途,似是有所察覺,忙住口不語。

  殘肢人柔聲道:

  「看來你是厭倦的了,老夫可從綠屋裡另挑選一人充作隨從,至於你……」

  他語聲一頓,接道:

  「至於你可任意離老夫而去,少了老夫這個累贅,樂得享享清福。」

  天風身子一顫,結結巴巴道:

  「小……小人沒有這個意思……」

  殘肢紅衣人放柔聲音道:

  「也虧你數年來寸步不離我身,服侍得無微不周,嗯嗯,老夫會記得你的好處,尤其是你走了以後。」

  紅衣人口氣愈趨柔和,大風身軀抖顫得便更加厲害,「噗」地一聲,他雙膝一軟竟自跪了下去。

  他打著牙巴骨道:

  「小人不欲……不欲步上王仁及……及金貴等人後塵,請原諒……小人無知……」

  殘肢紅衣人沉吟一下道:

  「起來吧,老夫看不慣你這等奴才模樣。」

  天風露出喜色,長身立起道:

  「老爺是答應小人繼續眼侍左右了?」

  殘肢人不應,陡地別首朝壁窗喊道:

  「好朋友,既來了何不堂堂皇皇走進來?」

  門外的趙子原嚇一大跳,以為又是對方發現了自己,全身立時運集真氣,蓄滿待發,倏聽得「叭」的一響,一條人影宛若滑魚一般自壁窗一閃而入!

  那人身著黑衫,面上蒙著一幅黑布,端端立在石室中央!

  殘肢紅衣人平靜如故道:

  「你是誰?」

  那蒙面人壓沉嗓子道:

  「區區此來非為與閣下論交,何庸通名報姓!」

  聲音甚是乾澀朦朧,分明有意隱藏住自己通常所說的語聲。

  殘肢人道:

  「那麼你是幹什麼的?」

  蒙面人一言不發,右腕一沉一抖,「嚓」的一聲脆響,他已將長劍自腰劍鞘中抽將出來——只聞他冷冷道:「幹什麼的?你問問區區手中的這支劍子便知道了!」

  他一舒長劍,劍身顫動不歇,週遭空氣像在一霎問被無形的巨簾旋捲起來,發出嗡然巨震。殘肢人依舊不見慌張,道:

  「有話好說啊,何必動刀動劍?」

  蒙面人猛可一揮手,尖嘯之聲頓起,劍子有若潛龍出壑般一吐而出,由正面往對方襲去。

  殘肢人那仿若肉球一樣的身軀仍斜躺床上不動,頃忽問,蒙面人一劍已遞到了他的胸前,劍風呼嘯而湧!

  眼看蒙面人劍尖堪堪觸著肉球的前胸,一旁的中年僕人天風陡地欺身向前,自斜刺裡一伸掌,一道內力應勢而出,朝蒙面人後背擊至。

  蒙面人但覺後脊生涼,不覺吃了一驚,慌忙間不暇傷敵,長劍迅速撤將回來,上身同時一俯,對方掌風從他頭上掠過。

  天風冷冷道: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老爺面前撒野。」

  他不容敵手有瞬息喘息機會,雙掌一左一右接連揮起,筆直朝蒙面人疾罩而落——殘肢人喝道:「天風住手!」天風聞聲,雙掌一沉,硬生生將去勢剎住。

  殘肢人向持劍以立的蒙面人道:

  「老夫問一句——」

  蒙面人道:

  「閣下休要拖延時候……」

  殘肢人打斷道:

  「你可以瞧得老夫手腳俱無,形同廢人,但你仍不惜動劍必欲取走這殘廢老人性命而後已,且請說說緣由何在?」蒙面人道:「自然不能告訴你。」

  殘肢人兩眼晶珠不住轉動,道:

  「到底你受了誰指使而來?」

  蒙面人冷笑一聲,道:

  「說到指使,區區倒要反問你,先後動用了多少銀子買雇劍手,指使其為你排除異己了?……」

  殘肢人神色霍地沉了下來,軀幹上縱橫交錯的傷口疤前由赭而赤,彷彿在運集什麼內力,神態可怕之極!

  他緩緩道:

  「你是為了這碼事來的?怪不得,怪不得……」

  說到此地,眼簾驀地一撳,目光精光暴長,復道:

  「不過你找老夫卻找錯了!」

  蒙面人不耐道:

  「閒話少說,看劍!」

  他反手一閃,長劍再度彈出,對準殘肢人身軀一擊而下。

  殘肢人陰笑不已,待得敵方一劍將至,倏然擰肩一個翻身,滾到大床靠底牆的角落——

  蒙面人一劍去勢極猛,推實後竟擊了個空,「喀」地一響,長劍深深插入檀木床中,他反手正待將劍身拔出,殘肢人身在左側,倏地一扭首,張口徐徐吹出一口氣——

  暗勁拂起,蒙面人臉上蒙中被揭開少許,立於門外窺望的趙子原適巧瞧見他的側面!

  當下但覺人眼熟檢異常,心中狂呼道:

  「這不是顧遷武嗎?他為什麼要蒙了一條黑中進來行刺這殘肢怪人?」

  他腦際思潮反覆,卻始終想不透顧遷武身為本堡銀衣隊總領,緣何要加害作客於此的殘肢怪人?還有他蒙上一幅黑中,不願被人瞧破面目,他又有什麼樣的顧忌?……

  蒙了面的顧遷武終於奮力將劍身拔出,再往前跨上一步,手中寒光一閃,疾地又刺出一劍,那劍風呼呼,只震得人心跳耳鳴,單就這等氣勢,若非劍門世家之後,實無可能辦到。

  殘肢人不閃不躲,瞬間劍尖已抵他喉前不及半寸之處,蒙面的顧遷武大吼一聲,道:

  「拿命來!」

  但是在劍尖將抵對方咽喉之際,說時遲,那時快,殘肢人陡地又自張口吹出一口熱氣,疾逾掣電的劍身吃他口氣一拂,頓時偏撥了幾分。

  接著他張嘴連吹,黑暗中銀光閃爍,顧遷武慘號一聲,持劍的右手無力垂下,似乎身上已中了某種暗器!

  「嗤、嗤」之聲不絕於耳,顧遷武臨危不亂,足步一錯向左後角一閃,三支細如牛毛的銀針又自他身側掃過,嵌入右方牆上!

  顧遷武當機立斷,猛然把長劍一揮,倉遽奪窗逸去。那中年僕人天風喝道:「好朋友留下來!」欲待提身追出,那殘肢人擺首道:「天風不用追了。」

  天風驚異的瞧著他的主人,道:

  「『一日縱敵,數世無患。』老爺不是說過這話麼?」

  殘肢紅衣人淡然道:

  「那人肩上業已中了老夫一支無影毒針,不出三日即將毒發暴死,而且眼下傷處亦會因毒素蔓延泛成紫黑之色,嘿嘿,咱們明日離開大昭堡前,只要留心察看,不難得知那一人就是刺客……」

  說著陰陰一笑,復說道:

  「是以咱們今夜不必再作無謂的驚擾了,嘿!嘿!」

  石室外,趙子原也暗暗吁了一口氣。

  步回上房途中,他按捺不住翻騰的思潮,忖道:

  「顧遷武劍上功夫頗為到家,分明出自名門,至於那殘肢人更是古怪,他雖則手足全無,但口中吹針的功夫卻令人防不勝防,此外他似乎還有一種神秘恐怖的力量,使敵人與他交手時會產生戰慄的感覺,此點與玄緞老人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他摸索著回到上房,只覺心力交瘁,但上床後翻來覆去再也無法成眠……

  又是一口開始了,映掩的新陽像繽紛的彩裙,夜來陰幽森冷的古堡也因而含蘊了無盡的生機。

  趙子原猶在睡夢朦朧中,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他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暗責自己太過大意,縱令身心俱疲,亦不能睡得如此昏迷,若吃人暗算,豈不是毫無抵抗能力。

  「篤」!「篤」!「篤」!

  敲門聲繼續響起,趙子原喝問道:

  「誰?」

  他舉步上前,信手開了房門,只見門面婷婷立著一個婢女打扮的少女,趙子原不覺怔了一怔,那婢女衝著趙子原一笑,笑靨依然帶著幾分稚氣。

  「小婢奉小姐之命,請相公移駕過去一談。」

  趙子原心中嘀咕,猜不出甄陵青一大清早便著婢女找他何事?他想了一想,說道:

  「好吧,在下就去。」

  那年輕婢女裊裊在前走著,直步人後宅,趙子原留意打量門徑道路,見院落都在長廊右邊,左面則是垣牆峻字,每個院落都由一個圓形拱門通入裡側,然後是小客廳及房間。

  他才數到第四個院落,從拱門跨進院子,只見此院建築又與其餘三座不同,抑且地方較為寬朗,院中有個池塘,紅荷綠葉,平鋪水面。

  池旁坐落一幢水軒形式的房子,婢女在軒前駐足,打開房門道:

  「姑娘,小婢將趙相公領來了。」房裡一道銀鈴似的聲音道:「著他進來。」

  趙子原心想這軒房必是人家小姐的閨房,自己是不是可以貿然走進?但眼下他卻無琢磨的餘地,只有硬頭皮舉步進去。

  他踏入門檻,地上全是軟綿綿的地毯,走動其上但覺爽意非常,房中陳設得十分講究,隱隱浮動著一股暗香。

  閨房內側繡床上羅帳高懸,錦裳擺得十分整齊,甄陵青就坐在床沿上,她大約也是剛剛睡醒不久,釵橫鬢亂,尚未梳裝,另有一種動人的韻味。

  趙子原望著對方那誘人的風儀體態,竟不敢直視,緩緩移開視線。

  甄陵青笑著道:

  「你昨晚睡得可好?」

  趙子原錯愕道:

  「還好,姑娘著人找我來此,只為了問這句話麼?」

  他有些心虛,唯恐對方已然察覺自己昨夜的行蹤,當著她犀利目光的注視下,他必須盡力掩飾自己的疲態,不使它表露出來。

  甄陵青道:

  「自然不是。」

  語聲帶著些惱怒,敢情趙子原此等單刀直人的問話,已大大惹惱了她。

  甄陵青一擊掌,這時一名婢女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綢布包袱走人,放在案上又施札退了下去。

  甄陵青道:

  「包袱裡整整八十兩銀子,你拿了可是立刻就要離開本堡?」

  趙子原不由一怔,若自己拿著銀子立刻就走,那麼好不容易尋了個藉口混進堡內,豈非前功盡棄?但八十兩銀子已擺在面前,又沒有理由滯留下來,不禁好生為難,一時之間,沉吟無著。

  正自蜘躕間,忽聞甄陵青道:

  「如果你不急於離去,我倒有一項建議——」

  趙子原愣道:

  「姑娘說說看。」

  甄陵青道:

  「你可以八十兩銀子的代價在本堡住上幾天,吃喝均由本堡供給,但你視財如命,此項建議怕又行不通……」趙子原大喜過望,道:

  「在下其實也厭倦了外頭的奔波流浪,正好趁此機會安住貴堡享幾天清福,姑娘此議,正中下懷。」

  他匆匆出口答允,倒不曾顧及對方緣何會有此一違反情理之言?

  甄陵青內心暗道:

  「果然我料得不錯,他此來是另有目的。」

  但一方面,她卻又因趙子原答應留下來,芳心微感快慰,可是她又猜不出對方有何意圖,一時只覺心緒紊亂,蹩扭非常。

  她眨眨眼,道:

  「如此甚好。」

  這會子,軒外足步聲起,一人走將進來,趙子原抬目一望,來者正是身著玄緞的太昭堡堡主。玄緞老人人猶未至,已先出聲喊道:「青兒,你睡醒了沒有?……」

  他雙目一掃,瞥見了坐在案前的趙子原,不覺錯愕萬狀,膛目道:

  「這是怎麼回事?」

  甄陵青脫了趙子原兩眼,道:

  「爹爹是說此人麼?」

  玄緞老人道:

  「青兒,你從來不讓男人進入你的閨房,今日怎地一反常例?」

  甄陵青玉頰微酡,趙子原卻沒有瞧見,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浮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登時露出靦腆之色。

  玄緞老人轉向趙子原,眼睛射出奇光,懾人心膽,道:

  「少年人,你叫什麼名字?」

  趙子原將自家姓名說了,忖道:

  「眼前此人感覺甚是敏銳,只從他那犀利迫人的目光便可以瞧出一二,不知我昨晚在宣武樓附近竊探,有沒有被他察覺?」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心悸。

  甄陵青插口道:

  「爹——日前女兒才在陵甘道上與他結識……」

  遂將趙子原來意說了,玄緞老人眼色陰晴不定,良久始朝趙子原道:

  「少年人,老夫在麥十字槍府上見過你一面——啊,你的衣服穿得都折皺了,還沾有灰塵呢,老夫代你拂掉吧……」

  趙子原方自發愣,那玄緞老人右手伸遞如風,有意無意望准他左胸前衣袂拂去——

  他手指拂動的部位竟是對方左胸的「鳩尾」死穴,趙子原赫然一驚,正待閃身後退,陡聞甄陵青失聲道:

  「爹爹——」

  玄緞老人指出如風,卻沾衣立停,掌指拂過趙子原衣袂。

  他回頭道:「什麼事?」甄陵青吶吶道:

  「沒……沒什麼……女兒不過覺到這等小事何須勞動你老人家?……」

  趙子原心子一陣狂跳,情知自己業已幸運逃過一次大劫,全虧甄陵青那一聲呼喊,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但他仍力持鎮靜,道:「有謝堡主。」

  玄緞老人晶瞳神光一閃,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趙子原,暗忖:

  「這少年來歷不明,在麥十字槍府宅中,老夫注意到他態度一直十分曖昧,不知所圖何為,抑有進者、方纔他死穴受襲,竟似無動於衷,這份城府真是深不可測,可慮的是青兒為何袒護此人?

  他寒聲道:「青兒出來一下,我有話說。」

  甄陵青唯諾,起身隨玄緞老人步將出去。

  趙子原餘悸難消,望著兩人的背影發呆,好一會才收回視線,猛一抬頭,只見床邊牆上掛著一口長劍。

  他腦際念頭轉了數轉,疾然取下那口長劍,抖腕一抽,一道藍光輝映而出,森森寒氣砭膚刺骨。

  趙子原暗暗讚道:

  「好劍!」

  仔細看時,劍身卻已斷了半截,顯是為人以內力硬生生震斷,使得他連呼「可惜」不已。

  瀏目下去,見劍柄上鐫著一輪金芒四射的圓日,下面是一個小小的篆體「趙」字。

  趙子原微微納罕,想不通何以如此一口寶劍,會齊腰斷去半截劍身,他迅速收劍入匣,放回牆上。

  又過了片刻,甄陵青裊裊步回軒房,帶著異乎尋常凝重的神色,玄緞老人並沒有跟進來。

  甄陵青用著奇怪的眼色盯住趙子原,冷峻地道:

  「爹爹適才告訴我,本堡發生了兩件大事,兩件都是昨夜發生的——」

  趙子原對她的態度可真摸不著頭緒,漫口嗯了一聲。

  甄陵青哼一哼,道:

  「你的冷靜功夫倒相當到家,大約你此刻己編好故事,解釋何故竟要出手點中本莊四名莊丁的穴道,並將他們移到隱蔽之處藏匿了吧?」

  趙子原心忖原來他們四人已被發現,遂道:

  「不是我幹的。」

  那四名莊丁穴道被制,果真與他無關,是以他說得異常坦然。

  甄陵青冷笑道:

  「當然你必須否認啦,可惜他們四人異口同聲說就在你住的上房門前見到人影一閃,繼後便不省人事……」

  趙子原道:

  「那也不能指證就是我啊。」

  甄陵青道:「巧得很,你才第一天住進來,事情就發生了。」說著一頓,續道:

  「還有一件,將近凌晨之際有人闖入黑牢,哼哼,我知道你又要說不是你幹的吧。」

  趙子原驀地爆起長笑,道:

  「區區連黑牢在哪裡都不知曉,姑娘竟會懷疑到我身上,當真荒謬之極。」

  甄陵青怒聲道:

  「荒謬麼?姑娘倒要瞧瞧你是否故意混淆別人視聽?」

  話聲方歇,提氣一縱,欺近趙子原身前。

  她玉掌徐徐抬起,觸目瞥見對方那一臉迷惆的神色,不知如問芳心一軟,她勉強拋開情感的波蕩,道:

  「你走吧,小心自己的行動。」

  趙子原哼哈一聲,偶然離開軒房。

  就在他步出後院時,堡外又發生了大事——

  在古堡外側的懸崖上出現了一群人影,縱躍如飛地向古堡方向移動過來。

  只見一個身量頎瘦,穿著奇裝異服的中年漢子在前頭飛奔著,另有四個僧人緊緊追躡在後。

  漸漸他們來得近了,那異服漢子有若一隻飛鳥般縱過懸崖,平穿叢林,到了太昭堡前面不遠處,突然停下了身子。

  後面四個和尚隨即追了上來,將那人團團圍在核心。

  旭日方升,迷漫低空的霜霧,漸漸散了開去,烹微的新陽,將堡前五人的身影投映出來。」

  四名僧人俱都垂手而立,居中的異服漢子背向著東方的光艷,也是默然不語,雙方就這麼靜靜的停立著。

  終於,異服漢子忍不住哼一聲,開了口:

  「嵩山少室出來的和尚,敢情都生就一副鍥而不捨的牛脾氣啊。」

  那四名僧人並不動件,當先一名白髮老僧合什喧了聲佛號道:

  「阿彌陀佛,施主此話有欠斟酌。」

  白髮老僧身著一襲灰色袈裟,長得眉宇慈熙,一望而知是個涵養極深的有道高僧。

  異服漢子大笑道:

  「大師從少室峰起一直窮追在下到這兒,這話難不成還說錯了麼?」

  白髮老僧道:

  「施主停止身形不再奔跑,可是業已回心轉意,願意將自敝寺竊走的物事交還老衲?」

  異服漢子道:

  「什麼物事?」

  他方始說完,老僧背後的一個中年和尚疾然叱道:

  「狂徒你少油腔滑舌,貧僧親眼瞧見你利用遊客身份,偷偷潛入大雄寶殿後面的內室,將掛在壁上的那把斷劍取走!」

  異服漢子打個哈哈,道:

  「不錯,那把斷劍是我拿的,但是在下委實想不到堂堂少林寺竟會敝帚自珍,拿把破劍當寶貝看待……」

  那中年和尚叱道:

  「住嘴——」

  異服漢子冷冷道:

  「這位大師有何見教?」

  中年和尚正待啟口,那白髮老僧搖搖手,道:

  「那把斷劍若要當奇兵利器果然一無用處,只是劍子乃是昔年鄙寺掌門方丈一位方外老友所寄存,怎能任由施主取走?……」

  異服漢子道:

  「斷劍的主人是誰?」

  白髮老僧道:

  「恕難奉告。」

  異服漢子冷笑道:

  「大師不說,我難道就不知曉麼,在貴寺內室裡我曾仔細揣摩過斷劍,見劍柄上鐫有一輪彎月,下面是……」

  白髮老僧截口道:

  「依此道來,施主竊走斷劍竟是有心的了?」

  異服漢子但笑不語,那中年和尚忍耐不住,乾指道:

  「狂徒你將劍子交還咱們便罷了,否則……」

  說到這裡,猛然想到出家人不好口出重言,遂自住口。

  異服漢子道:

  「如是在下說不呢!」

  那中年和尚道:

  「施主若繼續固執下去,咱們說不得只有得罪了!」

  異服漢子冷冷地道:

  「很好!劍子在我身上,你們動手來取吧!」

  中年和尚怒哼一聲,口中喝聲接招時,袈袖一分一拂,雙掌已如閃電一般,上下夾攻了過來。

  只聽得陣陣掌風凌厲異常,異服漢子雖有戒備,仍不免心生凜意,左手疾然揮起,穩穩封住上盤,右手五指箕張,疾扣敵人腕脈。

  中年和尚全不退避,雙方硬碰硬觸了個正著,轟然一聲亮起,中年和尚打個蹌踉連退數步,右肩袈衣已被對方劃破,敢情異服漢子的手指利如刀刃,居然把和尚的皮肉劃開一道口子,鮮血直淌下來,頃忽間已將近肩處袈裟染成一片血紅!

  白髮老僧上前一步道:

  「施主你好毒辣的手段!」

  立刻,其餘三名和尚齊然圍了上來。

  異服漢子卻視若無睹,緩緩自懷中取出一支蘆管長蕭,仰首「嗚、嗚」吹將起來,蕭聲粗獷淒涼,使人頓有寒野蒼茫,大漠空闊蕭條之感。

  白髮老僧神顏一變,衝口道:

  「你——你可是來自漠北?」

  異服漢子持蕭繼續吹著,蕭聲中,古堡倏然掠出一人,在空中一大迴旋,端端落在吊橋前方不及一丈之處!

  異服漢子停止了吹蕭,大聲道:

  「莫非是甄堡主來了?」

  那人默不作聲,一步一步走上前來,週遭氣氛立時變得十分緊張沉重!

  那自古堡掠出之人年事已高,身著一襲玄緞,踏著沉重的步子往異服漢子及眾僧立身處行將過來,週遭鴉雀無聲,空氣登時變得凝重異常。

  白髮老僧見他不怒自威,顧盼之間自然流露出一種頤指氣使的懾人氣度,心中已將對方身份猜著了幾分。

《劍氣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