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鬼

  暗夜,荒山,非人間。

  鳳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終於完全被黑暗吞沒。

  曲平臉上雖然全無表情,眼睛裡卻有了淚光,就好像眼看著一個人掉下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卻偏偏沒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難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裡去的是我,就一定不會有人覺得難受了,因為我只不過是個不知好歹、蠻橫無理的女人,死活都不會有人放在心上。"曲平不說話。

  千千道:"但是她卻又溫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會喜歡她。"她又在冷笑:"就連那個姓唐的都喜歡她,我看得出。"曲平終於忍不住道:"別人喜歡她,只因為她心地良善,不管她長得有多美或者是難看都是一樣!"千千道:"對,她心地良善,我卻心腸惡毒,又不會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溫柔體貼的樣子,我……我……"她的聲音哽咽,眼淚已流下面頰。

  其實她心裡何嘗不知道自己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她心裡又何嘗不難受。

  她正在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嫉妒悲傷時,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向她飛了過來。

  一條淡淡的白色影子,彷彿是個人,一個很小的人。

  如果這真是個人的影子,這個人一定是個小孩!

  小孩怎麼會飛?怎麼會有這麼快的速度?

  她正在驚奇,忽然覺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陣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覺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沒有睡過覺一樣,彷彿要睡著了。

  她真的睡著了。

  窗外陽光燦燎。

  燦燎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一張亮如鏡的桌子上。

  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跟這桌子一樣,光亮潔淨,一塵不染。

  千千醒來時,就在這屋子裡。

  她明明是在一個黑暗寒冷的荒山絕頂上,難道這是個夢?

  這不是夢,她的確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見了曲平。曲平本來是在看著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時,就避開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黃花已盛開。

  鳳娘那間也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屋子裡,怎麼會到了這裡?

  窗台上也有這麼樣一盆花。

  這不是鳳娘的屋子。

  "鳳娘呢?"

  曲平沒有回答,眼睛裡卻帶著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傷。

  我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這裡是什麼地方千千沒有問,這些事鄱已不重要。

  她並沒有忘記曲平說的話,也沒有忘記唐猛臨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鳳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間都一樣。

  但是她還沒有去,鳳娘就已經來了。

  "我剛走過那片危崖,就看見一個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飛了過來,只聽見一個人對我說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然後我就好像忽然睡著了。""你醒來時就已到了這裡?"千千問道。

  鳳娘點點頭,眼睛裡充滿迷惘:"這裡是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都可以算是個好地方。

  窗外是個小小的院子,燦爛的陽光正照在盛開的花朵上。

  花叢外竹籬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魚池裡養著十幾條活活潑潑的鯉魚,簷下鳥籠裡的畫眉正在岐吱喳喳的歌唱。

  六間屋子三明三暗,佈置得簡而清雅,有書房,有飯廳,還有三間臥室,連床上的被褥都是嶄新的。

  廚房後的小屋裡堆滿了柴米,木架上掛滿了香腸、臘肉、鹹魚、風雞。

  後面還有個菜園,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此小孩手臂還粗的大蘿蔔。

  看來這裡無疑是戶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無疑是個退隱林下的風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東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這裡樣樣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這裡沒有人。"主人也許出去了。"可是他們等了很久,還是沒看見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間裡面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曲平說的還是那句話:"既然是非人間,怎麼會有人?"現在連曲平自己都知道別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隱藏著什麼秘密。

  他已下了決心,不管怎麼樣,都絕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因為無論誰知道了這個秘密都絕對不會有好處。

  千千道:"他們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們把我們送到這裡來的,我們就可以在這裡住下去。"曲平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住下去?"

  鳳娘道:"因為無忌雖然不在非人間,卻一定遠在這九華山裡,我們只要有耐心,遲早總能聽到他的消息!"她一向很少發表意見,她的意見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對。

  曲平雖然很不想留在這裡,也只有閉上了嘴。

  臥房有三間,他們每個人都可以單獨擁有一間,這地方簡直就像是特地為他們準備的。

  千千顯得像孩子般高興,她本來一直擔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卻忽然憑空出現個這麼樣的地方。

  這實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簡直就好像孩子們在玩"家家酒"。

  就連鳳娘都似已將心事拋開,道:"從今天起,燒菜煮飯是我的事。"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屋子左面的山坡後,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開,已結了果真,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多是女孩子們的恩物。

  一個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這裡幾乎都已經有了,只不過少了一樣而已。

  這裡居然沒有燈。

  非但沒有燈,連蠟燭、燈籠、火把、燈草、火刀、火鍍、火石任何一樣可以取火照明的東西都沒有。

  這裡原來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從不回來。

  幸好灶裡居然還留著火種,曲平燃著,鳳娘蒸了些風雞、臘肉,炒了一大盤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鍋白米飯。

  千千用小碟子盛滿油,將棉花搓成燈蕊,就算是燈了。

  她得意的笑道:"這樣我們至少總不會把飯吃到鼻子裡去。"鳳娘道:"外面的風景這麼美,如果我們能夠有幾盞那種用水晶做罩子的銅燈那就更美了。"她一向是個很愛美的人。總覺得在這依山面水滿園鮮花的小屋裡,能燃起這麼樣一盞燈,是件很有詩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這種地方,是絕不會有這種燈的。

  所以他們很早就睡了,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去打聽無忌的消息。

  晚上鳳娘在那個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燈下,寫她那從無一日間斷的日記時心裡還在想著這種燈。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門,就看見了十盞這麼樣的燈,整整齊齊的擺在門,一個個用水晶雕成的燈罩,在旭日下閃閃的發著光。

  "這些燈是誰送來的?"

  "他怎麼知道你想要這樣的燈?"

  鳳娘沒法子回答。她看著這些燈,癡癡的發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實我根本不想要這麼多,只要每間屋子有一盞就夠了,多了反而麻煩。"然後他們就出門去尋找無忌,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十盞燈果然已只剩下五盞。

  每個人都怔住,只覺得彷彿有股冷氣從腳底直冒上來。

  是不是一直都有個人躲在這屋子裡,偷聽他們說的話?

  他們嘴裡雖然沒說,心裡卻都在這麼想。於是他們立刻開始找,把每個角落都找遍了,甚至連床底下箱子裡屋樑上灶洞下都找過,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子。

  千千手腳冰冷,忽然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麼?"鳳娘道:"你想要什麼?"

  千千道:"我想要個泥娃娃。"

  她又問鳳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麼?"

  鳳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個布娃娃。"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頭雕成的豈非更好?"千千說:"你是不是想要木頭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兩個。"

  這天晚上,他們睡覺之前,又將自己屋子裡每個地方都找了一遍,確定了絕沒有人躲著後,才鎖好門窗、上床睡覺。

  他們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推開門,門外既沒有泥娃娃,也沒有木頭娃娃。

  門外只有一個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個。

  千千瞪著鳳娘。

  鳳娘雖然也怔住了,卻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別人無論要什麼,這個人都不重視,只有鳳娘開口,他才會送來。

  難道他是鳳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朋友"為什麼不敢露面?

  這件事鳳娘自己也沒有法子解釋,因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這裡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千千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我想換換口味。"鳳娘道:"你想吃什麼"

  千千道:"我想吃逸華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荀不理的肉包子。"這些都是京城裡的名點。

  逸華齋在西城,醬肉用的一鍋老鹵,據說已有兩三百年沒熄過火,他們賣出來的醬肉,只要一吃進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苟不理在西巷,包子做得也絕不是別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離這裡遠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飛鳥,也沒法子在半天之間飛個來回。

  鳳娘知道千千這是故意在出難題,立刻道:"好極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千千還不放心:"你想吃什麼?"

  鳳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華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苟不理的肉包子。"他們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裡卻在想著醬肉和肉包子。

  那個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的。

  千千心裡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後還有沒有臉再玩這種把戲?"還沒有日落,他們就匆匆趕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擺著一大盤醬肘子一大盤醬牛肉:二十個包子還在冒著熱氣。

  這還不稀奇。

  稀奇的是:醬肉果然是逸華齋的風味,一吃就可以吃出來是用那一鍋陳年老鹵鹵出來的,別的可以假,這一點卻絕對假不了。

  曲平也喜歡吃這種醬肉,可是現在吃在嘴裡,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千千又在盯著鳳娘冷笑道:"看來你這個朋友的本事倒不小。"鳳娘不怪她。

  這件事實在太奇怪,本來就難免要讓人懷疑的。

  千千道:"你這位朋友是誰?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樣子,說道:"不管怎麼樣,這些東西都是他老遠買來的……"曲平忽然問道:"多遠?"

  千千道:"很遠。"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裡,趕到這麼遠的地方去買這些東西回來。"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麼人能在這半天工夫裡,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千千道:"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明明擺在桌子上。"曲平歎了口氣,道:"我只不過說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他特別強調這個"人"字。

  千千忽然又覺得腳底心在發冷:"難道你是說這地方有鬼。"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