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辣椒店

  傍晚的時候,正是晚飯的時候,辣椒巷裡充滿了辣椒的香氣,家家戶戶菜鍋裡都在炒著辣椒。

  在這些人眼中看來,吃飯時侯如果沒有辣椒,簡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褲子,一樣不可思如果你從來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進這條巷子,否則你的眼淚立刻就會被辣出來。

  屠強正在偷偷的擦眼淚。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帶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吃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這條巷子裡會有飯館。

  他簡直不能想像有人會到這種地方的飯館子裡來吃飯。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看見了一家飯館。

  一家很小的飯館,門口掛著十來串鮮紅的辣椒,當做招牌。

  所以這家飯館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櫃,是個矮小臃腫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氣。

  就算有人當著他的面前叫他"豬八戒",他也不會生氣。

  如果你一年前曾經到過城裡最貴的那家大酒樓"壽爾康"去過,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因為這家辣椒店的掌櫃,正是當年"壽爾康"的大老闆。

  據他自已說,他垮得這麼快,就是因為去年四月間發生的那件慘案。

  三個專程從蜀中趕來替他"幫忙"的老鄉,忽然同時慘死在他們樓上的雅座裡。

  自從那次之後,客人就很少上門了,"壽爾康"也就關門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這裡來開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這辣椒店生意居然還不壞,七八張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剛覺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講究飲食的賭場大老闆賈六居然也來了。

  他們剛坐下了還沒有多久,賈六就來了,是一個瘦小枯乾,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年輕人陪他來的。

  他和胡跛子都見過這位實老闆,賈六卻裝作不認得他們。

  那個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叫了一樣豆瓣鯉魚,一樣辣子雞丁。

  賈六正低著頭吃,辣得他滿臉眼淚,滿身大汗。

  丁剛被辣得更慘。

  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辣成這樣子才覺得過癮,更想不通胡跛子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帶到這種地方來。

  可是他不敢問。

  因為這是他們和胡跛子早已約定好的條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樣菜都是特別"加重紅"的,而且還吃生辣椒,喝燒刀子,臉上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可是丁剛卻發現店裡居然另外還有個人比他更不怕辣。

  這人是個老頭子,腰身特別長,腰板挺著筆直,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腰帶上插著根很長的旱煙袋。

  跟他同桌的一個小伙子,卻連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湯煮的陽春麵。

  他們就坐在丁剛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丁剛的座位,正面對著這個小伙子。

  他年紀看起來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裡透紅,簡直就像是個大姑娘,而且此大姑娘還害羞。

  別人只要看他兩眼,他的臉就紅了,若不是因為丁剛早已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坦,也沒有用布條紐緊,幾乎要認為他是女扮男裝的。

  現在他們已經吃完了,那老頭子已經在抽他的旱煙。

  客人也都在陸陸級繽的結帳,店裡已經只剩下三桌人。

  除了他們這兩桌外,賈六和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沒有走。

  和氣生財的朱老闆,當然也沒有催他們,卻將門板上了起來。

  店已經打烊了,客人為什麼還不走呢?

  丁剛又在奇怪。

  店裡忽然孌得很靜,只有那老頭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著旱煙。

  賈六還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剛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得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孌得說不出的陰森詭栩,彷彿很快就要有大禍臨頭似的。

  就在這時候,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忽然輕輕叮了聲:"實老闆。"賈六好像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陪笑道:"有何吩咐。"這位平日眼睛總是長在頭頂上的賭場大亨,對這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居然特別客氣。

  瘦猴子一樣年輕人道:"我把你請到這裡來,只想問你幾句話。"實人道:"請問。"

  這年輕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趙無忌一起到壽爾康去的?"賈六臉色變了,道:"可是我.,,…"

  這年輕人冷冷道:"我只間你是不是,別的你都用不著解釋。"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道:"那天你是和趙無忌一起走的"

  頁穴道:"是。"

  這年輕人道:"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他殺死那三個人的"實"道:"是。"

  這年輕人道:"事後他自己有沒有受傷?"

  賈六道:"好像沒有。"

  這年輕人道:"你真能確定他沒有受傷"

  頁穴道:"我……我不能確定。"

  這年輕人道:,、付他。"

  實道:"我們那時….:"

  這年輕人沉下臉,厲聲道:"我只問你是不是?"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緩緩道:他走了,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忽然歎了口氣,揮手道:"我的話已問完了,你走吧。"賈六好像想不到自已這麼容易就能脫身似的,顯得又又喜,站起來就走。

  朱掌櫃笑瞇瞇的看著他,忽然道:"實老閱是不是還忘了一件事?"賈六道:"什麼事?"

  朱掌櫃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錢?"

  賈六陪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朱掌櫃緩緩道:"今天這一筆帳,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筆,一共是兩錢銀子,加一條命。"賈六臉色又孌了,道:"一條命,誰的命?"

  朱掌櫃道:"你的。"

  "你們就站在那裡,看著他揚長而去,因為他就算受了傷,你們也不敢出手對"本來是你們想殺他的,可是,你們看著他笑瞇瞇的伸出手:"兩錢銀子請先付。"賈六臉色發青,立刻掏出錠銀子,用力往朱掌櫃臉上擲過去大喝道:"不必找了。"喝聲中,他的身形已起,想從旁邊的一扇窗子衝出去。

  可是,本來坐在櫃檯後那矮小臃腫的朱掌櫃,忽然間就已住了窗口,笑瞇瞇的看著他,道"剩下的銀子是不是都算小帳?"實道:"是。"

  朱掌櫃笑著道:"小帳九兩八錢,謝了。"

  賈六一步步向後退,忽然間仰天倒了下去,無緣無故的就倒下去。

  倒下去後,身子還在地上彈了彈,就不動了。,再看他的臉,已經變得烏黑,舌頭伸出,眼珠凸起,就好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勒斷了脖小店裡又變得很靜。

  又矮又胖的朱掌櫃,已坐回櫃檯,老頭子還在一口一的抽著旱煙。

  丁剛和屠強也沒有動,兩個人都已嚇得連瞇都軟了。

  他們一直都張大了眼睛在看,卻看不出賈六是怎麼死的。

  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慢慢的站起來,手裡拿著雙筷子,走到賈六面前,忽然伸出筷子,往賈六咽喉上一夾,夾起了一根針。

  一根此繡花針還小的針,針尖上帶著一點血絲。

  賈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針,一滴血,一條命!

  好厲害的毒針,好快的出手?

  日日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看著筷子裡夾著的毒針,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他慢慢的走回去,把這根針在酒杯裡洗了洗,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巾來擦乾淨,再用這塊布把這根針包起來,放進懷裡。

  他連看都沒有再看賈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這根針,不是賈六的這條命。

  丁剛和屠強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實在很想趕快離開這裡。

  胡跛子卻偏偏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神態居然還好像很悠。

  抽旱煙的老頭子,忽然把煙管交給了他。

  胡跛子也不說話,接過來抽了一,又遞了回去。

  老頭子接過來,抽了一口,又再交給了他。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著這旱煙,煙斗裡的火光明滅,吐出來的煙霧越來越濃,兩個人好像都在等著對方開口。

  胡跛子終於道:"我等的人已經出現了。"

  老頭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連擲出了十四把三個六"老頭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氣遠是和去年一樣好。"胡跛子道:"是的。"

  老頭子道:"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手氣了。"他接過旱煙,抽了一口,又遞給胡跛子:"因為現在他當然已經是個死人,死人當然絕不會再有好手氣。"胡跛子道:"他還沒有死?"

  老頭子道:"你沒有殺他?"

  胡跛子道:"我沒有。"

  老頭子道:"為什麼?"

  胡跛子道:"因為我沒有把握確定他是不是去年那個人。"老頭子道:"你沒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樣子已變了,連廖八都已認不出他。"老頭子道:"一個人的樣子,本來就時常會敢變的。"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變了。"

  老頭子道:"你怎麼知道他的武功變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過唐洪他們的身,從他們致命的傷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個人的出手雖然狠,力量卻不夠足,力量不足,當然就不會太快。"老頭子道:"今年這個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卻轉向丁剛、屠強:"你們站起來,讓這位老人家看看你們的傷。"傷口並不深,所以他們很快就能夠站起來走動,而且走到了這。可是在當時那一瞬間他們卻非倒下去不可,因為那一劍正好刺在要他們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怡怡是要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輕,一分也不重。

  旱煙袋卻已滅了。老頭子凝視著他們的傷口,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鉸火石,燃起一根紙煤,點著了旱煙,才慢慢的問道:"當時你們是不是空著手的?"丁剛道:"不是。"

  屠強道:"我帶著喪門劍,他帶著雁翎刀。"

  老頭子道:"你們沒有出手。"

  丁剛苦笑著道:"我們根本來不及出手。"

  老頭子道:"先中劍的是誰?"

  丁剛看看屠強,兩個人同時搖頭,道:"我們已記不清了。"老頭子道:"是記不清,還是根本分不出?"

  屠強看看丁剛,兩個人都只有承認。

  他們並不是記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劍實在太快,他們就像是同時中劍的。

  他們甚至連那條腿先中劍都分不出。

  老頭子忽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好劍法?"他又把旱煙遞給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麼劍法?"胡跛子搖搖頭,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趙簡的回風舞柳劍,也不是司空曉風的十字意"老頭子道:"所以你就斷定他不是趙無忌。"

  胡跛子沈默著,過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斷定。"老頭子沒有再說話。

  旱煙袋在他們之間默默的傳遞著,吐出來的煙霧更濃。

  在一陣陣閃動明滅的火光中,胡跛子額上彷彿已有了汗珠。

  又過了很久,老頭子才緩緩道:"廖八你好像也沒有帶來,"胡跛子道:"我不能帶他來。"

  老頭子道:"為什麼?"

  胡跛子道:"因為他已經被一個朋友帶走了。"老頭子道:"他那朋友是誰?"

  胡跛子道:"是南海張家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嘗』張有雄張二哥。"老頭子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可是聽見這名字時,眼角卻在跳動。

  南海七兄弟的俠蹤雉然很少出現江湖,可是他們的俠義,富貴、權勢和武功,江湖中卻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這位張二哥,仗義疏財,千金一諾,無論誰,都會認為他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沒有人願意得罪這種朋友。

  老頭子緩緩道:"你到這裡已經快一年了,應該做的事,連一件都沒有做。"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頭子又閉上了嘴。

  旱煙袋已經傳到他手裡很久,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再交給胡跛子。

  丁剛手裡已經在為胡跛子捏著一把冷汗。

  他看過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絕對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辣椒店裡的這些人,每個人都彷彿是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可以隨他們的意思來主宰別人的生死。

  他們好像隨時都可以要一個人倒下去似的。

  夜已很深了。

  朱掌框忽然站起來,清了清喉嚨,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見的那個人是不是趙無忌,可是,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傷。"抽旱煙的老頭子不開口。

  瘦猴一樣的年輕人也不開。

  那個很害羞的漂亮少俠當然更不會開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們,再看看朱掌櫃,問道:"你有把握!"朱掌框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當時你並不在樓上。"

  朱掌櫃道:"當時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可是我有把握斷定他一定受了傷!"胡跛子道:"你憑那一點斷定?"

  朱掌框道:"唐洪來的時候,我查過他的票市,他出門的前一天,才領到二十三枚毒蒺藜,和十兩三錢斷魂砂。"他又補充道:"他領到的兩種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發給他的票市。"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櫃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風山莊後,為了殺一個趙家的家丁滅口,已經用了一枚毒蒺藜。"胡跛子道:"他沒有把那枚毒蒺藜起出來帶走?"朱掌框道"據他說,那時時間緊迫,他已沒有機會。"胡跛子道"他殺的只不過是個家丁而已,為什麼要動用本門暗器"朱掌櫃道"所以我已按家規處理過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胡跛子道"好,說下去。"

  朱掌柩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二十二枚毒蒺藜,十兩三錢毒砂還是原封不動。"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櫃道"事發前一天晚上,他要我們找人去趕製兩個鹿皮手套,給老奶媽那一房的兩個兄弟用。"胡跛子道"你答應了他?"

  朱掌柩點頭,道:"因為他說他要對付的人,是趙簡的兒子趙無忌。"胡跛子道"老奶媽那一房的人,怎會有本門暗器"朱掌柢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給他們,要他們跟他前後夾擊,一下子就把趙無忌置之於死。"胡跛子道"後來呢"

  朱掌柩道"他們失手之後,我立刻封閉了那地方,一共找同了十五枚毒蒺藜。"胡跛子道:"他們發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櫃道:"不錯。"

  胡跛子道:"賈六和廖八當時也在場,是不是他們帶走的?"朱掌櫃道:"絕對不是,他們根本連碰都不敢去碰。"胡跛子道:"所以你們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趙無忌身上了。"朱掌櫃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貝他一走出去後,腳步就走不穩了,還有人說他的眼睛已發直。"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幾天之陵,又有人在九華山下的太白居看見了他,後來力哥和猛哥到那裡找,竟然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門暗器,為什麼還沒有死?"朱掌櫃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日日現在丁剛和屠強當然都已明白,這辣椒店裡的人,除了他們兩個外,都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櫃也不姓朱,顯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藥暗器,他們當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唐家的組織也如此嚴密,派出來的每個人好像都很不簡單,所有的行動都能配合一致亡那瘦猴子般年輕人的出手,已令他們吃驚,這位朱掌櫃的仔細,更加使他們佩服。

  一直在抽旱煙的那個老頭子,一直安坐不動,穩如泰山,就憑這一點穩定的功夫,已經可以看出這個人一定更不簡單。

  除了那個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現在每個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務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務是監視廖八,等那行運豹子再次出現。

  瘦猴年輕人的任務是對付賈六。

  朱掌櫃的任務,是潛伏在這裡留守連絡。

  他們有的能達成使命,有的卻失敗了,不論是成是敗,都要作一個報告總結。

  作結論的人,應該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煙的老頭子,但是他也沒有開口。

  難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誰?

  四丁剛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老頭子並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他們看不見的人。

  只有這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別人生死命運的人?

  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控制著這裡所有的一切。

  每個人都要把自已的行動報告給這個人,再等他裁決。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他們一直都看不見他?

  丁剛的心在跳。他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現在就要出現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風,風次著破舊的窗紙,"噗落噗落"的窖老頭子還在一口一口的抽著旱煙,一閃一閃的火光,照著他棺材板一樣的臉。

  風吠不進窗戶,煙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裡的煙霧更濃了。

《白玉老虎》